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深夜的小鎮格外寂靜,韓宣孤零零走在大街上,耳邊不時傳來寒風凄厲的呼嘯聲,他身上有點冷,不由得緊了緊衣服拉鎖,加快腳步。

“這人是誰?”

打從網吧出來,他心裏便一直尋思:“聽他剛才說話,口音模模糊糊,也分不清多大年紀,只知道是個男人,看樣子應該不算年輕。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這麽晚了,還約自己出來,那是為了什麽?有什麽話難道不能在電話裏說?還非要到橋上?這般神神秘秘的,究竟有什麽企圖。。。。。。難道是為了那照片的事?”

想到照片,心中一驚:“不會吧,這人怎麽知道自己手裏有照片?莫非他是見過照片之人?”

韓宣邊走邊想,心中疑慮不定。最後搖搖頭,反正一會就能見到此人,到時候真相大白,自己也就不用瞎猜了。他本想給大象打個電話,讓大象在旁藏着,但這人既說讓自己一個人來,倘若讓他發現有外人在,定然不肯現身。那周圍又空曠得很,大象并非機靈之人,這招多半行不通。所幸約會地點是在橋上,四通八達,大不了自己撒腿就跑,總不至于像之前那個女孩一樣,被人堵在教室裏坐以待斃。自己常年運動,身輕體捷,應該吃不了虧。想到這裏,心中主意已定,早就把張靜姝的囑咐忘到了九霄雲外。

不一會到了橋頭。說也奇怪,橋上今天格外安靜,不要說人了,就連車也沒一輛,只有兩排殘破的路燈,靜靜地矗立在黑夜裏。韓宣照那人所說,順着右側前行,很快便來到橋中間。果然,前面有一盞路燈是滅着的,老遠便可瞧見那周圍一片昏暗。他低頭看了看表,見時間正好,周圍卻并沒有人在,心中不免起疑。剛一擡頭,卻見遠處忽然出現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黑暗中若隐若現,正緩緩向自己走來。他心中一凜,揉了揉眼睛,再一瞧,那人影卻倏忽不見了。韓宣一愣,正想過去探個究竟,猛然間,背後一陣涼風襲來,像是有什麽東西正快速接近。他心裏暗叫不好,剛想轉身,只聽砰的一聲,左邊太陽穴上劇痛,眼前金星亂冒,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

韓宣猝然遭襲,心中又驚又怒,剎那間,只覺頭腦昏沉,渾身發軟,身子竟有些不聽使喚。朦胧中卻見一人站在自己身前,頭戴面具,手持鐵棒,正掄圓了死命朝自己揮來。他大駭之下,來不及細想,伸胳膊一擋,右臂一陣劇痛,幾欲折斷。借着這喘息之機,他手在地上用力一撐,一躍而起,連忙後退幾步,身子靠在欄杆上,大聲喝道:

“你——你是誰!”

那人充耳不聞,掄鐵棒直沖他而來,眼看又要動手。危機之下,韓宣再也顧不了許多,雙手把住欄杆,身子騰起,用力一腳蹬向那人。那人一閃躲過,撇了鐵棒,兩手順勢抓住韓宣的腿,向上一擡,将韓宣擡起在空中。韓宣反應極快,另一只腳死命向他踹去,正蹬在那人胸口,耳邊傳來輕微“叮”的一聲,像是踹到了那人的衣服拉鎖。那人讓他踹的一個趔趄,卻沒有松手,順着他這一蹬之力,抓住他的腿用勁往前一送。韓宣身在半空無處借力,兩手一滑把持不住,一個倒栽蔥,從橋上跌了下去。他身子雖在空中,口中卻仍不依不饒,用盡最後的力氣大聲喊道:

“我——操——你——”

那個“媽”字尚沒出口,耳旁呼呼倒退的風卻已灌進口中,瞬間便讓人喘不上氣。他身子急速下墜,手腳無處着力,眼看那橋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于噗通一聲,落入水中。寒冷的江水瞬間将他包圍,不停的向口鼻裏湧去。韓宣只覺眼前一片漆黑,身子越沉越深,竟似沒有盡頭。他掙紮着手腳并用,胡亂地劃着。可沒多久,胸口便越來越悶,動作也漸漸慢了下去,頭腦裏渾渾噩噩,一片空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當他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突然,後脖領被一股大力猛地往上一提,肩膀以上露出了水面,清爽的空氣瞬間灌進肺裏,說不出的暢快。韓宣迷迷糊糊,恍惚間只見夜空中星光燦爛,耳邊響起洪亮的聲音:

“快!動起來!”

