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那時候,玄靖加入隊伍已經七年,戰争接近尾

聲。

因為魔的肆虐,黑夜已經越來越長,整個大地已經許久沒有沐浴過日光——而他們一行,闖到了黑暗的最深處那個被魔占據了快要十年的孤城、那個城裏早就沒有了活人,盤踞着無數的邪鬼和魔的使徒。

如前面無數次戰役一樣,他們沖入黑霧,殺出一條血路,但是,在華淵城中心的高臺上,他們遇到了一個使徒級別的邪鬼,猝不及防地被狙擊。

那個站在黑霧中心的使徒非常強大,竟然可以無視炎龍的攻擊和驅魔的咒語,而任何兵器也無法在它身上留下傷害。他們一次次被打倒,又在初霜的支持下一次次站起……那一場戰鬥延續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整隊人都精疲力盡。然而那個黑霧只是微微淡了一點,裏面伫立的影子卻依舊巍然不動。

那是什麽怪物?為什麽竟然會有這樣詭異的力

量!

所有戰士都接近力竭,悟心釋放出最後的封印

術,将一行人暫時地守護在一個結界裏。然而黑霧不斷地侵蝕,他們所在的地方搖搖欲墜。初霜竭盡全力給他們每個人治療,但自身的靈力也飛速地消耗。

封印在崩塌、黑霧朝着他們飄過來,漸漸逼近。

會一起死在這裏嗎?他想着,下意識地看向她,心裏卻并不畏懼——如果是戰死,也算對得起父王的囑托了吧?而且,能和初霜,和那麽多同伴一起死,去往另一個世界裏也不會寂寞了。

然而那一刻,不知道在黑霧裏看到了什麽,初霜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聲猛然往前沖了出去。

“站住!”他大吃一驚,連忙拉住她,“你要做什麽?”

然而初霜卻沒有聽他的,還是不顧一切地往前沖去,一貫平靜的臉上充滿了震驚和恐懼,喃喃:“不.....不!那……那是師父!”

師父?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回頭看着前方。

華淵城早已一片死寂,妖鬼遍地。而萬鬼簇擁之中,伫立在談談黑霧裏的,隐約是個女子的剪影:長袍如雪,赤足而立,潔淨無比,宛如神祗。然而,她背後展開了黑色的雙翼,如同陰影一樣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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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影子……竟然是傳說中的醫聖?!

“師父……師父!”她失聲大喊起來,淚水奪眶而出——十幾年前身陷華洲城的師父,竟然已經被田內而外地侵蝕,淪為了魔的使者!

“別過去!”他沖過去,幾乎用了所有的力氣才阻攔了她,厲聲,“蓮前輩已經被侵蝕了!她早就死了……如今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初霜在他懷裏掙紮,顫栗,終于無法忍耐地哭泣出來。那麽久以來,她可以默默吞下所有的痛苦和悲傷,卻在這一刻被徹底擊潰,哭得再也站不起來。他很想安慰她,然而大敵當前,身為隊長卻是分不出心。

“很棘手,只怕解決不了。”羅萊士看着黑霧裏

的人影,飛快地分析了一下,“最黑暗的無法經由最純淨的軀殼施展出來,力量會強大到可怕!她對我們所有的攻擊都免疫,我們沒有什麽辦法來應付這種級別的邪魔。”

“沒辦法也要拼一拼!”作為隊長的他當然不能

後退,厲聲,“今天不殺掉她,我們就會死在這裏!我先上,如果我死了再讓玄靖來,玄靖死了就……”

“不!”忽然間,她止住了顫栗,站了起來,“我來。”

“什麽?”所有人齊齊一驚,回頭看着她。

“讓我來。”初霜直視着黑霧深處的影子,從腰

邊拔出了護身用的短刀,聲音微微發抖,“剛才那一輪戰鬥裏,她……她始終沒攻擊我?可見軀殼裏還殘存着一些記憶認得我是她的弟子……應該讓我先來。”

“不行!你是醫師,不負責戰鬥,也從來沒有殺過一人!”他叫了起來,一把将她拉回身後,厲聲,“除非我們都死光了才能輪到你!”

