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馬六娘子

“休得胡說!”話音剛落,畢容安一聲猛喝,鷹一般的眼盯住了她:“你這婦人為何無緣無故污蔑我與楊家姑娘?我和她素不相識,何來私會一說?我畢容安不認識你更不曾得罪你,為何要壞我名聲?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做這種下三濫的事?”

馬六娘子沒料到他反應如此激烈,心底不由得有些怕,可想到即将到手的銀子,豁出去了:“你與那楊家姑娘還互送了信物呢,若是不信,讓我們進去搜!”又與陳三哥道:“裏長大人,我不過一介婦人,與這畢容安更是無冤無仇,哪裏犯得着污蔑他,壞他名聲?若不是念着他們這做法太過傷風敗俗,我豈會豁出來指證?在場的諸位都是有兒有女的,若是你們家兒女效仿他二人,那豈不辱沒了聖賢書,白學那道德倫理了?”

這話一說,同來的幾個村民立刻七嘴八舌起來,噪得院中好不嘈雜。

“你這毒婦好一張利嘴!”畢老爹氣得七竅生煙,這好端端坐家裏禍從天降,若是依着他年輕時的性子,這婦人哪裏還有得命在?如今為了兒子只得忍耐。遂沖陳三哥一拱手:“裏長你随便搜,若這毒婦說的是真的,我任你處置,若是假的,這毒婦歸我處置,如何?”

陳三哥被這麽一挺,有些不上不下了,他本來是個走過場的,沒料到這一來一往竟如此火爆,撓了撓頭皮,不敢輕易開口。

見他沉默,一直沒說話的趙媒婆開口了:“諸位都消些氣,哪裏值得動這麽大肝火哩,年輕後生不懂事,你們做長輩的還能不懂?按我說,姑且搜一搜,不管有無,定了馬六娘子和畢家老漢的心,屆時該怎麽辦由裏長定奪,你們說如何?”

“好,就按趙媒婆說的辦!”陳三哥同意了。

馬六娘子領着趙媒婆和同來的婦人進了畢容安的屋子,同來的婦人和趙媒婆只是象征性的扒了扒炕上墊子,她卻爬上炕掀開了畢容安的廂櫃。

畢老爹在門口瞅着,幾乎要忍不住了,被畢容安一把拉住:“算了,不過幾件衣服,她愛翻便翻。”瞧這婦人說話動作,十有八九是受人指使的,難不成她要搜的便是那莫名冒出的肚兜兒?不過,那肚兜兒被他帶去後山藏進了鳥窩裏,眼下就算把屋子翻個底朝天也翻不出第二件女人的物品了。

“找到了!”屋中一聲高呼,父子倆同望去,只見廂櫃裏最底下的那堆夏季衫子被翻出,馬六娘子從裏頭摸出一對銀晃晃綠幽幽的镯子來。

“這哪來的?”畢老爹驚訝的問兒子。

畢容安臉色陡變,他只道當日那賊翻了半截廂櫃啥都沒翻着,氣不過把石頭挂件拿扔了個肚兜兒給自己,哪裏想到那不過是障眼法,将這重頭戲藏在夏天的舊衫子裏?

“爹,咱被人算計了。”他小聲知會畢老爹。

“啥?誰幹的這缺德事?這下子黃泥巴掉褲裆裏,不是屎也是屎了。”

馬六娘子英武的舉着镯子跳下炕,那叫一個揚眉吐氣容光煥發:“諸位都是見證,這可實打實的證據,煩請裏長大人收好!”

陳三哥握着镯子,尴尬的看看畢家父子:“老叔,你看這……”他可真沒料到這一出,只道這幾個婦人扒拉一番沒找着道個歉就完事了,哪曾想真給馬六娘子找了出來。

“方才我爹已經說了,找到了任你處置。”畢容安接過口,他倒要看看,這馬六娘子究竟要幹什麽?

“容安!”畢老爹腸子都悔青了,暗罵自己沒長眼中了人家的套兒。

“爹,無妨。”畢容安搖搖頭,此刻他心裏倒有些擔心楊家姑娘,這種事,男女所受到的待遇差別甚大,若是那些個想不開氣上頭的,做了那糊塗事也說不定,思及至此,眉頭更加深鎖。

陳三哥瞧他爺倆跟上刑場一般的模樣,寬慰道:“沒那麽嚴重,你二人若是真心相好,那成親便是,過了趙媒婆的嘴再到我那裏去備個戶籍底薄,不就名正言順了?”

