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路明非其實是知道的。

在離開土瓦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楚子航打着購買物資的旗號又開着車出了門,他回到小破工廠裏,前腳剛進門,後腳就下起了滂沱大雨。

門外就是同鬼咆哮一般的哭聲,他無視芬狗的尖叫,打開iphone自帶手電筒走入雨中。

芬格爾訝異道:“原來你還真不是傻白甜啊!”

路明非沒啥心情和他扯淡:“啥意思?”

“我還當你真一點異常都沒察覺到,”芬格爾咄咄逼人,“看來不是你夠傻,是你男人夠會瞞的。”

路明非忍住将手機砸到門口廢舊鐵皮堆裏的沖動,聲音逐漸低沉,“你都知道。”

芬格爾說:“那當然,也不想想是誰幫忙通風報的信。”

“什麽時候開始的?”

“這個問題你問得很好。事實上,諾諾在俄羅斯被帶走之後‘它們’就來過,沒有規律,有時候一周都不來,有時候一周來個七八次,有時候一次來一只,有時候一次來一坨……只要它們一來我就唱《狼來了》。”

路明非沒接茬,在附近轉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在一只鏽跡斑斑的鐵皮箱上。

他當然不可能毫無察覺。

早從諾諾猶豫地告訴他“奧丁面具是你從你這位好師兄臉上扒下來的”起,不好的預感就一直若有似無地彌漫在他心頭,正是因為這樣,确認真相時他才更加心如止水。

路明非掀開垃圾箱。

裏面躺着九具被切得殘破不全的死侍屍體。

車行十裏,硝煙漸遠,道路兩旁幾乎沒了民居以外的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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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進入“農村”的标志。

路明非扯着嗓子,義正言辭:“師兄!你說他們該不會覺得我們剛吃完鱿魚吧!”

或者是石楠花味!這個聽起來更文雅一些……

為了避免有外人打攪抓捕行動的好事,卡塞爾學院的人在他們房門上挂上了“請勿打擾”的警示牌,這也導致了每天負責清潔客房的清潔工直接繞開了他們房間,跳窗而逃之前房間裏都還是車禍現場的模樣。

氣味當然也還保留着原來的味道了……

身後的人沒回答,他閑不下來,只好自問自答,飄忽的聲調像是随時都要現場演繹一個梨花帶雨:“好像不太現實啊,全學校最純潔的就咱倆了!怎麽辦純情人設崩了,還當衆出櫃了,咱倆的迷妹們今晚可以抱作一團哭完脫粉了……”

他的話音落下,空氣中一時只剩下了風聲。

嗚嗚嗚,聽起來多他媽像他自個兒在哭。

不不,這年頭哭都流行嘤嘤嘤了,男孩子嘤嘤嘤也沒有多雷,起碼把師兄雷醒是不至于。

可他懸着的一顆心掉不下來。

小摩托震得太厲害,他完全無法感知到身後人的心跳。

師兄昏一路了,跳窗之後他們還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追逐戰和白刃戰,為了逃命路明非不得不壯着膽子開小摩托逃亡……還好道路夠空曠,不然這時候早該摔成傻子,他好不容易才想起今天才無師自通開小摩托的自己還不熟練駕駛的事實,結果剛正過腦袋,突然對上了一雙眼睛。

路鳴澤:“喲!哥哥好久不見!”

路明非:“我操了你快讓開我看不見路了!”

然而路鳴澤仍跟沒聽到一般趴在車頭,歡快地說:“哥哥你好冷漠,居然不和我打招呼,唉嫁出去的男人潑出去的水啊,就是如此不中留……”

“少廢話,”路明非心有點累,不太想理他,但又有一肚子疑問,“為什麽挑現在來找我?你覺得我快死了?”

“那倒沒有,”路鳴澤眨眨眼,“我不是來向你讨1/4債的,哥哥,我現在只存在于你的腦子裏,其實我一直都在,我覺得你需要我幫助了,所以我就出現了。”

“是麽?”路明非問,“關于奧丁,你能告訴我什麽?”

“我還以為你要問你自己呢,戀愛以後的人簡直轉性哎,”路鳴澤惡意停頓一下,“該說的我已經都說過了,你要我砍死的是奧丁,你身後坐着的,也是奧丁——可惜他還沒有答應。”

路明非敏銳地發覺他話裏給出的信息:“所以尼伯龍根來追逐我們的理由是想讓他成為奧丁?”

“聽說過禪讓制麽?位高權重的聖人們喜歡這麽做,畢竟他們認為成神是一件禮物。”

“……我記得禪讓制和世襲制單姓天下最大的區別在于是否有血緣關系?”

