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歸人
回憶很長,剛到一半,面前的酒瓶便已經空了。
怎麽這麽快就沒酒了?他在葛城的酒館裏回過神來,看着面前空空的酒瓶,以及對面有些無措的凜——那具骷髅正學着他的樣子,一杯接着一杯地将酒倒入嘴裏,然而酒水卻從下巴漏了出來,打濕了一地。
“凜。”他低低嘆息了一聲。
這一次,我一定要送你回到故鄉,讓你永久的安眠。
“喲,這樓上還真的有一具骨架子!居然會喝酒呢!”忽然間耳邊聽到一陣哄笑,卻是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從樓下走了上來,見到了骷髅竟然也不膽怯,“如今魔都已經伏誅了,光天化日的,怎麽又有邪鬼上街了?”
他擡起頭,一眼便看出那些人是一批老兵。
魔剛剛在兩年前被封印,這個大地上還殘存着許多陰影,特別是在一些窮山辟嶺的地方,還經常有妖邪出沒,所以遠行的商隊在出發的時候經常需要雇傭一些人随行,而很多老兵在戰争結束後無事可做,落魄貧窮,為了謀生,便只能當了商隊的保镖。
“凜。”他站起身,喚了一句,“走。”
骷髅還在玩着酒,聽到吩咐不情不願地站起,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給我站住,”然而,那些老兵卻不願這樣放過他們,吐着酒氣攔在了樓梯口,擡手點着他的肩膀,大着舌頭,“你……你走可以,這具骨架子留下來!”
當手指戳到肩頭時,他霍然轉身,看了對方一眼。
那一眼裏有着說不出的威壓,竟然讓那個醉酒的人猛然一驚!
“怎……怎麽?不服氣啊?都什麽世道了,還敢帶着這種東西上街!”然而,他身邊的同伴卻沒有察覺,仗着人多勢衆,将酒氣吐在他臉上,“把骨架子給我們,就放你走……不然,信不信老子去城主那裏告發,把你當做魔的餘黨一把火燒死?呵呵……這樣老子還能再領一筆賞金呢!”
“……”他眉頭一皺,手指默默握緊了劍柄。
“還不滾?”那個人不知好歹,竟然開始罵罵咧咧地推搡他。
他踉跄了一下,在樓梯口站穩了身體,微微咳嗽,低聲:“何必呢?看在大家都一起打過仗的份上,不要苦苦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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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現在誰都敢說自己是戰士啊?”那群人哄笑起來,一把将他推開,迎面啐了一口,“少給自己貼金了!戰士?哪有戰士帶着這種鬼東西上街的!要點臉好嗎?”
“……”他吸了一口氣,眼裏有冷光一掠而過。
永夜之戰過後,天霆在鞘中沉睡了很久,此刻似乎也感覺到了主人的怒意,竟然開始急不可待地跳動。他手腕一沉,卻是硬生生地壓住了劍的鳴動。
“怎麽,還不動手?慫成這樣,還算什麽英雄啊!”忽然間,有個聲音施施然地問了一句,又催促,“快打快打,我都等得快不耐煩了。”
所有人愕然回頭,看到了窗臺上不知何時居然坐了一個紅衣少女,正在悠然地嗑着瓜子,翹着腿看着這邊的熱鬧。
那群醉醺醺的老兵怒了:“哪裏來的小丫頭片子?給老子閉嘴!”
“不然呢?”她卻是毫不在意,舌尖靈巧地磕開了一粒瓜子,呸地一聲,竟然将瓜子殼正正吐到了對方的腦門上,“打死我嗎?”
對方被激得一聲咆哮,果然一拳便打了過來!
然而,那醋缽大的拳頭呼嘯着剛到少女的鼻尖,卻忽地停住了。
“夠了。”玄靖終于動了手,在一瞬間反手扣住了對方的腕脈,低聲勸阻,“動手打一個小丫頭,還算什麽戰士?別辱沒了軍團的名聲!”
“還敢替人出頭?”那個醉漢暴躁地厲喝,“老子先撕了你!”
