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路明非其實不喜歡做夢。
他深刻地懷疑自己喜歡自虐。
因為他的夢裏往往都沒什麽好事。以前有路鳴澤這個小魔鬼在他的夢裏搗蛋,後來路鳴澤莫名其妙來得少了,他就夢到了別的東西——比方說陳雯雯在電話裏的哭腔,比方說諾諾散在血紅海水裏淩亂的紅發,比方說師兄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屠掉了他們的小師妹,安詳地倒在他懷裏,他嘶啞的嚎叫,說師兄不要死這裏啊你還可以罩我兩年的。
還有一些他恨不得八輩子都回憶不起來的。
比方說東京平靜的海裏躺着的紅發姑娘……
比方說他慌亂地逃離了安珀館,覺得這世界的人都瘋了。
那時候他丁點兒也沒有懷疑瘋的是自己,心想着,我操啊,你們都是什麽東西,我又是什麽東西,師兄幹的那些事多牛逼啊怎麽就成了我幹的了,我何德何能啊,把學生會長的皮撕下來,不就他媽一個蔫小孩麽?
裝了一年逼又怎樣,把他摁到楚子航和凱撒面前,他不還得跪下來麽,他不他媽還是一個蔫小孩麽?
……好吧,雖然他自己也分不清做夢做什麽算是好事。
欺負他那3*160的“好弟弟”路鳴澤?文學少女們小白裙底下的大長腿?
怎麽也有點恐怖啊。
旅途颠簸,路明非不是沒考慮過褪黑素,不過那些狗屁藥丸還沒高中課前喝的一杯感冒靈顆粒要來的管用,那時候他可以肆意睡死在講堂上,只要他把書本蓋嚴實點。
而不是現在這樣,随時都要做好醒來,摸摸屁股上那把袖珍小手槍。
前座開車的人發現他醒了,頭也不回地向後抛了一瓶礦泉水給他:“醒太早了,起碼還要四個鐘頭才能下高速。”
是嗎,他還以為自己已經躺着熬了二十四小時了。
路明非旋開礦泉水,突然發覺這瓶子已經被開過了,有人喝過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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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了把自己在後座上滾得淩亂的頭發:“師兄你累麽,要不我開會?”
“不用,你開車我睡不着。”楚子航目不斜視。
“……哦。”
他們正在快車道上,時不時就會有比他們更趕時間的人從邊上超車而過,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不要命的瘋子開機車從他們邊上逆行而過——這都是真實發生過的,當時開車的還是他而不是師兄,他才學不來師兄那股淡定勁兒,當時手一歪,差點整輛車給飛隔壁大車道上去了,搞得開卡車的大胡子對他亂吼了一通。
他問那是什麽意思,楚子航眯着眼告訴他“他在用緬甸語罵你母親”。
哦,是的,那時候他們正好剛到緬甸。
當時他回答“罵我母親不錯了,大家都這麽罵,我都聽過10種語言的操你媽了”。
然後楚子航頓了頓,似乎不太情願,說:“其實他說的是‘哪個臭小子敢這麽開車,沒被人肛過膽子肥嗎?’”
“……我還以為亞洲人罵人都比較文雅,”路明非痛苦地打着轉向燈切回快車道,“不對,所以師兄你還美化了他的話啊!”
“亞洲人是比較文雅。你忘了兩個月前在澳大利亞,你是怎麽被罵的了?”楚子航說,“人都不喜歡挨罵,我就沒有逐字逐句轉述。”
“我忘了啊,”路明非說,“我當然不喜歡了!又不是抖M!但我總不能連人家罵的是啥都不知道吧,雖然我不會說緬甸話,但我可以用中文罵回去啊!他聽不懂我也聽不懂,扯平了啊——”
楚子航降下車窗:“你說吧。”
“不了不了,”路明非連忙又将車窗升上來,“肛還是被肛過的。”
“……”
路明非心情好到爆炸,歪歪身子,對着後視鏡看了又看,總算對上後座師兄的側臉:“哎我說……師兄你好歹配合着臉紅一下表煽情嘛。”
對此楚子航面不改色:“看路,不然我來開。”
他只能哀嚎着将脖子縮回去。
意識到他走了神,前座的人體貼地敲了敲方向盤,将他的思緒叫回來:“路明非。”
路明非收回傻笑,賊正兒八經地坐直:“是!師兄!”
