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傍晚到的這裏,過去快四個小時,床上的人也快要醒來。
赤足踩着蓬軟的地毯,拉上窗簾,輕松隔絕裏外兩個世界。
屋內的舒适簡直能讓人一睡不醒。
裸露的肌膚曝于蒼白的燈光下更顯病氣,前幾日留下的淤青倒是褪去些許。
縮回手臂,貓似的在被窩裏伸了個懶腰,連串表示惬意的呻吟流出唇齒,白絨絨的腦袋探出被窩,倦意仍存的眼睛四下打量這個仿佛白日夢的新環境。
深眠将醒之際,“噼裏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就不絕于耳,朝左側過身,神座坐在書桌前打電腦的背影已然收入眼簾。
“日向……神座君。”揉揉幹澀的雙眼,狛枝掀開被子正欲下床,腳踝處卻受到金屬器具的束縛,明顯限制了活動範圍,他順鐵環抓起鏈條放在面前問神座,“神座君,可以打開這個嗎?雖說我是很不聽話的人,但在神座君心目中我惡劣到要像家畜一樣豢養嗎?我可以保證面對的是神座君的話,是什麽都不會反抗的啊。”
神座停下手裏的編程,端起桌上一盤塗果醬的面包和牛奶,遞到狛枝的被子上。
“為什麽?”狛枝放下鐵鏈,拿起面包咬了一口, 像十足地信任神座來源不明的食物,“外面的世界再危險,我這樣的垃圾蟲死了也很正常啊……”
“沒有為什麽,立刻閉嘴。”自顧自走回書桌前坐下,神座繼續他的工作。
聽話地安靜吃飯是狛枝的良好習慣,不過他安分沒多久就打起別的主意。
“嘩啦啦……”下床時盤在一起的鐵鏈相互碰撞,發出清脆響聲。長度意料之外的剛好,只夠他移動到距神座半米的地方,活動半徑兩米都不到。
他很快放棄騷擾對方的想法,乖乖坐在床沿抱膝發呆。
期間有發呆中斷他下了三次床,簡單地從屋裏的設施判斷出這是一處單身公寓,卧房簡單配置巨大的書櫃書桌,有客廳、廚房、浴室及一個小陽臺。
房間的布局可能被神座後來修改過,讓狛枝一下床就能進浴室解決私人問題。
神座也懶得搭理他,中間也僅一次,給狛枝從書櫃裏取了一套西野圭吾的推理小說,二十多本太沉狛枝拿不動。狛枝把書按理想閱讀順序排在床頭,安定地打開最上一本《悖論16》。
接下去過了一段風平浪靜的日子。每天中午十一點神座都會出門一趟,正午十二點帶着新鮮食物準時回來,偶爾還會帶藥品。他回來的時候西服上或多或少會沾星星點點的血跡,他也毫不在意,随手扔進浴室後轉身去廚房做料理。
晚上十二點以前他也照常工作,而狛枝往往會從床上先下來,招呼神座睡床通常情況他是不予理會,等淩晨狛枝困得書蓋臉倚着床睡去,再保存文件切斷電源,摸黑把他搬上床,蓋好被子,然後去到客廳裹起毛毯睡沙發。
這般平靜的生活也渾渾噩噩地過去七天。
安逸似也在漸趨磨殆狛枝骨子裏的敏銳和執着,或許不是,他等待神座完成後,讓他去見一個新的世界,最差,也能一同去面對絕望戰鬥吧。
順帶一提,昨晚,也就是第七天,等到狛枝一周不洗澡受不了了,主動提出要洗澡,神座終于把鐵鏈放長到三米左右,盡管自由如此,狛枝還是趴地上也碰不到廚房門和窗簾。
事實上後來的兩天,神座是完成了工作,他轉變為異常慵懶的模樣,浪費大半天在沙發上休息,等平常飯前一小時再準時醒來,出門找食物做料理,吃完接着睡。
說不出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會給狛枝做與自己同份量的料理,坐在沙發上盯着直到狛枝僵硬地咽下最後一口。
十天下來估摸會長點肉上去,總歸氣血是比以前足了幾分,病白的臉上也透染起隐約的健康粉色。
那麽話說回來,洗澡的時候不發生點事,就實在太普通了。
真的很普通。
什麽也沒發生。
第十天,神座破天荒卸下狛枝的腳環,一同進浴室,脫外套時狛枝還往浴缸邊縮,誰知神座連眼珠都不斜一下,不動聲色拾起他倆的衣服放進洗衣機,再發揮超高校級家政的才能人形洗衣機般洗起自己的襯衫。
“神座君……”
“我改造了加熱器變成淨化器。”掐斷狛枝接下來的問話,神座已經絞幹襯衫。