然而拳頭還沒擡起,對方的手指一松,也不見什麽動作,那個醉漢便整個人從窗口直飛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路的中間,發出了一聲慘叫。
“打得好!”沖靈拍着手,大聲喝彩,“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眼看同伴被打,那群醉漢一起朝着他們圍了過來,一個個竟然是從腰後都取出了兵器,眼裏露出了兇光。這些老兵半生刀口舔血,酒氣上湧的時候殺個把人混不以為意。
“唉。”玄靖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些人,說不定當年還曾經隸屬于光明之子,曾經是他們麾下的一員,一起出生入死和魔浴血搏殺,都是鐵血百戰好男兒——可如今天下太平了,一個個竟然都變成了這種樣子?
當沖靈以為他下一個瞬間便要出手将所有人放倒時,忽然眼前一晃,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飛了起來,被拉着急速掠出窗口。
“怎……怎麽?”她一時沒回過神,有些吃驚,“逃了?不打嗎?”
“不打。”玄靖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凜,剎那之間從窗口穿出,将那群人扔在了身後,沉着臉,默不作聲地飛快離開,在屋檐上幾個起落,轉眼便掠過了幾條街。直到遠遠離開了那個酒館,才松開了他們兩個。
“為什麽不打?”她卻不忿,叫了起來,“那群蠢貨有眼無珠,居然敢在你面前這麽無禮,就該好好教訓一下!你居然還逃了?丢不丢臉啊!”
他淡淡:“他們只是喝醉了。”
“喝醉又怎麽了?醉了才看得出人的好壞!”沖靈卻是個執拗的人,一落地就往回沖,不服氣地大喊,“你不打,我去!那群欠揍的蠢貨,憑我一個人也打得過!”
然而,剛擡起腳步就被拉住,竟是一動不能動。
“算了。”他低聲,“回旅店吧。”
“怎麽能算了?你還算是男人嗎?”她被拖着不情不願地往回走,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一路大聲抗議,“那群蠢貨,你伸一根手指頭都能碾死他們!不是說你冷酷無情,殺人如麻,百人斬連眼都不眨一下嗎?難道是我哥哥又在騙我?”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他淡淡,“太平盛世,無需拔劍。”
她不甘心地大喊:“可欠揍的蠢貨是不分時代的!”
“別胡鬧。”他停下來終于看了她一眼,語氣嚴肅,“畢竟他們都曾經是戰士,曾和我并肩戰鬥——他們好容易才在和‘魔’的戰争裏活了下來,難道如今反而要被‘人’奪去性命?”
“……”她眨了眨眼睛,不說話了。
許久,她垂下頭,嘀咕了一聲:“但教訓一下還是可以的嘛。”
“還是算了,能免則免。”他搖了搖頭,只是往前走,“我曾答應過別人,再也不讓這具盔甲沾上人血。”
她好奇地問:“別人?是誰?初霜姐姐嗎?”
他眼神微微一變,沒有回答。
“一定是初霜姐姐!”她仔細打量了他一下,卻忽然興奮起來,“除了她,誰也不會說這種話了——你看你看,你的盔甲上還有她給你繡的日輪!”
她剛要伸手去戳那個徽章,他卻臉色一沉,啪地打開了她的手。
“喂!”她愣了一下,捂着手腕,氣急敗壞地追了上去,“剛才那群人你不打,現在卻來打我?要不要臉啊!”
然而,她還沒有追上他,卻被另一個隊伍攔截了。
“公主,終于找到您了!”前面是浩浩蕩蕩的隊伍,就等在了客棧前,原來是葛城城主帶人找到了她,團團圍住,“皇上都快急死了,快跟屬下回去吧!”
對方人多勢衆,自己只怕是跑不掉。她求助似地看向玄靖,卻忽地吃了一驚——那個穿着黑甲的劍士早就已經不知所蹤,就這樣悄然走掉了!
她氣得放聲大喊:“不會吧?太沒義氣了!”
