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對飲

然而,即便沖靈沒有回去告狀,消息卻很快便由密探傳到了皇宮內。

沖羽一把摔了密報,氣得暴跳如雷:“反了天了,那個雷國的老太婆居然敢沖到夢初堂去搗亂!膽敢在我眼皮底下砸了初霜的醫館,當我是死人嗎?還把不把炎國放在眼裏?”

“皇上息怒。”對面的玄靖苦笑着,微微咳嗽,“你不會想開戰吧?”

“開戰就開戰!老子一輩子都在打仗,怕過誰來着?”沖羽哼了一聲,“最可惡的是我還沒找他們算賬呢,那個老太婆居然還跑來惡人先告狀!氣得我當場叫了金吾衛,把她們都給關起來了。”

“其實太後也是被騙了,”對面的黑甲劍士卻是淡淡開口,“她被曾外甥女蒙蔽,以為是初霜謀害了太子妃才這麽做的。”

沖羽怔了一下,看了看對方:“你怎麽知道?”

“我親眼看到的。”玄靖的聲音平靜,将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然後對炎國皇帝道,“你先把太後放出來吧,免得兩國傷了和氣。好容易天下太平了,要是鬧僵了再為這種事打一仗,實在不值得。”

“奇怪,你又是怎麽看到的?”沖羽又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忽地變得有些古怪,“你下午難道去了夢初堂?”

玄靖轉開了視線,沒有說話。

“難怪這幾天你白天都不見人影,原來是去了她那裏。”沖羽皺眉,“但是你又沒有進去看她?為什麽?”

“不為什麽。”玄靖的聲音平靜,“原因我已經告訴你了。”

“也是……如果只是為了給我送賀禮,讓沖靈帶回來也就是了,何必自己來一趟?”沖羽半晌嘆了口氣,“你是想回來最後看她一眼,是不是?”

玄靖沒有否認,只是低頭看着手心裏的符咒,忽然道:“下午我看她的氣色,的确是越來越不好了。”

“是,我也勸過她許多次了,可是她怎麽也不聽,”沖羽也是無奈地嘆了口氣,“下次看來得來點硬的了:我得勒令她不許出診,把事情都移交給弟子門人處理,否則就關了她的醫館!”

“……。總之,初霜就拜托你了,”玄靖苦笑了起來,劇烈咳嗽,“我打算明天就走,今天算是來跟你告辭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可別忘了。”

“這麽快就走?”炎國的皇帝愣了一下,大出意外,“至少留到我大婚吧?難道你不想見一下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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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然是想,只是身體情況越來越糟糕,我怕撐不到那時候了……”玄靖止住了咳嗽,放下手,掌心又是一灘刺眼的血跡,“萬一我被魔的力量徹底侵蝕,在你的婚典上無法抑制地變成了邪鬼……咳咳,你能想象那種場景嗎?”

沖羽震了一下,臉色頓時變了。

“這樣一來,大家是不是就要再次組隊,在婚宴上聯手把我給殺了?”然而,玄靖卻把他腦海裏想過卻不敢說出來的場景描述了出來,嘆了一口氣,“以這種方式來見最後一面,還不如不見。”

“……”沖羽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看到他同意了,玄靖才放緩了語氣:“就當我一直在迦師,從未來過這裏好了……反正我從來不近人情,大家在婚宴上見不到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沖羽長久地沉默,只覺得胸口一口氣無處發洩,終于再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喊,狠狠地将拳頭捶落在牆壁上!

“好了好了,”玄靖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嘆了一口氣,“你看,這就是我不打算告訴大家的原因——連你都這樣。”

沉默了許久,沖羽擡起頭來:“今晚一起喝酒吧!”

“好,”玄靖沒有拒絕,“不醉不休。”

攬月閣是天臨城最好的酒樓,位于龍首原上的高處,最高層設有五間雅座,可以俯瞰整個帝都的景色,向來是名流貴族雲集的所在。

月色初升的時候,樓上燈火燦爛,高朋滿座。

“這裏有整個東陸最好的美酒,你在別處喝不到,”微服出行的炎國皇帝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對着同伴道。

玄靖喝了一口,點了點頭:“的确好。”

“我還把最貴的菜都給點了,又從宮裏帶了最好的禦廚出來。”沖羽大搖大擺地道,“走之前,我一定要讓你吃個天下無雙的宴席,比我的婚宴還豪華——這些珍馐美食,就算你走遍天下,估計也一道都沒吃過!”