偏生馬六娘子還不依不饒:“若是不成親,那就浸豬籠!”

陳三哥轉頭一喝:“馬六家的,莫再生事!你與那楊家姑娘皆是女子,為何要為難至此?且如今皇上寬厚仁愛,甫登基便廢除了這類鄉野私刑,你如今提起莫不是對皇上的決策有甚不滿?”

這帽子扣的太大,馬六娘子臉色一白,縮在趙媒婆身後不敢說話了。

趙媒婆眼珠兒一轉,再度開口了:“這馬六娘子說錯話不假,可她也是為了楊家妹子,言語上有些心急了,畢竟是個沒出閣的姑娘家,而你父子方才又口口聲聲斬釘截鐵的說沒這回事,可镯子一找出來又改口了。我看裏長大人不如再去楊家看看,需得兩邊兒證據确鑿才是,不然這邊去提親,那邊不承認,沒得讓人笑話您辦事不周。”周圍看熱鬧的紛紛點頭。

陳三哥聽了她這分析,有幾分在理,點頭道:“去是得去一下,卻不能去這麽多人了,姑娘家臉皮薄,鬧鬧咋咋的算個什麽事?不如就你我二人過去,其餘看熱鬧的便回家去吧。”擺明了不要馬六娘子去。

馬六娘子聽他這麽決定,不由急了,婆婆當時說的是這事成了才有錢拿,眼下換成趙媒婆,誰知道她找不找得出那條汗巾子?正要開口,卻見到趙媒婆悄悄從背後将她的手捏了捏,又在手心點了點,似乎讓她放心。她先是一愣,繼而明白了,也不再辯駁,同那拉着娃的青年婦人回家去了。

河西以東有一條圓石溝,是傍着雞鳴山山脈生出來的一條無水石溝,從河西一座矮坡下生出,到村旁終止,長頂多半裏,寬不過三丈,石頭壘石頭,是村中孩童游玩的好去處。

說來也怪,既沒水,那石頭卻一個賽一個的磐圓,不少人搬回家放醬缸裏壓榨鹹菜。

最靠近圓石溝的一家馬姓小戶便打起這石頭的主意,他家本就有出售鹹菜的營生,醬缸是不愁的,按大小一字兒排開,少說也有十七八個。每缸選個合适的石頭擺上去做樣子,任人比量,凡有那在溝裏找不到大小,看不到合适的,在他這裏兩個銅板便能挑一個回去,包換包送,如此下來,每月下來都能賺上一二十個銅板。

今日早已過了晌午點,他石頭一個都沒賣出,腌的酸菜倒是賣了三斤,不過十文錢,除去成本,賺了六文。又去橋頭買了三兩豬肉,六文錢便去了別家。

馬小戶雙手捧緊豬肉,腋下夾緊一張草紙,從橋頭一路戰戰兢兢的回家來,冬日的天氣,他走出了一腦門汗。

回家了直奔廚屋,先将腋下輕輕打開讓草紙落到桌上,再用胳膊肘将鍋蓋給頂開,鍋裏早已燒了一鍋水,滾得冒煙了,他将豬肉放入,鍋蓋用手肘抵回來,這才松了一口氣,坐到桌邊開始舔手,手掌手心手指縫都舔了個遍,直到看不見油光了才住了舌頭,檢查了一番自言自語道:“這麽幹淨,可以省些熱水了。”

又瞟見桌上那張沒包豬肉的幹淨草紙,忙用手撕成了兩半,喜道:“與娘子一人一半,出恭時用着正好。”想了想,将這兩半疊起,從間再分了一半:“省一省一人兩次也是用得的。”攏成一疊兒起身去了屋後茅廁,放在廁格子裏。

“夫君……夫君……”前頭隐約傳來叫喚聲,他趕緊離開茅廁往堂屋奔,剛掀開前後棉隔簾,只聽得一聲怒吼:“馬六,死哪去了?”