空城(6)
終于甩掉了那個叽叽喳喳的女孩,他一個人走在夜裏,風從指間掠過,覺得無邊的自由自在——這種感覺,依稀就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
“凜,”他微微咳嗽了幾聲,低聲,“我們回家去。”
那具森然的白骨裂開了嘴,咔噠咔噠地加快了腳步,跑到了他的前面。
他在夜色裏凝望着遠方:再走幾日,便到達炎國的都城天臨城了,可以見到沖羽,還有……她。己經很久不曾見到了,他們在人世裏,又有了怎樣的改變?
他握緊了手,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等攤開手來,掌心又是一片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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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玄靖已經踏入了炎國國境。”在遙遠的帝
都天臨城,炎國的皇帝坐在高臺上看着飛報,有些意外地皺起了眉頭,“那家夥居然會離開迦師,也是稀奇——我還以為他會死在那兒呢!”
對面的女子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她眼神還是清淺明亮的,可容顏卻像是六十許的老人,白發如雪,如同一朵在暗夜裏枯萎的花——在那一場永夜之戰裏,她曾經不幸被魔爪攫取,吸光了靈力。雖然僥幸死而複生,被摧毀過的身體卻再也無法完全恢複,容顏也一夕凋零。
“應該是聽說你要大婚了,趕來參加你的婚禮吧。”她微笑,看着杯中的月色,“你們畢竟是生死之交。”
“那家夥哪有那麽好心?他那臭脾氣你也不是不
知道,何時懂得照顧同伴感受了?”沖羽冷哼了一聲,“真不知道你喜歡他什麽。”
“……”初霜微微蹙眉,沉下臉來,“再說這樣的話我可就走了!”
“別別,”炎國的皇帝連忙求饒,“再也不敢了。”
“你都是馬上要大婚的人了,還不能成熟一點嗎?”她嘆了口氣,看着面前劍眉星目的年輕皇帝,眼神裏有隐約的感慨,“我們七個人都好幾年沒見面了,這回大家說不定可以齊集一堂。”
“大家都各自在忙各自的事,”沖羽搬撇了撇嘴,“羅萊士剛接掌了教皇的位置,黑寡婦也成了拜占庭的女大公,連和尚也成了伽藍佛國的方丈……每個人都要管一大攤子事,哪裏能分身?”
她笑了笑:“也就是我最閑了。”
“哪裏,你每天都要照顧那麽多病人,”他不以
為然,“當然是玄靖那家夥最閑,每天什麽都不幹,就在那兒對着死人發呆。”
說到這個人,初霜就沉默下來,并沒有繼續說
話。
“他這次來,我一定要抓住他好好問個清楚,不說清楚就別想回去!”沖羽握緊了拳頭,狠狠地道,“白白耽誤你那麽久,到底是什麽意思?真是混賬王八蛋!”
她臉色一沉“別胡說八道了!”
“怎麽胡說八道了?”神羽這次沒有怕她,捶了一下桌子,憤憤不平,“你是女孩子,臉皮薄,那就讓我來問好了!反正一定要他給個說法,不能不明不白的拖着你了——他最好是好好的回來娶了你,不然我就抓他進宮做太監!”
“……”初霜被他氣得笑了起來,“你打得過他?”
“怎麽打不過?炎國可是我的地盤!”他嗤之以
鼻,“而且只要我振臂一呼,隊裏每一個人都會支持我!反正他們也都早看不慣玄靖那小子了,一致覺得他太對你不起——我們幾個連魔都能打敗,難道還教訓不了一個人?”
“神羽,你不會真的這麽打算吧?”她看着皇帝
認真的表情,神色也認真了起來,放下了茶盞,一字一句,“沒有人拖着我。這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和他沒什麽關系——你要是敢亂來,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你……”沖羽被她的眼神一掃,頓時蔫了,“你怎麽老護着他!”
