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好。”碎碎對這樣的回答很滿意,也很感動,“公子果然還是公子,碎碎沒有看錯人,也沒有白等那麽多年。”
她摟住唐唐的頭,“公子,人生苦短,早晚有一死,何況還有年輕輕意外橫死的。如果由着生死輪回,你我,恐怕很快就要分開了。之後什麽時候能再見面,就遙遙無期了。”
唐唐動情,“碎碎,我真的不想和你分開。我剛才說的誓言都是真心話。”
碎碎點點頭,“公子,我信。那麽,如果碎碎有辦法,讓公子不生不死,永遠陪着碎碎,公子願意嗎?”
“願意,我願意。我願意為了碎碎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價。”唐唐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
“好,好。”碎碎的眼眶潤濕了,“碎碎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公子永遠留在碎碎身邊的。”
她拿過水果刀,突然割斷了自己的手腕,一股鮮血噴湧出來。
“你幹什麽?”唐唐慌忙撲過來,想給她包紮。
碎碎推開他,拿過一只碗,接了半碗鮮血。遞給唐唐,“喝了。”
唐唐吓呆了,“你,瘋了。我不喝。”
“公子你不是剛剛說過,願意為了碎碎付出一切代價嗎?”
“可是,我可以為你生,為你死,可我不能喝你的血啊。”
“公子你必須喝。”碎碎堅持。
“這到底是為什麽啊?”唐唐不僅糊塗,而且開始有些害怕。
碎碎放下了碗,思索了片刻,說,“反正早晚要告訴你的,不如就現在說了吧。公子,你喜歡碎碎現在的樣子;可是,如果碎碎不是這樣的模樣呢?”
唐唐想了想,回答,“我知道所有的漂亮女子都會變老變醜,可是你放心,我喜歡你,并不僅僅因為你漂亮。無論你以後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變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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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願意,我可以一直保持這樣的容貌;可是,碎碎還是想讓公子知道,碎碎的本來面目。雖然以前公子沒有介意過,可現在的公子,畢竟沒有了前世的記憶。所以,碎碎還是要鼓起勇氣,才能坦白。”
她微微一笑,身後忽然揚起一根蓬松美麗的大尾巴。
唐唐瞪着着她的大尾巴,一時反應不過來。
碎碎還是人形,整個身體依然是美麗的少女,但她的尾骨處,卻長出來一根大尾巴,雪白的毛,絲絲柔軟纖細,像蘆葦一樣。
唐唐情不自禁伸出手,顫抖着,撫摸她的尾巴,小心翼翼地從尾巴尖撫摸到根部,又拉了拉,果然牢牢地長在尾骨上。
“你,有返祖現象?”唐唐依稀記得生物學上的理論。
碎碎無奈地搖頭,不得不提示一下,“公子,碎碎有尾巴,不是人類。”
“不是——人?”唐唐的大腦在看到她的大尾巴突然揚起的一剎那,就像被潑了水的機器,生了鐵鏽,轉不動了。
“不是人?”他嘀咕着,“那是什麽?”
“公子,碎碎是只狐貍。”
“狐貍——精!”唐唐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然後突然倒了下去,暈了。
“公子,公子……”碎碎撲過去,拍着唐唐的臉,焦慮又不安,“還是吓到了。嗚嗚,怎麽辦呢?”
唐唐還沒醒過來,窗臺上卻傳來聲音,“狐女大人,狐女大人?”
是黃鼠狼來給她傳信了。
碎碎打開了窗戶,“怎麽樣?”
