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沉船

任誰也沒有想到, 事情會來得如此之快。

事情發生的時候, 大部分官員對此一無所知。

據說有兩個官員是在同一個青樓的同一個房間裏抓出來的, 被抓的時候他們還很嚣張,質問萬書豪:“憑什麽抓我?我們幹了什麽事?”

萬書豪把罪名說了一遍,他們臉上表情突變, 大聲道:“我要見九皇子!”

萬書豪把所有官員抓完,對皇帝彙報的時候, 特意提到了這個細節。

皇帝不怒自威,問:“你這是什麽意思?是在暗示朕什麽事情嗎?”

萬書豪不卑不亢地行禮,道:“不敢。”

皇帝便又看了柳寧歡一眼,說:“寧兒,這你可滿意了?”

柳寧歡說:“談不上滿意不滿意, 畢竟不是兒臣逼他們做出這些事情的。”

皇帝神情複雜,嚴肅的表情裏似乎還暗藏了一絲擔憂。

皇帝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麽的時候,太監來報:“九皇子求見——”

萬書豪說:“那臣告退。”

柳寧歡說:“兒臣也該離開了。”

皇帝卻說:“萬書豪走吧,寧兒……寧兒暫且別走, 在屏風後坐着吧。”

皇帝屏退了宮女太監,只留柳寧歡在屏風後偷聽。

趙湛很快進來, 一進來便是一聲咳嗽, 随後才說:“父皇, 我進來的時候,看到刑部萬尚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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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說:“這麽說今天的事情你知道了。”

趙湛說:“這麽大的動靜,兒臣怎麽可能不知道呢?只是我不明白, 為什麽突然……”

皇帝說:“因為你妹妹給我看了一些東西。”

趙湛頓了一下,說:“這樣……呵。”

皇帝說:“朕同等對待你們倆,你給朕看了一些東西,朕覺得有理,便任由你抓人。寧兒向朕證明了另外一些東西,可牽涉官員太多,朕只好交給刑部處理。”

趙湛說:“妹妹這是對我抓了石憧感到不滿意?”

皇帝沉默片刻,說:“萬書豪告訴朕,他抓的兩個人高喊要見你,你可知道為什麽?”

趙湛說:“這得問他們了。”

柳寧歡聽到這句話,就知道趙湛要起棄卒保帥了。

皇帝當然也聽出來了,可面前是他最能幹的兒子,柳寧歡翻出的事情越大、牽涉的人員越多,越是說明趙湛的勢力之大。

當一個皇子做到這個地步,他還有什麽選擇嗎?

趙湛說:“只是我沒有想到,妹妹竟然這麽能幹。”

想到柳寧歡跪在地上時堅定的表情,皇帝突然産生了一種難以排解的惆悵。

他安排了人手在公主府,自然知道自己女兒表面上的驕奢淫逸全是裝的,自己女兒從未放棄過争奪皇位。

皇帝給平真公主起名“寧歡”,自然希望她如同名字一樣,過得簡單快樂。可生在皇家,這注定只是奢望。從柳寧歡跪在地上,舉起那本厚厚的奏折起,他兩個子女之間的戰争,就真正打響了。

趙湛嘴上說着“沒有想到”,表情卻一點兒也不驚訝。柳寧歡來了這麽一手,出乎趙湛意料之外。趙湛一方面感到惱怒,另一方面卻也感到有趣。

皇帝仔細觀察趙湛的表情,說:“你們是兄妹。”

趙湛笑了一下,無懈可擊地說:“多虧父皇提醒,我終于記起來了。”

皇帝同趙湛聊了幾句話,覺得精疲力竭。

待趙湛走後,皇帝坐在座位上,說:“出來吧。”

柳寧歡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皇帝說:“剛才的對話你都聽到了,你有什麽想說的?”