“讓她去。”忽然間,一只手伸過來,将他的手

腕捏住。

“初霜說得對,”玄靖眼神深沉,定定看着臉色慘白的女子,對所有人道,“以現在這種情況,如果硬拼到底,我們只怕會全部死在這裏——只有讓她上去試一試,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胡說八道!”沖羽厲聲大喊,一拳打了過去,“你居然讓她去送死?讓一個醫師去選死?你還是男人嗎?”

“如果我們全部死在這裏,這個天下就完了!”玄靖接住了他的拳頭,眼神淩厲,低喝,“是死一個人還是死一隊人?你是隊長,不能感情用事,要想清楚!”

“……”他的手漸漸發抖,卻不肯放下,咬牙,“要死就一起死!”

然而,初霜卻用力地掙脫了他的手,向着前方走了過去。

“初霜!”他想追上去,卻被同伴們一起死死地

攔住。

“拿這個。”當她走過身邊時,玄靖拉住了她,将手裏的天霆遞了過去。她看了他一眼,最終還是用纖細的手指握緊了那一柄沉重的劍。

“還有這個。”當她轉身的時候,他從手上摘下

了戒指,輕輕地套在了她的手上——她的手指太細,只能堪堪套在拇指上——當他将指環戴上她手指的時候,她垂下眼睛,微微顫栗了一下。

“戴着它,”他低聲,“等下我會替你召喚戒靈。”

“謝謝。”她最後看了他一眼,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麽隐約湧現——在離開前,她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出乎意料地擡起手臂抱了他一下,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麽,又迅速放開,定定看着他,等待着回答。

玄靖似嚴僵硬在那裏,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好。”

她對他笑了一笑,握劍轉身走向了那一團黑霧的深處。

“初霜……回來!不許去!”沖羽拼了命地喊,然而她卻連頭也沒有回——他看着她的背影,只覺得心如刀割,那是身為醫師的她第一次握劍吧?第一次殺人,卻居然是要去殺自己最愛的師父!

這世間何其殘忍,而他們卻都無能為力!

初霜最終來到了黑暗的最深處,看到了自己的師父:沉淪在魔域內的醫聖·蓮。多年未見的師父伫立在鬼城的中心,靜靜地看着她走到面前,竟然始終沒有發動攻擊——那一具被魔控制的軀殼微微發抖,雙手不停地擡起又放下,似乎在猶豫不決。

她知道,那是師父用僅存的一絲意識,保護着弟子不受傷害。

“師父,對不起。”她咬了咬牙,翻沖了過去!

她不谙戰鬥,動作生疏,然而醫聖的反應卻也非常遲鈍,甚至在搏殺中幾度出錯,讓她抓住了機會,一劍刺穿了身體。

“師父!”得手後,初霜失聲驚叫起來,然而那個蓮花一樣美麗的醫聖卻沒有死,扭頭靜靜看着初霜,喉嚨裏喃喃作響,似乎在對她說着什麽,臉上綻放出扭曲詭異的笑,身上的傷口瞬間愈合。

她咬着牙,重新拔出劍,再次刺穿師父的心口。

然而,那個被附身的人卻還是沒有死!

無論她怎樣竭盡全力,斬、砍、劈,将師父的身體砍得七零八碎,被魔附體的醫聖卻始終睜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帶着奇詭的笑意,傷口裂開了又瞬間複原。

初霜滿身是血,漸漸失去控制,終于忍不住松手扔掉了劍,崩潰般地大喊起來——就在她張開口的瞬間,一團黑氣忽然從醫聖的身上脫殼而出,撲向了她!

不好!魔是想更換軀殼!

那一瞬,她只覺得心底猛然一冷,毛骨悚然——難道,剛才祂是故意不攻擊她的?祂順從了師父的殘念,只是為了把她引出來,好讓自身從這具已然開始殘破的軀殼上、順利轉移到新的完美的身體裏!

然而,就在生死一瞬之間,手上的戒指忽然放出了亮光!

“玄靖!”她失聲驚呼,明白是他替她召喚出了戒靈。驚呼聲未落,一道黑影從背後飛快地掠來,一把将她按倒在地上,用身體擋住了她!

那股邪氣飛速襲來,正面擊中了黑甲劍士。那一瞬,玄靖只覺得眉心的舊傷痕一陣劇痛,心口似乎有利刃直刺而入!然而他來不及多想,反手拔起天霆,一劍就刺向了地上的醫聖。

劍鋒準确地從雙目之間刺入,将女醫聖的頭顱整個破開,與此同時,萬道光芒剎那間落下,穿過傷口,将這具被污染的殘軀焚燒!