低頭自言自語了一番,狛枝倒也沒別的話再說。
熱水放得差不多時,神座赤裸上半身拎着襯衫開門去曬。
悄悄送了口氣,狛枝丢開胖次,滑入清水的懷抱,秉着“既然能洗澡那就不管來源是哪裏日子過得再可疑好歹是和希望一起過啊”的理念,享受起連日來都沒能達成的願望。
他可是在心裏做好充足的面對不幸的準備了。
水霧缭繞的浴室,一個人。
神座在床上看書。
開門姿勢可能不對,不,一定不對。狛枝拉緊身上唯一的大浴巾,勇敢地跨出浴室。
和希望睡同一張床的幸運,絕對會遭遇橫死街頭的不幸的。看神作的樣子應該也不會告訴自己今晚一起睡這樣不靠譜的事,平時有照顧他這種垃圾,嘴上不說其實心裏早就覺得極無聊又麻煩了吧。
唔——
神座君不開口就等于默認今天睡客廳。
“嘩啦啦,咣當。”
輕巧精準地抛到他的腳邊,擡腳不敢跨過。
扭頭對上神座的眼睛,那種不留任何餘地的冷酷和命令式,讓狛枝瞬間感覺不聽話不行。
磨磨蹭蹭挪到床邊,剛要爬上去又停了一下。神座的位置在外側,從外側進去會碰到。護着浴巾墨跡到床尾爬上床,貼着牆壁滾進被窩。
定時關的燈光熄滅,神座躺下,睡之前目光在狛枝身上稍作停留,丢下一句話,“明天離開,去留自覺。”
“啊,神座君走了的話,我也該一個人了吧,雖然想無恥地說讓我一起做點什麽也好,不過想了想我也是個累贅啊。和神座君在一起過了這麽多天都想象不出外面會變成什麽樣子,不過那麽長的時間裏我想過,世界在絕望,心裏懷着希望,然後施展自己的才能,盡己所能,是一定可以重新建造充滿希望的世界的,到時候要是讓我來做無數墊腳石裏的一塊也很值得呢,我這種垃圾,萬一還有人記得,說不定他們就會把‘希望’和‘狛枝凪鬥’放到一塊兒談論,想想都覺得是在做白日夢啊。”
“……”
“神座君?”
睡了。
淩晨,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心神不寧,猛然間睜開眼睛,窗簾的縫隙還未透進日光,狛枝趴在床沿勉強從挂鐘判斷出現在還沒到四點。
身邊空蕩蕩的。
腳上失去數日以來的束縛後反而自由得不太習慣。最近睡相好像也變乖了,浴巾居然還堅強地松松垮垮圍在身上。衣物折疊整齊碼在被子上,旁邊是托盤裝的培根三明治和熱騰騰的牛奶。
“果然就算是神座君,也會煩到急着擺脫我吧,忍受十天真不愧是希望。”下床穿上衣服,狛枝在屋內查看了一圈。
這裏算是失去了神座生活過的全部氣息,他本來就是不論何時離開都不會留下痕跡的人。
唯獨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仍是靜靜地運轉着,過去看了一下,電腦型號是很常見的,桌面也只有常用程序,網絡沒有連接,點擊菜單欄,近期使用的程序記錄都消除過,看看硬盤容量,電腦裏的東西絕不多,就是一臺普通電腦。
抱着試試看總會有收獲的心态,狛枝點開“我的電腦”,想把C盤到E盤一個個點開來看。
幸運的是,一點開C盤就看到裏面除程序文件夾外還有個名為日記的文件夾,再點開,按日期順序整齊排列的十個視頻與十個文本展現眼前,标題全是十天的日期。逐一浏覽下來,找到一些可循的規律,每段文字前标注的時間間隔都是十分鐘,也就是十分鐘記錄一次自己的情況,沒錯,雖然沒有寫是誰的行動,狛枝自己是清楚得很,連自己都會忘記的看了幾頁書,身體狀況包括心跳血壓呼吸速率變化都有詳細記錄。
仔細想想,神座是能夠像擁有機械師才能的左右田一樣,既然研究改造淨化裝置不在話下,那更難一點的實時監控、檢測設備和數據自動生成的程序對于神座,有材料就能完成吧。
只要用“他擁有所有才能”就可以理順思路。光标下拉到底跳過自己愚蠢的生活日記,最後還剩一條條紅字标注的記錄。
X月XX日:11:00—12:00 21 / 15:00—16:0014
X月YY日:11:00—12:00 17 / 15:00—16:0016
…………
依次下去,推出是神座每天出去的時段,至于數字也說不定是食材數量?估算起前幾天的食物。幾斤大米幾條魚幾棵白菜,等等,明知這麽算一點都不合理啊……