玄靖笑了笑,知道他向來性格放誕不羁,肆意張揚,乃是一片好心要把最好的東西給朋友想用,并非刻意炫耀,也并不以為意。然而剛想要開口說什麽,就忍不住捂住嘴微微咳嗽起來。

“又咳血了?”沖羽不由得變了臉色,“要不我先傳太醫過來看看?”

“沒事。”玄靖放下手,用布巾仔細擦拭,咳嗽着,“至少……咳咳,至少今晚死不掉。”

氣氛沉重下來,沖羽不知道該說什麽,雅座裏便陷入了一片寂靜。

“我來天臨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些老兵,淪為了商賈的保镖,脾氣暴戾,以武犯禁,”玄靖沉默了一下,道,“如今仗打完了,軍團裏的那些戰士無處可去,若不好好疏導安排,便會造成世間動蕩不安。”

“我明白。”沖羽沒想到他會忽然提起這個,皺起了眉頭,“放心,我已經在和宰輔商量屯田的事兒了……到時候會把這些人好好的集結起來,讓他們有個一展身手的地方。”

“那就好。”玄靖低聲,“你是隊長,得照顧好大家。”

“靠,你們拍拍屁股各回各家了,卻要我留在這裏頂事?”聽得這樣的話,沖羽實在煩躁,幾乎忍不住翻了臉,“不要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好嗎?你以為我很願意回炎國做這個皇帝?煩都煩死了!”

“有國有家雖然麻煩,但總是好的。”玄靖淡淡,“難道你想像我一樣無家可歸,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

“……”沖羽想起了覆滅的扶風城,一時間沉默了下去。

“其實,真想和你分出一個高下。”寂靜之中,玄靖喝了一杯酒,忽然眼裏掠過了一絲光芒,淡淡道,“自從明心寺第一次見面後,過去十幾年了,我們一直還沒有好好認真較量過一次呢。”

“哎,要麽等下吃完找個地方打一架?”沖羽被這個提議激起了興趣,兩眼放光,“看看在沒奶媽幫忙的情況下,到底誰贏誰輸!”

玄靖卻搖了搖頭:“不行的。”

“怎麽又不行了?”沖羽愕然,不由得有些憤怒,一拍桌子,“你這家夥,總是撩得人興起卻又不幹了!想讨打嗎?”

“我現在需要動用全部力量,時時刻刻壓制着體內的魔性,才能不讓它侵蝕到這裏。”黑甲劍士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低聲,“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法放手和你一戰。”

“哦。”沖羽明白過來,喃喃,“那難道只能等下輩子了?”

“只能等下輩子了。”玄靖淡淡,對着他揚了揚酒杯。

沖羽喝下了那杯酒,心中沉重,絕世佳釀喝在嘴裏也是苦澀如荼。兩人之間再也無話,高樓上只有依稀的風聲。

“哎呀,中午夢初堂被人砸了,你們聽說了沒?”

忽然間,隔壁傳來一個尖利的女聲,劃破了寂靜。

兩人齊齊一怔,不由得對視了一眼。

這裏是攬月閣最高層的包廂雅座,來的人非富即貴,一般也都安靜守序,此刻驟然響起這種聲音,簡直是極為刺耳。

“還有這回事?”隔壁一桌似乎全是女人,聽得此話不由得紛紛表示震驚,“誰敢砸了‘那個女人’的醫館?不要命了嗎?要知道,她可是皇上的人啊!”

“……”聽到最後一句話,沖羽臉色有些不好起來,看了看玄靖的表情。然而對方只是慢悠悠地喝着酒,看着窗外的夜色,似乎對這些風言風語毫不在意。

“呵呵,聽說是從外地來求醫的,不知道內情,所以才敢吧?”那個尖利的女聲掩口笑了起來,竟是有幾分得意,“估計有幾分背景,偏偏帶來的人又多,氣頭上就把醫館砸了個爛!”

“喲,皇上還不氣瘋了啊?他一向護着那個女人,朝廷上下誰不知道?那次宰輔想在郊外興建苑囿,有一塊地占了人家的藥圃,皇上聽說立刻就翻了臉,巴巴兒地逼着宰輔把建好的園子都拆了!”

