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日殷雀的精力好得過分,翻來覆去地折騰殷衣,直到半夜才放過他。
他半夜離去,便自此開始了與殷衣的單方面斷交關系。
他與殷衣相處六年,這還是第一次争吵。從前府上下人總傳着他們兄弟不和的種種流言,誰想到如今竟真的實現了。
殷雀本來便日日事務繁多,不主動騰出時間,自然不得空閑來纏着殷衣;殷衣下了決心不能拖累殷雀,自然也忍下了不去尋他。
日子流水似的飛逝了。
不覺便到了秋日。殷雀上午遣了下人來告知殷衣他何時走,畢恭畢敬地來“請”殷衣為他送行。
還有十來天……殷雀便要走了。也不知道以後還願不願意回來。
殷衣兀自發了陣呆,還是對着惶恐不安的下人點了頭,應下了。
他正在廊邊倚欄望魚,下人退下了,他也不嫌被怠慢,漫不經心地抛着魚食,有一搭沒一搭地喂魚。
天邊陰雲低垂,可能過不久便有雨。殷衣沒了逗魚的興致,索然地一把将魚食全扔了,垂着頭看一池錦鯉争相搶食,不一會兒便倦了。
正準備轉身回房,殷衣卻以餘光瞥見一條鯉魚躍得太高,竟“啪”地掉到岸邊,掙紮着回不去湖中。
殷衣一怔,邁不開步子了,愣愣地看着那火似的一條鯉在泥裏翻騰不休,染了一身泥點。
見那魚掙紮漸弱,奄奄一息地癱着,殷衣才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他也顧不得許多,連忙撐身,越過欄杆翻進院裏,小心翼翼地蹲下,伸手捉起魚,将它送回湖裏了。
那魚呆呆的,重回水中還反應了一會兒,順着水流漂了一陣才擺着尾游走了。
殷衣看着它游回魚群中,這才直起身來。不知是不是方才蹲的時間久了,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腳下一軟,又倒頭栽進湖裏了。
——這回可沒有殷雀恰好趕來,将他從湖裏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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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衣艱難地從湖水中爬起來,濕淋淋地被冷風一吹,反而清醒不少,不由苦笑一聲,心道,這湖真是他的克星……次次遇上都逃不了落水的下場。又想,殷雀才是他的克星吧,為他,事事不順心還甘之如饴……
當真是傻了。
殷衣長嘆一聲,拖着步子去找下人燒水沐浴了。
殷衣身體差極。前一日落了水,今日便癱在床上動彈不得了。初秋的天氣只是微涼,殷衣卻一點寒都受不住似的,馬上發起高熱,燒得整個人昏昏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夕。
按說風寒本是尋常病症,殷府也不是供不起名貴藥材,殷衣這病卻兇險得很。幾日過去人便可見地消瘦下去了,藥也灌不下,喂什麽吐什麽,人整日昏睡着,醒時加起來怕還不夠一盞茶時間。難得清醒,居然還記着囑咐管家莫要聲張。
管家是府上老人,看着殷衣從小長大的,聽他吩咐不由得紅了眼眶,顫着聲道:“大少爺……您、您這是何苦——!”
“也沒什麽……”殷衣對着管家比對着殷慕還要親近些,便迷迷糊糊說了心裏話,“我不過是病得要死了,有人指不定怎麽高興呢……”
管家聽他這麽說,一時顧不上其他什麽,逾矩地抓住殷衣的手:“……那二少爺該怎麽辦?”
殷衣愕然地眨眨眼,心道他在意殷雀有這麽明顯嗎?
……那殷雀怎麽就察覺不到呢?