沉淪于魔域多年的醫聖·蓮,終于化為灰燼。

那一次,他們一行終于從華淵城死裏逃生。

然而,為了救初霜,玄靖卻被魔的使徒正面襲擊,在生死邊緣掙紮了三個月。在重傷的幾個月裏,她一直陪在玄靖身邊,日夜照顧,寸步不離,即便是隊長也無法令她回去稍作休息。

在玄靖醒來的那一天,精疲力盡的她松了一口

氣,瞬間倒了下去。然而剛蘇醒的玄靖遲疑了一下,卻居然沒有去扶——他眼睜睜地看着她的額角撞在了床腳,額上頓時流下一行殷紅的血來。

“你有毛病啊!”聞聲跑進來的神羽看到了這一

幕,連忙将跌倒在地昏迷不醒的初霜扶起來,怒叱,“怎麽不扶住她?”

玄靖看了看隊長,淡淡:“我答應過你不碰你的女人。”

“……”他一下子噎住了,狠狠瞪了對方一眼,将初霜抱到外問的床上。

看到他離開,玄靖斜靠在床頭,吃力地将天霆抽出,照了照自己的眉心——那個傷痕似乎沒有裂開,只是略微有些發紅。

神羽很快轉回來,關上房門,拉過一張椅子在病榻前坐下,上下打量了同伴一番,忽然道:“別裝模作樣了……不碰?在華洲城的時候,你還不是照樣撲上去了!”

玄靖收起劍,道:“那時候來不及多想。”

“倒是會抓住時機逞英雄。”沖羽忍不住哼了一聲,非常不滿,“你到底想什麽呢?開頭慫恿她去送死,後來又撲出去舍身救她?”

玄靖依舊只是淡淡:“她是唯一的醫師,不能出事。”

這樣的答案挑不出毛病,卻讓他心裏非常的不是滋味。沖羽打量着這個從來不怎麽說話的同伴,回憶着那一戰的所有細節,忽然一把抓住了對方的肩膀,将他從床頭拉了起來!

“你……你是早就想好了的,對嗎?”他死死盯着玄靖,眼神憤怒無比,“從一開始勸她去送死的時候你就想好了要這麽做!看你那時侯沖出去的速度,拿捏準的時機,并不是臨時起意就能做到的!”

玄靖和他對視了一瞬,只道:“那時侯我離她最近而己。”

他冷笑了一聲:“因為離得近、就急着趕上去送命?”

“換了你在那兒我也會救你。”玄靖聲色不動,嘆了一口氣,“更何況,我還欠她一條命。”

神羽還是不信,冷笑:“隊裏誰不欠奶媽好幾條命?”

“不是加入隊裏後欠下的。”玄靖低聲,“是很

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的語氣有些低沉,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往事,默地握緊了手,沖羽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問:“她走向師父的時候,和你說了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玄靖震了一下,眼神變了變,沒有回答。

“不肯說?你這家夥……”沖羽用力抓着同伴的肩膀晃了一晃,不知道說什麽,哼了一聲又松開了,滿懷不悅地嘀咕,“這下可好,她心裏一定又會向着你了!老實說,我都懷疑她是不是有受虐症別人越對她不好越冷淡,她就越稀罕越不肯放——我知道有些女人就是這樣!”

玄靖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道:“我不懂這些。”

“哎,要怎樣才能讓她對你死心呢?”沖羽抓了抓頭發,俊朗的臉上流露出煩躁不安的情緒,“是不是你有了其他女人,她就會自覺走開了?喂,要不我給你找一個美女,你逢場作戲配合一下給她看看?”

玄靖微微一震,看了他一眼,眼神鋒利冰冷:“不。”

“我就知道你不答應。你這家夥倒是比悟心更像和尚,”他倒不意外——這麽多年他們走遍天下,在死裏逃生後有時也去喝個花酒慶祝,卻從來不見玄靖找女人。

他不由悻悻地嘀咕:“哎,我說,難道你喜歡男人?”

