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花凋

血案發生的那一刻,沖羽正在樓下廚房裏催促着宮裏帶來的禦廚,等聽到上面的驚呼,從樓下返回時,最高層已經人去樓空。在滿地的狼藉裏,躺着一具具貴婦的屍體,有的咽喉被巨大的力量瞬間扼碎,有的被攔腰斬為兩截,場面極其血腥,令人慘不忍睹。

沖羽只看了一眼,便大概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麽,不由變了臉色——時隔多年,玄靖居然又在這裏開了殺戒!在他離開的短短片刻,魔的力量竟然已經飛速蔓延,瞬間侵蝕了他的心!

“他走了?”沖羽飛快地沖到窗口,失聲問。

沖靈點了點頭,看着夜空下的大地,神色也是複雜的,喃喃:“他……他怎麽會忽然變成這樣?好像被什麽附身了一樣,真可怕。”

“你怎麽不攔住他?”沖羽氣得跺腳,呵斥妹妹,“玄靖狀态很不對勁……你怎麽能就讓他走了!”

“我哪裏攔得住?”沖靈憤怒起來,“倒是你,又去哪兒了?”

“我……”沖羽想要分辯,然而看到一邊初霜的臉色,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道,“喂,奶媽,你沒事吧?”

初霜沒有回答,臉色蒼白地看着窗外,忽然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低聲說出了一句話來:“這……大概就是最後一面了吧?”

“什麽?”沖羽猛然一震,卻看到初霜忽然間彎下腰,劇痛似地按住了心口,猛然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口血來!

“喂!奶媽!”沖羽動作飛快,在她倒下之前便沖了過去,一把将她攔腰抱起,震驚地低呼,“你怎麽了?”

然而,初霜只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撐起身體,攀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個字,便頹然松開手來,身體一沉,失去了知覺。

“快!回夢初堂!”沖羽還楞在那裏,沖靈卻猛然推了哥哥一把,大喊,“回醫館找人來救姐姐!”

初霜在攬月閣上猛然嘔血昏迷,等他們聯手将她送回醫館,已經是子夜。

雲瀾秉燭出來,将師父迎入了房間,俯下身仔細查看着她的病情,又忙不疊地把夢初堂裏醫術最好的幾個弟子都叫了起來,來到了師父的房間裏,各自用了全力,試圖挽回初霜的生命。

沖羽坐在一邊,看着她毫無血色的蒼老容顏,只覺得腦子裏也是空白一片,許久才問一邊的妹妹:“今晚……你們兩個怎麽會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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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從外地回來,約了和初霜姐姐在樓上吃飯啊!”沖靈嘀咕了一聲,露出了憤怒的表情,“我也聽到了隔壁那些女人的血口噴人——要不是姐姐拼死拉住我,早就沖過去把她們打一頓了!”

沖羽苦笑了一聲:“如果是你沖過去打的,倒也好了。”

“好什麽?”沖靈撇了撇嘴,“幸虧我沒動手,否則豈不是看不出來了?”

沖羽愕然:“看不出來什麽?”

“看不出來玄靖他其實也很喜歡初霜姐姐啊!”沖靈眼神閃閃發亮,忍不住吐了一下舌頭,“哎,我看過他在葛城是怎樣對待那些醉鬼的,簡直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看,別人怎麽待他他都無所謂,可一聽到那些人說初霜姐姐壞話,他居然就炸了!那不是喜歡初霜姐姐是什麽?”

“……”沖羽震了一下,擡頭看了看妹妹,發現那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少女似乎一夕之間長大了不少。

沖靈恨恨道:“那些女人真讨厭,我都恨不得把她們的嘴全縫上!”

沖羽嘆了口氣,道:“是讨厭,但也罪不至死,是不是?”

“……”沖靈無語了一下,無法否認地跺了跺腳,“反正殺也殺了,還能怎麽着?你還想幫她們報仇不成?”

沖羽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震驚于他的失控。”

是的,十幾年了,他一直以為玄靖比自己有控制力,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所以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只是離開片刻,玄靖居然就按捺不住,動手殺了人!初霜一直就在隔壁,看到了這一幕,估計心裏也已經明白了吧?這樣一來,他們兩人之間十幾年僵持不下的微妙局面倒是可以徹底打破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緣吝一面,便總是差了那一步。

他默然想着這一切,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滋味。

“他最後抱了初霜姐姐呢……那時候我心跳都快要停了!”沖靈卻還在那邊興奮地喃喃,滿懷不解,“可為什麽他後來一句話也不說,忽然又走了?”

