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色漸深,全孟買最高檔的Aer露天酒吧迎來了他們今日的第13對客人。

這并不意味着生意慘淡,而是有條件在這裏消費的人十足不多。孟買是一座貧富差距極大的城市,從最繁華的現代都市到貧民窟,開車也不過就是42分鐘而已——它的環境與價位選擇了最上流的社會人群,自然要承擔客人數量有限的風險。

它有着可以說是整個孟買最适合俯瞰景致的地理位置,客人們可以坐在這座四季酒店34層的酒吧裏,透過透明的玻璃護欄觀賞到半個城市,向西望去,那與黑夜融合的邊界線便是阿拉伯海,将西方世界繁華帶到這曾經再平凡不過的港口城市的阿拉伯海。

什麽都很好,顧客的涵養也不錯……

真要說什麽不好的,那就是這兒沒有專門的DJ播放音樂,也沒有足以聲名遠揚的食物。

孟買的導游們哪怕是面對有錢游客,也不會向他們推薦這裏,因為一旦游客之中有對晚餐要求苛刻的人,Aer酒吧只會殺死他們的約會。

所有人在菜單面前都将成為窮人,因為到這兒來,他們多半不是來看來吃的。

更不是來買醉的,這裏的酒可都不含酒精——

他們要買的,是面子!

“先生們,晚上好,”服務生禮貌地說,他注意到兩位客人都是一副東亞面孔,于是提前換上了英語,“希望你們能在Aer度過愉快的夜晚。”

他将二人領向了室內光線最好的位置,正打算放上14號立牌,就見其中一位一邊說着中文,一邊歡快地走向了露天的外場,連忙說:“先生們,我知道外面風景好,但今天天色不太好,随時可能要下雨,為了不阻礙其他客人的視野,我們是不會增設戶外傘的……”

可是那位先生走得太快,似乎沒聽到他的話,站定在玻璃護欄前,臉上映着霓虹燈光。

好在另一位先生沒給他難堪,低聲說:“沒關系,就這樣吧。”

“好的,菜單就放在桌上,确定好之後請按鈴,我會來為你們點餐。”

他深鞠一躬。

他眼色不錯,看得出這兩位先生關系親密,不需要他一個外人打擾。臨走前他又心癢癢地回頭多看一眼,才發現離開了店裏鵝黃的燈光,原來寡言些的那位先生臉上,是不太健康的煞白。

楚子航對路明非的行程規劃很有意見。

這當然不是因為路明非不懂酒,只懂往聽起來就牛逼的地方跑,而不是為了品酒慕名前往一座酒莊、為了一瓶名酒闖進拍賣所……更不是因為心疼CitiBank裏的存款,就連楚子航自己也很意外,他居然還能從銀行裏取出錢來,他還以為這個戶頭會被學院直接凍結。

路明非也很意外。

“師兄……你這賬戶是你自己的麽?”當時路明非表情和屎吃多了一樣,抓住他,整個人都要爬到他身上來。

楚子航以為路明非和自己疑惑着同一件事:“……不是我的難道是我搶的?”

路明非張張嘴,卻沒有再如楚子航所想糾結于這件事上,轉口就聊起了印度的旅行,說孟買多繁華多好玩,玩完以後還能向北去新德裏,膽子要是肥一點,繼續向北就能回到中國。

你說花錢?當然是怎麽奢侈怎麽來!

路明非終于對夜景失去了興趣,坐回到桌邊來,對着菜單感嘆道:“操了不愧是全亞洲TOP50的SKY BAR,這價格夠我在東京從新宿吃到銀座!”

楚子航掃了一眼:“沒那麽誇張吧?”

路明非擺擺手:“往誇張說,比較有節目效果。”

楚子航沒反駁,他敏銳地注意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視線來自身後,他回頭一看,是與他們相隔兩張桌坐着的兩位拉丁美女。

她倆顯然不是作為伴侶來的,風情萬種地朝他抛了媚眼,作為出衆美貌的擁有者,情場高手總是可以快速地選擇獵物。

不過這次她們找錯人了。

楚子航冷冰冰地收回了視線,路明非正在一臉蛋疼地翻閱菜單,嘴裏說着爛話:“他們為什麽總喜歡在菜名後面标注卡路裏,不知道這很敗人胃口麽……”

他們按了鈴,對着菜單亂點一通,不是看不懂,而是看懂了也不知道長什麽樣,鬼佬總能搞出稀奇古怪的東西,但翻來覆去不也就是油炸食品。倒是楚子航對酒品很拒絕,直到看到“Alcohol unavailable”的字樣之後表情才稍微松動了些。