玄靖沒有說話,又看了他一眼。

“哎……”沖羽頓時毛骨悚然,連忙擺了擺手,“算了算了。”

“要不,你還是對她殷勤一點吧”神羽想了想,又把椅子往病床前揶了挪,異想天開地對同伴建議,“她現在被你吊着胃口呢!如果覺得你其實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估計就不會巴巴兒的惦記着了。”

“……”聽到這裏,玄靖終于有些不耐煩地擡起頭看了喋喋不休的隊長一眼,冷然,“我加入隊伍是來誅魔的,不是來幫你泡妞的。”

“那你是不肯幫我了?我自己來想主意就是!老子什麽樣的美人沒搞定過,會搞不定一個奶媽?”他跳了起來,在房間裏疾步走了幾圈,“你說,我要是也變得高冷一點,對她愛理不理的,她會不會也覺得我比較神秘莫測?”

“……”玄靖眉頭動了一動,沒有說話。

“要麽等下吹遇到危險,你們誰都不許救她,一定要讓我來!”他摩拳擦掌,幻想着種種可能性,“等我舍身幫她擋了一劍,她一定會被我感動吧?”

玄靖終于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你是炎國少主,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為什麽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

“你懂個屁!”沖羽被他這種飽漢不知餓漢饑的口氣激怒,劈頭道,“你這一輩子都是孤家幂人,怎麽會知道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滋味?”

玄靖沉默下去,不再說話。

“算了,不想了,或許明天我們就死了。”他停頓了很久,終究還是不情不願地開口說了一句謝謝,“無論如何,還是多謝你救下了奶媽——而且,多虧了你,她才不用親手殺死自己的師父。”

“……”玄靖沉默了一下,“她是醫師,最好不

用弄髒自己的手。”

不用弄髒自己的手?神羽愣了一下:這就是他最後關頭沖出去,替她殺掉遠聖的原因麽?

“你……”他擡起一只手指着那個黑甲劍士,似乎想說什麽,又放了下去,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回頭定定看着玄靖,忽然惡狠狠地道,“不管怎麽樣,還是不許打她的主意:奶媽是我的!知不知道?”

玄靖沒有看他,只是漠然點了一下頭。

當沖羽走了之後,他重新拿起劍,照了照自己的眉心。當劍光映過眼眸的時候,那一句話仿佛又重新在耳邊回響起來——

“在葛城的時候,你說過欠我一條命。那麽,就在今天還吧。”在獨自走向魔之前,她在他的耳邊輕聲,“即便我死了,你也要從這裏殺出去!”

她的懷抱柔軟而微涼,帶着遙遠記憶中那種淡淡的香,她的聲音寧靜而溫柔,穿透了回憶中瘟冽的風雪,在耳邊低回無限。

他沒有說話,只是将額頭抵在了天霆的劍柄上,深深地閉上了眼睛。

一如昔年那個病榻上裝做睡去的少年。

—————————————

但是,那之後,初霜就似乎有些變了。

作為一個醫師,她的天性原本是善良而無私的,只要還有一絲力氣,便會竭盡全力地去幫助身邊所有的人。他經常會嘲笑她側隐之心泛濫,然而,或許是親手砍殺過最親愛的師父,她的性格變得果決起來,開始懂得在生命之間權衡取舍。

在瓊州,他們再度遏到一群剛被魔物附身的難

民。那些病人的臉和手已經開始潰爛,眼珠發紅,但神志卻還是清醒的,初霜遲疑了良久,卻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只留下一些藥物便掉頭而去。

那一路上,她眼眸裏始終含着淚,卻一直沒有滴落。

“你做得對。你是我們隊裏的奶媽,自己的隊伍都奶不過來了,哪裏還能顧上別的?”他松了口氣,為她的改變覺得有些詫異,也有點慶幸。然而還沒再說什麽,卻看到初霜停頓了一下,眼裏長久忍着的淚水忽然掉了下來。

“沒想到,終究有一天,我成了我最不想看到的那種人,”她搖着頭,哽咽,“把人命分出高低貴賤,區別對待,眼睜睜地看着病人在我面前死去!”

