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那李隆基這側妃還納不納了?” 寸心懶懶的,手指一下一下揪着未着耳珰的耳垂,直扯得那耳垂粉光潤滑。
楊戬收回目光,墨扇在掌心輕輕敲着,半晌才道:“自然還是要納的。” 見寸心詫異,他輕笑一聲說道:“武後雖逝,武三思還在。武家上下苦心經營朝局數十年,如今盤根錯節,絲羅藤纏,豈是扳倒一個武後就能連根拔起的?更何況,武三思如今同韋後......”
寸心好奇的瞪大了眼睛:“武三思和韋後怎麽?”
楊戬看了她一眼,不易察覺的笑了一下,說道:“宮裏傳言,武三思與韋後過從甚密,還有人說,三思嘗蒸于韋後.....”
“蒸魚?” 寸心有點困惑,“用籠屜麽?”
楊戬啞然失笑,他要怎麽跟寸心解釋這個“蒸”字?思量片刻方道:“豈不聞‘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裏’......”
“我知道啊,下句是‘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嘛!可這有什麽......” 寸心忽然醒悟過來,一張俏臉羞得通紅,嗫嚅良久道:“他們......他們真的......李顯不知道麽?”
楊戬輕“哼”了一聲道:“有宮人親見武三思與韋後在禦榻上投壺博戲,而陛下從旁典籌,其樂融融。”
“那也太......畢竟是母儀天下啊!”
“李顯知道多少,沒人清楚,但他當初幽居房州時曾與韋後相約,‘一朝見天日,定不相制’,因此武三思借了韋後的勢力在朝中橫行,卻是不争的事實。” 楊戬垂眸,韋後穢亂後宮,說不清的豈止是武三思,還有國子監祭酒葉靜能、散騎常侍馬秦客、光祿少卿楊均,竟是由女兒安樂公主一一引薦推送,堂堂禁苑成了淫窩不說,還屢屢教唆安樂公主欺淩太子重俊。那李重俊本非韋後所出,因此安樂竟勸韋後廢了太子,立自己為皇太女,以期效法武後故事。他嘆息道:“時局如此之亂,李旦父子當然要結交武氏以圖自保,所以這婚事,還是要辦下去。”
楊戬擡手替寸心續了一杯茶,又道:“好在臨淄王妃已經回府,有她在,你也不至太過勞累。”
“我倒無妨,” 寸心笑道,“我只是替那武家姑娘難過。好端端的一件喜事,娶她的人卻懷了這麽多心思,真是可憐。”
“人與人之間,不就是相互利用麽?” 楊戬微笑。
“那我和你之間呢?” 寸心接口道。話音未落,兩人都愣住了——這樣的對話似曾相識,說的人卻已經不複當年的心情。
臨淄王妃王氏孩提之時就與李隆基相識,說得上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壽二年過門至今,已經十二年了,盡自是上下稱贊的賢內助,卻至今膝下無出。她是五品果毅都尉王仁皎之女,門第不高,卻有大家風範,寸心這裏微有自謙鸠占鵲巢之意,王氏就已經笑道:“夫人說的哪裏話?這儀典本應我親自操持,只因我奉家翁之命歸寧,才請夫人代勞。我還沒有謝過夫人,你倒先客氣起來。” 她也不自衿王妃身份,長跪于席上頓首道:“拙夫時常有書信來,道楊先生于家翁并拙夫大有助力,就是夫人也盡心竭力在內扶持,我還要代相王府上下謝過賢伉俪。”
寸心臉一紅,忙于席上還禮道:“久聞王妃賢德,今日一見,果然不虛。” 她本想代楊戬遜謝幾句,但要她像王氏那樣一口一個“拙夫”叫的理直氣壯,寸心又委實是說不出口,只得假作腼腆,含混咽了下去。
當下二女又講究了許多儀典應須之禮,将當日儀程由頭至尾理順了一遍,訂好了明日延請春官侍郎來府驗看,直說到天将起更,那王氏見寸心掩不住的倦意,忙道:“都是我不好,只顧着安排儀程,倒忘了夫人連日疲倦。”
寸心笑道:“想來王妃當日大婚,只有比這更繁瑣的,此番不過是照樣兒減些再演一遍,出不了大差錯的。” 不料這一句話說得王氏低了頭,半晌道:“我當日嫁過來,原沒這麽鋪排過。” 寸心一怔,想起楊戬提過,當初王氏過門,正是今上李顯自房州被迎回,封為太子之時,李旦父子拼了命的韬光養晦,又怎會大張旗鼓操辦婚事?當下深悔自己口不擇言,要道歉時,王氏已經用話替她遮掩過去了。
寸心沐浴已畢,散着一頭微濕的長發斜倚在窗邊。月色浸潤着朱紅的窗棂,水銀瀉地一般投射進來,将地板點綴得斑駁陸離。這樣靜谧美好的夜晚是應該有酒的,可惜寸心已經挪不動腳步。
此乃臨淄王親迎側妃之日,李隆基禦車至女家,接引武氏入相王府,轉席,卻扇,詣罷相王夫婦及臨淄王妃,送入青廬,行合卺禮,一整套演習下來,寸心已經腰酸腿軟,還要強繃着笑臉作出喜色。待到主婚的春官侍郎唱到“行結發禮”的時候,寸心實在支撐不住,道聲“方便”,從人群中溜了出來,偷偷回了下處。
房門“吱啞”一聲打開,楊戬帶着一身涼意進來,一眼看見寸心,笑道:“到處尋你不見,你卻已經回來了。” 他掩了門走過來,瞧着寸心的臉色道:“怎麽不點燈?”