“皇上真是豬油蒙了心!上次我家老爺眼看天下太平了,皇上又是快而立之年,便想把東海侯的小女兒引薦給皇上——那可是東陸公認的第一美人诶!結果皇上一聽就不耐煩起來,不但把我家老爺大罵了一頓,還說要是誰再在他面前提‘美人’二字,就撤了誰的官!”

“是啊是啊,我家當時也想把繡鸾送進宮裏去,還沒找機會說出口呢,就被這麽一罵給擋回去了……哎,真不知道那個又老又醜的女人施了什麽迷魂咒!聽說每一個節日皇上都親自陪她過,凡是她開口,無論要什麽皇上都答應。”

“聽說皇上還向她求婚了呢!就在這攬月閣上。結果被人家當面給拒絕了,說她是打算畢生不嫁的,架子端得那叫一個高……”

隔壁那些女人七嘴八舌地說着,只聽得沖羽臉色鐵青,幾次要拍案站起身來。

玄靖聽着議論,忍不住看了一眼這位炎國的皇帝,苦笑:“你回天臨城才不過兩年吧?居然有那麽高的效率,一下子把全城女人都得罪了?”

“還不都是些賣女求榮被我拒絕的七大姑八大婆?”沖羽冷笑了一聲,露出苦悶無比的神情,“你不知道,這幾年我被困在王宮裏,身邊圍着的雖然都是活人,卻是比在魔的身邊還令人窒息!——過去的日子再苦再難,好歹還有大家一起扛着,現在我可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玄靖微微一震,沉默了片刻,“帝王稱孤道寡,并不是沒有原因的。高處本來就不勝寒。”

“寒也罷了,我倒是不怕。我怕的是髒。”沖羽冷笑,指了指隔壁,“你也看到了,我身邊圍着的都是些什麽人啊……肮髒陰暗,簡直比魔還可怕!”

玄靖搖了搖頭:“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就算我們封印了魔,可這些人心裏面的髒,卻不是一時一刻能除掉的。”

“放心,我會一個個來清除的!”沖羽咬牙,捶着桌子,“回頭一定要剪了這些八婆的舌頭!”

“你是皇帝,怎麽能和長舌婦計較?”玄靖淡淡道,“還是喝酒吧。”

此刻,隔壁的聲音也停下來了,那些女人開始讨論菜品,沖羽憤憤然地看了一眼這邊空蕩蕩的桌子,嘀咕了一聲:“怎麽還不上菜?你等着,我去催一下——”

他一邊說着,一邊拉開門走了出去。

玄靖獨自坐在那裏,看着滿城璀璨的燈火,眼神一時間有些恍惚——應該是最後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色了吧?明天他就要離開人世,回到那個死寂的墓地,從此長眠在地獄裏。

從北庭扶風城的故鄉,到這裏,再到迦師古城……這中間他走過千山萬水,作為一個男人,這樣的一生也不算虛度了吧?可是,為什麽在生命的終點回顧來時路,心裏會覺得空空蕩蕩呢?

“哎,話說,既然皇上中了邪一樣的偏袒那個女人,為什麽今天沒幫她出頭?”只安靜了片刻,隔壁忽然又傳來了話音。

“嘿嘿……今時可不比昔日。皇上眼看着也要大婚了,新皇後可是南诏國的長公主呢!有了新歡,哪裏還顧得上那個又老又醜的女人?”

“也是。男人嘛,喜新厭舊是天性了。哼……以後沒了皇上這個保護傘,看那個女人會落得什麽樣的下場!這帝都裏看她不順眼的人可多了去了。”

“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麽來頭?以前誰都沒見過,應該不是帝都裏任何一家的小姐——難道竟會是個賤民?”

“哎,告訴你們,我已經派了一個心腹潛入夢初堂打探過了:聽說她叫初霜,葛城人,的确是個沒什麽血統的賤民。雖然看上去足足五六十歲的樣子,實際年齡也就二十幾,和皇上差不多,據說認識皇上也有很多年了。”

玄靖手指微微一震,眼神凝聚了起來:沒想到這群女人心機如此深,竟然早就派人去夢初堂卧底打聽過了,而初霜猶自渾然不覺!

“啊?早就認識?難不成是和皇上一起打過仗?”

“怎麽可能?你看她這種風一吹就倒的樣子,像是能打仗的麽?應該是被皇上從哪裏給救回來的吧?然後就粘着不走,背靠大樹好乘涼了。”

“可皇上為什麽要救這麽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回來,還當寶貝一樣供着?真是令人想不通啊……莫非皇上他就是喜歡看上去像自己媽的?”

