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從高中時候起,楚子航這個人就是刻在路明非腦子裏的。
這個被全校矚目的男孩,褪下冷漠的一層外皮,坐在舞臺中央,拉了一曲大提琴,曲名是《辛德勒的名單》。大提琴一直都不是最風靡的樂器,家長們喜歡的都是什麽優雅高調的鋼琴,或者是攜帶方便又高雅的小提琴,而不是低調深沉的大提琴。
放在仕蘭中學這種貴族學校,學鋼琴小提琴的那可都是一抓一大把,學大提琴的卻抓不出幾個,每每校藝術節來臨,往返出入于高年級的人,有70%是邀請楚子航大提琴協奏的女孩,她們大多都拿了最高級別的演奏證書,卻都不能邀請到她們夢寐以求的師兄。
那時候路明非還是個倒黴蛋,看着一群年輕貌美的女孩争相鬥豔,就為了她們的男神,嫉妒和羨慕不可能完全沒有,但比起這些有的沒的,在保證每天文學部活動的情況下,他只想早點放學,回去玩他的《星際争霸》。
可坐在臺下聽楚子航演奏大提琴時,他突然明白了這位師兄拒絕女孩們的理由。
不是因為“該死的女人緣”,也不是因為心高氣傲……
只是眼裏的孤獨,會随着每一個音調的轉變一同湧出來。
當時路明非還不知道什麽混血種,也不知道什麽血之哀,就覺得:艾瑪,長得好看真的是犯規,我一個男人都要感動了。
不過現在他明白了,音樂裏不只有孤獨,還有屈辱。
《辛德勒的名單》中,猶太這個民族遭受了納粹漫長而無止境的屠殺,這段黑暗的歷史屈辱而慘不忍睹,曾經的人類與龍也是這個關系,龍作為更高等的生物,屠殺人類是再渺小不過的一件事,它們可以奸污女人,生下這全世界的混血種,也可以盤踞在世界樹上,俯瞰這個這一弱小的民族。
人類與混血種都堅信着龍有一天會統治、或者毀滅這個世界。
路明非還記得老唐的模樣,那也是個傻貨,剛剛連虐了他六局還能高高興興地對他說“兄弟你蟲族玩得不錯”的臭傻逼,還有小龍女夏彌,用俏皮的嗓音調戲他們“防火防盜~防師兄”。
他們都是龍,融入了人類的社會,死在混血種的刀下。
不是所有龍都像白王那樣渴望着權力,正如這世界上蠢蛋很多,想蠢一輩子的蠢龍也大有龍在。
這都無所謂了。
……在不久的将來,黑暗大boss會被趕盡殺絕,人類與混血種不再需要屈服于神威之下,這個受盡屈辱的種族終于共同迎來他們的黎明,得到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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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覺得自己能夠逃到天涯海角。
楚子航放下琴弓,平靜地看過來。
琴弦拉出的最後一縷餘音仿佛還缭繞在屋裏,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情緒都融化在剛才那首曲子裏了。
“完了?”
“完了。”
路明非挺直的身板總算可以松懈下來,他眼眶有點紅,忍不住揉揉眼角。
他們正坐在算不上寬敞的琴房裏(對于一個小破村莊而言,它的體積其實已經很給面子了),周圍擺着許多凳子,小孩子才能坐的那種,路明非坐在地上,屁股冰涼。只要楚子航願意,他的每一個表情都會被盡收眼底。
與之相對,他也能看清楚子航面癱的表面下出現的動容。
楚子航問:“怎麽了?”
這時候路明非只要搖搖頭說“沒事”就過去了,因為楚子航再怎麽八婆也不會追問(盡管師兄的情商很感人),但他沒有,而是鄭重地坦白:“觸景生情,想起了點以前的事。”
“以前?”
“就……還在仕蘭中學的時候,”路明非說,“那時候的我傻逼極了。”
他還想感傷一會,沒想到楚子航只是在一陣沉默過後,冷靜地點點頭:“那時候如果你認識我,你就不會那麽傻逼了。”
路明非氣笑了:“師兄!給我點面子啊——”
誰知道楚子航随即轉口道:“你不傻逼,路明非。”
路明非愣了好一會。
亂說大實話是很沒情商的表現,但他有點控制不住自己:“那時候我挺羨慕你的,什麽都會,成績也好,随便寫點什麽都能被廣播站的姑娘們用朗誦聖經的語調高聲誦讀……攤上你這樣的校友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倒黴,陳雯雯她們都認為你是言情小說裏男主的典型,那還們心中最完美的對象人選,人也長得好看……”
“你這是在誇我?”
“去去去,誰誇你了!”
