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谛珀峥嵘(十)

半睡半醒間,墨非感覺自己像在虛空中沉浮,周圍是灰蒙蒙一片,靜得可怕,甚至連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都聽不到。這種無所依附的失重感令人茫然無措……

墨非睜開眼,失神地打量眼前這個陌生的地方,直到發現床榻不遠處一團若隐若現的黑霧,她才慢慢找回自己的意識。

墨非先看了看放在枕頭邊的軍刀,然後才坐起身,輕聲道:“湛羿?”

黑霧似乎并未聽到一般,只是靜靜地浮在那裏。

湛羿的情況不太對勁,以前能夠清楚感受到的怨氣如今竟然變淡了,可是墨非并不覺得欣喜,沒了怨氣的湛羿似乎随時都有可能消失,有句話叫“哀大莫過于心死”,大概就是用來形容這抹遺世幽魂此時的心境。

“湛羿,你怎麽了?”墨非又問。上次湛羿借用侍衛之手刺殺慶王之後的反應,完全不似了卻心願的樣子,反而像發現了什麽難以置信的秘密一般震驚無措。

【沒什麽……】湛羿的聲音終于傳了過來,【只是覺得很累。】

“那天……那天在皇宮,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湛羿沉默了一會,才回答:【我要先給你道歉,因為我的報仇心切給你帶來了偌大的麻煩。】

“這些都不必再提。”墨非憂心道,“重要的是你怎麽了?”湛羿的魂體忽隐忽現,每隔一段時間顏色就淡上一分,這種情況看得人心生不安。

湛羿道:【我苦苦等候數百年,就是為了徹底斷絕鸠榮的血脈。可是當我将刀刺向那個男人時,卻看到了他後頸上的“千鈞之翼”。】

“‘千鈞之翼’?”

【千鈞乃我秦族的守護神,每代秦族繼承者後頸上都會出現羽翼形狀的胎記,即為“千鈞之翼”。在秦族滅族前,擁有千鈞之翼的除了我,還有我的妹妹——湛黎。】

“你是說……”墨非面露驚色。

【沒錯,哈哈,那個慶王不但是鸠榮的後代,也是我妹妹的後代。太可笑了!我的妹妹為鸠榮生下了孩子!為一個滅我全族的無恥之輩生下了孩子!】

原來事實竟是如此,墨非想了想道:“湛羿,你有沒有想過,承受着秦族詛咒的鸠榮血脈,為何能延續至今而未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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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道不公!】

“非也。”墨非搖頭道,“秦族的詛咒幾乎讓鸠榮的血脈斷絕,然其的子嗣依然傳承至今,實屬異數。不久前我也曾疑惑過,但聽你剛才之言,那慶王竟也是你妹妹的後人,始才明白,原來,你妹妹湛黎一直在守護着他們。”

【守護他們?湛黎為何會守護仇人之子!】湛羿的聲音異常憤怒。

墨非眼中隐現悲傷,輕輕道:“她守護的不是仇人之子,而是秦族唯一的血脈。”

秦族唯一的血脈!這句話如洪鐘般敲入湛羿的魂魄之中,令他幾乎霎那間翻騰不已。

是啊,秦族被滅族了,世間本來再無一個秦族之人,可是在絕望之中,他見到了“千鈞之翼”,那是秦族的信仰。

千鈞不滅,秦族不絕。

原來,在他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如何報仇之時,他的妹妹已經為秦族創造了希望,絕境中唯一的希望。

【妹妹……妹妹……】當年,她是以何種心境委身于仇人,這需要何等的堅毅?身為哥哥的他,又做了什麽?

墨非輕嘆一聲。

“風來疏竹,雁過寒潭,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随去。湛羿,可以放下你的仇怨了。”

【數百年的仇怨,終随風逝……我,該放下了……】湛羿的聲音寂寥而黯然。

黑霧逐漸稀薄,似乎即将化去。

墨非大驚,這可不是超度後的空然,反而像是……像是要魂飛魄散一般。

她雖然不知道這個世界的人死後,靈魂會去向何方,或化作風或化作霧,但絕對不是徹底消散。

“湛羿,不要!”墨非急切道,“你可曾确認,你刺慶王那一刀不會要了他的命?”

