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一次行程安排總算得到了另一位旅伴的同意,沿途的景色也終于變得足以入眼。
瓦拉納西是一座生存在河畔的城市,恒河西畔是人類生活的廟宇群,而東側則只有一片荒蕪的沙地。站在岸上沿着水面遠眺,東面便是日出的地方,每當日光噴薄而出,這座城市都将沉寂在靜谧中浮出,僧侶在陽光的洗禮下走進河中,然後伴随着火焰燃燒的聲音,這一天就算真正開始了。
當然了,大白天的,不需要火焰照明,這火焰來自另一個地方——焚屍場。
堅信着生命在此終結後,會随着恒河進入輪回的教徒遍布世界各地,焚屍場的客人們也來自世界各地,掐指一算,能将焚屍作為景觀供人參觀的估計全世界也就此一家了……
“我真不敢想象他們的口味那麽重……這焚屍官還能一邊縱火一邊吃早餐的,他不會被那個味道惡心死嗎?”路明非捏着鼻子,劃船槳的動作更快了。
楚子航裹得裏三層外三層,實在不方便,動作緩慢,見他哀嚎也将速度加快起來。
他們租了條小船,理由是來這地方如果不泛舟一波就太不劃算了。
“或許你不介意委婉一些,避免被雷劈,”楚子航淡定地說:“你只是心理作用,這個味道只不過是蛋白質燒焦的氣味,你可以幻想一下你煎蛋煎糊了,或是實驗室着火、頭發點着了時的味道,其實也差不了太多……”
路明非哀嚎起來:“師兄你只是在怨念今天房東做的是煎蛋,而且還燒焦了對吧!”
楚子航眨眨眼,一口否決:“沒有。”
不過瓦拉納西對于普通游客來說,确實不是十分适合旅游的地方,現代化程度落後、肮髒混亂,唯獨能将人留下來的就只有仿佛被分割了一半的世界,除了景色以外也沒什麽了,畢竟他們不懂得朝聖。
太陽完全升起後河上的游客就少了一大半,為了不引起注意,他們沒有在河上停留太長時間。
在回到舶船點前,路明非突然看着臺階上閉目打坐的信徒們冒出一句:“師兄你信佛麽?”
“不信。”
楚子航緩緩說:“信教的習慣一般是上一代傳下的,但他們太忙了,沒時間信這些。”
“我還以為伯母那個性格會喜歡時不時去上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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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較沒心沒肺,一般不這麽做。”
“這倒是哦。”
“某種意義上輪回的說法是對的,混血種們堅信的煉金學也可以理解為輪回,物質總會以一種比例發生轉變,物質也包含了生命,更何況龍類确實很難消亡,他們只會一次次地鑽進龍蛋裏,等待幾個世紀後的下一次孵化。”
楚子航孤獨地劃着槳,路明非顧着說話早就将重複的動作忘之腦後了。
路明非喃喃道:“那如果是人呢?”
“這我就不清楚了,”楚子航說,“真要追溯起來,輪回的說法也值得商榷,玄奘西天取經的目的地就在瓦拉納西,他們堅信這裏是佛教聖地——而這裏曾經有另一個名字,迦屍國。相傳迦屍國地下有一個名為納迦的地下城市,裏面生活着一種名為帕塔拉的種族,它們是半人半蛇的模樣,普遍的說法是人身蛇尾……”
路明非在心裏卧槽了一遍師兄怎麽什麽都懂,忍不住打斷:“那可不就是!!”
死侍。
他們曾在日本時見過蛇尾的死侍,死侍的種類遠比他們認知中的要多。
“人類是尊敬這個‘帕塔拉’族的,因為他們只會派遣聖人與它們接觸,”楚子航點頭肯定了他的想法,“佛教的起源多少受了龍類的影響,其中很可能就包含了輪回。”
路明非沉默了一會:“也就是說可能根本不存在什麽輪回?”