“……”沖羽回頭看了看昏迷的初霜,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真正的原因,世上或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卻是永遠無法告訴她了。

“都怪你,”沖靈抱怨,“你要是在場,就能攔住他了。”

“……”沖羽沉默,忍不住用手揪了揪淩亂的頭發——如果他及時趕到,攔住了玄靖不讓他走,這樣一來,一切又該如何結束呢?

他看過地上那個婦人的屍體,咽喉被強烈的憤怒在瞬間捏碎,輕易得如同捏碎一只螞蟻。這樣的玄靖,似乎轉眼間回到了明因寺的第一次相遇時的狂暴狀态——是不是魔的侵蝕,已經令他開始暴戾?所以,他才選擇了在失控之前斷然離開。

他是絕不願意讓自己以如此模樣死在她眼前的。

“你不懂的,”最後,炎國皇帝只能嘆了口氣,對自己的妹妹道,“這個世上的事情,複雜得超出你的想象。”

沖靈臉一沉,剛要說什麽,那邊忽然傳來了一聲低低的驚呼。

“怎麽了?”沖羽瞬地跳了起來,看向了雲瀾。

“師父……師父好像……”夢初堂的首席大弟子正在努力地救治着初霜,臉色卻瞬地煞白,聲音發着抖,“好像已經死了!”

“什麽?”沖羽失聲,一把推開她。

他沖了過去,将初霜從病榻上抱起,叫着她的名字。而昏迷中的女子依舊一動不動,他擡手探了探,發現果然已經沒有了鼻息和心跳!

“這是怎麽回事?半路上她還睜開眼睛和我說了幾句話!怎麽一會兒就……”身經百戰的他也震驚在當地,失聲大喊,“喂,醒醒!……醒醒啊,奶媽!”

初霜還是沒有絲毫的反應。随着他的搖晃,一頭雪白的長發垂落下來,枯槁的臉上一片慘白,完全就像是一個油盡燈枯死去的老人。

沖羽的臉色迅速蒼白,一顆心飛快地往下沉。他曾經看到過一次這樣的她:那還是在永夜之戰結束後的廢墟裏。難道到了今日,又是另一個生死關頭?

“快來救她啊!”沖靈終于反應過來,用力推了一把雲瀾,聲音發抖,“你們……你們不都是她教出來的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師父她從來不讓我們過問她的身體情況……一直都說自己很好。可是……”雲瀾喃喃,将初霜的手腕握住,劇烈地顫栗,“你們看!”

那一瞬,所有人的臉色都齊齊變了。

初霜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她的袖子被卷起,手臂枯瘦如柴,然而在裸露的手腕上、居然密密麻麻有着幾十道刀痕!那些刀痕遍布在腕脈上,反複切割,每一道都極深,愈合後留下深褐色的疤痕,觸目驚心。而最新一道傷痕應該是最近割的,猶自滲着血,被紗布包紮着。

“這是怎麽回事?”那一瞬,連沖羽都臉色蒼白,“誰?是誰傷了她?”

“我……我也不知道。”雲瀾握着師父的手,全身都在發抖,失聲,“師父從不讓我們進她的房間,也從未提起過這事!”

沖羽看着這密密麻麻的傷痕,心裏發冷:是的,這些傷痕并非一夕所致,至少已經持續了一兩年。在那麽久的時間裏初霜若是一直默默忍受,從未告訴過別人,那麽只能證明一件事——這些傷,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忍受的!

可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們不是天天跟着她的麽?”沖靈氣得跳了起來,對着那些弟子大喊大叫,“她出了這種事,你們這些當弟子的居然不知道?”

“誰想得到呢?”雲瀾搖頭,帶着哭音,“師父她這些天都還在繼續替人看病,沒有絲毫反常的跡象——”

那一邊,沖羽已經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翻箱倒櫃。

“你在做什麽?”沖靈吃了一驚。

“刀呢?”沖羽飛快地将所有抽屜都拉開,檢查着裏面的一切,低聲,“如果真的是她自己動手的,那把刀她又放哪裏了?”

一邊說着,他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沖靈愕然。

“……”沖羽沒有說話,只是探手進去,将櫃子深處的東西拿了出來,放到了桌上,默然不語——那是一瓶酒,已經喝得快要見底。

雲瀾不可思議地失聲驚呼:“師父……她居然喝酒?”

