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寸心瞪大了雙眼,從來只聽說黃泉路上要飲孟婆湯,卻沒聽過要脫衣服的。她一只素手捂在了領口,噘嘴道:“做什麽要脫衣服?我又不是死人!”
那老者霜眉一皺,眼中似有精光一閃而逝,上下打量了寸心一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西海三公主。只可惜世法平等,衆生無高下之分,憑你是什麽人,到了我這衣領樹下,也要脫衣懸枝,稱了前世罪孽再走。”
寸心急了,她自束發受教,只在母親丈夫跟前方能解衣,眼前雖有楊戬的一魄在,岸邊卻是素不相識的老翁,耳環內還有一個今晚才結識的于斯年,水下尚有無數水鬼,這衆目睽睽之下,如何脫得衣衫?她正要起身再辯,只聽船頭“楊戬”高聲道:“懸衣翁,三公主是生魂,并非來此受判,她還要回陽間去的。”
那懸衣翁擺手道:“真君,我素知三公主與你交情匪淺,但我若私自縱放了她去,上頭怪罪下來,小老兒不好交代啊!”
“楊戬”一笑,緩緩道:“懸衣翁,怎的只有你孤身在此?奪衣婆呢?”
那懸衣翁抱拳道:“回真君的話,老妻因瞌睡誤了時辰,被罰去蒸籠地獄內燒火三月。”
楊戬垂眸笑道:“其實依本君看來,誤個一時半刻也不是大罪過,我正要同秦廣王講,三個月似乎多了點......”他停下來,手內竹篙在水中輕輕的畫着圈子,頗為悠閑。
只聽那懸衣翁忙道:“真君大人,我并非有意為難公主。公主既是生魂,就請賜下身上随便一件衣物,我挂在這樹上,也好放你們過去。”
這裏“楊戬”便目視寸心,寸心想了想,取下臂上披帛遞給他,“楊戬” 用竹篙挑了那披帛,輕輕一甩,那绫紗便飛虹一樣騰空而起,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繞在了大槐樹垂下的枝葉上。
懸衣翁道聲“真君好身手”,躬身一揖,起身時雙掌一分,那大槐樹像長了眼睛一樣,枝葉咔咔作響,閃開兩邊,讓出一條剛剛足以讓小舟通過的航道。
“楊戬”也不看他,手中竹篙探入水中,輕輕一點,寸心只覺腳底一動,小舟便向前滑去。“楊戬”立的高,通過樹洞的時候略低了低頭,及至到了寸心經過,小舟忽然開始微微顫動,清透的河水一瞬間變得墨水一般漆黑,激起的銀色波光仿佛是在一池黑墨上流淌的水銀。
寸心正疑惑間,只見“楊戬”騰騰幾步越過自己,站在船尾上死盯着水面,三尺開外的水面上,一個黑色的頭顱慢慢浮起,銀色的水膜慢慢滑落,露出斑駁的,帶着磷光的後腦。它慢慢轉過來,空洞的眼神似乎能穿過“楊戬”的身軀望向寸心,那頭顱突然一笑,殘缺的嘴唇裂開,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反射着河面的銀光,寸心不禁打了個冷戰。
這龍女不由自主的向後縮去,纖白的手指緊緊抓住船幫,她只覺得手指微涼,以為自己不小心觸到了水面,低頭看時,赫然發現一只黑手正覆在自己的手指上輕輕的撫摸,吓得她被蛇咬了一般甩開手,那黑手落了空,悻悻然縮回水內,須臾也露出一顆腦袋,這顆頭不比船尾那個,已經腐蝕得露出了白骨,眼球也早就不見了蹤影,隐隐約約似乎還有一條紅色的小蛇在耳孔和眼眶中間來回游走穿梭,寸心一見,幾乎吐了出來。
