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周轶眼看着陰陽切線從山谷底下漸漸往上移動,最後完全消失,天色随着時間的流逝黯了下來,只餘下一點殘霞像烈焰山燃燒剩下的灰燼,不明不滅。
随着太陽西墜,沒有植被覆蓋的廣袤大地很快就被帶走了溫度,夜裏的氣溫和白日裏相比簡直是大跳水。白天裏周轶覺得自己是置身于一個巨大的熔爐之中,身體裏的血液在四十幾多度的高溫下似乎随時都會到達沸點。可這會兒,她單薄的長裙根本抵不住寒意一點一點地滲透進來。
夜色愈加深沉,星辰乍現。
等待的時間是最難熬的,從白日到黑夜,周轶覺得自己在山谷裏起碼呆了有半天,可事實上她知道,按照漠邑的日落時間,也不過過去了兩個小時而已。
丁琎還沒來找她。
周轶沒懷疑過他會丢下自己,畢竟他一個人民警察,再怎麽樣也不至于丢下她,何況她現在對他來說還是個嫌疑犯,在沒查明她的身份之前,他是不會輕易讓她走的。
地形太複雜了,他找不到她的藏身之處?這個是最有可能的,畢竟烈焰山山體地勢錯綜複雜,山谷交錯縱橫,就算讓周轶現在按着原路走下山去她也不一定能做到。
丁琎只知道她從哪個山口走進來的,可他不知道她會爬到哪個位置藏着。
周轶忖了片刻,覺得這樣幹等着不是辦法,如果他一晚上不來,她難道在這兒等一晚上?如果那些綁匪先他一步找到她了呢?
她不能坐以待斃。
周轶扯了下自己的裙子,扶着山體摸索着往下走,白天裏烈焰山是灼人的,到了夜裏卻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夜色沉郁,她看不清山谷的走向,只能倚靠兩邊的山體來求索,還需要時不時地停下來判斷方向,因而行進速度很慢。
周轶走了近半小時,她的腳踝不堪驅使迫使她不得不停下來稍作休息。
四下悄無聲息,這樣的靜是周轶許多年來都不曾體會過的,處在這樣的環境裏仿佛心跳的間隙都被拉長了,俗世塵懷爽然頓釋。
年少因一副畫作成名以來,她的世界裏充斥着太多的聲音了,或褒或貶,或嘲或諷,那些評價她都不在乎,可實在是太嘈雜了。她沒想到幾年來難得地感受到平靜是在這兩天裏,在一場可笑的莫名其妙的逃亡過程中。
就是在這樣的靜谧中,一些細微的動靜才會被放大。
烈焰山的地表因長年不降雨又日日經受烈日的曝曬早已幹涸得起了一層殼,人踩在上面會發出輕微的“觱發”聲。--*
盡管對方很小心,但這樣的聲響還是被周轶注意到了。
一瞬間,她如同觳觫的貓,步步地後退着十分警覺。
岔道上冒出一個人影時,周轶下意識地轉身往後跑,沒跑幾步就被人從身後拉住了。
周轶呼聲未出就被捂住了嘴。
“是我。”
她聽到熟悉的聲音,提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丁琎松開她。
周轶吸一口氣:“你怎麽找到我的?”
“聲音。”
下車前他忘了叮囑她直直往上爬,不過她也聰明,沒往其它方向走,否則他要找到她還真得費一番功夫。
“走。”丁琎打頭往下走。
周轶跟在他身後,盯着他的背影看着,覺得這個男人作為一個警察可以說是能力出色了。
早前他讓她先行下車進山躲着,她就大致猜到了他的打算。
估計他是把車往前開到了随便一個地方停下,刻意制造出他們是因為油量耗盡不得已才棄車的假相,好迷惑那些綁匪讓他們在其它的山谷裏搜人,借此調離他們,争取時間。
他呢?一路在山谷中穿梭着回來找她的?光是這點,周轶都不得不佩服他。
這個人無論是體力還是判斷力都超乎常人。
丁琎的視力很好,方向感也強,周轶跟着他下山比自己一個人瞎摸索快多了。
臨近山腳時,前方的丁琎突然停了下來,伸手攔了下身後的周轶示意她別動。
隔着幾座山脊有人在說話,手電筒的光在黑夜中劃來劃去。
周轶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
丁琎仔細辨聽了會兒,發現只有兩個人的聲音,他們應該是分頭在找人。他已經把車開到了十公裏外,顯然他們上次上了當,這次多長了個心眼。
盡管如此,他也沒打算和他們硬碰,現在最要緊的是把周轶安全地帶出去。
手電筒的光近了,丁琎拉了把周轶,讓她背靠着山谷的凹處,自己則反身覆着她,兩人的身體緊貼着,都不約而同地放輕了呼吸。
腳步聲似乎就在頭頂上,有個人站在他們藏身處旁邊的山脊上,拿着手電筒四下打探。
那道光就落在山谷的另一面,離照到他們不到一米遠,只要他再往前走幾步,他們就暴露了。
周轶看着那道光,手腳冰涼,後背冒出了一陣冷汗。
丁琎渾身肌肉繃緊,眼神敏銳又危險,蓄勢待發。
就在他想搶先下手解決對方時,那道光挪開了,另一名斯坦人喊他過去。
丁琎壓着周轶一時半刻沒動,直到再也聽不到斯坦人的聲音後才放開她。
“我們現在怎麽辦?”周轶壓低聲音問,“報警?”