“可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他嘆了口氣,努力安慰她,“每個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你救不了所有人,只能救最重要的那幾個。”

初霜看着掌心旋轉着的符咒,失落地喃喃:“如果我的力量能再大一點就好了……如果祭獻出自己的一切能換來更大的力量,能讓天下平安,我……我真願意立刻就去死。”

“別胡說了!”聽到這句話,旁邊一直沉默的黑甲劍士卻瞬地轉過了頭。眼神之凜冽,讓初霜一瞬間就忘了下面的話。

“這種想法很危險,”玄靖嚴厲地看着她,破例開口和她說上了話,“如果只想憑着一己之力去拯救一切,你終究會變成第二個醫聖。”

這樣的話讓初霜猛然一震,臉色蒼白。

“沒有人能獨自承擔起救世的重任,哪怕發多大的誓、許多大的願。”那個寡言少語的人居然開了口,一字一字地道,“你必須學會取舍,學會承受更多,現在這些還不算什麽,将來你不但會看到那些平民在眼前死去,還會看到我們在你眼前死去!到那個時候,你怎麽辦?受得了嗎?”

“……”初霜微微顫栗起來,沒有說話。

是的,現在在她還可以在每一場戰鬥中給所有的同伴提供足夠的支持。可是,随着戰鬥的越來越艱難,可以想見不久後的将來,她終将遇到絕境——到了那個時候,在生死一線的激烈戰鬥之中,分分鐘有人倒下。如果她的力量不足以救治每個人,又該怎麽辦?如果玄靖和沖羽她只能救一個,她要救誰?

一想起這種可能,她便忍不住全身發冷。

“喂,臭小子,”中羽看到初霜的臉色,忍不住呵斥了一句,“別說這種話?”

“早說早好。”玄靖淡淡,“她早該明白的。”

初霜垂頭靜靜地聽着,雙手交錯着緊握,指節發白。

“你師父留下遺命,建立起了這個隊伍,就是因為她知道光靠一個人的力量是對付不了魔的。”玄靖抱着劍,聲音低沉,“在這樣的亂世裏,光靠信念是無法生存的,只有大家齊心協力才能活下去,才能殺到魔的面前!”

說起來,那是這個家夥唯一一次在大家面前說這麽長的話吧?以至于所有人聽得都有些發怔,不相信是從那個沉默的人嘴裏說出來的。

喂!不要搶我的話啊……記住我才是隊長好嗎?!

——————————————

在很多很多年以後,已經成為炎國皇帝的沖羽在月光下回憶着那一刻,不由捏着酒杯笑了起來,然而笑着笑着,看到了高臺下的某一處,忽地停止了。

空城(8)

“怎麽?”對面的她皺起了眉頭,看了過去。

然而,高臺下只有疏桐箔月影,寂無人聲。

“沒什麽,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見到那家夥了。他将視線收了回來,搖了搖頭,“想不出他現在變成什麽樣子。”

初霜頓了頓,眼底露出看不透的表情來:“快了,等你大婚那天就能看到了。”

沖羽喃喃:“恨不得明天就大婚。”

“你做事總是率性而為,想一出是一出,”初霜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這是炎國在大戰後第一次迎來普天同慶的日子,百姓們吃了那麽多年苦頭,可都等着沾沾你的喜氣呢,怎麽能草率。”

“百姓百姓……這十幾年我為那些‘百姓’不知道都死了多少次,到現在還得拿我沖喜?”沖羽嘀咕,我上輩子欠他們了嗎?”

初霜忍不住微微一笑“而且,也不能委屈了九歌啊。”

“唔……”沖羽轉了轉酒杯,倒是不說話了,“那也是。”

“看到你成親,我也就放心了。”初霜嘆口了氣,嘴角含着如釋重負的笑意,“以後就算我不在,也會有人管着你了。”

他不由得揉了揉鼻子,“哎,你這話話說得……怎麽像是我媽一樣?”

“你不是總叫我奶媽麽?”初霜微笑着,将一個錦囊遞了過來,“本來是想在大婚典禮上送給你的,又覺得不大合适——還是先給你吧,免得他們看到了笑我。”

沖羽拿過那個精美的錦囊,不由得好奇:“裏面是什麽?”

“不許偷看!”初霜按住了他的手,輕叱了一聲:“等大婚那大再拆!”

“哎……你這不是吊我胃口嗎?”沖羽一貫是沉不生氣的,嘀咕着抱怨,“為什麽弄得這麽神神秘秘?”

初霜笑了一笑:“也不是什麽稀罕貴重約東西,藥而己。”

“藥?”沖羽哼了一聲,把錦素拿在手裏掂了掂,露出念味深長恍然大悟的表情,“大婚那天才能拆?莫非是那種……洞房花燭夜堵添情趣,令人春宵苦短日高起的妙藥?”