楚子航沒有回答。
這個答案沒人知道,畢竟明面上輪回回來的只會是龍,至于人類與混血種是不是也遵循這個定律,恐怕就連龍類本身也不知道。
船劃到岸邊,租船的船夫沖他們擠眉弄眼的笑着,似乎是錢給多了不少,導致人家到現在還對他們印象深刻。
路明非又朝河道盡頭的沙地看了一眼。
焦黑的浮屍沿着恒河順流而下,至于它們會游去哪兒,便不得而知了。
計劃中在這裏停留的時間不過只有兩天,路明非在地圖上畫了幾個大圈,恒河、金廟和鹿野苑——最後一個似乎只是一個小村莊,對他們這類get不到神聖氣息的人來說去的意義并不大,于是行程縮減到了中午逛金廟,晚上看看恒河夜祭,睡一覺明早就走人。
這裏供奉的是濕婆,也就是“言靈·濕婆業舞”所指的那位神明,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出入于廟中,路明非不禁感慨,混血種的世界還是很小一部分,大多數人群可不管這個濕婆業舞是不是王恭廠大爆炸的元兇,他們只是有着自己的信仰,甚至不少人因信仰才得以日複一日地碌碌活着。
路明非在門口轉了半天,終于還是沒進去,回過神來就發現站在不遠處等他的楚子航身邊圍了兩個人。
兩個姑娘,看起來都還是女學生。
他恨得牙癢癢,又蹦又跳地上前拍了一把楚子航的肩膀:“喲師兄,豔遇吶?”
楚子航沒有馬上搭理他,而是指了條路給兩名女學生,等她們走後才說:“她們只是想問路,說很好奇我這件紗巾哪買的。”
“得了吧,這地方才多大,她們比你熟多了,不就是想勾搭嗎……”路明非望着倆姑娘離去的背影看了一會,果不其然她們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和他的視線撞上,臉紅地快步跑了。
可惜楚子航的情商似乎很難想明白這個道理,路明非很快就放棄了和自己生氣。
楚子航問:“不看了麽?”
路明非很誠實地回答:“不看了,沒意思。你不去感受下凡人麽?”
“你就是凡人,我感受得太多了。”朝拜的人太多,道上擁擠,楚子航被擠得險些走到另一條道上,忍着反感又擠了回來。
“……”路明非什麽也沒說,緊緊抓住了楚子航用來遮掩脖頸上龍鱗的絲巾。
楚子航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握我的手。”
路明非習慣了師兄突如其來的坦誠,便配合地裝出一副眉飛色舞的樣子:“不懂了吧?印度人娶新娘都是牽着人家的領巾走的,剛才金廟裏好幾對呢——”
“不是把自己的領巾和女孩的領巾系在一起麽?”
“……師兄你太八婆了!”
恒河上每天都有夜祭,路明非對祭祀的過程也沒那麽感興趣,更多只是想看看熱鬧,可真到了時間點他才發現真相——不愧是夜祭,提前占好位置觀看的游客實在太多了,負責祭祀的婆羅門被圍在中央,他們只能看到人與人的後腦勺。
好在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另一個适合觀景的地方——附近民居的房頂上。
路明非笑得賊賤:“等會要是從房頂上摔下去他們會以為我們在房頂上偷情的!”
“不會,他們只會把我們當成盜竊未遂的竊賊。”楚子航反駁他,趕在他想好下一句爛話說什麽之前淡定地先一步掐斷了話題:“你見過偷情不脫衣服的麽?”