好歹路明非還沒心大到在異國他鄉醉得連打的都辦不到。

然而騷包還遠不止如此。

與一年多以來的低調截然相反,路明非定下了孟買最好的酒店——泰姬陵酒店,全名The Taj Mahal Tower Mumbai,遠遠看去和皇宮一般精雕細琢。

就連套房也是最豪華的。

足足52平米的空間,路明非可以說這輩子都沒住過這麽豪華的酒店,腳底下就是全木質的高級地板,用力踩才踩得出聲音。一道牆将主卧與客廳分離開來,正當他以為這就是價值3500大洋的Apollo套房的全貌時,他拉開幕簾一般帶有暗紋的窗簾,發現外邊還有個觀景陽臺,足以海景一覽無餘,甚至對門就是著名的Gateway of India(印度之門)。

窗外就是瞬息萬變的城市,維多利亞火車站、克勞福德集市……

路明非屁颠屁颠地拿出芬狗iphone,打開攝像頭拍下了窗外壯觀的一幕。

街道上人頭攢動,黑的白的黃的,什麽人種都有,用口音重到聽不懂的語言發生争執,吵得不可開交,但只要将落地窗關上,他們就會被隔在世界之外,或者說,是将他們隔絕在世界之內。

Aer酒吧的服務生說得沒錯,今晚是要下雨的。

沒過多久,窗外就落起了雨,人們的毛毛細雨中收攤回家,忙碌的一天要提前結束了。

路明非打開浴室的磨砂玻璃門,打量了兩圈,目光完全被一件東西吸走:“我算是明白為什麽這酒店老早就以适合情侶居住出名了,這浴缸真尼瑪大……”

他鑽出浴室,看見楚子航正站在平板電視前發呆。

液晶屏幕理所當然地會将外物映在屏幕上,楚子航盯着漆黑熒屏上自己的模樣,手裏握着村雨,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麽。

“面癱師兄。”

“……什麽事?”

楚子航似乎還在生氣。

今天一整天師兄都保持着這個狀态,臉色凝重得好像随時都要拔刀與人與龍戰鬥。

路明非并未放在心上,“你住過這麽豪華的酒店麽?我還是頭一次,如果不是學院特別給我安排住處,我估計就是條一年到頭住快捷酒店的命……你看起來就很淡定。”

可惜楚子航和他想的顯然不是同一件事。

“确實不是頭一次,”楚子航皺了皺眉,“爸爸帶我和媽媽去過一趟迪拜,那兒的帆船酒店比這兒更奢侈一點,他們甚至會用勞斯萊斯接送賓客在島上觀光……我說的是有錢的那個爸爸。”

“有個有錢老爹真好,”路明非從他身後經過,若無其事地瞟了一眼屏幕上師兄的倒影,“好吧,有沒有錢都挺好的,有爹就行了。要是真也有爹,我應該也不至于十八歲前都是個倒黴蛋。”

路明非幻想過很多次與父母見面時的情景。

一次又一次失望,最後他懷疑起了路麟城和喬薇尼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人。

這真是個失敗的話題,連他自己都不想多說,于是他拽着楚子航走進卧室,探頭探腦:“不說了,來說點正經事,這麽多桌子沙發,不一定非得床嘛,來挑個最喜歡的,今晚就決定是它了!”

楚子航突然抓住他的衣領。

不比當年了,師兄不再高他半個頭,不可能将他拎起來,但勒得他上氣不接下氣足夠了。

路明非拼命咳嗽裝死:“咳……師兄你也太急了,這鴛鴦浴還沒洗呢……”

這POSE好啊,無論誰稍微hold不住往前湊一點他們就能親上,這房間條件這麽好,在雙人大床上從床頭滾到床尾不在話下,據說高端的酒店都不屑把套套放床頭櫃裏,而是藏在別的櫥櫃裏……不他不是在遺憾,可以的話他更喜歡不帶套!

他還在心裏準備着爛話,直到他看見楚子航眼底的憤怒。

“路明非!”

“……你是要氣死我。”

路明非無辜地舉起雙手:“冤枉啊師兄!把你氣死了我又得單身一輩子了!”

俗稱情侶吵架,床頭吵床尾和,路明非覺得沒毛病,于是把臉往前探了探,楚子航卻退了一步,與他保持距離:“少說爛話,你懂我的意思。”

“錢沒了再去賺啊,打游戲做主播月入百萬呢!就是現在可能變菜了沒人要看,或者開個戶外直播,‘大家好啊,我們正要前往世界的彼岸尼伯龍根,觀衆老爺們禮物刷起來,孝順兒子我這就給您們拍去’之類的……”

“……我該謝謝你沒提出去牛郎店繼續切壽司麽?”

