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緬甸的雨并沒有很纏綿。

在經過邊境的時候雨便已然停息,為了躲避邊境警察的巡邏路線,他們特地在樹林中繞了一圈,走了十幾裏才“借”到一輛新車,比上一輛還慘,牌子都不認識。

因為,孟加拉最流行的車輛除了二手TOYOTA,就是三輪摩托車。

路明非很不好意思,因為今天輪到他開車,他卻不會開小摩托,只好萬分情願地熊抱着師兄的腰,用“旁人看到了都會覺得這是活生生一對狗男男”的姿勢擠在一張座上。

實在是有傷風化。

“有一種說法認為歷史上的阿奴律陀國王*是混血種,作為一個思維模式領跑時代的人,他被懷疑是混血種也很正常——緬甸的民間傳說是阿奴律陀用魔槍與諸神為敵,從而換得緬甸人民的信仰與尊敬,他同龍類一般聽信于煉金占星術。他手段殘忍,為了避免預言中的災禍,他可以下令殺害成千上萬的幼童。後來他為了不被推翻統治,還封了兩位神明,卡塞爾的族譜學教授推測他們封神的概念是‘成為死侍’,他甚至可能是一位龍王。”

楚子航無精打采地開着車在鄉間道上飛馳,不同于小轎車,摩托車可無法提供短暫的住宿,他們今天不得不找到宜居的地方。

路明非聽得一愣一愣:“這個阿奴律陀是誰來着?”

知道他這是走神了,楚子航沒埋怨,很有耐心地作出回答:“第一位統一緬甸的帝王,地位和秦始皇很像……不過有一點我很在意,他有一名同母異父的哥哥,名為叟格德,其父也曾經統治過這個王國,施耐德認為這是一場混血種之間的戰争。”

師兄一本正經說事的樣子真是帥得可以吹一年,路明非優哉游哉地想。

不過他很快就笑不太出來了。

這天本就熱,大約是被一個大男人熊抱着,出入氣管的空氣悶得不行,楚子航費勁地昂頭,将呼吸從扣得太緊的衣領中解救出來:“叟格德發動政變,廢黜了阿奴律陀的父親,最後阿奴律陀弑兄,從哥哥手中奪回了王位——這似乎是混血種争權奪利內鬥的标準結局。”

“你等等!”

路明非少有地主動斷了話題。

這個情節發展也太tm耳熟了!兄弟自相殘殺?他從進入卡塞爾學院起,被灌輸的所有關于龍王的知識都同兄弟有關,什麽你日日我我日日你,王座上塞不下你我二人的屁股之類的,盡管這個事例并不是所謂的雙生子啦……

可是他不回答,楚子航就不會主動說話,他只好解釋說:“我只是在避免聊到孟加拉而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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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航無語道:“但你轉移話題說想聽緬甸的故事也是你自己說的。”

“沒辦法啊,畢竟他家一夫多妻制度是全世界出名的诶,據說紅燈街遍布城市各個角落诶,我們班以前一群傻逼妄想着移民孟加拉、娶七個老婆诶!會指望你說點有色故事的我真是瘋了,”路明非說,“而且,我總不能在這呆了半個月,對它的印象還停留在《還珠格格》的爾康和紫薇吧!這要說出去得多丢人……”

“是爾康和慕沙公主……”

“天哪,師兄你竟然還記得!”路明非發出慘叫。

楚子航冷下臉,不太想回憶起蘇小妍,他腦中這些亂七八糟的知識都是蘇小妍灌輸的,當時她甚至發現不了自己的兒子正在發燒,坐在沙發前看電視劇看得就顧着嘤嘤嘤啜泣,哭夠了好聲好氣地對他說“子航你讓我靜靜,媽媽好傷心”。

他們的老家應該正被卡塞爾學院戒嚴,他的父母、路明非的家人也很有可能随時都在學院的盯梢下。

這輩子很有可能都回不去了。

這回二人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楚子航有心事,路明非也有。

他那個買iphone送的倒黴弟弟路鳴澤,已經足足有一年沒有出現過了。分明他只剩下了1/4的生命,小惡魔卻始終沒來取走它,那個妖言惑衆的小妖精多對他好言相勸幾句,說點“你要不要試試用1/4生命換師兄下半輩子安寧”之類的推銷語,說不定他一個激動就老老實實被騙了呢……

在取走最後的1/4後,小惡魔會做什麽?

占據他的身體,成為那條“龍”?

然後像所有混血種兄弟故事中的弟弟那樣,登上王座嗎?

