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正是晚飯的點, 國營飯店裏客人不少。四人運氣好,靠角落的圓桌正好空着,他們便坐了過去。
喬秀蘭把趙長青和她二哥仔細一通打量, 兩人身上都沒什麽傷口。趙長青額頭貼了一小塊紗布, 看着也不大嚴重。
“好啦, 小妹, 別看了, 我們真沒事。”喬建國點完了菜,就和猴子你一眼我一語地說起了白日裏的事情。
今日攤位上的生意今天是一如既往地好,而且多了趙長青這個幫手, 效率更高了。桂花糕上次做得少,好些客人都惦念着, 前一天喬建國放了消息今天繼續賣這糕點,天剛亮就有客人來排隊了。
所以盡管他們效率高,但客人實在多,長龍大排, 還是造成了人群的擁堵。
然後前一天跟蹤喬建國的那個黑壯漢子就不樂意了。他綽號黑豹, 攤位正好在喬建國對面。這隊伍都排到他攤位面前了。更氣人的是,那麽些個來黑市買東西的客人, 卻都不帶看他收上來的東西一眼的, 只認準了喬建國賣的那些。
喬建國也挺不好意思的, 還抽出空來特地分裝了一些酸梅湯和桂花糕,親自送了過去賠禮道歉,讓他多擔待些。
可這個黑豹, 只覺得喬建國是拿東西來耀武揚威的,一言不合就把酸梅湯和糕點全摔在了地上。
湯水糕點撒了一地。喬建國也是有脾氣的,加上這些吃食都是自家妹子半夜就起來做的,當下兩個人就杠起來了。
黑豹是黑市的老人了,覺得被下了面子,就問喬建國敢不敢簽生死狀,像個男人一樣打上一場。要是喬建國打輸了,他也不要他的命,就要他供出背後的手藝人,把收貨渠道給他共享。
黑市都是敢冒着蹲大牢風險賺錢的狠人。狠人多了,矛盾自然也就多了。所以周瑞定下了規矩,這黑市裏鬧矛盾不可調和,就簽生死狀打上一架。黑市事,黑市畢,不能再節外生枝。
當然了,這黑市有他把控着,也沒有放進來那種窮兇極惡的人。所以這生死狀,也就是起個威吓作用。黑市開了這麽些年,也從來沒出過人命。
喬建國少年時那是狠狠餓過幾年肚子的,發育得不大好,個子也就一米七出頭。
黑豹那可是比趙長青還高一些的,加上一身腱子肉,那個頭能抵得上喬建國兩個。他敢提出這個,自然是覺得喬建國沒這個膽子。
喬建國要是二十出頭,沒家沒口的,說不定真就腦子一熱答應了。可他也三十好幾了,有老婆有孩子的,黑豹心心念念想挖出來的手藝人,還是自己的親妹妹。他還真不能答應!
黑豹見他不說話,又是冷嘲熱諷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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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這時候,趙長青那邊忙不過來了,他過來尋人了,當下就替喬建國答應了下來。當然了,他答應的,下場的也是他。
之前隔着遠黑豹還沒注意他,此時離得近了,一眼就認出他是昨天那個賣雞蛋的。
“好啊小子,昨天把老子耍的團團轉,今天看老子怎麽收拾你!”
說完這句,黑豹和趙長青找了塊空地,脫掉了褂子,就光着膀子開幹了!
可苦了猴子,又要在攤位裏顧着生意,又要擔心自家師父和新認識的叔。
最後好不容易攤位上沒什麽人了,猴子心急火了地去看打架。
可空地上已經叫人給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了。他一個細胳膊細腿的半大少年,哪裏擠得進去。
沒辦法,他只好又折回了攤位,只能從圍觀人群的叫好聲中判斷時局。
然後就這麽過了好大一會兒,人群哄鬧着散開了,猴子心急火燎地去找人。卻被告知喬建國他們和黑豹一起被到醫院去了。
地上血跡斑斑,猴子的心當時就涼了一半。
黑豹那種大個子,他師父和趙長青兩個都不是對手啊!別真給打壞了!然後他就着急忙慌地去找喬秀蘭了……
“你小子,你師父和趙叔在你心裏就這麽不頂用啊?”喬建國又敲了他一個爆栗子,笑罵他:“欺師滅祖的玩意兒!”
猴子笑呵呵地給他倒茶水,“沒有沒有,師父您在我心中那是頂頂厲害的!我這不是太擔心嘛,亂了方寸就給一時想歪了。”
喬秀蘭聽得心驚肉跳的,忙追着問:“那到底咋了?你們真打起來了?”