“那不能啊,現在改革開放了,男朋友的裸體不能給外人看的,上半身也不行!”

“……”

楚子航對着路明非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很難将氣生下去,感覺就像蓄了三回合力,結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倒把自己給氣死了。

他要是真心不樂意,拿着刀背跟路明非幹一架,把人給敲暈了直接帶走就行了,嘴皮子都不用動。

這不能算他自戀,無論什麽人,他都有信心在抱着兩敗俱傷準備的情況下擊倒對方。

前提是兩敗俱傷。

路明非瘦了很多,日子過得不太滋潤,仿佛又回到了仕蘭中學時期小毛孩那般消瘦,蔫蔫的,誰都能欺負,楚子航沒來由地一窒,又覺得自己動不了手。

天人交戰了幾個世紀,最後他只能作出退讓:“你沒必要把每天過得跟最後一天一樣……”

路明非有點兒不好意思:“那麽明顯嗎?”

“太明顯了,你瞞不過我的,”楚子航痛恨這個氣氛,“做抉擇的不是你,是我。”

“有區別麽?”

路明非的眸子亮極了,有一瞬間在燈光下竟是金的:“獨自一個人逃得像孫子麽?我當一輩子孫子了,沒馴獸師看着指不定一個激動就要農民翻身當家做主了,知道麽?”

楚子航輕聲說:“夏彌說的蘇醒的‘某個東西’是你麽?”

路明非愣了一下,似是有點不明白,但他很快地承認了:“康斯坦丁是我殺的,諾頓是我殺的,芬裏厄是我殺的,赫爾佐格……白王也是我殺的。”

“……”

楚子航無言,卻也沒有露出他以為會看到的亦或詫異亦或遲疑的表情。

“你要問我我是什麽東西麽?”

“不。”

“我也回答不了你,我不知道。”路明非咬緊牙關,仿佛在說一件多大逆不道的事,“我不确定‘他’得到我的身體後會想要做什麽,老天有眼,我是不想毀滅世界的!但萬一他想呢,我攔不住他的……”

楚子航一怔:“誰?”

一個惡魔。

路明非無聲地回答,對楚子航來說那是誰都不重要,反正被“奪舍”的不會只是楚子航一個人。

坦白了自己這輩子做過的最偉大的三件事,他總算什麽壓力都沒有了,他已經拿3/4的命拯救世界了,仁至義盡啊!以後路鳴澤幹什麽他都是無辜的,反正師兄也要不在了,雖然他還挺想讓楚子航帶他一起去爆恺撒老大婚車車軸的,爆了人家車軸,然後笑嘻嘻地致辭“師姐老大這是我給你們的surprise意不意外驚不驚喜呀新婚快樂”,然後笑嘻嘻地被黑衣保镖追殺……

但是好像沒機會了。

他說:“不問問我麽?實話我只對你一個人說。”

楚子航拍拍他:“你這話聽起來和四處沾花惹草的情聖差不多。”

“……”

“我不會問的,”楚子航說,“你在笑,但你看起來很傷心。”

“操了,”路明非咒罵,“你什麽時候這麽有情商了?我還以為你的情商巅峰就是幫我請陳雯雯吃飯了,啧啧當時要是成了,師兄你現在會不會悔死啊——”

他這話太惡意了,楚子航看着他妄想着日天日地的混蛋嘴臉,鄭重地說:“會有點吧。”

路明非腳下一個趔趄。

他說,“貧僧貴公子,你撩死我了……”

他忽然着魔一樣,主動抱了上去。

他扒開楚子航的衣領,暴躁地趴在楚子航肩上尋找着肩胛骨上那塊硬幣大小的胎記,然後發現一半的胎記已經被鱗片覆蓋,龍鱗還在一張一合,但他仍舊吻了上去,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

他曾經在這裏留下了一個腥紅的咬痕,血肉模糊,後來愈合了,但依然留了疤——他将肺裏那股用來感謝全世界、歡呼師兄回到了他身邊的力氣都用在了這裏,狠毒地執意要烙上屬于自己的痕跡。他成功了。師兄炙熱的血液湧進他的口腔,險些要将他燒穿,那種感覺就跟喝了沒稀釋的雙飛人一個味,疼得令人發自喉嚨深處地酥麻。

邊緣尖銳的龍鱗一個不經意間就會劃破他的舌尖,他那半紅不黑血液就會順着楚子航凹凸有致的脊椎流下,最後被紗布吸收,完全與黑色融為一體。

楚子航用力地按住他的脖子,但他不再是原來那個除了抱着師兄的“遺體”什麽也不會做的蔫小孩了,他拼命地掙紮,這次楚子航的力氣竟然沒有大過他……他心懷惡意地舔舐着師兄後頸的龍鱗,它們被他蠻橫地掀起,好似渾身的毛都在倒刺。

他祈求起來。

“如果我也覺得伯父的提議不錯……你會同意麽?”