丁琎極快地回答她:“這裏沒信號。”
今天一個接一個的驚吓讓周轶疲憊至極,她揉了揉太陽穴,對他們目前所處的情況感到頭疼:“現在走嗎?”
“再等等。”
烈焰山山脈狹長,山谷衆多,一個地方搜過了他們基本上不可能再費時搜一遍,所以他們現在呆着的地方是相對安全的。
入夜氣溫驟降,山谷裏時不時還會有風吹過,狹帶着寒氣。
丁琎聽到周轶吸鼻子的聲音,他往她站着的方向看了眼,随後換了個位置站着,正好擋住了吹來的山風。
半小時過後,丁琎到附近的山谷裏查看了一番,周轶等了約莫十分鐘才看到丁琎從另一個岔道上回來。
“那些人走遠了?”
“嗯。”丁琎接着說。“走吧。”
他們所在的位置離山腳很近,只不過拐過幾個岔口就到了。
出山前丁琎特地探查了下,山腳下沒有人也沒有車,那些斯坦國人應該都去別的地方搜人了。
從烈焰山腳到馬路還有一大段距離,雖然濃黑的夜色給了他們掩護,但也難說不會被那些斯坦人發現。
“還能走嗎?”丁琎回頭問。
“可以。”周轶答得毫不遲疑。
“你的腳……”
雖然她一直忍着沒吭聲,但丁琎想也知道,這麽一天下來她的腳傷肯定加重了。
“我沒事。”周轶沉冷道,“現在走嗎?”
目前的情況不允許他們再多停留,等天亮了,他們暴露的可能性将會更大。
丁琎蹲下身體,偏頭:“上來。”
“不需要,我還能走。”
“能跑嗎?”
“……”
丁琎沉下聲,語氣強硬起來:“不想再被抓一次就聽我的。”
周轶抿唇,垂在身側的手握了握,最後妥協了。
周轶很輕,背着她比起平時的負重徒步訓練輕松多了。
他們順利地離開了烈焰山,到了省道上,丁琎并沒有順着省道往前走,斯坦國人沒找到他們,也許會讓人在路上等着。
丁琎背着周轶穿過省道往對面的戈壁深處走。
“我們現在去哪兒?”周轶趴在丁琎背上,望着前方黑黢黢的一片,完全不能辨別方向。
“找地窩子?”
周轶聽不明白:“什麽?”
丁琎沒多解釋:“到了你就懂了。”
周轶瞟他一眼,只當他不想和她多說,也就識趣地沒有追問。
丁琎的背很寬很厚實,周轶身形瘦削,人趴在他背上能被完全擋住。
今天一天他就沒休息過,此時背着她,他的步伐仍沉穩有力毫不虛浮,甚至連粗氣都不喘,這樣超常的體力,沒有經年累月的訓練是不可能有的。
周轶被很多男人追求着,但從沒被男人這樣背着走過,連周振國也不曾,他是個嚴父,或者說只是對她苛刻而已,對他的其他孩子來說,或許他是個溫柔可親的慈父。
她突然想起來,其實有一個人曾經背過她,只不過那時候他還是個男孩,她也不過是個半點大的孩子。
周轶塵封的回憶忽然被勾起了一角,露出了泛黃的底色。
戈壁上只有偶爾刮過的風的聲音以及他的腳步聲,然後就是他們的呼吸聲。
周轶突然問:“我和其他女人比起來,重嗎?”
丁琎過了一秒才說:“什麽意思?”
周轶盯着他立挺的側臉輪廓看:“背過女人嗎?”
丁琎沉默。
沒有還是不想回答?
哪一個都無所謂,周轶只是突然想說話。
“丁琎。”她直呼他的姓名。
“嗯。”
“你認識軍人嗎?”
“……”
“你當警察的,會經常和軍人打交道?”
丁琎第一反應就是她想套話。
他微微偏頭:“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
“好奇。”周轶這麽說,語氣裏卻不見得有多好奇,反倒試探成分居多,“特種兵你認識嗎?聽說域城有一支很神秘的特戰隊,你知道嗎?”
丁琎突然站定,把她放下,然後轉過身低頭看她,眼神晦暗不明。
“你想說什麽?”
周轶扯了扯自己的裙子,擡起頭看他,不緊不慢地說:“哦,只是覺得你身手這麽好,怎麽沒去當兵,說不定能進特戰隊,報效祖國。”
丁琎一雙眼鷹似的攫住她,只不過夜色正濃,她的五官都模糊了,他看不出她的表情細節,只能聽到她平靜的陳述。
“當警察也能報效祖國。”
周轶不置可否。
“接下來往哪走?”她問。
“到了。”
周轶看着空蕩蕩的戈壁,皺眉:“到哪兒了?”
“地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