柳寧歡說:“兒臣希望趙國長治久安,這種徇私舞弊、結黨營私的事情,不可再有。”

這就是說,要跟趙湛剛到底了。

皇帝嘆了一口氣,說:“一百年前,天下分而治之,國與國之間紛争不斷。承蒙祖先關照,趙家四兄弟各有所長,團結一致,其利斷金,終于一統天下,立國號于趙。這本是個兄弟同心的完美故事,可後來兄弟之間離心背德,紛争不斷,你可知是為什麽?”

柳寧歡說:“為了利益。”

決定宮鬥之後,柳寧歡補習了很多歷史典故,才知道趙家原來有手足相殘的傳統。

自開國以來,每一任皇帝繼位之時,都要把自己的兄弟姐妹殺個幹幹淨淨,好像不做個鳏寡孤獨就不高興似的。

知道這段歷史之前,柳寧歡還覺得趙湛殺光同胞手足實在是太殘忍了。知道這段歷史之後,柳寧歡改觀了:原來暴戾這種東西是刻在骨子裏的,如果她自己奪位成功,也一定會殺死趙湛,以防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不過她沒有趙湛殘忍,她只會幹脆利落地給趙湛一刀,而不會放幹趙湛的血,也不會把趙湛的屍體挂在城門口鞭屍。

皇帝說:“上次我問你,知不知道趙家血脈裏藏着什麽秘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柳寧歡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皇帝說:“趙家祖先統一天下的過程中,收集了很多金銀財寶。他們把寶藏置于某處,并用奇門遁甲之術掩藏起來。這是因為祖先深謀遠慮,擔心後輩無能,而特意留下的照拂。”

“為了防止這種照拂為他人利用,祖先使用了一種特殊的辦法将門封住。只有趙家血脈才能打開那扇門,取出寶藏。”

皇帝一字一句地說:“所謂皇家血脈,其實并不珍貴。珍貴的是它能做到的事、能打開的門。它是鑰匙。”

聽到這裏,柳寧歡突然福至心靈,懂了很多東西。

為什麽每一任皇帝都要殺光手足;

為什麽趙湛不提前處理威脅,非要留趙寧歡蹦跶至此;

為什麽趙寧歡直女裝彎,還表現得特別厭男;

為什麽趙湛登基之後,要熬幹兄弟姐妹的血;

……

可為什麽,皇帝要對自己說這些?

柳寧歡眨了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皇帝。

她這時候才發現,從自己呈上奏折之後到現在,不過短短半天功夫而已,皇帝卻像突然之間老了十歲一樣,全身上下寫着疲憊和力不從心。

皇帝走近柳寧歡,摸了摸她的腦袋,用惆悵又疲憊的語氣說:“朕一直懷着不切實際的想法,希望你過得平安喜樂。可直到今天,朕才真正意識到,這是奢望。寧兒,朕已經護不住你了……”

他的手掌很大,也很溫熱,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父親一樣。

可生在趙家,注定九死一生。

他的兒子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的女兒也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老了,什麽都做不了了,只能把秘密交給柳寧歡。

從皇帝的話語與舉動裏,柳寧歡突然受到了觸動。她握着皇帝的手,眼中眸光閃動。

從宮裏出來,柳寧歡眼睛紅紅的,情緒也有一些低落。

太監送她回到恒若宮,末了遞過來一個平安符,道:“皇上囑咐,一定要我親手交到公主手中。皇上還交代,這護身符在靈隐寺叫高僧開過光,讓公主時刻佩戴,千萬不要丢了。”

柳寧歡收下,道:“多謝公公。”

然後從腰間解下一個玉佩,交到太監手中,說:“勞煩公公費心了。”

柳寧歡給這太監塞過很多次東西,這太監都是一邊說着“不可”,一邊忙不疊地收下。可不知為何,他這一次竟然真的沒有伸手,而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公主保重。”