心裏的準确推論或許殘酷,最終還是笑着對自己說,“神座君,做的是‘正确’吧。”
惡劣的寒意事實上已布滿周身,排除一切,他對他的信任源究竟來自哪裏,他解釋不清。
剩下的文件他也做了跳躍式浏覽,再沒收集到有用的信息,不如說是心不在焉随手放在一邊了。
無意間瞥一眼窗簾,外面已是灰蒙蒙地亮了起來,随後不久,更亮了一些。他好久沒有看過外面的世界了,暫時忘記要朝什麽方向稍稍幻想。激動又毫無防備地期待一個嶄新的世界。
“刷拉……”
天空竟不是大亮天明,而是壓迫人的陰沉,他所處的應該是三層或二層,僅僅看見路上的霾也厚重地籠罩附近的街頭巷尾。
狛枝臉上剛浮現的微笑漸趨僵硬,正欲打開陽臺門的手頓住,他還發現每天看到的光亮來自陽臺燈。
猶豫沒有任何用處。
一鼓作氣拉開門,踏上陽臺,淺淺吸上小口氣,刺鼻的氣味竟沖入鼻腔,胃中立刻配合地翻湧起來,勾起酸味的嘔吐感,捂嘴不停幹嘔。
惡心的濃烈血腥味,但肉質腐爛的腥臭甚至蓋過血液,意料外的情況着實不留情面地沖擊了狛枝一把,他不得不扯起外套多蓋幾層在臉上才使呼吸輕松一點點,但這樣簡單的防護維持不了多久,他得盡快确認。
步子又往外邁出,傳達回大腦皮層的圖像刺激瞳孔劇烈地收縮。
沒等他去辨認全貌,一個戴黑白熊頭套的人從陽臺外攀援而上,躍入陽臺。
絕望殘黨!
狛枝在迅速思考應對措施的同時快步退進房間要鎖上移門。
可惜比他更快的是那人的動作,抓着自己後退的時機,上前推了自己一把,重心不穩的狛枝跌坐在地毯上,又向後仰躺下。他被那一推摔到臀部連尾椎脊椎和肌肉都疼得發麻。
接下來,沒有接下來。狛枝倒地後,闖入者轉身關門上鎖,摘去頭套,放出自己長過膝的黑發。
“神座君,是你倒也讓我意外……問題是外面的世界……我是在做夢對吧。”挪到床邊,倚着柔軟的床休息,狛枝抓抓頭上的呆毛們,不知所措地看着神座,以期從他嘴裏得到一個“希望”的回答。
“眼見為實,我不想解釋這麽無聊的事。”神座信手扔開手中的食物袋,脫下西裝往浴室走去。
食物袋的結很松,幾個鮮紅的蘋果滾了出來。
狛枝怔在原地,恍然又明白他之前不會去有意識思考的問題,卻重新陷入新的疑惑,惶惶地把雙眼聚焦在某一點發呆。
現在的時間段,神座做的說不上是早餐還是午餐,充其量算作點心。
水果拼盤和黃油面包切片。
他坐在狛枝身邊。面對大開的窗簾外的糟糕風景,一片片吃起水果。
也許也是狛枝的心理承受能力确實強悍,他負氣地嘆了聲,拿起兩片面包夾幾瓣檸檬啃咬起來。
先是面包的奶香,嚼動嚼動,使人牙碜的酸味蜂湧入口腔,自舌尖席卷到舌根,分泌的唾液也沒能緩解,反而擴散了酸味,酸得牙疼不止。
仍把面包往嘴裏塞。
吃下去。
忘記掉。
塞滿嘴的面包推進到喉嚨深處,忍不住已想嘔出,狛枝擡手堵起嘴,吞咽與嚼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想吐。
不斷記起。
細密的汗珠冒出額頭,面無人色地咀嚼,吞咽。
驚恐地爬起,跌跌撞撞沖進浴室,胃部劇烈抽搐,不管咽下去或還在喉嚨的一并返回口腔,趴在洗手臺上響亮地嘔了出來。水池口不大,很快積起小灘粘糊糊的,乳白、淡黃與棕色混合沒嚼碎的面包的嘔吐物。
簡直拼命地要把早餐也吐出來的模樣。
怎麽可能忘得掉。堆散在外的死者屍體、斷肢,未幹涸的血跡遍染的街道,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不僅僅是這些,還有氣味,屍體腐爛發臭蚊蠅成群,血液揮發的鏽味,污濁空氣的……
“嘔——”
絕望的世界如何絕望都不會在腦內生成完整,到頭來還是會發覺,愛着希望是自己對希望中的世界太過高估,就像建立在真實之上的紙張描寫哪怕真實透徹,也不過是會腐爛于時光中虛構。
世界支離破碎的話,那他的希望究竟做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