不由便沈沈嘆口氣,勉強道:“管他甚麽事……回京城去行了加冠禮,也不知道以後還回不回來……”聲音驀地啞了,掩不住地空落,“說給他聽……止增笑耳。”
管家還想說什麽,被殷衣擡手按住了。才說了一陣話,他頭便一跳一跳地疼起來,只好放緩了聲繼續道:“他這幾日不是要走了……”看管家點頭,不由對他笑道:“我這一身病的……叫他知道了,多晦氣……”
“便讓他安心回去罷,作甚麽還要他記挂着我這便宜哥哥……”殷衣半阖了眼,陷在被褥中只得小小一團,下一刻便要消散了似地,又長長地嘆了一聲,呢喃道:“都是孽緣。”
他說到最後,聲音又低又啞,管家沒聽清最後一句,但見着他一臉疲憊無望,便再說不出什麽勸阻的話,只好壓低了聲音說道:“大少爺,您……您也要珍重身體啊。”
殷衣已困倦得睜不開眼了,含糊道:“放心……哪次熬不過去……”
往年也不是沒病過,今年……還要再見殷雀一面呢。
說不定這便是最後一面了……
一昏又是好幾天,但好歹能喝下藥了,渾身熱度也逐漸褪了。在殷雀出發前一日,居然真的能下床了,第二日便出了房去為殷雀送行。
這年冷得早了些,才是初秋光景,寒風便一日日地催得緊,府裏兩棵立在前院的桂花樹,小半個月不見,葉子便落了七七八八,看着分外蕭瑟。
殷雀牽着匹馬立在門檻邊,皺着眉,一副不耐煩的模樣。等了半晌,才見殷衣從後院緩步行來。他這樣望着殷衣,才乍然發現自己已有許久未去找他,殷衣竟也沉得住氣,一次也沒出房門,見面的機會便這麽白白斷送了許多。
殷衣裹着一襲長得曳地的素色狐裘,一張蒼白的臉陷入衣緣邊上柔軟的細毛中,滿面的病氣被掩去大半,只剩了眉間遮不住的溫和。他站定到殷雀身邊,卻只垂了頭,并不擡眼看他,啞聲道:“先前說過的……還算數嗎?”
殷雀聽得他說話,心裏已軟得一塌糊塗,面上卻還端着,冷冷淡淡地答道:“兄長所說何事?”
殷衣似乎低低嘆了聲,模模糊糊聽不分明:“給你……取字……”
殷雀一愣,正想開口說些什麽,卻被殷衣直接打斷道:“罷了,想必你是不肯用的。”又擡起頭望向殷雀,緩緩道:“只是我已取了……你……”他不說了,低頭閉一閉眼,才繼續道,“‘沉寒’如何?‘影沉寒水’……願你有‘無留影之心’。”(*注1)
殷雀心裏止不住地泛酸,半晌才漠然道:“……心領了。”
殷衣毫不意外似地輕輕應了一聲,半阖了眼,開口道:“此行……萬望珍重。”
殷雀看了他一會,突然一把扔了缰繩,擡手将殷衣按在門板上,扳過他的下巴傾身吻過去。
唇舌相依,親昵無間,心卻是冷寂的。
殷衣也不掙紮,靜靜地閉了眼,任他發瘋。将分離時,唇上一痛,伸手一抹,果然又見了血。他深吸一口氣,緩下眼前暈眩,便感到殷雀附在他耳邊,親密姿态,聲音卻又冷又硬:“殷衣……我有時真恨不得沒有你這個哥哥……!”
殷衣一怔,胸腔深處傳來破碎般的疼痛,鬓角立刻被冷汗浸濕了,幾乎是靠着殷雀抵着他肩的手勁才沒有摔在地上。熬過一陣耳鳴,居然還有力氣露出一個笑,頰邊綻開兩個淺淺的梨渦,吐息一般輕聲細語:“那可惜了,你沒機會如願以償。”
殷雀盯了他一會兒,突然松了手,退後兩步:“……我倒想知道,你究竟有沒有心肺。”
殷衣勉強靠在門板上,閉眼不答。
撕心裂肺過了……哪裏還有心肺。
管家來催,才終于打破兩人的僵持。殷衣好容易有力氣站直,仍是溫和模樣,簡直帶了幾分逆來順受。他喊了殷雀一聲“阿弟”,低低重複了一遍:“千萬珍重。”
殷雀第一次被他這麽喊,竟感到一絲荒唐而隐秘的欣悅,一霎晃神,片刻便收住了。他居高臨下地望過去,心裏惡意并痛苦夾雜,聲音裏仍是化不開的寒意:“山長水遠,最好再不相見。”
殷衣不堪重負似地打了個寒顫,藏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抖,面上卻半點不顯。
他先前對殷雀說:“山高水遠,你也該去見識一下大好河山。”現下便得了殷雀的這一句話作答……可不是求仁得仁麽?
于是也只能彎了眼,露出個明明白白的笑來:“那願你……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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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沉影之心。”——《五燈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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