“……”
路明非愣愣地收回笑容,乖巧地坐定,眼看着遠處祭祀的第一環節梵香已經開始,雲煙缭繞,煙霧愈飄愈高,他的心卻越沉越低。
古怪的祭祀現場已經無法再吸引他的目光,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他随時可能倒黴的伴侶身上,對方比他想的還要無情,關于奧丁的事後來一句也未曾提過,而如今居然卻朝他冒了一句葷段子。
呃,可能也算不上葷段子吧。
頂多也就是大實話級別的葷段子,可以算是師兄最不正經的一個裏程碑了。
通常這時候他可以也接一句葷段子,男人嘛,聊聊老不正經的話題有助于軟化氣氛、拉近情誼,但他現在愣是一句葷的都說不出來,好似突如其來金盆洗手,帶點葷味的都不行,比如“脫就脫!又不是脫不起”什麽的……
因為現在不合适。
大約是因為眼前的場面太過神聖吧,路明非想。
他拍拍屁股坐直了,漫不經心地挪開視線,臨近恒河的地面上鋪着不少擔架,它們身上被蓋上了紗巾,它們即将被送往遠方。
或許還會回來,或許不會再回來。
灼眼的火焰渲染了無盡的黑暗,這片用生命點燃的火光為瓦拉納西的夜晚籠上了莊嚴神秘的色彩。
路明非百無聊賴地尋找着話題,他別過頭,看向身旁的瓦礫,“師兄你知不知道……”
“淡定一點,我知道你現在滿肚子情話,但你必須要忍一忍,”路鳴澤昂着頭,就給他一張側臉看,“我猜你就算再急也不會肯跟我說的對不對?”
方才還坐着楚子航的地方突然只剩下了一個路鳴澤,相比起人們肅穆的神情,路鳴澤臉上的表情堪稱是小人得志。
路明非只想拿頭槌給對方來一下:“你說得太棒了。”
路鳴澤意識到了他的企圖,稍微後退了一點,“你看起來精力不是很充沛,如果我告訴你這些天的楚子航都是我僞裝出來的,你會一骨碌爬起來打死我麽?”
“……你媽逗我呢?”
“真沒幽默感,”路鳴澤躲開他一拳,“不開玩笑了,你倆那黏糊勁可把我一個鋼鐵直男雷劈叉了,1/4生命給我我都不學。”
路明非戒備地說:“你突然冒泡應該不只是為了來說爛話吧?”
“那肯定不是。”
路鳴澤拍拍胸脯,卻沒了後話。
路明非古怪地盯着他看了好幾秒,又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生命之火仍舊燒得旺盛,圍觀群衆的臉上卻沒有世俗的悲哀,好似在這片充滿宗教意味的焚屍場上,每個人都在此祈禱,向往的是永生。
“我是來道別的,哥哥。”小惡魔說。
他收回了笑容,手裏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束花,是白百合。
路明非有些錯愕,但也不算太錯愕——路鳴澤穿上這套西裝時,總會有什麽人要離去,比如夏彌,比如赫爾佐格:“如果我沒記錯,1/4的交易還沒有成交吧?”
“你的願望是殺了奧丁,對吧?”路鳴澤似笑非笑,不答反問。
“殺了奧丁,師兄還是要變成死侍嗎?”路明非又問。
“哥哥,你太傷我心了,我們一年多沒見,你見到我之後對我說的話十句有九句是問句,不稍微關心關心我嗎?”
“……我關心你會讓你良心發現把3/4還回來嗎?”
路明非只是随口一提,根本沒有想過路鳴澤可能會答應,所以在他聽見模棱兩可的回答後十足愣了一會。
路鳴澤說:“我高興的話,搞不好哦!”
但是路明非還沒來得及動嘴皮子,路鳴澤就又将話題接了回去:“我沒有測試過,不過大約是不會的——你師兄進過兩個尼伯龍根,一個是奧丁的,一個是耶夢加德的,耶夢加德已經死了,沒有能力再将他拉回去,如果奧丁也死了,他就解放啦!”
路鳴澤的語氣歡快起來,絲毫看不出方才還一副随時要哭的樣子。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奧丁不得不死。
相比之下,這條路實在開朗多了。
可是路明非搖搖頭:“你在騙我。”
路鳴澤無辜:“我不會騙你呀,你是我哥哥。”
“是,但你話不會說全,”路明非說,“你不可能不知道爆血的上限,回答我這個問題之前,你考慮過他已經超過臨界血限的可能麽?”