“而且是北庭最烈的火刀酒。”沖羽說了一句,轉頭看着榻上臉色蒼白的女子,眼神默然變幻,隐約有無法言說的痛心。

“……”沖靈說不出話來,心裏也是猛然一痛。

是的,這些年,她平日也經常來夢初堂,可初霜總是臉上帶着微笑,忙忙碌碌,似乎全心全意都投入到了救死扶傷當中——可是,誰又知道,在夜深人靜,勞累了一天之後,她獨自回到房間裏後又是怎樣?那些心裏最深處埋藏的苦痛,是否就如腕上的傷痕一樣,累累疊加,從未愈合?

那一刻,沖羽忽然想起了初霜在他懷裏喃喃說過的最後幾句話,不由得一震:是的,在昏迷之前,她似乎想和他說什麽,卻力氣不繼,只是用盡力氣吐出了“筆架”“玄靖”幾個字,便衰竭昏迷了過去。

筆架?他飛快地走到了桌子前,拿起了紫檀木的筆架。那個筆架居然是生根的,無法拿起,只能左右移動了一下。一瞬間,書桌後的牆壁忽然無聲無息地移開,露出了一個隐藏的內嵌壁龛!

房間裏的所有人都看得怔住了:怎麽回事?初霜居然在自己的房間裏設了這麽一個機關?她這是在秘密地做什麽事,竟然連他都從未告訴?

那座壁龛裏,透出一種奇特的淡淡光華。沖羽愕然走了過去,只往裏一看,便不由得全身一震,僵在了那裏。

“怎麽了?”沖靈吃驚不已。

他默然從壁龛裏面拿起了一把小刀,低頭看了一眼。他認得這把刀原本是初霜一直不離身的武器,然而,在天下太平之後,她便再也沒動用過了——卻不料,居然被鎖在了這個地方。

沖羽拿着那把刀,又伸出手将壁龛裏的東西拿了起來,細細端詳:那是一顆拇指大的丹藥,色澤殷紅,仿佛是血,正在散發出奇特的光華,令人覺得無比的舒适平和。

“這是……?”他看了看昏迷垂死的初霜,又回頭看了看壁龛裏面的東西,忽然間一震,頓時全部明白了過來!

“原來是這樣!”他脫口低呼,回頭凝視着沒有呼吸的女子,喃喃,“太傻了……真的太傻了!”

“怎……怎麽了?”沖靈愕然。

沖羽來不及多想,伸手握住了初霜的掌心,将兩人手心的燃燈咒疊在了一起,二話不說,俯身将初霜一把抱起,便飛身出了醫館!

“等等!你要做什麽?哥哥!”

等沖靈追逐了一路,終于重新找到沖羽的時候,他已經在皇宮裏了。

她沖進去的時候,正好看到沖羽在夏日避暑用的廣寒殿最深處,松開了手腕,将初霜安放在了那一張據說可以令時間永駐、容顏不老的千年寒玉冰床上。

“你……你把姐姐帶來這裏做什麽?”沖靈沖進來看到這一幕,不由愣了一下,失聲,“你難道還能懂得怎麽治好她?還不快把她送回醫館去!”

然而,沖羽只是搖了搖頭:“不用了。”

“什麽?”沖靈吃了一驚,連忙沖了過去,探了探初霜的鼻息,觸電般地縮回手來,全身發抖——是的,初霜已經徹底沒有了呼吸,連肌膚都已經冰冷了!

外面黑夜尚自漫長,那朵花卻已經凋謝在了黎明之前。

“姐姐……姐姐她……死了?”沖靈手指劇烈地發着抖,一時間連哭都忘了。而沖羽在一邊垂下頭注視着死去的女子,手默不作聲地握緊,掌心那個燃燈咒正在漸漸地熄滅。他坐在那裏,仿佛極疲倦極哀傷,也很久沒有說話。

“也只能這樣了。”沉默了許久,沖羽站起了身來,拉下了冰晶做的垂簾——瞬間,無數道光擴散開來,将初霜封在了寒玉床上!

沖靈明白了過來,全身一顫,失聲:“哥哥……你瘋了嗎?你、你是想把她永遠封在這裏?”

“事到如今,看來得去把玄靖叫回來了。”沖羽沒有回答,只是長長嘆了口氣,站了起來,“我先通知羅萊士他們一聲。”

他擡起了手指,傳信的靈鴿瞬間從指尖出現,然後朝着四面八方散開。沖羽傳遞完了消息,低聲對妹妹道:“你留在這裏,我去去就回。”

“你要去哪裏?”沖靈有些焦急,“我跟你一起去!”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沖羽足尖一點,轉瞬消失在夜色裏——那樣驚人的速度,幾乎是她從未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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