喬建國拐了拐趙長青,“你說你說。”
趙長青彎了彎唇角,淡淡地笑了笑,這才開口說:“那個黑豹,真是空有一身蠻力,卻是個不會打架的生手。剛開始我摸不清他的底,就只防守。後來過了一會兒,他體力開始不支了,就是我略占上風了。”
“長青你也太謙虛了,那豈止是略占上風,明明是攆着黑豹那小子打……哎呦,現在想起他的熊樣兒我都好笑。”喬建國開懷大笑,心情十分不錯的模樣。有了今天這一出,可沒人敢因為眼紅妒忌再來招惹他了。
喬秀蘭想的更多,可笑不出來,“那那個黑豹怎麽樣了?傷的很嚴重嗎?”
喬建國笑着擺手,“沒有沒有,他那是被長青攆得慌不擇路了,跌在地上頭上磕破了。當時血流的老厲害了,我們這才着急忙慌地把他擡到醫院去了。現在人已經沒事了,就是血流多了,暫時要在醫院住兩天。我們一直守到他沒事了,家裏人也過來,才從樓上下來的。”
喬秀蘭這才放心一些,“人沒事就好。”
不過說到底也是她思慮不周了,雖然本就猜到二哥會受人嫉妒,但她以為有了趙長青的幫忙,那些人多少會有些顧忌。哪裏想到黑市裏還有黑豹這種虎的,上來就跟人單挑……
“我覺得今天的事情給咱們提了個醒,那個叫黑豹的,是沉不住氣第一個出頭的。那其他人呢?總歸也有和他心思相同的。而且今天你們說攤位前大排長龍,确實造成了秩序紊亂,長此以往,肯定還有後續的麻煩。”
喬建國搔了搔頭,說:“那你說咋辦?”
喬秀蘭垂下眼睛想了想,說:“二哥,你看咱們能不能另外支一個攤位。你的攤位位置好,在黑市的中心地段,第二個攤位可以稍微偏一點。這樣既分擔了客流量,位置差的地方再吸引一波客人,那邊的人應該也不會有意見。”
“辦法倒是個好辦法。可是……”喬建國為難了起來,“實話跟你說吧小妹,這攤位裏能支攤的,那都是有數的。我們說了都不算,得經過上面大佬批準了才行。”
周瑞外號黑面神,那就是個鐵面無私、謹小慎微的主兒。黑市裏的人來往,都得過他的眼。而且現在黑市生意不好做,公安查的也嚴,他多半是不會同意的。
“那個大佬,是姓周嗎?”喬秀蘭問。
“你咋知道的?”喬建國心頭一跳,想着小妹不會是背着自己偷偷去打聽什麽消息了吧。
別說,喬秀蘭還真知道一手消息。不過不是她打聽來的,而是上輩子探監的時候,從他二哥嘴裏得知的。
喬建國被抓是77年前後,當時公安嚴打,把整個縣城的黑市一鍋端了,還樹成了全國反面典型。
入獄以後,當時還沒離婚的喬建國剛開始心态還挺不錯。家人來探監,他還反過來安慰他們,還同他們打趣道:“這是運氣差了,沒辦法的事情。誰讓咱們沒個當軍官的好大哥呢,我們之前的大佬那是早就撤了。我也是傻,看他突然從位置上下來了,竟一時沒有察覺到風險……”
時隔多年,喬秀蘭已經記不清周瑞的名字,只依稀記得他的姓氏。
跟喬建國驗證如今黑市的掌權人确實是這個姓周的以後,喬秀蘭就道:“二哥不是說過那位的母親很喜歡我做的糕點嗎?我也就聽你提了一下,就記住了一個姓。”
喬建國反思了一下,他的嘴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松了,明明之前只是跟小妹說大佬的母親喜歡她的糕點,居然把周瑞的姓氏都給提了……一定是這幾天生意太好,得意忘形了!