“不愧是熱愛文學的哥哥,”路鳴澤搖搖食指,“不過你也弄錯了一件重要的事,禪讓制的基礎是雙方都願意,所以如果其中一方心不甘情不願,禪讓是不會成立的。所以啦!哥哥,不要太緊張,現在你男人還不是奧丁!”

“是麽……”

路明非卻并不高興。

不好的預感應驗了。

小惡魔冷哼一聲:“哥哥,你該高興點。現在該擔心的是你自己。一旦被學院抓着一次,你就很難再逃出他們的視線,要再次找到你只是時間問題,你該問問關于你自……”

路明非皺緊了眉,打斷了他:“你故意無視也沒用,我記得誰在日本的時候就說過……拒絕神明就會變成死侍,對吧?”

小惡魔絲毫沒有被拆穿的害臊,嘟着嘴說:“你自己不是挺清楚的?”

是挺清楚的。

路明非不再回答,他的目光越過小惡魔的頭頂飄向道路的盡頭,飄向遠方。

廢柴不能聯網,定位能力非常有限。

就算是Google Map,要在落後國家的一處落後村莊中找到一家診所也絕對不容易。

路明非運氣不錯(也可能是觸底反彈),竟然真的在将搶來的小摩托機油耗盡前找到了一處貼着破爛白布招牌的診所,甚至還有更幸運的——店主會說英文。

唯一的不好就是……這是家沒執照的黑診所。

而且收費高得驚人。

路明非信不過外人,找店主要來了酒精和繃帶便打算自己動手。

楚子航身為超A級,恢複能力比尋常混血種更強一些,按道理來說車開到這麽遠的位置,就算沒痊愈也該自然止血,可路明非忍着頭皮發麻将他的上衣從血肉上撕下,卻只看到黑血還在以緩慢的速度汩汩往外冒。

這和游戲裏的“減療刀”可毫無關系,裝備部應該還沒那麽牛逼做出這麽強的量産武器。

那麽剩下的可能只有……

在順利包紮完第七處傷口時,楚子航醒了。

楚子航的情商沒能支持他很快地找到開場白,他眯着眼看清了身邊人的模樣,過了快有一個世紀才開口:“為什麽表情這麽恐怖?”

“問你媽呢,你居然還問我表情恐怖!”路明非親切地問候了伯母,心裏嗷嗷地愧疚,又覺得大快人心,“好啊師兄,把我當小媳婦養,什麽都不說,要不是我問,你還想瞞我到什麽時候?”

“……”

“一直到咱倆被學院的人抓到,一起上斷頭臺嗎?”

他默默将被龍血腐蝕了一大半的鑷子扔進桶中,笑意盈盈。

楚子航沒有選擇欲蓋彌彰,直接說:“我惹的麻煩,我會自己解決。”

“有什麽區別,不就是發現哎喲我操了,原來除了混血種,龍那邊也想搞定咱們麽?四舍五入還不是被全世界追殺,聽起來反而更酷了。”

“……”

“奧丁問你的,和問伯父的內容一樣麽?”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問,生怕戳到楚子航心頭最柔軟的地方。

楚子航點頭:“他問過我三次,第一次是出任務的時候,我沒打過他,沒能拒絕,第二次是被你摘下面具沒多久之後,第三次,就是在土瓦……他派死侍來追趕我,并不是要将我抓回去,只要他想,他随時都可以這麽做。”

說完他頓了頓,“他是想創造危機,引導我再次使用爆血。”

爆血會導致血統純度上升,每上升一點,就離成為龍(或者說是死侍)更近一點。

也就是路明非先前見到的那樣。

——渾身龍鱗、唇裂覆蓋半張臉、骨骼扭曲。

——人不人,鬼不鬼。

再過段時間,可能連意識都會完全消失,成為徹底的怪物,和他們在東京時一刀一個的怪物一模一樣。

路明非的心嘎達一聲,情不自禁收回笑容:“夠拐彎抹角的啊……相比之下學院真是太直白了,提着刀槍就來了,坦克直升機一樣不差。”

楚子航有些口渴,便伸伸手,找路明非要來一杯水:“他們已經把屠龍當成了一種信仰……”

“你也是麽?”

“路明非,那個男人在向我解釋他和奧丁身份的時候,對我說的是‘這件事不太好解釋,反正你知道我是好人這邊的就可以了’,”楚子航抓緊了床單,手背上爆出青筋,“我曾經是不理解他的。夏彌成了龍,所以我會與她為敵,親手殺了她,這反而會為我帶來解脫。我認為,龍之間可沒有好不好人的關系,它們的存在,就是該殺的。”

“後來我在尼伯龍根見到了爸爸,他朝我招手,眼底全是拒絕的紅血絲,然後他當着我的面戴上了面具。”

“那時候我想,我是他兒子,他會殺了我麽?”