“娘子你回來了,快坐下,我給你倒水。”馬六似乎沒聽到那聲怒吼,将他娘子手扶了,坐到凳子上,用桌上的粗瓷盅倒了杯茶水奉上。

馬六娘子端過盅兒低頭瞅了瞅,開罵:“你個皮筲箕,鐵公雞,只怕等你親老娘死了壽衣用紙糊,唢吶公雞叫,草席都要抽一把出來點竈火咧……”

馬六唯唯諾諾:“娘子何事生那麽大氣?”

他娘子将茶盅兒一磕:“這茶葉是昨天的!”

“這你如何看得出?”

“蠢貨,老娘不僅看得出是昨天的,而且還是昨天我吃過又吐出來的茶哩……”只見他娘子伸指頭在盅裏勾出片茶葉來:“昨日我嚼了嚼,有些老苦,吐在了桌上,哪個知道你還收回去重新煮了蒙我,喏,上頭還有我的牙印!”

馬六陪個笑臉兒:“我看那茶葉才煮了一道,還有茶味兒,倒了可惜了,就收回來了。左右不是自己的嘴,多煮一遍還可以省了今日的茶葉呢。”

“省省省,就知道省,今日要你做的肉菜呢?不會也省了吧?”馬六娘子探頭往廚後看。

“省啥也不能省娘子的腸肚,肉菜在鍋裏呢。”馬六奔回廚房,将肉從鍋裏撈出來,舀了點鹽撒進煮肉湯裏,再将豬肉仔細切成薄薄的肉片,一片片碼在碗裏,一邊擱一小碟兒,上舀一勺鹽,好沾着吃。正欲拿碗去盛那煮肉湯,突聽得他娘子一喝:“等會兒,打兩個雞蛋進去。”

馬六臉一抖:“還加雞蛋?娘子你細肚窄腸的,哪裏吃喝得了這許多?”一個雞蛋一文錢,今日不過才賺了六文,買豬肉都花了,若是再加兩個雞蛋,那不虧兩文?

他娘子也不理他,兀自去櫥下盛蛋的筐子裏摸出兩個雞蛋來,在竈沿上一磕,打進碗裏,吩咐他:“攪散些。”

馬六眼睛卻盯着她的手,見她揚手要丢殼,立刻搶過手,用指頭在兩半殼裏摳抹一番,指尖便又滴了一線蛋清出來:“還沒磕幹淨呢。”

馬六娘子坐回桌邊,翹起二郎腿等他擺飯。馬六一人舀了一碗湯,各發了一個雜面餅子,再将那豬肉小心翼翼擺出來:“娘子吃飯!”

馬六娘子拿起筷子,在豬肉上虛晃一圈,只見馬六的眼睛擔心的跟着筷子尖,生怕她夾多了。不由氣笑:“當年我瞎了眼嫁你個天下第一摳門戶,只當你是窮過頭摳酸慣了的,連娃兒也不曾叫我生得一個出來養,只說家窮養不活。如今看來,只怕是你舍不得多口人來吃你這幾片豬肉罷?”

馬六一愣:“娘子這是哪裏話,從何說起啊?”

“你莫裝傻,”他娘子一摔筷子:“你老娘當初借的利錢去我家下的聘,如今雖還差些利頭,卻也被馬家二少夫人幫着給還完了,且不說還得了青睐,又是給镯子又是給銀子。那镯子雖給了我,但卻是作個傳家之物戴着的,典不得賣不得,日日還要給她檢查一回。銀子卻是都給了你,少說也有幾十兩,你不拿出來吃用,見天同我清湯寡水雜面餅子,連讨飯的過來讨我都沒臉拿出來……”

馬六神色一緊:“讨飯的讨了些什麽去?”就是讨他家裏一口井水也是要心疼半日的。

“你……”他娘子沒料到自己說了這許多話,偏生就聽到個讨飯二字,一怒之下抓起筷子,将碗裏那些肉片全都挾塞進自己那塊雜面餅裏,做了個肉鍋盔,端起雞蛋湯,走了。

馬六不敢喊她回來,默默地将自己那塊餅掰開,将碗裏剩的肉渣都擦收幹淨,三兩口填進肚裏,再将那碗雞蛋湯灌将進去,摸了摸肚子:“飽了,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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