路明非一口咬死否定,“就事論事而已,女孩們把你當男神,男孩們把你當榜樣,要我高中三年都當你小弟,指不定就不會像當時那麽慫了……”
“我不收小弟,”楚子航不太會安慰人,如果要強迫他安慰一個人,他可能更願意拉着對方,拍拍對方的肩膀說哥們你看誰不爽我幫你去揍他一頓,真要他吐出什麽象牙來太強人所難了,“慫是挺慫的,不然也不會暗戀一個女孩三年都不表白。”
“我也就說說,老大對我挺好的,”路明非想呸一聲,但又覺得不太禮貌,只好呸在了心裏:“師兄你不能還有些惋惜吧,我不慫就跟人跑了啊——雖然人家喜歡的是趙孟華又不是我……”
“事實上,在Aspasia餐館,如果你留下了,她會接受的。”
楚子航的聲音裏聽不出波瀾,但路明非覺得這只是面癱師兄的面癱病又犯了,心裏八成翻江倒海着呢。
路明非梗着脖子說:“扔下你去泡妞,那哪兒能啊!”
屁嘞,那時候的他哪裏想得到這層啊,就是面對陳雯雯感到手足無措了而已……
好在楚子航似乎不太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要将說實話做實事的行為準則進行到底:“那次行動有沒有你都是一樣的。”
“人艱不拆啊,師兄你再考慮考慮,要不要給你現任男朋友一點面子。”
“我是說,”楚子航改了口,“你曾經有回到平凡生活的機會。”
他不搭理路明非急匆匆想要打斷的意圖,徑直說:“你會回到高中時候的朋友圈,每天打打游戲,交一群狐朋狗友。你還證明了自己,你不再是個單戀被全校知道還自以為藏得很隐秘的蔫小孩,喜歡了三年的女神終于回了箭頭,說出去夠不少人瞠目結舌。再加上點狗屎運,你會順利從學校畢業找到工作,就這樣度過漫長又平凡的一生。”
琴房裏充斥着凝固的空氣,靜得出奇。
混血種的身體素質太好了,甚至不需要爆血,路明非的心跳聲也仿佛近在耳畔。
路明非嘟囔道:“都說了人艱不拆了……”
楚子航反思了一秒,他确實說得有點兒過,起碼得把“狗屎運”三個字删掉,四年大學時間,足夠改變一個人很多。在戀愛的滋潤下,路明非或許會變成截然不同的陌生樣子,以後見到他們這幫老校友,說不定還能用青春傷痛文學的腔調飚上幾句情詩。
然後他就聽路明非又開口了,起初只是一句短短的嘟囔,第二遍說得卻格外大聲。
像是在宣誓。
“可我不後悔啊。”
“我不後悔啊,面癱師兄。”
楚子航想掐自己一把。
心裏有一個亦或微不足道亦或重如泰山的角落悶得難受,它很重要,但他就是會忍不住想将它從自己身上強扯下來,哪怕要扯得鮮血淋漓,肉沫飛濺。
就在這時,琴行的門卻伴着鈴铛的叮叮聲,忽然開了。
就算正處郎情妾意之時,卡塞爾的瘋子們也不可能對任何一處意外掉以輕心——無論沖進來的是不是發現自家琴行被不速之客拜訪的行主,路明非第一時間就像嗅到了危險氣息的貓,方才的慵懶仿佛僅是假象,出于身體的本能反應,迅速地握緊了寬大褲頭裏藏着的那把手槍。
“媽媽媽媽!剛才那是什麽樂器,我不要學鋼琴了,我要學那個!”
沖進來的是一個頂多中班年紀的幼童,身後還跟着一名年輕女性,二人都是緬甸的傳統打扮,可在這異國他鄉說的竟然是中文。
小孩睜着大眼遠遠地注視着房間中央雙腿夾着大提琴的楚子航,“我沒有見過你,你也是琴行的老師嗎?”
女性一把将小孩拉回懷中,捂住孩子的嘴,神色慌張,擡頭用緬甸語說:“很抱歉,我們剛移民,孩子還不會說本地話。真的很抱歉,請不要介意……”
什麽嘛,原來是一對普通的母子。
路明非聽不懂,一臉懵逼,楚子航聽了個大概,猜到了她是什麽意思,直接用中文說:“我們會說中文。”
女性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卻要強裝鎮定,打哈哈的表情糾結無比:“打擾兩位先生了,實在抱歉,我們這就走。”
她半彎着腰,像舊社會的奴隸一樣卑微。
小孩還在嚷嚷:“那把琴的聲音好聽!媽媽我要學……”
拗不過女人強硬的态度,小孩最後還是被拉走了,走的時候眼睛裏一片水汪,好像被幼兒園的醫生強摁在板凳上給屁股來了一針,委屈得不行。
“世界真小,我大天朝人真是無處不在……”路明非眨眼說,“原來這年頭還真有小孩會對大提琴感興趣啊,有前途啊兄弟,據說大提琴參加藝考要求分會比較低哎。”
楚子航這才慢慢地收回目光。
比起路明非不入流的提前放松警惕,他的神經一直崩得很緊。
她的反應就同那些無意中看到自己黃金瞳的普通人一樣,第一反應都先是被吓一跳,然後才覺得我操有點帥——可他出門時一定會戴上黑色美瞳,或是墨鏡,避免太過招搖。
“不然呢?”楚子航說,“你面前就有一個。”
“不一樣,”路明非搖搖頭,“師兄你品味比較獨特,年輕時候肯定還幹過不少深沉又裝逼的事情,比如出去聚餐,大家都點了漢堡,你卻孤狼一樣地點了吮指原味雞!”
