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輕嘆柳老不吹綿〔2〕

“我們那時候上大學都不全憑成績,出了白卷英雄,推選的反而是成績不好的人去上學,還要看家庭成分。我家裏成分不好,第一年考上了清華都沒能去,就不想考了,在工廠當工人,以為一輩子也就是這樣了。你媽媽出身好,早上大學,我那時候是配不上她的。可她就是倔脾氣,也不談朋友,就一心守着我。後來好不容易等到恢複高考,我就報了她的學校也打算學醫,誰知道頭兩年也還是要政審看成分,通知書都到了就是被扣住不給我。你媽媽着急,到處找人想辦法,不惜用自己去交換……”

三十多年前的事,鐘稼禾說起來還是忍不住哽咽,調整了一下情緒才繼續道:“……是她的一個同學,聽說家裏有點辦法,後來通知書确實是到我手裏了,我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你媽是個特別堅強的人,她也相信只有上大學才能改變我們的命運,所以她從沒後悔過。只是不久之後她就懷孕了,她那個同學家裏是不可能接受她這種小門小戶的女孩兒進門的,而我的出身成分擺在那裏,她家裏也咬死不肯讓她嫁給我。最後還是她家做主,讓她嫁給了程越峰。”

原來是這樣。

本來以為不會有更不堪的真相了,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的曲折。莫瀾感覺到程東的身體都在微微發顫,忍不住擡眼看他,看到他眼裏亮晶晶一層水霧,盯着鐘稼禾道:“所以……您之前跟我說您就是我親生爸爸也是騙我的是嗎?”

“我沒想過要騙你,從知道你媽媽懷了你開始,我就告訴自己把你當做親生的兒子看待。只是我沒有那樣的機會守着你長大,老程……也是我們對不起他。”

程東痛苦地閉眼,不知此時此刻的心痛是為自己,為母親,還是為恩師。

“為什麽告訴我……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有時他寧可做個傻瓜,被欺瞞一輩子倒也算了。

這樣殘忍的真相,為什麽要告訴他呢?

鐘稼禾苦澀地笑了笑:“孩子們長大了總是要離開的,就像雛鳥長大了也會離巢重建自己的窩。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獨立自主,聰明上進,遲早是會真正離開我們的。無論你們将來去哪裏我都會支持你們,但不要是現在……你媽媽很需要你,還有小莫,我知道醫療糾紛方面你是最好的律師,請你們幫幫她——不管她以前說過什麽、做過什麽傷害到你們,我替她道歉。請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站在她這邊,幫幫她。”

感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莫瀾不是秦江月,也沒有經歷那個特殊年代,對他們的情感不能說感同身受,但這樣情真意切的懇求做不了假,鐘稼禾是真的擔憂。

不止是擔憂這回的醫鬧,還擔憂程東和秦江月的母子關系,就怕嫌隙越來越大,造成難以修補的裂紋。

程東仰頭灌了杯酒進去,心情稍稍平靜了些,說道:“您放心,就算你不說,她也是我媽,她有事,我不可能不理。”

莫瀾一直抓着他的一只手,他的情緒仿佛都透過手心的溫度傳遞給她。她笑了笑,對鐘稼禾道:“訴訟的事就交給我吧,官司我來幫她打。我保證,事情完全解決之前,我跟程東都不會走。”

程東多喝了幾杯,跟莫瀾晚上幹脆就沒有回去,留宿在他媽媽家裏。他的房間仍然保留着,還是老樣子,陳設都沒有變化,那張大大的雙人床還是他們結婚後置換的。

他們互相攙扶着上樓,莫瀾想給他放水洗澡,卻整個被他抱住,順勢滾到床上。

“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他身體沉沉,心情也不輕松,只有這樣抱着她,把呼吸埋在她的頸窩才感覺舒服一點。他很小心,不讓自己的沉重過度壓覆她,留出空間,生怕傷到她肚子裏的孩子。

莫瀾擡手摸他的頭發,又黑又密,剛剛修剪過不久,硬硬的有點紮手。她常常想象他還是小朋友時的情形——頭發是不是也這樣整齊,有了煩惱是不是也往床上一倒,或者爸媽懷裏去撒嬌?