“你最好再睡四小時,否則今晚你又要困得想跳樓——這是個新地方,還不能完全确定有合适的落腳點,唯一的好事是小國家科技不發達,要躲過EVA的監控比較方便。”楚子航說。
路明非看到他将車速從100降到了90。
這不是個什麽好舉動,雖然行進平穩不少,可也會導致他們比預計更晚地抵達目的地,土瓦。
最理想的狀态是,在那裏,他們能避開EVA的監控,呆上近半個月。
每兩周他們的行蹤都會暴露一次,路明非懷疑是自己手裏這臺“芬狗”iphone幹的壞事,畢竟他實在想象不到還有其他信號源的存在。他們并非沒有考慮過将其丢棄,可事實證明,沒這玩意導航,日子只會更難過。
而一旦被EVA發現,這個國家就不再會是安全的避風港。
他們繞了個大圈子,離開中國大陸之後,他們還在不少國家逗留過,蒙古、俄羅斯……然後在太平洋各種小國上分別待了段時間,繞開美國這類發達國家,他們又輾轉到南美洲過了幾個月,兩個月前到了澳大利亞,現在又回到了東南亞,就連看到黃種人都覺得親切。
掐指一算,全世界有233個國家和地區呢,233這麽吉利的數字,指不定他們可以挨個住過去,說出去怎麽也能在3*160的路鳴澤面前擡起頭了。
他老實交代:“我不太想睡了。”
楚子航便問:“怎麽?”
“會做噩夢。”
“……行吧,”楚子航打開了車內自帶的CD機,“你想聽什麽歌?”
路明非又趕忙搖頭:“別了師兄,省點電吧,咱這敗家毛病得停停,這老古董還能撐個十天不錯了,我看它的樣子像是随時都要散架的,哪個倒黴蛋來輕輕撞一下它可能就要大義西去了……”
楚子航也不勉強,擡手将CD機關閉。
路鳴非将腦袋歪向不斷震動的車窗玻璃,窗外的景色平淡無奇,倒是飛鴿在空中劃出優美弧線的身姿比較奪人目光,因為高速飛行而掉落的羽毛令他想起一年二月二十三天前,在房車裏灑得缭亂的鵝絨枕頭。
這是他們逃亡的第二個年頭。
緬甸不是個适宜居住的地方。
路明非對這裏的唯一印象就是同班同學愛看的還珠格格第三部,那大老爺們整天吼着紫薇啊你快去緬甸找爾康他要被別的姑娘拐走啦,于是對路明非僅有的童年來說,緬甸的顏色基調很簡單——綠的。
大約是星際争霸之神聽到了他在心中的碎碎念,楚子航找到的栖身所,是一個綠油油的廢棄工廠。
路明非說:“師兄,這不吉利。”
楚子航皺皺眉:“綠怎麽就不吉利了?”
路明非閉了嘴,屁都不敢放一個。
他抱着雞蛋裏挑骨頭的心态瞅了兩眼工廠,工廠門口還貼着封條,要麽老板欠錢跑路,要麽這裏發生過命案。
“師兄……你太強了,這怎麽找的,跟住別墅差不多。”他說。
楚子航沒回答,丢給他一把掃把,用行動說明了意思。
——住別墅?做夢吧你,有本事收拾一個房間出來再bb。
事實證明,兩個家務水平都不高的臭男孩——也許算是臭男人,要将房間收拾是不現實的,他倆勉強将一個疑似員工休息室的地方收拾幹淨。看着周圍堪比《Harry Potter》裏主角住過的碗櫥一般破落的環境,路明非樂呵地想,媽哎我還真是主角,待遇都一毛一樣的,可惜人家不如我慫。
總之,這是個好地方,平日裏絕對無人會造訪,它就像被這個時代遺忘,坐落于土瓦市的邊緣地帶,但怎麽說也是市區,在出行不便的情況下,外出購買物資也不那麽困難。
已經過了淩晨,路明非為自己白天撐臉充胖子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一腦袋紮在外套折成的枕頭上,眼皮随時都要嗑下。
可當有人收拾完了可以被稱為“危險物品”的行李,坐到他邊上時,他又突然醒了。
“诶,師兄。”
“嗯。”
楚子航正在拭刀——那把村雨,路明非将它從楚天驕那兒取回,繞了一圈,或者是一個世界,它又歸還到了楚子航手裏,沒有月色的夜裏,散發出的光依然令人脊背發涼。
路明非認得出來,那是沾過血的顏色。
這個說法很玄乎,因為楚子航很愛護它,別說詭異的血跡了,就連灰塵也不着一毫。
不就是一把刀而已,就算是出了名的妖刀村雨也一樣,刀不都是冷銀色的麽,還能有什麽奇怪的顏色?