“哪裏是像媽,簡直是像祖母好嗎?”

“哈哈哈……”

隔壁那些女人幸災樂禍地說着,發出了一片大笑。

玄靖聽着那刺耳惡毒的笑聲,身體忽然靜止了。然而,他雖然坐着沒有動,只聽喀拉一聲輕響,手裏的酒杯卻已經迸裂出了無數細小的碎紋!他握碎了酒杯,碎片深深刺入血肉,他無動于衷似地垂下眼睛看着酒從裂縫裏滲出,流過指間,和鮮血一起染紅了桌面。

直到整個桌面一片血紅,他始終一動不動,只是眼神逐漸地暗了下去,似乎有幽深的火從裏面緩緩點亮!

在這樣的關頭,隔壁的聲音卻還是不間斷地傳來,尖笑刺耳。

“哎,其實我倒是挺同情那個女人的。皇上馬上要大婚了,現在她可怎麽辦呢?又老又醜,只怕街上的鳏夫都沒人肯要她。你說她是有多傻?原本她可以當皇後的啊!”

“她也是有自知之明吧?你看她老成了那樣子,估計也是不能生了,所以。皇上怎麽着也不可能娶她的……最多也是一時好奇玩玩罷了。呵呵。”

“不過這麽玩,口味也是夠……”

然而,那邊的笑聲還沒有落,整個房間忽然劇震!

分隔兩個包廂的薄牆瞬間四分五裂,黑甲劍士在風雷之中出現在了一群高談闊論的女人中間,唰地伸出手,一把扣住了那個笑得最響亮的女人,把她活生生提了起來,用冷酷得仿佛不像是人類的聲音低喝:“你再說一句看看?”

只是一用力,那個女人便尖利地大叫起來,當空舞動着雙手。

“閉嘴!”他聽不得這種尖叫,厲叱。

手指只是微一用力,只聽啪的一聲,那個女人喉頭軟骨瞬地折斷,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玄靖一松手,手裏的人重重砸落在地。他轉過頭,目光淩厲地看向了其他人——這一瞬,他的眼睛已經全暗了,斑斓的黑色浮凸出來,掩蓋住了原本的瞳子,令他的眼睛看上去如同不見底的黑洞。

“鬼……鬼啊!”包廂裏所有女人尖叫起來,連滾帶爬地後退,打翻了一桌的菜肴,“殺人了……殺人了!”

仿佛嗅到了恐懼和死亡的氣息,那雙眼睛裏的黑暗更加濃重,不等她們踉跄着站起,寒光一閃,天霆劍已然出鞘!

這群惡心的蟲豸,竟敢這樣對初霜……一個個都該死!

他們當年殊死戰鬥、拼命保護下來的,難道就是這樣的一群人?這些惡毒肮髒的人,早就該死在魔的手裏,壓根就不配看到陽光!

“都去死吧!”他冷冷低喝,劍風斬入那群女人中間,鮮血四濺。

“救命……救命!”那些原本雍容華貴、伶牙俐齒的女人蜂擁四散,朝着雅座小小的門口跑去,一邊語無倫次地驚呼。

鮮紅的血飛濺上了盔甲,将半身都染得斑駁刺眼。玄靖毫不閃避,運劍如飛,閃電般地貫穿了那個號稱派了卧底去夢初堂的女人的咽喉,将那個驚呼着的女人高高挑起,在半空攔腰斬為兩斷!

剩下的女人都驚呆了,吓得手足酸軟,竟連跑到門口的力氣都沒了——這些錦衣玉食的貴婦,大概從生下來就沒有看到過這樣可怕的殺戮,更沒看到過這樣魔一樣可怕的殺神。

“一個都別想跑。”玄靖低聲,眼睛全然暗了,血淋淋的劍再度揚起。

此刻,門外忽地有人驚叫了一聲:“住手!”

天霆已經刺入了一個女人後背,聽到那句話,卻猛然停了一下。

顯然是聽到了這邊的異常動靜,對面包廂的門瞬地打開,裏面的女客沖了出來,失聲喝止了這邊的屠殺。另一個少女緊緊地跟在她身後,手裏已經警惕地拔出了短劍——然而,一眼看到了這裏的情景,那兩個女的都怔住了。

“玄……玄靖?”當先那個女客失聲,眼裏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來,“天啊……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玄靖!是你?”她身後那個少女也驚呼出來,卻是滿懷喜悅,“哎呀!你終于是到帝都了?怎麽來得那麽晚?”