“有什麽好問的呢?他心裏早就有答案,不說我
也知道。”初霜的聲音也低了下去,看着茶盞裏倒影出的枯槁暮顏,喃喃,“何況……我現在也己經變成這樣了。別拖累了別人才是。”
沖羽看着她,心裏也是猛然一痛。
是的,大戰過後,所有人的人生都重新開始,唯獨她卻不能。魔在她身上留下了如此殘酷的痕跡,即使天地光彩重生,也無法彌補她所受到的傷害。
“不要為我難過,”顯然很快覺察到同伴的神
情,她笑了起來,“比起師父,我現在已經很好了。”
她微笑起來,捧着茶盞看着朗月,道:“你看,多少人在那一場戰争裏死去了,無法看到今夜的月光。而我們卻還能在這裏喝茶,聊聊往事……我已經覺得很幸福了,真的。”
他看着她清淺的笑容和如雪的白發,不由得一瞬恍惚。
十幾年過去了,她的眼神,竟然還是和初遇時一模一樣。
—
第一次見到初霜,是黑暗開始籠罩煙的時候。
那一天,他的父親,炎國的天乾帝将遠在星海的兒子急召回來,在病榻前把炎龍的力量轉移到了他身上,趁着最後一口氣,吃力地交代了遺言。直到那個時候,一直在外面浪蕩的少年皇子子才知道魔的爪子已經伸到了東陸,而父王橫掃東陸的骁騎軍團居然全軍覆沒!
"必須……必須要集合天下所有的力量,才能擊
敗魔!否則……永夜降臨,黑暗将覆蓋整個大地。”父親氣息微弱,斷斷續續地對他交代,“你……你立刻和初霜一起出發,去尋找西域北庭南诏前來的支援……”
初霜?他怔了一下,擡起頭,看到了站在父王身後的白衣少女。
她對着少年微微颔首,輕聲:“還有什麽話,抓緊和你父親說完吧!”
怎麽?他驚訝地看到她的手心裏有一輪淡淡的光正在旋轉,和父王掌心的符咒呼應——原來這是一個神域的醫師,她正在竭盡全力維持着父王的最後一絲生機,讓他們父子還有最後一次相見的機會!
他跪倒在榻前,對着父王立下誓死誅魔的誓言。
天乾帝瞑目而逝,再無聲息。
和父親久別多年,然而一面之後便生死相隔,出生以來就——帆風順的少年呈子握着父親的手放聲大哭,失魂落魄,久久未能回過神來。
是初霜陪伴着他度過了最初那一段艱難的時間。
那個比他大一歲的白衣少女因為師父的遺囑而來到帝都,來到他的身邊,扶持炎龍血脈的繼承者擔負起誅魔的使命。她看上去只是一個來自小城的普通女子,溫柔安靜,然而骨子裏卻是執拗而堅強,宛如不能摧折的堅玉,默默承受所有的壓力,默默照顧所有的人,即便是痛苦也從未有流露出來的時候。
而他出身天潢貴胄,生性飛揚灑脫,自小在萬花叢中,倜傥風流,只覺得這個少女出身貧寒,沉悶無趣,不懂風情,還時時刻刻像個母親一樣約束着自己,唠唠叨叨,連他偶爾出去和美人春宵一度都蔓寸步不離地跟着,未免有些看不起和不耐煩,恨不得早點甩掉。
然而他卻沒想到,那個令他神魂颠倒的美人竟然是魔的使者,在衾枕之間、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突然變了猙獰的面目,一口便咬住了他的咽喉!
那時候,若不是初霜,他早就已經死了——死在了魔的手裏。
然而,即使是沒有當場死去,他也已經被魔的力量侵蝕,失去神智。和所有污濁者一樣,他開始呼喊,開始發狂,攻擊旁人,而因為他本身所具有的極大力量,一旦他被污濁侵染,便幾乎沒有人能控制得住!