此時水面上露出的頭顱越來越多,有的磔磔笑着,有的嗚嗚痛哭,所有聲音交彙在一處,撞擊在河岸兩側的懸崖峭壁上,帶着回聲震得整個河道嗡嗡作響。
那懸衣翁卻似見怪不怪,從槐樹上撅下一根細枝,悠閑的剔着牙道:“不用怕,這都是無錢渡河,被丢進水裏的冤鬼。過了這衣領樹,那邊便是秦廣王大人的官廳,功過各半的魂靈當場就會被發往輪回所投生。” 那老翁彈彈樹枝又道:“這群冤鬼困在河中永世不得超生,看到你們過去,自然嫉妒的緊。”
他那邊一派輕松,這裏河中的冤鬼卻已經等不及了,有兩個性急的已經躍出水面,白骨嶙峋的足尖在水面一點,一個飛向“楊戬”,一個卻直撲寸心。
“楊戬”向後一閃,一個大鵬展翅騰空而起,讓開沖面而來的冤鬼,手中銀光一閃,七尺竹篙已經化作三尖兩刃刀,淩空劈在伸向寸心的黑手上,只聽咔嚓一聲響,那鬼一臂已折。“楊戬”下落中,手中長刀在船板上輕輕一抵,鹞子翻身般彈起身形,長刀挽了一個立花朝寸心直刺過來,寸心向後一躲,那刀尖擦過她的長發,刺中她身邊的惡鬼,“楊戬”手腕一翻,挑起那鬼甩向船尾,正撞在船尾的冤鬼身上,将二鬼一同摔入水中。
“楊戬”雙足落地,三尖兩刃刀的尾鐏重重墩在船板上,那船底的水波劇震,一環環銀光帶着氣浪擴散開來,竟好似野火燎原一樣,所到之處,冤鬼被摧枯拉朽般拆解分散,淩亂的骨棒被抛入空中,落水,又紛紛沉了下去。
岸邊的懸衣翁猶自瞠目結舌,不知不覺手中樹枝落地,“楊戬”卻只冷冷掃了他一眼,轉身化刀為篙,徑撐船走了。
直到穿過樹洞,寸心才醒過神來,偏頭打量了“楊戬”片刻,問道:“你真的只是楊戬的雀陰魄?他居然還讓你帶着三尖兩刃刀來!”
“楊戬”不答話,抽起竹篙遙指前方道:“這就是第一殿了。” 他将竹篙插入岸邊的鵝卵石縫,稍一用力,定住船身,寸心便立起來,提着裙裾走上岸去。她回身看“楊戬”并未跟上來,詫異道:“你不來麽?”
“楊戬”一笑:“我只送你到這裏,就回血池去了。” 他的身形漸漸透明起來,連足下的小舟在內,慢慢消失在虛空中,寸心只聽到他的聲音在河面上回蕩:“你且善自珍重......”
不知怎的,這龍女心裏一空。方才在槐樹下群鬼圍困之時,寸心雖驚,卻不怕,她知道無論如何楊戬都會護她周全,就如同在灌口的那些年,不論楊戬出門多久,走的時候多麽氣喘咻咻,寸心都知道他終究還是會回來。
楊戬進門時,或許帶着一身的寒氣,肩頭還留着幾片雪花,又或許被一群兄弟熱騰騰的簇擁進門來,将幾只山雞野豬掼在地上,但只要寸心款款走上前去,奉上一盞平水珠,那人便會一手接了茶,指腹輕輕的拂過她的指尖,眼裏唇邊總能浮上一絲笑,所有拂袖而去的冷意一瞬間冰消雪解,就連當初僵硬的背影在回憶裏都顯得可愛起來。終于有一天,換了楊戬望着寸心的背影,蹒跚走出了楊府大門。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三公主?” 于斯年的聲音把寸心從回憶中拉了出來,她擡眼看時,只見不遠處一座九楹大殿,飛檐鬥拱,玲珑翹曲,立于白玉石基之上,其殿中門大開,燈火通明,內有無數鬼隸穿梭來往,或手捧卷冊,或提筆疾書,或牽引犯鬼,或高聲呵斥。丹樨之上端坐一人,白面長須,頭戴九串冕旒冠,微微眯着雙眼,手持一張帛卷正在細讀,正是秦廣王。他放下那帛卷,目視堂下那人移時,沉聲道:“來呀,帶他去照孽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