路鳴澤眸子裏的光亮沉了沉:“哥哥,你也太不信任我了,如果你拿他的血液取樣去檢測,學院會告訴你,如果50%是臨界值,那他現在就是49.9%的。”
“還沒有超過……嗎?”
“還沒有哦。”
路鳴澤溫柔地說,全然不像一個惡魔,惡魔們總是這樣蠱惑人類同他們交易,為了靈魂可以不擇手段。
這個道理大家都懂,但願意與惡魔做交易的人仍然層出不窮……
因為那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這身西服也沒穿錯,今天确實有人要離開這個世界。
而且不止一個。
大火燃盡,楚子航低頭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
印度,東五區,晚間九點半。
不早也不晚,為了某種“安全”考慮,可以回他們租住的民居了。
他們看了多久的火葬儀式,他就沉默了多久,以他堪憂的情商很難想出什麽說了足以讓路明非高興半天的話,于是他費盡腦汁總算想到一句,這句話還不是他自己想的——“其實我覺得佛教無論是否真的存在,有句話都說得不錯。”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的重逢。”
有緣總會重逢。
不過他并沒能将這句話說出去。
楚子航警惕地向後退了步,習慣性摸了一把腰間才發覺村雨不在身。
他眼露兇光:“你是誰?”
路明非仍然坐在他身邊,空氣中香薰的煙霧彌漫,坐在他身邊,卻又像是不在他身邊,聞言才轉過腦袋:“超A級的敏銳退化了啊,居然現在才發現……這叫什麽?愛情使人盲目?”
楚子航之所以能一眼察覺出路明非的異常,絕不是什麽真愛萬歲的理由。
——那雙黃金瞳,換作是誰都能發現。
“回答我的問題。”
“這就是你不懂行情了,不帶武器在身上,你根本沒有立場逼我回答,”路鳴澤笑嘻嘻地說,“這個問題回去問你男人吧,我有點小忙,現在急着找你幫個忙。”
話是這麽說……
對于一個混血種而言,沒有武器在手根本不是消極避戰的理由。
看到楚子航眼神一凜,他就知道這場仗少不了了,什麽格鬥術啊合氣道啊,路明非練了,以楚子航在卡塞爾學院時認真的學習态度也絕不會有所遺漏,兩個人就這樣迅速在房頂上打成一團。
或者說是一人一龍。
楚子航比路鳴澤想象中的要難纏,他開始怨念起哥哥為什麽沒有把他的存在告訴楚子航,盡管這種行為會被他罵“胳膊肘往外拐”,然後路明非大約會大大咧咧地對他嚷“外你馬呢,這是內人”。
然後再自己對自己吐槽一句“我已經淪落到說這麽老的梗了嗎!天哪”。
可惜他看不到了。
不過說到底,就算擁有了死侍(或者說是半龍)的作戰能力,與他匹敵也顯然是不可能的。
路鳴澤掐住男人的脖頸,龍鱗在他手下一翕一合。
“奧丁不是要發展你作下線麽?你快死了,他肯定會出現的吧?”他無視腦海之中路明非對傷害楚子航這件事的抗拒,“不出現也無所謂,但作為反派boss我得交代一下來龍去脈。路明非和我做了交易,交易的內容是殺了奧丁,将你從尼伯龍根中解放出去。”
他提高了音調:“慶幸吧,你不再會成為死侍了。”
楚子航幾乎是憎惡地瞪着他,那雙黃金瞳從未這麽明亮過,因為被掐着喉嚨,說話很不清晰,但路鳴澤聽得懂:“你找他……要了什麽?”
殺死奧丁是多少混血種夢寐以求卻打死也做不到的事,楚子航自己就是,而眼前的人卻可以在談笑風生間答應這樣的要求。
代價顯然很殘酷。
路鳴澤溫柔地說:“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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