炎國的貴族們開始驚惶不安,暗自商量着要不要聯手除掉這個發瘋的皇子,以免不玷污皇室的名譽。
那時候,若不是初霜,他也早就已經死了——死在了自己族人的手裏。
當所有人都放棄他,連他自己都要放棄自己的時候,只有她不曾。憑着斷的本性,她用盡所有的力氣,終于把他從生死邊緣拖了回來。
當他睜開眼睛恢複神智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疲憊之極的容顏,在燈下竟然顯出了無雙的美麗。他默然地看着睡去的少女,許久許久,忍不住擡起手腕,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有着她繪下的燃燈咒。那兩個淡淡的光環相互映照,仿佛聯結起了兩個人的人生。
“師父說過,只有炎龍血統的繼承者才可以帶領大家對抗魔,我是受命來輔佐你的,怎麽能讓你死了呢?”對他的謝意,她只是有些赫然地簡單回應,“如果你再不好轉,我都會用上九天轉生之術了。”
“千萬不要!”他吓了一跳,失聲。
九天轉生?她是瘋了嗎?醫師在別無他法的情況下,只能舍棄自己的生命來交換病人的生命——而這樣的醫術,即使是在神域裏也是禁忌。
“還好你活回來了。”她輕聲微笑,“我也就不用死了。”
“……”他微微震了一下,竟然說不出話來。
那一次大難不死之後,浪蕩的皇子終于變得像是一個有擔當的人了。他繼承了皇位,組建了軍團,和初霜帶兵輾轉天下,按照蓮留下的遺命,和來自各方的同伴一個一個彙合,漸漸凝聚成了一支縱橫天下的誅魔軍團。
在一場場的血戰之中,他們一起奔走四方,日漸熟悉。
“你這麽拼死救我,是不是喜歡上我了啊?”
“喂,怎麽從不見你和哪個男人在一起過?你談
過戀愛沒?你不會是想去做尼姑、和悟心湊一對吧?”
“說說你喜歡什麽樣子的男人?我們隊裏可是荟
萃了天下各國的帥哥,總有一款入你的法眼吧?難道一個都沒有看上的?”
“哎,你都救了我那麽多次了,實在無以為報,不如我以身相許吧!”
那之後,他便時不時地開她的玩笑,越說越是放肆,希望看到那張蒼白臉上會浮起羞澀的紅暈,然而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了一句“別開玩笑了”,便不理睬,只有在他叫她奶媽的時候,她才會蹙起眉頭抗議幾聲這個綽號。
從小到大習慣了美女投懷送抱的他竟然束手無
策,不知道如何進一步,只能故意頻繁地叫她的綽號——每次看着她生氣的樣子,才能略微緩解心中的焦渴和不安。
“你是三歲小孩嗎?喜歡一個女孩子就只會抓着
她的辮子欺負她?”同樣是男人,來自西域的羅萊士倒是看出了他的反常,“既然喜歡奶媽,就大大方方上去說啊!你們東陸人是不是都這麽磨蹭?時間不等人,說不定我們明天就戰死了怎麽辦?”
可……可是,萬一沒死呢?萬一被拒絕了呢?豈
不是很沒面子?以後還怎麽在一起并肩戰鬥啊……那一刻,倜傥風流,從小在美人堆裏所向披靡的炎國皇子竟然有一些心虛。
幸虧戰鬥一直繼續,殘酷而血腥,一場又一場,不容喘息,讓他幾乎沒有時間考慮這方面的苦惱。管他呢,說不定下一場戰役裏他就死了,不用再煩這個問題——可是,如果到死都沒機會說出來,豈不是更令人郁悶?
他一直想着該如何去更進一步,卻躊躇不前。
然而,不等他下定決心,她卻在明因寺拉住了那個滿身血污、眼神陰郁的黑甲劍士——她的聲音急切,方寸大亂。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眼裏的神色,終于明白了她這些年一直孤獨的原因。
他從一開始就想把那個家夥趕緊踢走,可她卻怎麽也不答應。
“玄靖他曾經被魔侵蝕過,心裏留下了很重的陰影,我擔心讓他一個人這樣在外面流浪,他終究會再次沉淪魔道。”她背着大家,再三向着身為隊長的他苦苦哀求,“讓他留下來和我們在一起吧!他很強,會成為非常優秀的戰士,我會盯着他,不讓他亂來的——求求你了,沖羽。”
他抵不住她的苦苦哀求,心裏一軟,最終還是讓步了。
“臭小子,聽着!要加入我們可以,但是有一個
條件!”那天晚上,他在篝火前坐到了那個新夥伴身邊,勾着對方肩膀,看了看遠處忙碌的初霜,附耳惡狠狠地道,“不許和我搶奶媽!知道嗎?——她是我的!”