"沙胡說八道了!”初霜臉色一紅。沖羽卻大笑着對做了一個鬼臉:“哦,也是,我忘了你一輩子幾乎都沒談過戀愛,哪有經驗做出這種妙藥?”

“閉嘴!”初霜狠狠瞪他,終于忍不住把手裏的杯子咂了過去——這種羞憤欲絕的少女神态出現在白發飄飄的枯槁容顏上,有一種奇特的不協調,然而卻令炎國呈帝看出了神,甚至連杯子砸到了腦門都沒發現。

砰地一聲,杯子碎裂,他一個趔趄,才清醒了過來。

那一刻,兩人忽地安靜了下來,不再說話。

“靈兒回來了嗎?”初霜也沉默了一瞬,岔開了話題,“好久沒見她了。她這次跑出去玩的時間可有點長,會趕回來參加婚典的吧?”

“放心,葛城城主已經找到她了。”沖羽卻是随意撇了撇嘴,漫不經心,“別擔心,那小丫頭雖然沒學到真本事,但三腳貓的功夫還是有點的,尋常也沒人熊能負她——她是在生我的氣呢。”

“怎麽?”初霜愕然。

”還不是因為我要取九歌?”沖羽嘆了口氣,“你也知道,那小丫頭特別喜歡你。”

“……”初霜臉色微微的變了,垂下眼不說活。

“小孩子,不用太介意.,抑羽連忙道,“過一陣她就忘了。”

“是啊……”她輕微地嘆了口氣,看了看到了中天的月色,放下荼盞站起身來,很晚了,我該回夢初堂了……睡前我還得看一看病人們的情況。”

“我派人送你回去吧,”炎國皇帝道,“當奶媽別當得太辛苦了。”

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都跟你說了多少遍,別叫我奶媽!”

“哈哈哈……叫一聲又不會少一塊肉!”他大笑着伸出手對她揮了揮,也不起身相選,便任由她在月下悄然遠去。

——

等初霜離開,炎國的皇帝臉上的笑意卻忽然收斂了,他重新握起了酒杯,看了看高臺下的樹影,頭也不擡地說了一句:“滾出來吧。”

有人應聲從暗夜的最深處走出來,腳步無聲,如同幽靈。

“這就到了?”沖羽并沒有絲毫意外,“比飛鴿還快嘛。”

黑甲劍士從高臺下走上來,背後跟着一具白森森的骷髅,也不見他舉步,轉瞬就到了炎國的皇帝面前,道:“如果不是帶了凜,還能更快一點。”

“凜?”沖羽瞬地一震,站了起來,幾步沖過去,一把抓住了骷髅的手,脫口低呼:“真的是你!”

骷髅痛得龇牙咧嘴,探出頭,幾乎想一口咬過去。

“凜被埋在地底很久,魂魄已經被侵蝕得差不多了,已經不認得你。軀體也早就毀壞,不能再用——”玄靖嘆了一口氣,“他是東陸的戰士,你給他一個國葬,再讓大神官給他舉行轉生儀式吧。”

炎國皇帝死死看着昔日的同伴,眼眶竟然紅了一下。

“等他們到齊吧。”許久,神羽才松開了骷髅的手,喃喃,“讓大家和他見上一面,再一起送他最後一程。”

玄靖緩緩點頭,走過去在高臺上坐下,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那個黯淡己久的符咒在剛才亮起過,又正在緩緩熄滅。

“不用看了,她是真的走了。”沖羽似乎知道他

在想什麽,語氣有些複雜,“你這次為什麽回來?既然回來了,為什麽又不見她?”

他沉默了一下,微微咳嗽了幾聲,沒有回答。

“很難回答吧?對你這種古怪的家夥而言。”沖

羽苦笑了一聲,似乎是無可奈何地回頭看着同伴,“你好像沒什麽改變,還是和分別時一模一樣。”

“或許是因為在死域裏,連時間也被凍結了吧。”玄靖自顧自地喝了一杯,看了一眼炎國的皇帝,“不過,你看上去倒是胖了不少啊……當皇帝的日子很滋潤?”

“胖?”沖羽愣了一下,忍不住怒了起來,“我哪裏有胖?明明是這衣服制式不好,一穿上去就顯得人寬!”

“這酒不錯。”他沒有接茬,只是看了看手裏的杯子。

“……”沖羽被同伴噎了個半死,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忽然"啊”了一聲,脫口道:“原來她送的還真是藥?”

