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卷帷望月空長嘆

屋外又下起了大雪。

北疆的大雪跟南方的大雪可是截然不同,在江南就算下了一整夜的大雪,第二天人們起來踩一踩,走一走,雪也就融化了;而北疆一下雪,那可是真真正正的鵝毛大雪,下不過一個時辰,地面上的雪就能積一尺厚,若是連着下一整夜,人們是根本無法出行的。

不過今天還好,雪才剛開始下,還沒積多深。

孟清淺還穿着來時的秋衣,站在大爺大娘就住的蒙古包外瑟瑟發抖,她到底是個地道的江南女子,不習慣這種連門都沒地兒敲的帳篷式房屋。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掀開門簾走了進去。

大爺大娘正在屋裏煮東西,見孟清淺來了,連忙招呼她過來坐,手口并用的比劃着說,正打算給她送吃的去。

孟清淺依言過去看了看,鍋裏煮的是馬奶,她也喝不慣,這還沒煮開,奶腥味就遮掩不住了。可眼下這情況,有馬奶喝已經是一件非常奢侈非常幸運的事情了,她怎麽還能挑剔呢。

大爺大娘一陣寒暄後,她打手勢詢問家裏還有多少存糧,大爺大娘也不隐瞞,直接帶了她去看了——封在木桶裏的半桶馬奶,幾塊肉幹,小半袋青稞。四個人吃,即是每日只食一餐,最多也只能撐三天。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孟清淺長嘆一口氣,虔誠地向大爺大娘打着手勢,沉重的表達了她今天的來意——她願意把驚風的屍體交給大爺大娘處置。

大爺大娘臉上均是欣喜,尤其是大娘,還不敢相信地打手勢跟孟清淺确認了好幾次,每次都得到她肯定的回複時,才終于安了心。

但很可惜,他們的喜悅一點兒也沒有感染到孟清淺。她心裏的愧疚與不安,大概就像天山頂上千年不化的冰雪,永遠不會消融了吧。

還是大爺會察言觀色,立刻呵斥大娘,讓她別表現出這麽開心的樣子——他不怕孟清淺聽到,反正她也聽不懂。

大爺舀了兩碗馬奶塞給孟清淺,讓她帶過去給蕭桐喝。鍋裏的馬奶本來就不多,舀了兩碗幾乎就見了底,孟清淺堅持只拿走了一碗,進了自己那間蒙古包。

蕭桐到底不是鐵人,終于扛不住身上的疼痛和疲倦,俯卧在小床上睡着了。他的臉恰好面對着孟清淺,秀颀的濃眉緊皺着,讓人恨不得用擀面杖給他擀平了。

孟清淺和蕭桐在洛陽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甚至還有了一個共同的孩子,可她始終覺得兩人之間就像橫着一條怎麽也跨不過的河,她站這頭,蕭桐站那頭,可以相望,卻不能相偎。反倒是從蕭關逃難到這裏的幾個月,每天都在生生死死間掙紮,越是提心吊膽,殚精竭慮,兩人反而越能夠敞開心扉,互相扶持。

也許是因為到了這裏,他們都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了吧。

想着,孟清淺席地而坐,靠在床邊上,下意識抱緊了自己的雙腿。

她一定是個不祥人吧。姐姐為她而死,也害得二表哥一世傷心,害得父皇肝腸寸斷;樂兒也是因她而死,害得李家一家,家破人亡;雪霏又因她而死,在去南國的路上服毒自盡;驚風本是叱咤沙場的戰馬,也為了保護她屍骨無存;還有,還有她那可憐的,還沒滿月的孩子……

孟清淺捂住唇,不讓自己發出聲,眼淚吧嗒吧嗒地打在手上、膝上,浸入了衣裏:還有蕭桐,為了她身受重傷,也不知熬不熬得過這個冬天。也許雪霏說的是對的,她根本就是害人精,最該死的一直是她啊!

“清淺,你怎麽了?”

身後傳來蕭桐的聲音,她想夢中驚醒一般飛快地擦幹眼淚,慌張地道:“沒……沒什麽啊。”

蕭桐坐了起來,雙手扶着她的肩,把她提了起來按在床邊坐下:“怎麽又哭了,發生了什麽……”

孟清淺捂住臉,想把眼淚遮起來,淚水卻從指縫中流瀉出來:“什麽都別問了好麽?我只想……靜靜地看一會兒,只有這樣,我還不會因為害怕而倒下。”

“好。”蕭桐把她攬在懷裏,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背。

孟清淺身子一僵,然後自然地把全身重量都壓在他肩上。

記得小時候,她很怕打雷。只要一打雷就會吓得睡不着覺,還會一直哭。每到這個時候,父皇就會抱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覺。小時候覺得,父皇就是她的定心丸,只要有父皇在,她就什麽都不用怕。現在覺得,蕭桐就是她的定心丸,只要有他在,所有的驚濤駭浪,都會有人為她抵擋。

直到懷裏哭聲沒了,抽泣聲也完全消失了,蕭桐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地問:“要不要喝點水?”

