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這麽說,那貓鬼沒來得及下手,武後因此逃得一劫?”寸心轉動着茶杯問道。

楊戬不語。昨晚那貓鬼明明就隐身于武士之中蠢蠢欲動,甚至有一瞬間,楊戬幾乎能聽到那貓兒隐隐低吼的嘶叫聲,可是礙于眼目衆多,他始終沒有機會開天目查驗。待李顯去後,楊戬又找了個借口返回迎仙院,卻已經感覺不到任何蹤跡了。他搖搖頭道:“你近日不要外出,我料那貓鬼已經知道我的所在。這府內有我的符咒,她一時還不敢來犯。”

寸心聳聳肩,不出去正好,反正照那嬷嬷的意思,說不定這親真的不用結了,也省的自己替人作嫁,勞心勞力。她笑着替楊戬續了一杯茶道:“我說呢,昨兒你也不傳個信兒來,害得我一夜沒睡,直到天光才......” 她突然停住,臉一紅,生生咽下了後面的話。

楊戬打量着寸心,那龍女一雙杏眼下微微黯青,看去十分疲憊,顯然是昨夜沒有睡好。楊戬原只道是她近日為李隆基納妃之事奔忙,疲憊不堪,卻未曾想是因擔心自己而通宵未眠,心下也是十分感動,剛說了句“寸心,昨夜未及說完,等此間事了,我就去西海......” 卻聽門外有人高聲道:“先生,王爺有請。” 楊戬無奈的放下茶杯,朝寸心笑了一下,十分不情願的站起身來,随那仆役去了。

寸心望着他的背影,心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說不出滋味。楊戬方才的意思,應該是要等這裏事畢,就去西海,至于為什麽去西海,寸心不敢去想。顯聖真君自打上了天庭,四百年間只去過西海一次,還是扮作寸心的模樣去查案,并未拜會她的家人父母。而在那之前,楊戬就只在搶親的時節見過寸心的父親和大哥一面。

去做什麽呢?寸心苦笑。她已經不是一千四百年前那個天真爛漫情窦初開的龍女,一心都在楊戬身上,只盼着心上人能與家人共聚一堂,把酒言歡。“楊戬”這個名字,在過去那些漫長的歲月裏,對于整個西海而言都意味着一段難以啓齒的痛苦回憶。她回想着在孽鏡之中看到的麟德殿,父親的隐忍,母親的無奈,還有後來回到西海,大哥每每提及楊戬之時的憤懑——他們若是知道此刻寸心仍然與楊戬同居一處,以夫妻相稱,說不定要氣得将自己再次逐出家門,斷絕骨肉親情呢。

既然不能提,便不要提了罷。寸心倚着左臂,緩緩伏在茶案上。楊戬喝過的茶杯邊沿還留有淺褐色的水漬,杯內的茶卻已經失了溫度。寸心用食指沾了那茶水,一遍一遍的案上寫着——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水跡随着她的指尖一點點滲進木頭的紋理之中,又一點點幹去。她和楊戬,就如這杯茶一樣,任是上好的茶葉,一旦冷了,也就再喝不得了。

寸心前晚睡的不好,昨夜倒是香夢沉酣,一睜眼天已拂曉,她有一下沒一下的扯着纏枝葫蘆帳鈎上的緞帶,怎麽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自茶案邊起身,又稀裏糊塗睡到榻上的。深深吸一口氣,寸心推開錦被,起身,批衣,趿鞋。她望着榻邊地上的金薄重臺履,不由得一笑,昨夜朦胧中,她居然還把一雙絲履擺的如此整齊。

慢着!寸心怔住,她一向随性,從來都把鞋子左踢一只右甩一下,徑直上榻的。從前在灌口,楊戬只要在家,都是嘆口氣,不發一言,自己下去幫她把鞋擺好,再上來躺下的。寸心瞧瞧雙足,昨晚穿着的系帶羅襪也不見了,身上只着貼身小衣——楊戬回來過!不但回來過,還把寸心抱上了床榻,又幫她除了外衫,脫了鞋襪。