黑霧驀然停止淡化,隐隐綽綽,呈現半透明狀。

“湛羿,你也不想那人就此死去吧?那可是你妹妹忍辱保留下來的唯一血脈。”

【……留下來,還能做什麽?】

“至少還可以看着他将秦族血脈傳承下去。秦族詛咒會慢慢消失,千鈞之翼将伴随着湛黎的守護延續不絕。你,不想親眼看看嗎?”

湛羿沉默下來,半空中的淡霧慢慢穩定下來,再次凝聚。

墨非暗自舒了口氣。

【浮圖,給我念誦幾遍心經吧!】

墨非點頭,看着湛羿的魂體重新回到軍刀之中。

她平躺下來,雙手輕輕疊放在肚腹上,徐徐念誦:“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随着她的念誦,脖子上玉符發出淡淡的光芒,緩緩洗滌她的身心,連同她的腳上也得到了照拂,不過墨非并未發現。

念誦了數遍之後,墨非也睡不着了,她起身穿上外衣就下了床,走了幾步才發現自己的腳竟然不怎麽疼了。

奇怪!虧她還做好了龇牙咧嘴的準備,結果居然只感覺一點點輕微的刺痛。難道那瓶傷藥真有這樣的奇效?塗了不過幾小時就差不多要痊愈了?

搖了搖頭,算了,不疼總是好事,至少待會洗澡方便多了。

墨非走出門攔住一名侍女,吩咐她準備一桶熱水,晚點再送些吃的過來。

這些都好辦,她想起巫越說過今晚要和她同床,那才是叫人頭痛的事。

擦完澡,吃過晚飯,已到戌時,墨非卻完全沒有睡意。她讓人取來幾部簡書,點燈夜讀。

墨非沉浸于閱讀的樂趣之中,時間不知不覺過去。

巫越悄然無聲地走進來,看到墨非斜着身子靠在桌案上,一手拿着竹簡,一手撐着額頭,神情十分專注。大概是因為脫離了危險,她表現得随意而舒适,甚至有幾分慵懶。

巫越停在不遠處靜靜地看了許久,直到墨非因身體僵硬而轉換坐姿時,他才開口喚了一聲:“浮圖。”

墨非擡起頭,臉上表情有些呆愣,似乎還未從書中的世界回到現實中。

“主公。”看清是巫越,她終于回神,放下竹簡就要行禮,巫越幾步過來拉住她,道:“不必多禮了,仔細你的腳傷。”

“多謝主公關心,休息了半天,已經無甚大礙了。”

巫越以為這只是墨非的寬心之言,也沒在意,只是說:“天色已晚,浮圖早些休息吧。”

墨非這才想起巫越要跟她同床共枕,心下不由得忐忑起來,雖然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可是身體應經繃緊。

巫越随意坐在她身邊,看向窗外道:“浮圖,被綁後,你可曾害怕?”

墨非轉頭看向巫越的側臉,那剛毅的臉上看不出特別的情緒,但這樣的問題似乎不像巫越的風格。

她回答:“害怕無意,唯有見機行事。”

“那,若無人來救你,你會就此安心留在慶國嗎?”

“主公,”墨非慎重道,“浮圖不做二心臣。無論前途多艱險,浮圖都會想辦法回到炤國。”

事實上這可能也是她的雛鳥心态,一旦認定了某個地方或者某個人,就不會輕易放棄。

巫越嘴角露出笑意,看着墨非的眼神無比柔和。

“本王也是,無論有多困難,本王都要将你帶回炤國。”

墨非移開視線,責道:“主公不該為一個下臣冒險,若非谛珀有主公早已安排的人馬,那麽此行必然兇險萬分。主公作為炤國之王,怎能将自己置于險地呢?”

“本王明吧,不會再有第二次,本王會牢牢将你守在身邊。”

墨非心頭微顫,擡頭與他對視,那雙如鷹隼般的眸子透出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深邃。這個男人要求與她同床莫非是因為害怕她再次被人擄走?