“他說,子航,接受神的恩賜吧,你會得到永恒。你進入過尼伯龍根,只要神希望,你永遠都逃不掉。”

路明非忍不住插話了:“拒絕血統的召喚也會變成死侍……”

“是的,某種意義上他是為了我好,即便是在成為‘下一任’奧丁之後,”楚子航說,“他只不過是個傀儡,沒有權利決定放我走,只能一次次為我拖延時間。”

“他對我說,‘你支撐不了多久了,看看你,爆血的次數過多,血都完全黑了,你馬上就會成為死侍,比起堕落,我更希望你接受力量’。我問他‘然後成為你我平生最憎恨的東西麽’,他回答‘兒子,我要求不高,起碼這樣你能做你自己,就算我不逼你,你總有一天也會變成那副模樣的’。”

路明非握住楚子航的手。

是滾燙的。

薄薄的皮囊下翻湧的,早已經是灼熱的龍血了。

他沉默良久,什麽也不敢想,只覺得楚天驕是個好父親。

楚子航坐得更直了些:“我逐漸認同他了。人都分三六九等,龍或許也是有種類的……路明非,你是哪一種?”

路明非低下腦袋:“……我不知道。”

這全世界上,只剩下了兩個人會讓他情不自禁地低聲下氣——諾諾和楚子航,他可以眼都不眨地對任何人撒謊,卻很難不對這兩個人忠誠。

一個他喜歡過的女人,一個他愛的男人。

楚子航不向他強求答案,只是問:“你會毀滅世界麽?”

“我不認為龍一定會想要毀滅世界,老唐……也就是諾頓,還有夏彌,他們平時都挺正常的。你知道麽,老唐的夢想就是坐着‘灰狗’周游美國,他發怒只是因為想為他的弟弟複仇而已……”

路明非慢慢地說着,心情逐漸沉寂下去,“師兄,我想你會希望知道,夏彌死後,芬裏厄本可以将她吞噬以完成融合,但他沒有,那個智力缺陷的大家夥愛着他的姐姐,死的時候眼裏全是淚花。”

“……”

“龍怎麽會沒感情呢,只要他們在這世上還有一個在乎的人活着,他們怎麽會毀滅世界呢?”

這些都是混血種們不會懂的。

正是因為血之哀,他們越發孤獨,才會越發重視生命裏唯一的光啊。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緊了,楚子航看着天花板說,“看來你不會毀滅世界了。”

“當然不會,師姐忙活了那麽久就為了好好嫁個人,把地球爆了太對不起她了,”路明非說着說着有點兒想笑,可他忍住了,“更何況……”

楚子航看過來,二人四目相對。

他們都很平靜,有些話不必說出來,大家都明白。

路明非故作輕松:“繼續逃就完事啦,不就是在地獄裏多逃竄一會嘛。”

楚子航卻搖搖頭:“你以為你身處地獄?不,你只是在從天堂回到人間……混血種們活了這麽多年,會不知道歷代龍王是什麽處境麽?他們只是隐瞞了真相,所有混血種就會成為他們的爪牙,向着創造他們的龍王舉起武器。”

而在龍王徹底從這世界上消失後,權力與榮華富貴将由混血種一概掌握。

充斥着謊言的天堂。

更為真實的人間。

路明非突然說:“要真是這樣,我找他們簽個合同說:兒子我這輩子就宅死在家裏了不去管他們的破事,求他們也別整天想着弄死我行不行?”

這當然是個玩笑,楚子航很無語他現在居然還有開玩笑的心情:“你是豬嗎……”

“你是養豬大戶我就是豬!”

路明非猛點頭。

楚子航突然開始瞪他,這雙黃金瞳攝人心魂的威力一點不假,他很快就開始飄飄然,賊犯賤地瞪了回去,兩個人就互瞪起來,一雙黑的一雙金的,眼裏互相都只有對方,有一瞬間路明非突然有點兒想要放棄掙紮。

——如果世界末日要來,最好趁着現在,時間定格在這裏挺好的。

他站起來,抹抹鼻子說:“師兄,我想去看那部話劇。”

奧丁的故事。

奧丁與尼德霍格的故事。

楚子航活動活動,确認已經恢複了行動能力,從床上爬下來:“那就去看吧。”