路明非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種壞預感刻在了他血液裏,閉上眼睛眼前就會湧現出小惡魔身着黑西裝的樣子,面色肅穆,随時可以奔赴一場葬禮。

搞不清是誰的葬禮。

抵達吉大港時路明非已經快要累壞了。

他們已經連續趕了許多天路,沒有旅行大巴能蹭,這一路都是他們自己開上來的。土瓦位于緬甸的西南部,而與孟加拉接壤的則是緬甸的西北部,沿着緬甸海一路向北,經過卑謬與謬杭,再沿着孟加拉灣一路向西……好在那幾日還有汽車能遮風擋雨,不至于暴露在風中淩亂。

吉大港絕不是個最合适的選擇,作為孟加拉第二大城市兼第一港口,吉大港某種意義上來說過于繁華,道路監控、店面監控、無證件開房難度……他們僅僅準備在這兒稍微落腳,休息一二日再另尋更合适的去處。

路明非大字型倒在旅館的床上,捂住臉發出肺腑之言:“我操了有床睡的感覺真好……”

楚子航謹慎地拉上百葉窗,将難得配合地在開房環節閉了嘴的iphone塞進抽屜。

芬格爾惱羞成怒:“你們背叛我!背叛我!”

楚子航想了想,将它拿出來,插上了路邊臨時用二百塔卡買的耳機,不帶麥的那種,在一片寂靜中又将它放了回去,回頭環顧整個房間一眼,決定踹路明非一腳:“上床前必須沖澡。”

于是路明非只得屁颠屁颠地滾下來,扒了T恤一頭紮進又辣雞又難用的淋浴裏。

半小時前。

要知道,孟加拉除了一夫多妻制,還是以地均GDP高(甚至遠超加拿大)而人均GDP低出名的。因為經濟的不平衡發展以及地理要素,孟加拉常年處于頻繁斷電的狀态。尤其是夏日,民衆用電需求激增,全國電力嚴重不足,越繁華的城市越是如此。

這也是楚子航放心選擇吉大港的理由。

掐準了區域性斷電的時機到前臺辦理入住,可以有效避免被監控攝像頭拍攝。

本地人對停電的現象見怪不怪,并沒有太在意這對出現在昏暗大堂裏的旅行者。

前臺小姐的态度不太友好:“證件有麽?”

楚子航用英語回答:“沒有。”

“多加五百塔卡*,”前臺小姐沒好氣地說,顯然對“隐秘開房”的行為見怪不怪,“押金六千五百塔卡,刷卡還是現金?”

“現金。”

路明非不安地站在楚子航身後:“原來孟加拉英語這麽普及,我總算不用聽聽不懂的鳥語了。”

“兩年前你對英語的認知也是鳥語,”楚子航提醒他,“受過英國的殖民,他們的英語說得比國人平均水準要好。”

“真是太滅志氣了……”路明非說,“為什麽她用這麽奇怪的眼神看我們?錢不夠?”

“錢夠,”楚子航說,“你沒發現剛才一路我們都在被圍觀麽?”

“為啥,我長得像國家保護動物麽?”

“他們都是穆斯林。”同性戀是被穆斯林明文禁止的。

路明非立馬站直了,剛才他還差點歪到師兄身上:“不是吧,我還以為我看起來比較像東亞經典直男死宅,喜歡二次元美少女的那種。”

楚子航從前臺小姐手中接過用得很舊的房卡,上面寫的數字是“0419”,由此可見前臺小姐對他們倆确實很有意見,幾乎是在詛咒他們“嘿你們也就今晚了,one night知不知道”:“說這句話前先把你在我襯衫上留的口水印洗掉再說。”

路明非:“……”

路明非再一次躺在酒店柔軟的床上,将臉埋進整張枕頭裏,好似吃雞玩家見到了雞。

風餐露宿了大半個月,旅途的艱辛令他沒骨氣地想起了還作為他自己活在社會上時的美好,且不說他那張刷爆到還不清的黑卡,就算是叔叔嬸嬸家的那張小破床,怎麽也比睡車座要舒服多了。

半晌,他爬起來趴到窗邊,透過百葉窗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車水馬龍,燈紅酒綠,這樣鏽跡斑斑的繁華和真正的大城市差太多了,哪怕是東京新宿的歌舞伎町,就算到了深夜,馬路上也不至于像這裏一樣四處站着身姿妩媚的出售女郎。正常的人類生活已經離他遠去,連同幾乎所有的娛樂方式一起。這種與世隔絕的緊閉方式往往會将一個人逼瘋,他總是嚷嚷着想要回去打《星際争霸》,可是真要給他一臺聯網的電腦,他又已經想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娛樂方式了。

路明非決定用“連續一百次打同一個boss,有99次被殘血反殺”來形容自己的挫敗感。

在依靠尼伯龍根計劃成長、成為卡塞爾的學生會長之前,他也不過是一個宅男而已,一個離開了網絡會死的宅男,一年三個月的時間,夠他死個幾萬次了。

就他自己那倒黴德行,就算他一輩子沒心沒肺,實在很難活得有壓力,可如果這條孤獨的逃亡路上沒有師兄,他可能已經豁出去了——拿最後的1/4生命和小惡魔作個交易,反正這1/4本就該用在和奧丁的戰鬥之中了,他壓根沒想過除了救師兄以外的交易內容,他沒什麽志向和夢想,硬要說的話就是能找個伴兒一起混吃等死,可惜這個選項已經被排除在了宇宙開外。

剛開始逃亡的那個月,他不是沒考慮過“投案自首”的選項,那時候諾諾還沒被加圖索家族帶走,她咬牙切齒地看着他,眼底是數不勝數的怒火:“你敢?你敢?你死了,還有誰記得你的好師兄?”