“……”沉默的人猛然震了一下。
“怎麽?你不同意?”神羽沉下臉,冷冷看着新同伴,“不同意就給我滾!”
黑甲劍士沉默了許久,點頭,“好。”
“不會吧?這麽爽快?”沖羽沒想到他那麽容易就答應了,不由得怔了怔,審視着對方的表情,“你真的對她沒意思?你們早就認識,對不對?”
“只是一面之緣。”玄靖看着手裏的酒,神色不動,“我曾經被魔侵蝕過,她在我病重的時侯救過我一次。僅此而已。”
“是嗎?僅此而已?”神羽充滿敵意地打量着他,忽然又道,“其實就算公平競争,我也不怕——好歹我是炎國的皇子,要臉有臉,要本事有本事,論身份論地位,怎麽也不會輸給你這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吧?”
“那是。”玄靖聲色不動,“我有自知之明。”
他長長松了一口氣,終于放下了心裏一塊大石
頭,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夠義氣!那就這樣說定了啊……不許和我搶!你要是翻悔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拿起手裏的酒杯,一飲而
盡。
這個來自北庭的黑甲劍士加入了隊伍,成了他們裏的第十三人。
那之後,玄靖果然履行了他的諾言。那樣漫長的時間裏,一場一場血戰之間,他用他的沉默和冷淡拒絕着她的好意,一吹一次地将她伸過來的手推開——甚至當整個軍團都知道她喜歡他的時候,他依舊冷然相對。
“那家夥是個瘋子,別理他了。”作為隊長,他不知道多少次酸溜溜地勸過她,“他一定是心理扭曲,或者壓根不喜歡女人,不值得你惦記。你可別在一棵樹上吊死,放棄了眼前的一片森林啊……”
然而她只是笑笑,也不說什麽,便繼續做該做的事情去了。
“對了,等戰争結束,你想去哪裏?不如跟我回炎國吧。”他也曾經試圖迂回表明心跡,對她說起以後的打算,“我會幫你在我的國家裏重新建立醫館,收治病人……你想做什麽我都會支持。”
她只是擡起眼睛看了看他,淡淡,“等能活到那天再說吧。”
然而,很多同伴沒能等到那一天。
上萬的戰土在那一場戰争裏死去,即便是天下無敵的光明之子,十三位同伴裏也死去了接近一半:凜、不語,龍将,遠香、艾麗莎……他們在血戰力竭之後被魔擊倒,侵蝕、刺穿、斬殺,撕裂……倒在了黎明前漫長的黑夜裏。
眼看一個又一個同伴倒下,身為醫師的她,內心又是如何?他不敢想象。
他甚至沒有看到初霜哭過。即便是和她關系最好的遠香戰死的時候,她跪倒在同伴只剩下半截的屍體邊,只是全身顫抖着咬緊牙關,拼命克制住了自己,一聲不吭。
他走過去,将她輕輕攬入懷裏,低聲:“這不怪你,你盡力了。”
她臉色蒼白,身體不停地顫栗着,不做聲地将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很久一動不動,那是她第一次接受了他的好意——而那個黑甲劍士在遠處坐下休息,并沒有回頭看這邊一眼。
那時候,他心裏有了一絲期待,如果他們都能饒幸活下來,她說不定真的會和自己回炎國吧?畢竟在這樣長的時間裏,每一次生和死之間,他都一直陪伴着她。而另一個人卻始終只是一次次推開她的手。
然而,一切都在華淵城那一戰之後改變了。
空城(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