……這個比喻有點生動,但這種事似乎真的發生過,楚子航無法反駁。
楚子航直接無視路明非的爛話,直截了當地說:“他們是混血種。”
路明非一怔,“啊?”
“她對我有臣服欲,即便看不到黃金瞳。”
楚子航将大提琴放到一邊,起身将路明非從地上拉起來:“但她大約和卡塞爾學院沒關系,沒人會将自己的孩子作為誘餌。我們該走了。”
路明非了然,他知道楚子航說的是黃金瞳等同于言靈·君王的效果。
而這個“該走了”除了回那綠皮工廠,還有另一個意思——緬甸不再是一個安全的落腳點了,他們要盡快作好整備,趕往下一個可供藏身的國家。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雨刮器勤快地工作着,可是雨卻越下越大,俨然有升級成為傾盆暴雨LV.10的趨勢。
這次路明非坐在了副駕駛座,在他将手覆到楚子航握着方向盤的手上的行為遭到白眼威脅之後,他突然想起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一公裏三回頭,最後還是忍不住飚爛話:“師兄啊,出車禍是不是副駕駛座上的人被撞死的概率最高?”
楚子航沒什麽反應:“是。你從哪知道的?”
路明非點頭,“雜志啊,簡直狗血文知識點科普小文章,牛逼壞了!”
楚子航:“……”
師兄沒再接話,兩個人的情緒都有些緊張,暴雨總會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尼伯龍根來,剛才好端端的陰天邁巴赫追個沒完,現在下了雨會不會又過來為非作歹一下?路明非琢磨了一會要不要爬回後座去,苦思冥想,摸了一把師兄光滑的手背,最後還是放棄了。
車子平安地開到廢棄工廠門口,楚子航說:“你先下車。”
路明非忍住皺眉的沖動:“你要去哪?”
“弄點路上需要的物資,你下車收行李,等我回來。”楚子航騰出另一只手給路明非打開了車門鎖,見路明非厚着臉皮沒有抽回手的意思,下意識地回握了一把。
路明非的手很冷,涼得像是剛剛在雨中狂奔過。
“噢,”路明非一個哆嗦,推門下車,“我等會熱壺熱水,師兄你快點回來,應該還趕得上沖個熱水澡!”
“嗯。”楚子航揮揮手。
小破車重新駛上鄉間小道。
楚子航打開了CD機,當然他不可能聽見《Daily Growing》,CD機裏自動播放的是一首緬甸民歌《海鷗》。
“晚霞籠罩着伊洛瓦底江,活潑的海鷗展翅飛翔”
“啊,它們飛來飛去盡情歌唱,啊,它們自由自在多麽歡暢”
……
“這是多麽美好的時光。”
楚子航放開方向盤。
車子被撞擊的瞬間,整個底盤都扭曲了,它發出震耳欲聾的尖銳金屬摩擦聲,連同輪胎爆破的聲音一起。它一頭栽倒在公路開外的泥濘裏,很快便摔成一堆廢銅爛鐵。
打雷了。
雨中雷聲鳴響,像一條遠古的龍,因為積累了數千年的孤獨發出咆哮。
楚子航從車裏爬出來,劇烈的碰撞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撞傷與擦傷,他渾身仿佛都被浸在了血裏,已然歸為一片黑的龍血灼熱得随時随地在蒸發,就連周身也冒起了蒸汽,蒸騰的、濃郁的、血紅色的霧氣。
他死死咬着牙,美瞳從他眼中滑落,他睜大了浸在黑血裏的黃金瞳。
那輛邁巴赫62就停在小道上,車頭的凹陷被撞得更大了些,它破破爛爛,兩輛破車在雨中追逐,最後還是貴的那輛贏了比賽。
冰冷的雨落下來,針紮一樣抽在他臉上。
車門開了。
車上下來一個男人,他說不清究竟是陌生還是熟悉,但他有一瞬間想起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吼叫——“殺了你啊!”
“拒絕神恩會使你變成死侍,已經來不及了,接受神恩吧,子航……”
“你就是下一位‘奧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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