寸心頹然倒在榻上,呆呆望着帳頂上繡的百蝶穿花圖案。在楊府時,每次拌了嘴,楊戬就會拂袖而去,一整天,甚至是一整月都不見人影。寸心開始還會在院中的大槐樹下枯坐等他,日子久了,她也慣了,楊戬走時,寸心就若無其事的澆花,喂魚,刺繡,烹茶,直到楊戬不知什麽時候悄悄回來,将累得睡着的寸心抱起,安放在卧室的榻上。翌日清晨,二人相視一笑,好像之前的龌龉從未發生。這樣的日子周而複始,寸心一度以為她和楊戬會永遠如此繼續下去。

記得幼時母後常說,積愛成福,積怨為禍。那一千年裏,寸心和楊戬一次一次的争吵,又一次一次的假裝泰然自若的忘記,完全不知道兩人的關系已經危如累卵,終于在那個中秋一觸即潰。

和離四百年了,寸心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還會和楊戬這般相處。誰知兜兜轉轉,他們二人莫名其妙的又到了一起,除了不曾吵架,其餘諸事竟是出奇的相似。寸心突然很想知道,眼前這一切,又會在什麽時候戛然而止?

神龍元年十一月甲辰,遷居上陽宮仙居殿的天冊金輪聖神皇帝頒布最後一道诏谕,傳位于太子李顯,遺制祔廟、歸葬乾陵,令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後。诏下當日,武曌便撒手而去,終年八十有一。

楊戬比先時忙了許多,因襄助李氏複辟有功,李旦上表贊封楊戬為中書侍郎,楊戬固辭,李旦遂留他為王府長史,又将之前避禍就親的相王妃并臨淄王妃王氏接回,與寸心一同籌備李隆基的納妃儀典。

寸心大惑不解,她原以為武後崩逝,楊戬就可功成身退,自己也能回西海攜了于斯年,再入地府尋親,卻不想玉帝輕飄飄一張貝葉箋傳來,令楊戬留在洛陽,守時待勢,不可輕離。

西海三公主難以置信的瞪着悠然自得的楊戬,忽然臉色一垮,把手裏這張竹簡一樣寬窄的金黃色箋紙擲在桌上:“真的不能走?”

楊戬搖着墨扇,神色平靜的好似剛剛睡醒的嬰兒:“‘不可輕離’四個字寫得力透紙背,你看到了。” 寸心以手扶額:“斯年還在西海等着我啊......”

楊戬笑而不語,他其實對遵照玉帝旨意留在東都并不抵觸。這些時他雖忙得席不瑕暖,每次回房卻總有人留一盞燈,溫一壺茶,比起神殿密室的孤凄冷清不啻天壤之別。楊戬從不害怕孤獨,他可以聚三五好友,呼垆喚雉,雕鞍馳射,也能夠青燈獨處,溫書品茶,怡然自得。但數千年風雨過後,滄海桑田看罷,濃霧浮雲散盡,他發覺自己心裏,總還是希望有一個人,黃昏後,攜手憑欄,數點寒鴉。而這個人,就端坐在他面前,一臉薄嗔,纖細的秀眉擰着,細巧的貝齒輕咬着下唇,一雙翦水秋瞳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張貝葉箋,似乎有說不完的委屈和惱怒。

楊戬收了扇,拾起那貝葉箋,手指輕晃,不知從何而來的火苗瞬間将它吞噬殆盡。寸心怏怏道:“我不明白,為什麽武後已死,玉帝還是不讓你離開。”

“李氏皇族雖已複辟,時局卻還不平穩。”楊戬吹了吹手上的餘灰,“更何況,王母尚未歸位。”

“所以玉帝命你繼續在洛陽查訪?” 寸心挑眉。“他只叫我‘不可輕離’,” 楊戬微笑,“他不說,我就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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