只是一轉眼,初霜留下的錦囊赫然已經被他拆開了,裏面果然是一個潔白的羊脂玉瓶,上面寫着幾個繁複的字,沖羽捏起來看了看,不由得念了出來,“瓜……瓜什麽綿綿?”

“爪瓞綿綿。”玄靖皺眉,“炎國的太傅真應該拉出去砍腦袋。”

“不關太傅的事,是我少時太不愛念書罷了。”神羽嘀咕了一聲,毫無愧意,“不認字又怎麽了?誰說當皇帝的必須認字了?反正宮裏還有掌書使,我口述他們寫去就得了!”

“……”玄靖無語,忍不住皺眉,“她不是說了讓你大婚那天再拆麽?”

“切,誰耐煩等那麽久啊?”失國的皇帝不屑一顧,又看了看玉瓶,愕然問,“那個字念‘蝶’?什麽意思?”

“多子多孫的意思吧。”玄靖看了一眼那個玉

瓶,又看了看同伴,眼裏忽地露出一絲笑意來,“戰亂過後,炎國皇室人丁稀少,能繼承炎龍血脈的只剩下你和沖靈兩個了吧?這大概是開枝散葉的靈藥,對你很有幫助。

“……”沖羽愣了半天,脫口“靠”了一句,臉色怪異。

玄靖也不由笑了笑,沒有說話,任憑同伴心裏翻江倒海。過了片刻,他才開口問:“其他人什麽時來?”

“大概再過三五天吧。”沖羽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灑,屈指計算,“教皇和黑寡婦剛到了陽關,還有一千裏路。和尚和大汗或許還快點。”

“哦……”玄靖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沖羽喝了一口酒,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忽然道:“幸虧我要大婚了,否則我們這個隊伍可真是被詛咒了啊!”

"怎麽?”玄靖愕然。

“你看,我們七個人裏,羅萊士成了教皇,不能結婚;和尚更是伽藍佛國的方丈,你呢,也一直都是孤家寡人;初霜就更不用說了,這輩子都沒談過戀愛!”沖羽在月下屈指數了一下,搖着頭,啧啧,“一個隊伍裏有一大半都是光棍,這不是詛咒是什麽?”

“……”玄靖愣了一下,發現居然無祛反駁,許久才道,“你和九遙還有格拉罕姆不都成親了麽?”

“那是沒辦法,”神羽搖了搖頭。“沒看成親的

個個都是當皇帝的?”

玄靖一震,低頭把玩着手裏的空杯,忽然道,“為什麽?”

沖羽愣了一下:“什麽為什麽?”

他擡起頭看着他,眼神冷而亮,一字一句:“為什麽娶了九遙的妹妹——難道,只是因為你是皇帝?”

“哦,當然不是!”神羽喝了一口酒,眉頭揚了楊,“因為我真的挺喜歡那丫頭的啊。別看九遙瘦骨伶仃,他妹妹可是美貌窈窕,性格也是我喜歡的那種,有點聰明又有點笨,說什麽她都信,很是好玩。和她在一起,我很開心。”

“……”玄靖手指微微一震,空杯被喀拉一聲捏

得粉碎。

“你!”他擡頭看了他一樣,霍然站起,一掌就打向了沖羽的臉上!

炎國皇帝反應也是極快,瞬地一擡手,接住了那一掌——只聽轟然一聲,整個高臺齊齊震動,居中裂開了一條縫!他們兩人已經很久沒有交過手,然而這一瞬還是不分上下。

剎那間,整個深宮都籠罩着凜冽的殺氣。

“才兩年而己,”玄靖看着他,一字一句,“望月丘上的話,你就忘了嗎?”

“永遠不會忘。”神羽也在看着他,明亮如星的

眼眸忽然黯了一黯,聲音也低了下來,“但是,畢竟都已經過去了。我要放下不屬于我的東西,才能繼續向前走——我不能永遠被困在那裏。”

“所以你扔掉了她?”玄靖咬牙,聲音透着寒意。

“哪裏,”炎國呈帝笑了一聲,“扔掉她的,明明是你。”

玄靖猛然一震,臉色瞬間蒼白如死。

沖羽冷笑着松開了手來,轉過身去自顧自又倒了一杯酒,然而玄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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