第53章 孤燈不明思欲絕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驚風是戰馬,縱然不能轟轟烈烈的死在戰場上,那也該就地埋骨,以慰英靈。況且若不是驚風從幽州趕來,又馱着孟清淺與蕭桐冒雪前行,兩人決然不能得救。如今救命恩人要吃救命恩“馬”,即使冒着被掃地出門凍死路邊的風險,孟清淺也決然不會答應。

見她神色堅決,老婦人臉上的神色暗了暗,透露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悲涼,她為難地看了孟清淺幾眼,卻并沒有多加勸說。

其實從屋子裏的擺設和老婦人皲裂的雙手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家人确實非常窮,甚至可以說是朝不保夕,難以為繼。但就算如此,老婦人卻還是保持着願意救下兩個陌生人的善良。她想吃掉驚風,大抵也是到了迫不得已的境地了吧。想到這,孟清淺主動用手比劃着問老婦人是否有什麽困難。

老婦人同樣用手勢告訴她,原來這家人只是北疆普通的獵戶,前段時間跟村裏人合夥打了一頭白虎,他們家分得了虎皮,就讓兒子拿去城裏變賣,沒想到這幾日連續下雪,城中發生了寒痨,一時間把全城人都傳染了。于是官府下令戒嚴,城裏人不許出去,城外人不能進去,二老的兒子就被迫留在了城中——孟清淺現在住的就是她家兒子的蒙古包。

老婦人比劃着告訴她,家裏本來沒有多少存糧,給了一半兒給兒子讓他進城,本想賣了虎皮可以換好些糧食,足夠全家溫飽地過完一整個冬天。不料一場寒痨,兒子在城中進不來,二老在山裏出不去,眼看存糧告罄,冬天又無獵可打,只怕二老都要餓死在這個冬天裏。

孟清淺聽到這裏,正要摘下手上的玉镯給老婦人,可是轉念一想,普通人家要玉石何用,遠不若金銀實在,便将随身帶的金飾銀簪一股腦的全給了老婦人。

可是老婦人卻推開了她手上的金銀,繼續用手比劃着。弄了半天孟清淺才恍然大悟,城中都戒嚴了,她根本進不了城去換糧食,要金銀何用。在這片冰天雪地的天山腳下,只有食物才能救命。

孟清淺這才意識到,她不是那個尊貴的公主了,在這片陌生而貧瘠的土地上,她渺小的連一只螞蟻也不如,随時都有可能餓死、凍死。南國向來富庶,莫說路有凍死骨,就連清貧之家也非常少見,她第一次了解到,原來這個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無辜的百姓在生存線上掙紮,還在為有食果腹、有衣蔽體而殚精竭慮。

她總是說,希望這片大好山河,再無狼煙。可是原來野心不是戰亂的原罪,貧窮才是。苗國有無數百姓還在生存線上掙紮着,攻打富庶的南國不是為了要擴大疆域一統天下,僅僅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清淺,喝藥了。”蕭桐端着煎好的馬藍根,一邊走進來一邊問。

原來在孟清淺沉思的時候,老婦人已經黯然退了出去。她接過蕭桐遞來的藥,難聞的味道充斥在她的周四,可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藥一飲而盡,苦得她舌頭發麻也不抱怨一句。

“剛才想什麽呢,這麽入神?”蕭桐收了碗,問。

孟清淺并沒有把老婦人想吃掉驚風的事告訴蕭桐:“沒什麽,只是……想念洛陽了。”

蕭桐低頭,一聲輕嘆:“是我連累了你。”

“從我第一次在流觞宴上見到你開始,我們的命運就連在一起了。如今到了這個地步,還說什麽誰連累誰。”

“你放心,我答應過你大表哥,一定會護你周全,就算是死,也定然會把你平安帶回洛陽的。”

孟清淺想告訴他,若是他因救她而死,她也無法安心獨活,但氣氛已經夠傷感了,這些話不提也罷,便轉了個話題:“你背後的傷怎麽樣了?”

蕭桐垂下眼簾:“沒事,快好了。”

孟清淺看懂了他的表情,雖然仍是擔心,卻沒有揪着這個話題不放。

這裏可沒有人打更的習俗,但只要一看外面的濃濃的夜幕,便知道此刻已是深夜,蕭桐關心地道:“你吃了藥就睡一會兒吧,相信明天病就會好了。”

她輕笑:“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哪有這麽快的。”她頓了頓,也發現了這張小床的尴尬,低聲道:“那今晚睡哪兒?”

蕭桐席地而坐,側身靠着牆。

孟清淺看了看屋子裏的火爐,猶豫着閉上了眼睛。

風雪初至,很快就給大地裹上了一層銀白,直到天明也沒能迎來讓冰雪消融的陽光。

蕭桐睜開眼,第一反應就是側頭看看孟清淺好了沒有,卻發現單薄的小床上空無一人。

他蹭的一聲站起來,大步往門外去尋,不料剛掀開門簾,就撞上了孟清淺,他着急地抓緊她的手:“你去哪裏了?”