路明非覺得自己十惡不赦。

他分明知道奧丁是楚子航最憎恨的,他卻自私地希望楚子航去選擇它、向它低頭。

不只如此,他還會自私地想,我是條龍哎,師兄連我都接受了,對“自己也成為一條龍”的容忍度總不會太低吧?

這個要求不會太過分吧?

“師兄?”

等待他的是漫長的沉默。

對此他只能回以歇斯底裏。

他的唇被龍鱗磨破,黏糊的外皮粘在嘴角,現在它們也血肉模糊了。

路明非将一拳砸在楚子航背上,然後又是一拳,楚子航連一聲悶哼都沒發出,好似他真只是一坨棉花。

“奧丁有什麽不好的,不就是得戴着一張面具沒辦法露出你的帥臉麽?”

“不就是與這破爛世界為敵麽?死侍不也一樣要為敵麽?”

“不就是,它殺了伯父也殺了你麽……”

“不就是白恨了十年麽?”

“有這麽……要命麽?”

說完他也覺得這些問題很傻,問得毫無意義。他回答自己。

有的,路明非。

那代表着一個少年忙碌而倉促的人生中多少的不眠夜,在那無盡的雨裏,無助地聽着惡魔一遍又一遍地嘶吼,在恐懼過後,回憶起自己是如何丢下父親一個人逃跑——它活活将一個普通人磨成無情揮刀的混血種,而他身為一個局外人,是不會懂的。

但這對于一個倔強的少年來說,他是理解的。

倘若時光再回到那個下雨的晚上,柳淼淼拒絕了他之後,他不會再王八蛋一樣地獨自鑽進雨裏,他打死都會跟着楚子航上那趟車,掐着奧丁的脖子說:“不就是1/4生命嗎,操你媽來啊!”

他察覺到楚子航環住了他的腰。

至此為止,依然沒有回答。

或許夏彌說得對。楚子航,這個為了完成任務對任何人都可以很無情的絕情種,早在不惜三度爆血殺死一個對他好卻欺騙他的女孩時,從很早以前就已經是個死侍了。

路明非用力摟了回去,困難地呼吸了幾口粗氣,一股勁将楚子航推得撞在大理石牆壁上。

楚子航吻他的時候從來不像那個提着禦神刀·村雨的殺胚,而有着說“未來和師妹都是你們的”時的溫柔。

去你媽的未來和師妹。

現在和師兄都是我的!

沒有人再在乎身處的位置是不是全孟買最奢華的酒店,也沒有人再在乎住的是不是昂貴的套房,更不會有人再在乎他們身下的是不是這世上最柔軟的羽絨被,能像家一樣将他們環在臂彎裏,将污穢的交媾隐藏在聖潔的雪白之下。

在這裏,他們只是路明非和楚子航。

不是人,也不是龍。

“師兄,我想好了,去新德裏之前還能去趟瓦拉納西——就當是去朝拜的,順道還能看看日出和火葬儀式,印度人們不是相信恒河能夠洗淨污濁麽?老死以後下一世說不能投個好人家……”

路明非撫摸着不屬于自己的骨突與骨刺,緩緩地說。

說完他又覺得滑稽,“唔,好龍蛋?不管這麽多了,反正老死前一天得去找個雇傭兵,收錢辦事他們比誰都懂行……就安排在恒河火葬,然後悄咪咪送回老家去埋了,葬一起插一塊墓碑就夠了,墓志銘怎麽寫?我還不确定我是誰呢,連個墓志銘都寫不了也太慘了,但想想能在高科技的幫助下弄死白王也很牛逼啊,不是說好只有黑王能和白王打麽,講真我這麽牛逼搞不好真是黑王哦?”

他有點哽咽:“如果真的是,那墓志銘就叫‘這裏埋着兩條龍,一個尼德霍格一個奧丁,不是死對頭!不是!’”

楚子航将他摟得很緊,緊到他覺得他要不是條龍,随時都可能被勒死。

這大約是他們這輩子最糟糕的約定。

窗外的雨愈發大了,頗有演變成暴風雨的趨勢。

它要吞噬這個世界。

tbc

* 貧僧貴公子:龍2裏明妃對師兄性格的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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