這聲音好似醍醐灌頂,剎那間将他喊醒。他身子一激靈,趕忙手腳齊用,用力向前劃着。卻見身邊那人兩腿上下翻飛,好似帶了腳蹼一般,側着身子,一手向前劃水,一手緊緊提着韓宣的後背。韓宣本就會水,剛才不過事出突然,這才如此狼狽,如今遇見救星,精神大振。這裏本就是松花江較窄處,落水的地方離岸邊也算不得很遠。他用力一陣撲騰,手刨腳蹬,終于游上了岸。他這時已渾身濕透,酸軟欲死,往沙灘上一靠,不停的咳嗽。救他那人由于游了個來回,雖然水性極佳,卻也累的夠嗆,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二人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韓宣咳嗽了好一會,吐出腹中殘留的江水,喘息已定,這才擡頭瞅了瞅那人,說道:

“是你!”

那人點點頭,脫掉濕漉漉的外套搭在手上,站起身來拍拍韓宣的肩膀:

“走吧,回去再說。”

————原來竟是吳所長!

辦公室裏的燈很亮。韓宣身披浴巾,手裏端着熱茶,正凝神觀看牆壁上那副落日的畫。吳所長推門進來,已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見韓宣站在那一動不動,問道:

“衣服烤上了麽?”

韓宣點點頭,目光仍是不離那幅畫。吳所長将換過的濕衣服放在一旁,倒了杯茶,問道:

“你怎麽會從橋上掉下來的?”

“這話應該問你吧?”韓宣冷冷地道:“你不是在跟蹤我麽?難道沒看見?”

“我?跟蹤你?”吳所長一臉詫異。

“難道不是麽?”韓宣轉過身來,目不轉睛地盯着吳所長:“我不相信我有這樣好的運氣,大半夜掉進松花江,卻正好被人救了。”

吳所長皺了皺眉:“小夥子,你想多了,我剛才不過是例行巡邏,正好開車路過江邊——”

“是麽?你的意思是說,你跟那照片,跟當年那樓裏發生的事一點關系也沒有?”

“當然,”吳所長語氣有些不快。“我之前根本沒見過那張照片,也從來沒去過那棟樓,你這是—————”

“那請問———”韓宣手指着牆上那幅畫,目光如炬:“你這幅畫是在哪畫的?”

他話音剛落,只見吳所長臉上肌肉一顫,像是被什麽東西刺痛了一樣。韓宣瞅瞅他,嘆了口氣道: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那天我們第一次來這裏,看到這幅畫,你當時沒在,張靜姝曾經問了我一句話,可問了一半你就進來了,記得她當時問的是:“你說這畫是在——”,我那時心裏光顧着照片的事,沒反應過來。現在想想,她是想問這畫是在哪裏畫的,她早就看出了端倪,畫這畫的地點就是我們學校!确切的說,就是在那樓裏畫的!因為只有在那裏才能畫出這樣的角度,我說的沒錯吧”

見吳所長仍是不說話。韓宣冷笑道:

“當然了,你也可以說是你自己閑的沒事,騎在那旁邊的某棵大樹上畫的。若是這樣的話,就當我什麽也沒說過。”

吳所長靜靜的聽着,臉色越來越青,忽然轉過身去,雙手扶住辦公桌。韓宣見他身形佝偻,後背微微顫抖,像是受了什麽重大的打擊,心下微感歉意,說道:

“人人都有自己不願意別人知道的秘密,雖然我很好奇,但我懂得尊重別人——不管怎麽說,還是謝謝你救了我。”說完,放下茶杯,起身就要離去。

“你——你那張照片呢?”吳所長忽然轉過身來,顫聲問道。

“啊?”韓宣楞了一下:“那照片我放起來了,我覺得它事關重大,總帶在身邊,怕萬一有個閃失弄丢了。”

吳所長木然點點頭,不再向他瞧去,慢慢走到牆邊,摘下眼鏡,輕輕用手撫摸着那幅畫,動作輕柔,像是在觸碰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韓宣見他身子僵硬,額頭間皺紋深刻,仿佛一瞬間老了許多,渾不似平日精神幹練的樣子,心裏正感詫異,卻見吳所長癡癡地注視着那幅畫,輕聲道:

“人生千裏與萬裏,黯然銷魂別而已。。。。。。呵,若兩個人真心相守,縱然一時分開,雖然千裏萬裏,又有何懼?怕只怕。。。。。。陰陽永隔。。。。。。,生死相棄,那就——那就——”

韓宣見他眼角濕潤,神情哀戚,眉宇間似蘊藏着無限的傷心,一時倒不知該如何開口。沉默了一會,只聽吳所長長嘆一聲,緩緩轉過身來,低頭拭去眼角的淚水,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件東西遞給韓宣。

“這——這——”韓宣驚訝的合不攏嘴。

——那竟是一張和自己找到的一模一樣的照片!