孟清淺放下門簾,拉着他進屋道:“昨晚救了我們的老爹給了我一些金瘡藥,他家祖上世代以打獵為生,金瘡藥再靈驗不過了,你快躺下讓我給你擦藥。”

蕭桐卻猶豫了。

“你不必再想法子瞞我,我昨晚偷偷探過你的脈了,你的傷根本就沒好,反而越來越嚴重了。如果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找來了金瘡藥,難道你還要諱疾忌醫不成?”

蕭桐無奈地笑笑:“我早知道瞞不過你。”然後慢慢脫去了上衣,俯卧在小床上。

孟清淺倒吸一口涼氣——他的傷比想象中嚴重多了,傷口發炎不說,因為長期沒有得到治療,又碰了水,甚至生出了腐肉。

她盡量壓住聲音裏的恐懼和心疼,平靜地道:“你在這躺着別動,我去找些東西來。”

不多時,孟清淺便拿着一些繃帶和一把洗得幹幹淨淨的小刀走了進來。她把小刀放在火爐上燒,直到燒紅了才拿出來放在一旁,然後遞給蕭桐一塊汗巾,道:“你的傷口上長出了腐肉,必須要把腐肉刮掉才能上藥,你……忍着點。”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見她神情凝重,蕭桐輕松地道:“古有關公力攻樊城,刮骨療傷,今有蕭桐英雄救美,割肉上藥,也不失為一件美談,若有一天我們重回洛陽,說不定此轶事還能載入史冊,豈不快哉?”

“你都傷成這樣了,還有心思逗我開心。”孟清淺的聲音有些哽咽。

“關二爺刮骨療傷仍能談笑風生,我蕭桐雖不如二爺神勇,卻還有那麽一點骨氣,你不必害怕,只管刮去那些腐肉便是。”說着,蕭桐把她遞來的巾子咬在嘴裏,閉上了眼睛。

孟清淺深吸一口氣,拿起了小刀,卻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她自小就沒少幫二表哥療傷,早就見慣了刀光劍影的傷痕,何時手軟過?可這一次她真的……很心疼。

孟清淺狠狠咬了自己的下唇,血腥味在嘴裏漫開。雖然這樣的小痛比起蕭桐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但只有跟他一樣承受着身體的疼痛,她才有勇氣控制自己的手去割他的肉。

獵刀最是鋒利,很快就割掉了傷口上新長出來的腐肉。蕭桐死死咬着汗巾,幾乎咬碎銀牙,雙手攀着床沿,幾乎把實木的床給捏碎,幸好孟清淺手法不慢,這場折磨并沒有持續很長時間,他就感覺到有冰涼的藥膏敷在傷口上。然後是一系列的止血、包紮,動作輕柔的就對待剛出生的嬰兒。

包紮好後,蕭桐撐着身子打算坐起來,孟清淺立刻按住他道:“你躺着休息便是,起來做什麽?”

蕭桐一擡頭就看到她唇上的傷口——被狠心的主人咬破了一大塊皮,現在還在滲血。他伸手在孟清淺的唇瓣上輕輕揩了一下,擦掉了她嘴角的血跡,笑了笑:“沒事了。”

氤氲的熱氣充滿了眼眶,她點點頭:“沒事了。”

“對了,我醒來就沒有看到過驚風,它哪去了?”蕭桐問。

孟清淺遲疑了一會兒,答:“它死了。”

良久,蕭桐才發出一聲長嘆:“驚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等回了洛陽,我們給它立一個英雄冢,你說好不好?”

孟清淺匆匆點頭,趁機別過臉去,不由地悲從中來。

如今已經是下午了,二老還沒有送吃的過來,就算她可以不吃,身受重傷的蕭桐也不能不吃東西。想到這,她心中已經做出了決定。

蕭桐看到她身子微微抖動,自然知道她心中難過,只恨自己沒能保住驚風,又讓她傷心一次。

“驚風是一匹好馬,能夠護主而死,定然走得無牽無挂,你若一直為它傷心,反而讓它在黃泉路上走得不安樂。”

“嗯。”孟清淺點了點頭,道:“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擾你了。”

說着,她轉身欲走,蕭桐立刻扣住了她的手腕,警惕地問:“你要去哪兒?”

孟清淺稍稍平複情緒,平淡地道:“當然是去幫大娘做些活計,現在全城戒嚴,不準出入,山裏糧食正是短缺,我們總不好白吃白住吧?”

蕭桐聞言這才放了手:“那你也別太辛苦了。過不了幾天我的傷就能全好了,到時候我就上山去幫大爺打獵。”

孟清淺點了點頭,幫蕭桐掖好被角,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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