孟清淺松開了他的衣襟,輕輕地搖頭。

蕭桐見她的眼睛腫得厲害,心中一陣愧疚——她在南國是掌上明珠,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裏的公主,可自從嫁給他以後,不是受盡委屈,就是提心吊膽,從來沒有過過一天安心日子。他還曾信誓旦旦的向游子軒保證,會護她一世周全。可如今,卻連明天都不敢妄加定論。

想着,蕭桐長嘆一口氣:她終究是所托非人吶。

感受到他炙熱的目光,孟清淺忍不住低下頭:“我現在是不是很醜?”

蕭桐忍不住嘴角上揚,彎出一個溫暖的弧度:“是啊,醜死了。”

孟清淺忍不住雙手捂臉,羞憤欲死,直到聽到蕭桐低低的笑聲,才擡起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

“以後少哭些,我……你表哥和父皇會心疼。”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也不能強忍着憋壞了自己,我再不濟,總可以替你擦眼淚。”

孟清淺不可置信地擡起頭,呆呆地望着他。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勝過天上的繁星,又像浩瀚的大海,倒映着滿天星河,有着讓人無法抗拒的魔力。蕭桐別過臉去,不敢看她。

孟清淺還以為他是不悅,尴尬地收回了目光,轉了個話題:“對了,大爺煮了馬奶酒讓我送來給你喝,北疆物質匮乏,一碗馬奶已經是來之不易了,就算味道不好,也将就一下吧。”

“你吃過東西了麽?”蕭桐問。

孟清淺點點頭:“吃過了,我喝不慣馬奶,所以就留給你了,你別介意啊。”

蕭桐輕笑:“我最愛喝馬奶,以前行軍打仗的時候總要喝上好幾碗。”說着,他端起碗把馬奶一飲而盡,強忍着那股難聞的腥味,回味似的舔了舔唇角。孟清淺這才放心地收了碗。

入了夜,木床太小,孟清淺怕擠到他的傷口,堅持自己坐在床頭和衣而眠,蕭桐拗不過他,只好在小木床上俯卧着入睡。

清晨,天剛蒙蒙亮。孟清淺翻了個身,睡得正香,突然想起她不是坐着睡着的麽?于是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小床上,身上緊緊裹着毯子,而蕭桐已經不知去向。

她立刻起床,簡單的洗漱過後便出去尋找蕭桐,可是尋遍了四周也不見人影,只好去隔壁問問大爺大娘,卻發現二老也不在蒙古包裏休息。她心裏有些慌亂,連忙奔出去尋人,奔走了許久才終于在山澗邊找到了大爺大娘。

驚風的屍體也躺在山澗邊,四蹄僵硬地張着,仿佛還是奔跑的姿勢,大爺大娘此刻磨刀霍霍,正要處置屍體。孟清淺心中一痛,難受地別過臉去。

大爺大娘還以為她是後悔了,特意追來把馬要回去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擋在馬的前面。

孟清淺感受到他們的敵意,苦笑了一聲,用手比劃着詢問大爺大娘是否有見過蕭桐。

二老連忙搖頭,只想盡快把她這個不速之客轟走。

孟清淺苦澀地笑了笑,最後看了一眼驚風已經僵硬的身子,逼着自己轉過頭去,恨不得随驚風而去。

驚風啊,你是名滿天下的戰馬,曾征戰沙場,護佑一方百姓平安,如今命客他鄉,就要屍骨無存了,願你的英魂安息。如有來生,你一定要投胎到一戶好人家,不要再遇上我這樣的主人了。

磨刀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孟清淺忍不住捂住耳朵快步往前奔,腦海裏不斷想象着驚風小時候的樣子;在戰場上的英姿;以及它最後保護她而死的模樣……

“住手!”

這一聲住手振聾發聩,顯然是用了內力的,孟清淺和二老同時吓得呆住。

山林裏走出個一身是血的人來,額前的碎發淩亂的散着,讓人看不清面容。他的後背負着一頭強壯的雪狼,那雪狼僵硬着身體,一動不動,鮮紅的血順着潔白的皮毛往下流,顯然剛死不久。

“蕭桐!”孟清淺驚呼。

蕭桐邁着沉重的步伐,忽然猛地把雪狼摔在二老的腳下,二老立刻被吓得臉色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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