正所謂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
他們正說着話,周瑞這隐藏在黑市裏的‘鬼’就扶着一個瘦弱的老太太進了國營飯店。
縣城的國營飯店并不大,此時又恰好是飯點,已經坐滿了人。
服務員讓他們找人拼桌,但周瑞是帶着自家老母親一起來的,自然是不大樂意老人家挨擠的。
“媽,不然咱們去別處去吃吧。”
“不用不用,難得你一片孝心,來都來了。媽随便找個地方坐就行。”蔣玉芬随手一指角落,“咱們去問問那邊的人,願不願意和咱們搭臺子。”
角落裏的桌子是個能坐七八人的圓桌,位置也雅靜。正是喬秀蘭他們坐着的地方。
喬建國一直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周瑞一進來,他就瞧見了。可黑市裏的規矩,在外頭最好能裝作不認識。所以他就沒有動作。
母親發了話,周瑞也沒有猶豫,扶着她就過去了。
“喬二,是你啊,還挺巧。”周瑞主動和喬建國打起了招呼。
喬建國從善如流,當即也站起身,笑道:“周哥帶大娘來吃飯啊?快,這邊坐。”
周瑞和老母親說自己在廠子裏上班,每天早出晚歸,蔣玉芬也從來沒懷疑過。但最近她吃了喬建國那裏的東西,精神頭明顯比以前好了,也開始和周圍的鄰居老太太一起活動了,不知道從哪裏聽了傳聞,開始對周瑞的工作産生了懷疑。
借着這次巧合,周瑞就對自家母親說:“媽,這是我廠子裏的同事喬二。”
喬建國看着十分爽朗,天生長得一副笑臉,尤得老一輩的喜歡。他讓開了位子,讓蔣玉芬坐到了裏頭喬秀蘭身邊。
喬秀蘭早就從自家二哥的反應猜到了來人的身份,也客客氣氣地給老太太倒了茶。
喬秀蘭這天進城得匆忙,也沒做什麽喬裝打扮,就穿着家常的淺色襯衫,梳着辮子。蔣玉芬看着她,心底不由贊嘆一聲‘好俊俏的姑娘’。
說起來,自家這小兒子三十好幾了,還沒成家呢。其實早就說了親的,但是六幾年家裏遭了大災,對方為了撇清關系,早就不認那門親事了。一直到近幾年,家裏靠着大兒子用命搏回來的功勳,日子才好過了。小兒子的婚事卻犯了難。這好人家十幾二十歲的姑娘,哪裏肯嫁這麽大年紀的男人。
當然了,蔣玉芬也不是什麽莽撞人,只是恰巧看到了喬秀蘭這麽标致的姑娘,一時感嘆而已。
另一邊周瑞也在外面坐下了。
喬建國給他倒了茶,他點了點頭道了謝,看着趙長青問:“你就是今天新來的?”
趙長青不卑不亢地回答:“是的,今天喬二哥本是要帶我去見周哥的,只是下午出了些事情,給耽擱了。”
下午的事情,鬧出了那麽大的動靜,不必他說,周瑞自然是知道的。而且他早就讓人把趙長青的家庭背景,為人性格全打聽清楚了。
黑豹挑釁在先,趙長青應戰在後,本不是趙長青的錯處。反倒是看着身形高瘦,竟能把壯實的黑豹攆着打,确實是個有本事的。而且後來黑豹摔破了頭,他能把人送到醫院去,也算是有擔當了。
周瑞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麽,算是允許趙長青進黑市了。
說話的功夫,喬建國他們先頭點的菜終于上來了。
他們今天四個人一起來的,猴子和趙長青又正是能吃的年紀,所以喬建國點了一個回鍋肉,一個豆角炒肉,還有一大盆番茄雞蛋湯和一大盆米飯。
“來來,大娘先吃着。飯點人多,你們的菜不知道啥時候上來呢。”喬建國招呼着蔣玉芬。
喬秀蘭也乖巧地先幫蔣玉芬盛了米飯。
蔣玉芬忙推辭:“這怎麽好意思,你們等了好一會兒的,你們先吃就行。”
“大娘客氣了。”喬秀蘭笑着把盛好的白米飯放到蔣玉芬面前,“平時我二哥就說,在廠子裏多虧了周大哥照顧,今天這頓飯算什麽。”
“對,周哥平時對我的照顧可大了去了,大娘千萬別跟我客氣!”