莫非收回視線,輕輕回道:“多謝主公。”

巫越垂下眼,心中有幾分失望,不知道自己再期待什麽?

算了,來日方長。總有一天,浮圖回徹底将心交給他。

“夜了,休息吧。”說着,巫越就要伸手去抱他。

墨非忙站起來,推拒道:“沒事,不敢再麻煩主公。”

巫越卻不理會他的拒絕,一拖一拽就将他抱進了懷中,幾個大步回到房間。

墨非幾次張口欲言,最後都放棄了,與其掙紮起來浪費時間,還不如讓他盡快完成這一過程。

房中沒有點燈,僅靠屏風外透過來的光線視物。

墨非坐在床榻上看巫越寬衣解帶。她知道巫越的身份在方府中仍是秘密,平時以方宸的武師自稱,衣食住行一切從簡。比起以往在炤國時的仆役成群,待遇差太多了。

呃,她現在想這些沒用的幹什麽?

“你要穿着外衣入睡嗎?”巫越身着單衣上了榻,看到墨非仍然沒有動作,不由得詢問。

“不是。”墨非跪坐起來,緩緩解開外袍,慶幸現在天氣寒冷,身上衣物厚實,平時睡覺穿兩層夾衣也不會覺得奇怪。

巫越出神地看着正背對着他寬衣的浮圖,他只要一伸手就能觸碰到他,可是他卻不敢動。

“主**歇吧!”墨非将外袍疊好放在枕邊,然後從床邊拿過了一床被子鋪到巫越身上。

為了這個,她特地叫人多準備了一床被子。她不是沒跟男性朋友同睡過,以前在野外考古時,很多人會擠在一個帳篷睡覺,那時候可是不分男女的,所以他沒有那麽多扭捏的情緒。

如果只是單純的睡覺,她可以不在意,但怕就怕再巫越突發獸性……

“為何要兩床被子?”巫越略有不滿。

墨非伸手比劃了一下巫越的身材,道:“主公,您身高體壯,一床被子恐怕不夠兩個人蓋。如今天寒地凍,不着緊些很容易着涼的。”

巫越很想說睡在他懷裏完全不必擔心着涼,最後想到浮圖的抗拒,只好冷着臉保持了沉默。

兩人各抱着一床被褥中規中矩地平躺着,目光瞪視上房,毫無睡意。

墨非身上溫柔而清雅的氣息撩得巫越心猿意馬。

巫越強烈得無法忽視的存在感也讓墨非緊張莫名。

“浮圖……”

“主公……”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收聲。

墨非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道:“主公,您先說。”

“咳,漫漫長夜,了無睡意,浮圖不如給本王講講故事吧!”浮圖擅長借小故事隐喻大道理,他對此頗有興趣,正好也可緩解下現在凝滞的氣氛。

“喏。”墨非松了口氣,她剛才也是準備這麽提議來着。

“相傳在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國……”

墨非的聲音緩緩響在靜谧而昏暗的房間中,随着故事的展開,彌漫在兩人之間的尴尬竹簡消失。

直至夜色很深,墨非的聲音漸息,困乏的兩人才相繼進入夢鄉……

次日清晨,方宸精神飽滿地去叫墨非起床,剛走到門邊就看到一名侍女正要推門進去,他忙問:“浮圖起了嗎?”

侍女行禮道:“沒有,小奴正要去喚他。”

“你去打水,我去叫他!”

侍女應了一聲,退了下去。

方宸輕輕推開房門,蹑手蹑腳地走進房間,準備吓一吓墨非。

誰知才剛接近床邊,自己反而被吓了一跳。床上不但有墨非,竟然還有他的老爹巫越。原本蓋在巫越身上的被子半垂在地上,而他本人卻鑽進了墨非的被子,雙臂緊緊将他抱在懷中,兩人額頭相抵,氣息交融,看起來既和諧又暧昧……

方宸捂住嘴巴,以更輕柔的動作向後退去。

父親大人與浮圖,到底是怎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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