真要說的話,那就是妖氣。
刀沾染過血,散發出更尖銳的鋒芒,渾身上下無不透露着殺意。
就和它的主人一樣。
可是最近沒發生過什麽“壞事”啊,廢柴的邏輯庫避開了EVA的推測方向,它們本該是一個程序,連“Hello World”都是複制黏貼成的,要打反心态,當然還是廢柴這條老流氓來得辣,學院很難摸透他們的行程。
更何況,師兄會下殺手麽……
那可都是曾經的校友啊。
是混血種,不是龍。
路明非不敢肯定,他知道他眼前的人還是楚子航,還是他的師兄,那個會堅定地将他留在過山車最後排,生怕他死了的師兄,那個垂下頭,給他系好銀藍色領帶的師兄。
這樣一個師兄,卻是諾諾口中那個戴着面具的奧丁。
路明非将視線從刀刃上收回:“廢柴說什麽了?上一次被學院抓到行蹤是三天前,這三天以來都沒啥動靜……咱們這是逃掉了麽?”
“他說這個位置安全,學院找不到,”楚子航冷冷地說,“來土瓦也是他的主意,但他實在太吵了,動不動就唱《我們是共産主義的接班人》,權限限制,我無法将他調到靜音,只能丢在車上。”
路明非的語氣輕快起來:“我該謝謝他沒有唱《扭秧歌》麽……”
“說不定他會跳。”
“別吧,師兄你可能沒見過他跳舞的樣子,別看他人模狗樣的,學生會的晚宴上,他跳得一年比一年像滅霸!”
楚子航像被逗樂了,握着刀的力度柔和下來不少,低頭盯着刀刃看了一會,然後長刀再次歸鞘。
楚子航說,“別想多,趕路容易神經緊張,休息吧。”
路明非很快就被楚子航連推帶搡塞進了被窩裏——這是邵一峰的豪華房車裏所剩無幾留下的家具,那輛房車被學院發現後,他們只能将其丢在了一條小巷裏,帶着可憐兮兮的這些“遺孀”改嫁到一輛又一輛小破車裏。
若不是冬日太難熬,楚子航指不定要把這被子也一塊扔掉,路明非嗷嗷嗷地将它撿了回來,一點也沒有身為卡塞爾學院從上到下所有校友一同追殺的關底boss的自覺。
路明非把臉埋在被窩裏。
楚子航脫了外套,也躺進來,微涼的夜晚,路明非納悶地想,身邊這個哪裏是師兄,根本就是一個火爐,被窩裏一下子暖烘烘的,搞得他一個負責暖床的(劃掉)一點尊嚴都沒有,暖了大半天,還不及人家滾進被窩的一瞬間。
路明非莫名其妙地笑了一聲。
楚子航沒睜眼,看起來随時都要睡着:“……你精力真的很充沛。”
路明非驕傲極了,索性側過身盯着他的高冷八婆好師兄直看:“那是,跟廢柴一個屋出來的,他能日夜不休地唱《我們是共産主義的接班人》,我也能來嚎兩嗓子!”
“……”
“哥哥你坐船頭啊,妹妹我岸上走——”
楚子航打斷他:“有本事你記得再下一句?”
路明非蛋疼地斷了一會,“沒本事,我忘了,人家記憶庫深厚,我比不了,能記得這兩句很不錯了,畢竟我們對門那大爺沒事就唱這個,嬸嬸看在他一老人家的份上才沒跟他鬧,據說去年還組了個夕陽紅樂團呢……”
楚子航遲疑了一會:“你回去看過。”
“師兄你話題轉換一直都這麽快麽?”路明非說,“別說回去了,那兒還是逃亡之旅的起點呢——大家都好好的,啊……”
路明非一頓。
有一個人一點都不好。
或許那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他以外第二個發覺異常的人。
楚子航察覺到他的疑慮,體貼地沒有說話,于是路明非又沉默了一會,這還是他們這一年以來頭一回提到與混血種、與這堪稱瘋狂的世界毫無關聯的人——那些才是他們的生活,曾經的,不可能再回來的。
“伯母也挺好的,還住在那棟你高中時候請燒烤的別墅裏,看樣子伯父的生意也還順風順水……我去看她,她說她很想你。”
路明非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不擇路,還踹了身旁的人一腳:“繞地球個365度,總有機會回去一趟的。”
楚子航卻沒給他留面子:“地球只有360度。”
“師兄!”