吳所長注視着照片,喃喃道:

“三十年來,這照片我每天都要翻出來看幾次,都已成了習慣,若是哪天沒有看,心裏就說不出的難受——”他頓了頓,見韓宣仍是一臉疑惑的看着他,嘆了口氣道:

“你不用猜了,這個人就是我。”說着,指了指照片中間,和那美麗女孩并排坐着的相貌俊朗的年輕人。韓宣心頭一震,他雖然恍惚猜到些什麽,但見吳所長坦然相告,仍是吃驚不小。只見吳所長慢慢坐在沙發上,端起一杯茶,眼睛凝視着茶杯,緩緩說道:

“我會将我的故事說給你聽,至于你願不願意幫我,那就是你自己的選擇了。”

韓宣看了看吳所長,輕輕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知道,他馬上将要聽到這鎮子裏有史以來最神秘的一個故事。

“我第一次見到映卿是在松花湖的岸邊。那時正是夏天,天很熱,我獨自一人去湖裏游泳。記得當時我一個猛子紮進湖裏,湖水很涼,在水裏很舒服。我在湖底潛了很久,終于忍不住浮出水面,卻見一個女孩正站在岸邊,焦急地向我望來,見我從水裏出來,這才如釋重負,沖我一笑。雖然只是輕輕一笑,時隔這麽多年,可那場面直到今天我還記得。在那個混亂的年代,我從來沒有見過誰的笑容是那樣美,那樣溫柔。從來沒有過。。。。。。”

“是——這個女孩麽?”韓宣指了指照片裏那美麗的女孩,問道:“她叫什麽名字?”

吳所長接過照片,輕輕撫了撫照片上女孩的臉,神色柔和,說道:

“她叫林映卿,是杭州來的知青。(韓宣暗自點頭,心想果然如此)她家裏成分不好,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初期忍受不了壓力,自殺了。她從小是和外婆一起長大的,高中畢業後,插隊到了這裏,那時候□□已經結束,剛剛恢複高考。可她父母還沒有平反,即便去考,也不過了政審。家裏又沒有門路,幫不上什麽忙,只能随波逐流,來到這裏當了知青,她那批差不多算是最後一波了。”

他嘆了口氣,接着道:

“那年我二十歲,正是不管不顧的年紀,自打第一眼看見映卿,心裏便全是她的影子。走路想,吃飯想,睡覺也想,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吧。大家都是年輕人,歲數相當,一來二去就熟了起來。受她父母的影響,她從小喜歡畫畫,我也能随便畫上幾筆,算是興趣相同。她經常給我講家裏的事情,她的父母,她的外婆,她對未來的暢想。她說等她父母平反了,就報考中央美術學院,以後當一名老師,教孩子們畫畫。她雖然受了社會的牽累,卻并不怨恨這個社會。她總是說,人要向前看,不能總盯着過去的痛苦,那會失去未來的幸福。她——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吳所長說着,眼睛又有些濕潤,低頭沉默了一會,輕聲道:

“漸漸地,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雖然彼此之間從來沒有承諾過什麽,可我知道,她心裏和我想的一樣,我們這一生無論如何都離不開對方了。”

韓宣在旁聽着,見他時隔這麽多年,仍是情深如此,心下嘆息。指了指照片,問道:

“那這三個人是誰?”

“這個人你早就認識了,”吳所長籲了口氣,指着照片上拉手風琴的那個身形微胖的年輕人道:“他就是麻辣燙的徐老板。“

“徐老板!”韓宣大吃一驚,想不到這人竟是徐老板,自己接觸這麽多天竟然沒有認出來。吳所長喟然道:

“畢竟三十多年了,人的相貌早就變了,況且你又不知道我們當年的樣子,認不出來也是正常。”說着,又指了指照片上大辮子女孩道:

“這個人或許你也見過,她現在就在你們學校裏上班——她叫李虹燕,在學校裏當寝室管理員——”

“李虹燕?李虹燕?——紅姨!”韓宣心裏的驚訝更甚,仔細瞅瞅照片上的女孩,相貌輪廓确和紅姨有些相像,可若不是吳所長點破,真打死自己也想不到這人就是當年的紅姨。吳所長瞅瞅他,皺眉問道:

“你見過她?”

韓宣點點頭,苦笑道:“是啊,我前幾天晚上偷偷出來,還讓她抓住了,吓我一大跳,我覺得她有點。。。。。。有點瘋瘋癫癫的,”

“這也難怪,”吳所長嘆息道:“她和映卿關系極好,就像親姐妹一樣,自從映卿出事後,她就有些不太正常了。這麽多年一直也沒有結婚,唉——”

“那這個人是誰?”韓宣指着照片最右邊那個滿臉陰鹜的年輕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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