喬秀蘭又招來了服務員,另多要了兩副碗筷和一個大一些的湯碗。
湯碗她用來從大盆裏盛了番茄雞蛋湯,同樣放到了蔣玉芬面前。
她做這些瑣事的時候,臉上的神情恬淡自然,不帶一絲惹人生厭的谄媚讨好,就好像在服侍家裏的長輩一般。
縱是周瑞這樣慣被黑市裏的人捧着的,也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一眼。
喬秀蘭感覺到了她的視線,回望了過去,回以同樣自然的微笑。
“這是你妹妹?”周瑞偏過臉小聲詢問。
喬建國看自家小妹,那當然是無一處不好,當即就自豪地說:“是啊,我家被嬌慣着長大的小妹子。大娘和我家老娘差不多年紀,她在家就那麽照顧老人的,也是習慣了。”
周瑞不是什麽貪花好色的人,況且他年紀夠給喬秀蘭當爹的了,所以看過那一眼之後就不再去看她了,只說:“你妹妹不錯。我媽常跟我念叨想要個小女兒,可惜只生了我和我哥兩個皮小子。”
一桌子人動了筷子,喬秀蘭時不時給老太太夾菜。
蔣玉芬怪不好意思的,忙說:“丫頭,你自己吃,別緊着我。我這個年紀了,還能吃多少。”
喬秀蘭彎了彎唇角,笑道:“大娘說哪裏話,我二哥跟周哥稱兄道弟的,您年紀和我媽也差不多,我看着您格外可親,盼着您和我媽一樣長命百歲呢。您就是太瘦了,該多吃些。這胃口好了,身體也就好了。”
老人家沒有不喜歡嘴甜的小輩的,被喬秀蘭這麽哄着,蔣玉芬還真是比平時多吃了不少。
“大娘一會兒不急着回家吧?我陪您散散步,消消食。我媽經常說上了年紀不能積着食過夜的。反正周哥和我二哥他們吃飯還要好一會兒呢。”
之前飯菜只來了喬建國點的,雖然大家都動了筷子,但男人們都知道這些菜不夠幾個人分的,所以都吃的不多,只先讓蔣玉芬和喬秀蘭她們吃飽。後來周瑞去催了菜,又點了另外兩道大肉菜和米飯,現在還沒端上來呢。
蔣玉芬笑呵呵地說:“這怎麽好意思?我看你剛才光顧着給我夾菜了,自己還沒吃飽吧?”
“飽了飽了,我胃口本就不大。而且這幾日在家吃的多了,我二哥還說我胖了,不讓我多吃呢。”
“哪兒就胖了?女孩子嘛,圓潤些才好看,那叫有福相。”
一大一小兩個女人說話,就沒了男人插話的份兒了。喬秀蘭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就扶着蔣玉芬去門口散步。
這時候周瑞點的菜也上來了。
幾人也不再講究,甩開了膀子大吃。
油汪汪的肉配着香噴噴的米飯,不到十分鐘,一桌子的飯菜就被風卷殘雲,吃了個幹淨。
猴子摸着肚子,餍足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這沒出息的小子!喬建國甩了個眼刀子過去。
周瑞心情不錯,見了就說:“不過是個孩子,由他去嘛!”
猴子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也跟着嘿嘿直笑。
沒多會兒,喬秀蘭扶着蔣玉芬散步完回來了。
兩人方才私下說了好一會兒話,看着更加親密了。
臨行前,蔣玉芬拉着喬秀蘭的手說:“有空就來城裏看看大娘,你周哥成日裏早出晚歸的,大娘每天就一個人在家待着,是在是無聊冷清得很。”
喬秀蘭笑呵呵地應下。
周瑞看母親是真的喜歡喬秀蘭,分別前也特地和喬建國提了,“你家小妹要是有空,就經常去我家走動走動。反正我白天也不在家。”
自家小妹現在就半夜起來鼓搗吃食,白天在家就是睡覺和做家務,再有空不過的了。但是現在小妹主意也大了,喬建國也不願意她和黑市的關系拉的更近,也不敢替她答應下來,只笑着說:“看我小妹自己吧,他被家裏人慣壞了,我還說不動她呢。”
送走了周瑞和蔣玉芬之後,猴子也和他們分道揚镳,回家去了。
路上,喬建國忍不住打趣喬秀蘭,“你剛才那麽熱情幹啥?在家也沒看你給我盛飯遞湯的。”
喬秀蘭撇撇嘴,心道還不是為了你!人家周瑞背靠大樹好乘涼,自家二哥能倚靠的可不就是周瑞!這輩子她可不确實還是不是77年那會兒遇上嚴打,只要和周瑞家裏打好關系,他們知道了消息,肯定也會跟他二哥透露一些。這不就是等于上了雙保險麽!
“好了好了,二哥不說你了,可不許生氣!”
喬秀蘭傲嬌地哼了一聲,也不去管自家插科打诨的二哥,只挨近了趙長青問:“長青哥,剛才你吃飽沒有?”
方才只為了和老太太打好關系,倒是沒顧的上趙長青了。她怕他臉皮薄,不好意思吃東西呢。
小姑娘一挨近,身上那股自帶的香味就萦繞鼻尖,趙長青的心跳出現了片刻的慌亂。不過他這回倒是沒臉紅了,只是惜字如金地說:“吃飽了。”
怎麽還同她這麽生分啊?喬秀蘭心裏忍不住別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