“古德裏安教授有沒有告訴過你,有種東西一定不能取絕對值?”
路明非簡直想在他師兄的腦回路上打一串《星際争霸》的代碼:There is no cow level,玩尼瑪呢,跳關跳關,玩個屁啊!
可他不行,只得說:“古德裏安教授不教數學……”
“但他負責你在卡塞爾學院的導師,入門,甚至是畢業之後的工作分配,人生的道理他是有義務教你的。”
“師兄等等,怎麽突然就哲學了——”
“比方說智商,取絕對值會出事的。”
“……”
路明非笑着聽完楚子航這一堆聽起來頭頭是道的扯淡,不比剛剛入學的時候,他已經成長了,起碼情商方面成長不少,完全聽得出來師兄只是看出了他的難堪,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就為了給他一節臺階下。
多事又八婆……
也難怪當初身為一個局外人,要義正言辭地答應他,以後幫他去爆凱撒諾諾的婚車車胎。
路明非在心裏狼嚎一聲,像因為經驗不足被掐住了命脈的小動物:“師兄……”
他大約還是很沒心沒肺的,一下就将心頭那點兒不安忘得精光。
黑暗之中,楚子航不滅的黃金瞳正看着他,将他稱之為雷人也不為過的含情脈脈全都看在眼裏,黃金瞳中倒映着他從被窩裏鑽出來,厚到極致的臉皮頂着炙熱的紅暈死了一萬遍又一萬遍,最後趴到他的好師兄身上,一手輕輕撐着手底下結實的腹肌,在他的好師兄嘴角烙上一個吻。
楚子航摟住他的後背,一個翻身将他反按到床板上。
不結實的床板發出吱吱聲響,路明非欲哭無淚:“呃,為了接下來近半個月有床睡,師兄要不咱們,找塊桌子湊合一下?”
楚子航沒說話。
只是用像要把他揉碎的勁回答了這個問題。
微涼的夏夜,本該有蟬鳴。
廢棄的工廠附近無人居住,偶爾才有個更加落魄的小破屋子,木制的小房子随時都有倒塌的風險,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工廠門口的一輛小破車裏,一只仿佛有用不完的電的iphone上印着一個男人的臉(和胡渣),和他唱的各種在緬甸算得上外語歌的古早歌曲。
一直到夜深,他嘹亮的歌喉才終于停歇下來。
“芬格爾”看着車窗外發生的一切,啧啧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慘無人道之事!”
楚子航似乎已經習慣了被一個人工智能圍觀者一切的感覺,甚至誇贊道:“你的成語用得不錯。”
“芬格爾”嬉笑着點點頭:“那肯定,卡塞爾學院狗仔一哥,中文基本功還是要有滴!”
楚子航卻笑不出來,即使是混血種的身軀,他也确實累壞了。
當然,不可能是被路明非榨出來的——路明非還沒這個本事,在榨幹他之前就會爽到哦吼哦吼地睡成一只豬。
不過這種髒活累活,他也幹習慣了。
就算在日本時沒有,在尼伯龍根時也早就娴熟到反胃了。
“月色不錯。”“芬格爾”說,“不謝謝我幫你望風嗎?雖然我知道你很累啦,某個臭沒良心的家夥自顧自倒是睡得很高興,呸,看起來咱們才是被追殺的正主。”
這回楚子航沒有回答。
血液一路沿着村雨的刀刃淌下來,猶如蛇形那般蜿蜒的殷紅圖騰,楚子航沒給它淌到地面上的時間,幹淨利落地一甩,血液飛濺在遠處早已鏽跡斑駁到看不出顏色的鐵皮桶上。
接下來的是,垃圾箱打開,巨型物體滾落在鐵皮箱底發出的轟隆聲。
那是一具死侍的屍體。
tbc.
* (?)楚子航x(?)路明非,不拆不逆啦~
* 《星際争霸》中,There is no cow level秘籍:直接完成當前任務(跳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