寸心癡癡的望着窗外,低低的聲音道:“這月色真美,舍不得點燈。” 楊戬低頭,見她肩上的濕發把衣襟都沾得一片暈染,随手拿起妝臺上的犀角梳子,挨着寸心坐下,徐徐替她篦起頭發來。寸心也不回頭,就在楊戬幾乎以為她沉沉睡去的時候,卻聽寸心幽幽道:“那臨淄王妃真是賢惠大度。”
“嗯?”
“我說那王氏,”寸心嘆道,“眼見丈夫納了新寵,面上笑得倒似她自己有什麽天大的喜事。這等賢淑的女人,才是最讨男人喜歡的吧?”
楊戬的手一停,輕笑道:“我看你是累糊塗了,怎麽忽然說起這個?” 寸心頓了頓,小聲問道:“我們當日,沒有合髻的,是麽?”
楊戬低頭想了想,當初迎娶寸心,兩人一個是自幼喪親,一個是背父出奔,雖然有玉鼎真人主持,他自己也是個不問俗事的道人,哪裏懂得什麽婚俗典儀?倉促行來,竟是忘了“結發”這回事。當下含了歉意,柔聲道:“不礙事,回頭補上就是。”
“補上?” 寸心轉頭,一臉訝異的望着楊戬。楊戬微笑,放下發梳道:“這幾日事多,原要跟你說的,不想竟忘了。” 他整整衣衫,鄭重道:“待洛陽事了,我便去西海提親。”
寸心背對着窗戶,神色晦暗難明,月光自她背後籠罩過來,好像在她的發頂撒了一層冰晶。楊戬見寸心不答話,以為她沒聽清,剛要開口,只聽寸心輕聲道:“不必了。”
“不必了?你是說......”
“我說,不必勞煩你去提親了。” 寸心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悲喜。
楊戬嘆一口氣,執起寸心放在膝頭的手道:“當年我并不知娶妻是如此隆重的儀式。今日我為傧相,才知道皇室婚禮有如此多的規矩,當日是我對你不起。”
寸心緩緩抽回手,垂下眼簾道:“當初你我鬧得天翻地覆,終究還是慘淡收場。如今這樣就很好,無需再重演一次了。”
楊戬愣住,少傾才道:“你始終不信我會對你好。”
寸心搖搖頭:“我是不信自己。結缡之初我曾有誓言,說要相夫教子,做一個讓三界都羨慕的好女人,最後卻仍是折磨了你一千年——前車之鑒,還不夠麽?”
楊戬臉上變色,不覺動了氣:“那你說‘現在很好’,現在你我又算什麽?”
寸心凝望着他,眼中已是帶了淚:“楊戬,你是一個頂天立地、三界少有的英雄。當年我總怪你心裏沒有我,其實是我錯了,你的心太大,不應該只裝着我。我求的太多,反而把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都丢了。如今我想通了,不求了,你和我,就像現在這樣,不也挺好?至少我們能心平氣和的同處一室,也不須糾纏不休,徒增苦痛。”
楊戬“嚯”地起身,在地下踱了幾步,仿佛壓抑着胸中的怒氣,冷冷道:“那之後呢,我若還想見你怎麽辦?”
“你可以......到西海來尋我。”
“尋你,用什麽名義?”楊戬驀地轉身,直視寸心,“朋友?前夫?還是私入禁宮,偷期相會?”
寸心別過頭,楊戬只看到她面上珠淚一閃即逝:“你看,我們在一起只這些時,就已經如此話不投機。若真的複合,你還能再忍我一千年麽?離開你之前,我總覺得你占據了我的生命,到頭來卻發現沒了你,我居然也活了下來。感情是世上唯一不會天道酬勤的東西,我的全部勇氣都已經在那一千年裏消失殆盡,楊戬,我試不起了。”
楊戬氣的胸口起伏不定,呆立了片刻,轉身幾步踏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