他嘴角動了動,沒有回答。然而下一瞬,初霜一眼看到了他手裏還在滴着血的劍,臉色唰地煞白,飛快地沖了過來,失聲:“你……你在做什麽?快停下!”

她的力氣不大,卻竟然輕而易舉地就将他的劍奪了過去。

“你……你怎麽又殺人了!”初霜奪下了他手裏的劍,低頭看到了地上的屍體,聲音都在發抖,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喃喃,“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再殺人了嗎?為什麽又殺了那麽多的人!”

她的手按在他胸口,制止了他的動作,卻發現他的盔甲上鮮血的将自己的十指染紅,不由得燙傷般地顫了一下,臉色唰地蒼白。

玄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眼裏黑暗瞬地散了,全身開始劇烈地發抖——怎麽,今晚她居然也在這裏?那是命運最後的惡意嘲弄麽?無論他怎麽設法躲避,到最後還是會和她相遇;而他留給她的最後一面,居然會是這種模樣!

滿身是血,眼神黑暗,腳下躺着屍體,宛如嗜血的獸。

她一生都在竭盡全力伸手拉住他,不讓他在黑暗裏沉淪,他也曾允諾她此生再也不殺一人——然而,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究還是令她失望了。

“初霜!”他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玄靖?”初霜被他反常的舉動驚住了,忍痛低呼了一聲。她擡起頭,看着久別多年忽然出現在眼前的人,發現他眼眸裏的黑霧在迅速地散去,瞳子亮如星辰,竟然充滿了愧疚和苦痛——這種表情,是她以前從未在他眼裏見過的。

“對不起。”他看着她,忽然脫口說了一句。

“什麽?”她愣了一下。

玄靖苦痛地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是的,他說這三個字,并不是為了剛才的殺戮,而是為了此刻忽然而來的無法言表的心痛——這些年,他獨自在死域茍活,在孤獨之中一直安慰自己,說她跟了沖羽一定會過得很好,一定會比在自己身邊幸福百倍。如若不是今晚親耳聽到、親眼見到,他從未想過她回到人世之後,會一直被這樣濃厚肮髒的惡意所包圍!

如果不是他,她大概早就嫁給了沖羽、當上皇後了吧?就不會處身如此尴尬的境地,被人白眼、奚落,惡毒的嘲笑……退一步說,如果他可以和光明正大的她在一起,雖然不會帶給她榮華富貴,至少也不會讓她這一生孤獨無依,任人欺淩——可是,如今的他卻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或許沖羽說得對,她這一輩子痛苦都因自己而起。

如果從一開始她就不認識他,那就好了。

“對不起……”他無法控制住自己,聲音發抖地喃喃,“對不起!”

初霜愣了一下,心裏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雖然他還是兩年前分別時候的模樣,黑甲長劍,冷峻凜冽,眉目如初。可仔細看去,眼前這個人似乎有什麽地方隐隐不一樣了,他的眼睛深處,是……

“為什麽說對不起?”她忍不住輕聲,“你……你沒事吧?”

“……”他沒有說話,低下頭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是再也忍不住,忽然将她拉進了懷裏,一把用力抱住!

“玄……”初霜的呼吸在一瞬間停止了,眼裏的表情凍結在震驚裏,全身微微發抖——多年未見之後,他竟然擁抱了她!那個懷抱是冰冷而堅硬的,然而卻散發着一股濃烈的死亡氣息,令女醫師一旦靠近便瞬間震驚。

“玄靖?”她在他懷裏失聲,擡手按向他的心口,“你難道是……”

然而就在她碰到他的那一瞬,玄靖猛然一震,一把将她推開,往後踉跄連退了幾步,直到後背靠上了牆壁。

“玄靖?”她下意識地覺得什麽不對勁,連忙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然而他臉色蒼白如死,再度将她推開,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有說,反手握起天霆,一按窗臺,便從攬月閣的最高層躍了出去!

“玄靖!”她撲到了窗口,失聲驚呼,“別走!”

無論她怎樣呼喚,他卻是頭也不回,轉瞬消失在了夜色深處。

空城(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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