說完,那個太監便帶着一幹小太監離開了。

柳寧歡望着太監離開的身影,将護身符緊緊攥在手裏,然後才轉身進府。

剛剛一只腳踏進了門檻,丫鬟便過來小聲說:“公主,裘宰相過來了。”

裘宰相稱病多時,除了上次皇帝暈倒以外,已經很久沒有上朝了,更別提出門拜訪別人。

這一次過來,一定是對自己的行為相當不滿意。

柳寧歡已經在心底把裘宰相當成了老師,此時就有一種考試考砸了被班主任單獨叫出去談話的緊張感。

可選擇是她自己做的,她絕對不可能更改。

柳寧歡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問丫鬟:“裘相在哪兒?”

順着丫鬟的指引,柳寧歡找到了裘宰相。

裘宰相負手站在書櫃面前,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書脊。

這些書都是大火之後丫鬟新買來的,幾乎全是照着之前的風格置辦,其中還夾雜着清伶畫的好幾冊春/宮。

柳寧歡老臉一紅,連忙湊過去道:“裘相。”

裘宰相轉過身來,說:“聽說,公主今天去宮裏請安,請出了一件大事。朝中半數官員都來問我發生了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為了給他們一個交代,老臣特意跑了一趟。如有打擾之處,還請公主見諒。”

裘宰相這話說得特別“客氣”,語氣也很生疏。柳寧歡知道他是生氣了,連忙行了個禮,說:“老師折煞學生了。”

裘宰相說:“公主有自己的想法,老臣愚鈍,不敢自稱老師。”

柳寧歡說:“老師可是生我的氣了?因為我意氣用事?”

裘宰相沒有說話,柳寧歡拉着裘宰相坐下,又親自倒了一杯水,呈上來幾塊糕點。如此讨饒一番,才說:“但學生此舉,不全是出于意氣。”

裘宰相問她:“那是何故?”

柳寧歡說:“石憧被抓,我心裏當然是很着急的。老師的意思我知道,不能把自己跟一艘快沉的船綁在一起。”

“可學生認為,石家是我目前唯一的依仗,我若是連石家都棄了,以後還如何同別人鬥?現在已經到了緊要關頭,趙湛已經圖窮匕見,我不能再韬光養晦。如果我拿不出氣度,文武百官如何服我?就算僥幸站到最後,趙國又會如何?”柳寧歡擲地有聲:“只有先證明給別人看,我才有可能拉攏他們。此事一出,趙湛會棄卒保帥,他那邊的人會怎麽想?”

“老師向我詳細描述了不同官員的品行,這對我幫助很大。可老實說,我能做成今天的事情,不光是靠着老師的情報。我提供的證據裏,有幾份是從趙湛那邊的人手裏挖出來的。他們以前選趙湛,是因為沒得選。”柳寧歡說:“但我站出來之後,他們有的挑了。”

裘宰相神色複雜地看着柳寧歡,發現柳寧歡雖然是在解釋,但是言辭和神情中完全沒有悔意,反而帶着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

尤其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神色自若,如同燦爛陽光,竟帶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

這是一種很年輕的氣質,裘宰相已經很久沒有見識過了。

看着這樣的柳寧歡,裘宰相突然意識到:或許自己真的老了。

只有老人才會瞻前顧後。

見裘宰相神情松動,柳寧歡再接再厲道:“何況石家不是沉船,只不過是艙體破了幾條縫而已,還補得上。如果石憧能安然出來,那就是補上了。老師你且看着吧。”

還要得虧裘信的考驗,柳寧歡才能确定石憧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無辜的。

趙湛或許認為這樣就夠了,但柳寧歡知道,只要事情真的發生過,就絕對會留下證據。這是看多了推理的柳寧歡非常确定的事情。

然後柳寧歡找到了漏洞。

裘宰相望着柳寧歡看了一會兒,突然嘆了一口氣,說:“好,我看着。”

兩日之後,石憧出獄。

雖然有幾個石家人被抓進去了,但船到底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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