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天津橋在皇城之南,拂曉時分,天色微明,一輪新月垂挂天際,橋畔的護城河上波光渺渺,映着河岸兩側返青的翠色。小二們一邊揉着眼睛,一邊招呼着早起的客人,漸漸熱鬧起來的定鼎門大街上人影幢幢,搖曳在綠色的河面上,街市上匆匆而過的馬蹄聲,伴着禁苑角樓上的鐘聲悠悠響起,揭開了東都一天的序幕。
寸心昨夜一口氣說了那許多話,氣走了楊戬,本以為自己會難過得徹夜無眠,誰料竟睡得出奇的安穩。也許三哥說的對——不癡就不會貪,不貪就不會嗔,清清靜靜的撂開手了,心裏也就通透了。今早天不亮她就醒了,梳洗罷,想着洛陽這裏已沒她的事,不如盡早回西海去,所以趕着上南市采買些新鮮果品帶着,也算是出門一趟。
南市上各色水果琳琅滿目,含桃也有,綠李也有,還有胡商帶來的葡萄和石榴,五光十色堆了上尖,散發着馥郁的芬芳,倒把寒冬臘月最受歡迎的橙齑和荔枝煎擠在了一邊。寸心一眼看見顯眼處擺着的雪梨,拿起一個來聞了聞,清香撲鼻。那老板娘笑吟吟的迎上來道:“小娘子,這梨是我家掌櫃自川中蒼溪親自運回來的,最是潤喉清肺清火明目的,稱幾個帶回去吧!” 寸心一聽“清火”,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楊戬。
昨夜楊戬一靠近,寸心就看見他的舌苔微微泛白,心道楊戬準是最近事忙,疏于調理,以致內火旺盛。要是還在楊府,寸心會煮上一大碗冰糖雪梨,逼着楊戬統統喝下去。那楊戬雖不嗜甜食,勉強試了幾次卻也覺得那雪梨湯頗有奇效,因此總是皺着眉頭飲的一滴不剩。
那老板娘見寸心沉吟,忙拿了兩個梨子舉到寸心眼前笑道:“娘子你看,這是道地的蒼溪雪梨,味香甘甜,才兩個錢一個。你拿回去,娘子也好,相公也好,都愛吃的。”
寸心苦笑,“相公”麽?過幾日離了這裏,楊戬就不再是她“相公”了。她提了雪梨,回了相王府,坐在茶案前,拿着一把小刀,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削着梨皮。剛剛回到西海的時候,侍女修竹曾經問過寸心,楊戬到底有什麽好,值得她背井離鄉也要追随左右。寸心想了想道:“他沒什麽好,但我活了兩千多年,就只那樣掏心掏肺要死要活的愛過這一個人。” 說着說着,眼淚就止不住了。四百年過去,原以為自己忘幹淨了,卻不料這份牽挂像一筆還不完的債,相聚一次,便添一筆。
淡黃色的,細細的梨皮卷曲着從她指尖滑下,在案上堆成一堆。削好的梨子像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泛着微微的水光。寸心将雪梨放在瑪瑙碟子中,朗聲朝屋外喚道:“你站了那麽久也不累麽?梨削好了,進來吃吧!”
寂靜了片刻,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楊戬立在門口,嘴角噙着笑,看着端坐不動的寸心。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寸心把碟子往楊戬那邊推了推:“我當然知道你在。不然我現在削好梨子,等你晚上回來,梨還怎麽吃?”
楊戬卻不去拿,“我跟了你一路,你都渾然不覺,原來是裝的。” 他悶悶道。
寸心嘆口氣,拿起小刀,把梨切成兩半,遞了一半過去:“水果攤的老板娘悄悄對我說,有個穿白衣服的高個子從剛才就一直跟着我,叫我多加小心。” 老板娘還說,這人形跡可疑,長得卻是真俊。寸心撇撇嘴,把這後半句吞了下去。
楊戬失笑,走來坐下,接過那半個梨,看了看,又伸手把剩下的半個也拿起來。“哎,那半個是我的!” 寸心瞪了他一眼。
楊戬卻不給她,咬了一口手中的梨子,笑道:“你再削一個吧,梨是不能分的。” 寸心垂了頭,輕聲道:“我在這裏的事已完了,我想,我該回西海去了。”
空氣仿佛凝結在了那一剎那。寸心不敢擡頭,只怔怔盯着茶案,靜待楊戬拂袖而去,卻不料他只是默然吃完了那只梨,什麽都沒有說。
梨園亭,馬球場。
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因那使節誇口部曲有善馬球者,請與唐敵,應天神龍皇帝李顯便傳令大內馬球隊與吐蕃見了幾仗,不料場場皆負于吐蕃。臨淄王李隆基見天子惱怒,便毛遂自薦,帶了嗣虢王李邕、驸馬武延秀并相王府長史楊戬上場,要在梨園亭好好教訓那番邦一下。
楊戬一身赭石色窄袖袍,腳蹬黑靴,左手執缰,右手執偃月形鞠杖,騎在細尾紮結的黑馬上,随着唐隊往來驅突于球場之上。吐蕃十位騎手全部出賽,明擺着欺負大唐人少,卻擋不住李隆基四人策馬左萦右拂,擊球如風回電激,一直僵持到天将斷黑,球場四周燃起數百支一人多高的巨蠟,才互見勝負,握手言和。
李顯大喜,賜強明絹百匹,又命學士沈佺期獻詩,只聽那沈學士背着手走了一步,撚須吟道:“......杖移鬃底拂尾後,星從月下流中場。儒生疑我新發狂,武夫愛我生雄光......” 話音未落,只聽座中一人嬌聲叱道:“胡說!”
衆人看時,只見那人生得面如滿月,眼似寒星,一頭烏壓壓的秀發高高绾起,上着水紅色織彩繁花半臂短衫,下穿蔥綠色流彩暗花雲錦曳地長裙,粉胸半掩,一條金絲薄煙披帛松松搭在豐潤的手臂上,紅飛翠舞,玉動珠搖,正是李顯與韋後的愛女,安樂公主。
李顯見她出言不遜,竟不惱怒,極慈祥的笑道:“裹兒,你不要打斷......”
“我就是要打斷!” 那安樂公主一偏頭,美目流盼,嬌橫異常,“他這詩做的不好,我怎麽說不得?”
禦座旁邊韋後笑着插言道:“說得,當然說得。你且說他怎麽不好?”
安樂公主伸出纖指,指着階下肅立的大唐騎手道:“這迂夫子只說‘武夫愛我生雄光’,他們球打的好,豈止是武夫愛極,就是我......” 她婉然一笑,“我也愛的緊哪!”
一言既出,滿座嘩然大笑,連禦座上的皇帝都笑得打跌,指着安樂道:“你,你,你這孩子,怎地出口如此......”
楊戬卻似充耳不聞,他立在當地,只覺得從未有過的心煩意亂。剛才那場球,楊戬打得心不在焉——寸心不日就将返回西海,他卻找不出一個理由挽留,只得說等打完這場馬球,便親自送她回去。楊家二郎隐隐覺得,也許那些年真的是自己錯了,每每生氣就拂袖而去,現在輪到寸心走給他看,不知道算不算是自作自受。
正思量間,只見一雙繡着流雲蝙蝠的錦靿鞋踱過來,楊戬擡頭看時,正是安樂公主立在跟前,一雙鳳目笑意盎然:“你叫楊什麽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