而他也曾經說過如下這種話。

“師兄,學院不是說會免費把學員屍體空運回去麽,你說咱們被空運回去也是一個地兒,他們有沒有可能把罪大惡極的兩個混血種葬在一起?”

對此楚子航緘默。

路明非在他不滅的黃金瞳中看到了被克制得很好的憎恨,楚子航說:“不可能。你不會有全屍的。”

路明非傻笑道:“好像也是……”

“我也不會有。”楚子航撫摸着他的後頸,力道大得可怕。他知道這是一個混血種無意識的反應,只是痛苦地皺皺眉,沒有阻止,哪怕一時間的疼痛令他感到靈魂都在失重。

奧丁的面具一直被他們帶在身上,路明非沒忘了它是從楚子航臉上扒下來的,不知為何他有一種預感,不是自戀——倘若他從這世界上消失,面癱師兄會二話不說地再次戴上那張面具,回到死者之國尼伯龍根,在那兒,作為死者的他們還有百分之零點一的幾率再度相見。

或許,又是他想得太美了。

他還欠着一筆交易,随時等待着他的好弟弟上門讨債,然後心有不甘地永遠閉上眼睛。

小惡魔應該不會拒絕讓他在最後一秒再睜開眼睛看看的。

師兄應該也不會介意他在最後一秒再被他看看的。

浴室的水聲停了,他盤腿坐在床的邊緣,将目光從樓下一個與男人發生激烈争執的站街女郎身上收回,窗外的一切都不再能提得起他的興趣,那不屬于他的靈魂。

楚子航帶着一身水氣走出來,看到的就是路明非乖乖坐在大床上的樣子。

靜悄悄的,比起一頭獅子更像一只貓,在自己的領地內就會變得截然不同的溫順,聳着肩,腦袋耷拉,一動不動,一不注意還會以為是一座發黴生苔藓的雕像。

即便這樣,這座雕像的眼神也是火熱的、炙熱的,眼裏有兩股力量在打架,一邊是對愛欲的渴望,一邊是亡命之徒的負隅頑抗,這兩股力量混在一起,只有可能越打越激烈,畢竟除了這激烈,就不剩下什麽了。

楚子航走過去,路明非浴袍的衣帶像是故意沒有扣好,一拉就牆頭草一般地滑落,底下真空一片,無論什麽小動作都能迅速盡收眼底。

路明非熱切地親吻了他,笨手笨腳地幫他把剛披上不久的衣服也扒拉下來,發出過分迫切的喘息,如果靜下心來仔細聽,深藏在喉嚨裏沒被釋放出來的還會有痛不欲生的嗚咽。

楚子航吻着路明非的鎖骨,發現他沒在顫抖。

不同于以往一旦進入欲火焚身的狀态時路明非會采取的“裝死等艹”舉動,這次他急躁得多,雙腿大開着纏上來,瘦得誇張的兩條白腿在楚子航的腰間摩擦,分明已經迷迷糊糊得只能一遍遍重複“師兄、師兄”,卻還能在不經意間清醒地将腰擡起來,以便他們貼合得更緊密一些。

他們似乎一夜都未曾停下,這也導致了整個房間淪為一片狼藉,陽光透過百葉窗傾灑進來,路明非眨了大概有十下眼才看清楚情況,床頭的物品掉了一地,包括那只可能要花兩千塔卡賠付的劣質床頭燈,中途半夜空調停了會兒,熱得令人窒息,于是整床雪白的棉被也被一腳踢在了地上,上面全是尴尬而瘋狂的污漬。

他懊惱地揉亂自己鳥窩一樣的頭發。

他很久沒這麽有熱情了,楚子航是個很節制的人,而他自己睡過去多半是因為懶……但就在昨天,在這富有調侃意味的0419房間,他沒來由地發了一次瘋,甚至師兄還縱容了他同他一起發瘋!

路明非不喜歡探究自己的思想和理念,反正它們也不可能有多深刻。

但他在縱欲過度的痛苦中想了又想,忽然明白過來熱情爆發的理由——

這次他們燃燒的,可能是靈魂。

tbc

* 這裏的路明非還不知道小惡魔和他的交易,消失的是小惡魔自己。

* 阿奴律陀: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事件也都有史實記載,不過至于混血種的猜測當然都是根據世界觀胡謅的啦。順便一提他信仰佛教,并且大力推行佛教,推崇的力度大到仿佛是混血種宣傳龍族必定滅世的理論一般。

* 塔卡:孟加拉主流貨幣,目前彙率1人民幣=13塔卡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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