被人依賴和需要的感覺其實是很好的。她抱着他,連安慰也沒有,覺得就這樣一覺睡到天亮也沒什麽不好。

最後還是程東睜開眼睛,眼裏布滿血絲,輕聲問她:“幾點了?”

“九點,要睡了嗎?”

他搖頭:“我怕睡醒了,更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是夢了……搞不好,連你都只是夢裏的。”

莫瀾側過頭笑道:“有那麽不真實嗎?那我們ooxx那麽多次、那麽多姿勢,也都是你想象的喽?你想象力還挺豐富的嘛!”

他目光裏的悲傷和複雜告訴她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要怎麽做才能讓他好受一點。

不是誰都有機會诘問自己我是誰,程東的這個命題來得太出乎意料了些,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打擊。

盡管他已經不再像剛剛得知身世時那樣彷徨,但心裏多少還是感到痛苦——誰想出生時就是不被期待的呢?

兩人互相擁抱着,莫瀾道:“你想去找你親爸要個說法嗎?要不等這回官司了結,我陪你去?”

程東的手撫到她臉上,摸着她的輪廓:“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是認真的?”

“哪句啊?”她說了好多話,不知他問哪句。

“你跟鐘老師說,幫我媽打這場官司。”

“當然是真的了,都到了這種時候,你以為我只是随口安慰他嗎?”她撫娑着他的手背,“我可不是聖母,從來也不信以德報怨那一套,我這麽做有我自己的目的。”

“你想趁機改變我媽對你的看法?”

“差不多吧!”她點頭,果然沒人比程東更了解她,“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嘛,經歷過這一回,你媽對我多少會有點不一樣。”

“看來你已經做了決定。”程東坐起來,“那上海呢,你不打算去了?”

“我已經向所裏交了辭職信,上海分所我不去了。”

她換上鄭重的神情,程東就知道她已經做了決定。

“你不打算跟我商量一下嗎?”

“我現在就是要跟你商量。”莫瀾看着他,“程東,要是在四年前知道你願意為我放棄工作和家庭,我一定興奮得大喊大叫。可現在不一樣了,我不想讓你放棄這麽多去重新開始,不想我們的寶寶生出來就面對這麽多不确定因素。我想安穩一點,也想有籌碼掌握自己今後的人生。我想自己開所,接自己想接的案子,不想一輩子服從、為別人打工。孟西城是個很好的搭檔,除了你之外,就只有他看着我經歷了所有的事,我很難再找到一個像他這麽靠譜的合夥人了。你媽媽的官司會是我在現在這個律所最後一個案子,打完我就離開。”

果不出所料,她是心裏做了決定才來知會他一聲。程東用手撐着額頭,只覺得頭疼欲裂:“你知道孟西城對你的感情不單純嗎?”

“我知道,但我也說了,我要是想跟他在一起用不着等到現在。”

“你能控制你自己,可你控制不了他。我也是男人,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對你的感情有多深,不可能這麽輕易就放棄。”

而且男人最重要的就是事業,她卻浸淫在他的事業裏,難保在哪個節點不發生點什麽質變。說他小氣也好,占有欲強也好,反正他不會用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的感情來冒險。

兩人竟然又因為這件事鬧得不歡而散。

其實莫瀾是有心理準備的,程東有時候有點大男人,有他自己的固執,不過最後她總是有辦法讓他妥協。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他心情也不好,還是應該給他多一點空間。

程東默默從人事處撤回了辭職報告,林主任很高興:“終于想通了要跟我們共患難,不走了?”

他揚了揚唇角:“這回的事情不僅是我,還牽扯到我媽媽,是大家跟我共患難才對。之前讓主任為我費心了,對不起。”

“哎,說什麽傻話,沒什麽比留住人才更讓我高興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的難處我也懂,人生都有這樣的階段,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程東點點頭:“陳大實還在鬧嗎?”

“鬧哇,媒體報道之後還更來勁了,昨天派出所來了,今天橫幅和聚在門診門口的人倒是都撤了,但他本人還穿着寫滿字的白t恤上蹿下跳到處跑呢!我跟科室所有的男員工都說了,他要再到科室裏來鬧,就用拖把和板凳把他攔在外頭。等法院審完有了判決,就能名正言順強制不讓他來了。”

程東苦笑:“那還得很長時間。”

“沒辦法,那就不是個能講理的人。你也小心一點,別跟他正面硬碰。”

“嗯,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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