路明非從楚子航口袋裏摸出錢付了藥費,重新發動了摩托車。

他們的話題理所當然還未結束,他還差一句“那你還會繼續拒絕你爸爸麽”沒問,但他不想問了,問了也相當于白問,師兄不可能給他他想要的那個答案。

話劇演到一半,忽然下雨了。

體育場露天,大多數觀衆見雨沒有減小的趨勢就先溜走了,顯然它不在天氣預報的計劃裏,否則多少會有人帶把傘出門。

臨時搭建的舞臺上演員照常演出,揮舞塑料刀劍的動作絲毫沒有受雨水幹擾。

不過表演還是受了影響,播放背景音樂和念白的音響進水,到表演後半段就多出了嗡嗡的雜音,很破壞觀看體驗,路明非只能勉強聽清尼德霍格捂着胸口的傷口,在仰天長笑之後凄涼地說“Odin, you know nothing”。

說完就在僅剩的觀衆們的歡呼聲中應聲倒地,奧丁的演員冒着雨走到臺前鞠躬,示意演出結束了。

路明非心說這tma《冰與火之歌》的啊!

劇情有些感人,奧丁和尼德霍格厮殺了大半生,最後尼德霍格卻一點也不恨奧丁,一副看透了世間紅塵的樣子,不知道奧丁知道他作惡一生,卻唯獨對他的死對頭心存悲憫時會是什麽心情。

會悔恨嗎?

信念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很奇怪的東西,他們往往能帶着一句話的信念走得很遠,可在實現的時候又突然會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為什麽堅持了那麽久,不明白自己,也不理解自己。

有時候他們做的事情,早已是違背了初衷的。

然後就是漸行漸遠……

漸行漸遠……

他捂着自己被淋成落湯雞的腦袋鑽進屋檐底下,楚子航穿着大外套坐在那兒等他,很冷的樣子,手裏還捏着哇哇大叫的芬狗AI,大概率沒把這出話劇看進去。

但他問起來,楚子航卻只是意味深長地說:“熱鬧挺好的。”

只有走在人群中,才會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是個人類。看啊,他們和別人沒什麽不同,不過就是血液裏住着一條龍而已。

路明非突然想起一句話:“師兄,你看過《新世紀福音戰士》麽?”

“沒有。”

“明日香,也就是女二號,她說‘和人說話原來是這麽開心的,以前都不知道’,跟你這話的意思異曲同工哎。”

“……不一樣。我知道熱鬧很好,比如我們在東京的時候,那段時間很開心,我不會忘的。”

“不是,我想說……然後美裏姐姐告訴她,‘這個世界可是充滿了你所不知道的趣事呀,好好享受吧’。”

“所以?”

“所以為什麽咱們要做孫子呢,咱們牛逼,為啥不做爹地?一邊享受一邊逃亡,多有美國大片的味道!”

“……”

“我想想,咱就當私奔好了,開着跑車全世界旅游,坐豪華游輪,照樣吃米其林餐廳,睡五星級酒店!”

“……”

路明非一邊說一邊向外走,重新鑽進雨裏,大概是剛看完話劇,浮誇地張開手,仗着周圍沒有中國人,說得特別大聲,路過的人都以為他這是發了失心瘋。

“來做點男人的浪漫的事!喝酒!抽煙!泡妞!泡妞不行了,來喝酒抽煙吧!”

“我不抽煙。”

楚子航沒什麽勁地跟上他。

“那就喝酒,喝酒吧!”

路明非走得飛快,一點也想不起來要等待一位傷患:“酒的話還是老大更懂啊……比如什麽35年陳的Port Ellen?嘿,廢柴你懂麽?”

芬格爾實名嘔他:“呸,土豪醜惡的嘴臉!”

“還不允許我臭牛逼了?有我這樣的室友,你應該感到驕傲——”

“滾你媽呢!”

楚子航突然停步了:“路明非。”

路明非裝作沒聽見,一路先前,沒有回頭。

他還在念叨,幻想着所謂“天堂”上生活的樣子,那些生活離他已經太遠了,他好不容易才能胡謅得像模像樣。

很多道理他都懂。

一個混血種失去了引以為傲的恢複能力意味着什麽?

脖子上龍鱗只增不減是怎麽回事?

——被血統拒絕,或者是拒絕了血統,二者無差,因為它們殊途同歸,目的地只有一個,堕落,然後成為死侍。

師兄果然……沒有答應。

路明非整張臉都泡在雨裏,他已經分不清自己哭了沒哭,大概沒有吧!說好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啊!

“去到北極圈、南極圈——還有經緯度都是零的地方!”

“一路逆行——”

tbc

* You know nothing:原話是You know nothing, John Snow. 《權力的游戲》名言之一,火吻對雪諾說的話。

* 經緯度都是0的地方是非洲的幾內亞灣,明妃明擺着是不知道瞎說的。

* 雖然現在有了明妃是世界樹的說法,但我選擇相信他是尼德霍格(。)總不能江南鋪墊了三本,發現最終boss不是主角吧!那太驚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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