黃鼠狼作揖,“報告狐女大人,第二個和第三個人都已經找到了。”
“做得好。我這就去解決他們。”碎碎說。
黃鼠狼先跑了。碎碎回過頭來,趴到唐唐身上,伸出濕潤的長舌頭,舔着唐唐的臉,“公子,碎碎去辦點事。如果辦成了,也許你就不用死了,至少碎碎可以保護你安然度過這輩子。公子你放心,碎碎很快回來。”
她縱身跳出了窗戶。沿着黃鼠狼留下的氣味,一路追蹤過去。
屋內唐唐靜靜地躺着,迷迷糊糊地聽到碎碎在和他說什麽,但他就是反應不過來。但碎碎走後,他的神智慢慢清醒了些。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出租屋的門突然被人擂得震天響。
唐唐受到驚吓,從床上一躍而起。
心驚膽戰地打開門,本以為會是同事來問他病情或者房東來催租金,卻意外地看到一個陌生男子。
一身考究的絲質漢服,披散着銀灰色長發,冷峻,高貴,器宇不凡,神情卻很嚴肅。
“你找誰?”唐唐疑惑地望着這個男子,覺得他像從某個古裝片場或者動漫秀場出來的。
男子不回答,犀利的眼神掃視着唐唐的手腕,之後突然嘆息,“沒有系過紅繩。”
然後他不經邀請就進了屋,把門關上了。
“你誰啊?”唐唐操起鍋鏟,紮好馬步。
來人是穆雲枭,“所以,是孽緣。”他繼續自言自語。
“你擅闖民居,再不走我就報警了。”唐唐揮舞着鍋鏟威脅他。
穆雲枭憐惜地望着他,“你和狐女在一起多久了?”
“你說什麽?”
“狐女碎碎。她找到你多久了?”
唐唐想起了碎碎,還有他昏迷前看到的那根蓬松的大白尾巴,一切模糊又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他茫然地無法回答。
穆雲枭的目光又像X光似的把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診斷說,“精神萎靡,目光渙散,精氣外洩太多。咳,人妖互通風險太大,何況還是一段有始無終的孽緣。說到底,你都未必知道前因後果,恐怕就是狐女一時心動。”
唐唐慢慢地放下了鍋鏟,頹喪地耷拉下了頭,“你說的狐女,就是碎碎,就是,那個看起來還像個中學生,卻那麽溫柔,體貼,善良,對我又好的——狐貍精?”
“原來你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了?”穆雲枭有點意外,“那你後悔和她在一起嗎?”
唐唐搖搖頭,又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的心情很複雜。
☆、碧雲坡(七)
碎碎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黃鼠狼報信給她的第二個地點。
那是一幢正在建工的大樓。此時深夜,建築工地上有燈火守夜,但基本上所有的工人都下班回家了。
在一片漆黑中,守夜小屋的燈光分外明亮清晰。碎碎直奔過去,一掌推開小屋的木門,看到裏面有張辦公桌,旁邊坐着一個穿軍大衣的人。
“你就是李XX?”碎碎一聲清脆的喝問。
“很好。”回答她的,居然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聲音也很清脆,卻沉穩。
辦公桌邊的人站起來,扔掉了軍大衣:是孟曉沁。
碎碎的心一沉:不僅僅因為眼前本該是李峰的人是孟曉沁,還因為這時候她發現,她已經無法退出工地的守夜小屋了。
“我布了結界,你逃不掉了。”孟曉沁冷冷地說。
碎碎沉默了片刻,“大人,我之前和您打過招呼,妖界和鬼界互不幹涉,能否請您不要理會我的事?”
“你的事,我可以不理;可你殺了人,殺的是鬼界不能收的冤魂,這事還不該我管?”孟曉沁逼問。
碎碎沒法反駁。
“就算我不管,你做的事違逆六道三界秩序,早晚驚動天界,發下天劫,你必定逃不過。你真敢裝聾作啞啊。”
“我知道。”碎碎回答,“我沒打算逃過天劫。”
“為什麽?”
“我只求這一世,能和公子兩相厮守,為了這一世的圓滿,我甘願魂飛魄散,灰飛煙滅。”碎碎擡頭直視孟曉沁的眼睛,不再躲避。
孟曉沁反而呆住了。
“說說,你知道她多少事?”穆雲枭賴在唐唐家不肯走,盤問唐唐。
唐唐的情緒很混亂,又是先搖頭,再點頭,“她是狐貍精。這就是她的底細了吧。”
這回換穆雲枭了,先點頭,又搖頭。“她的真實身份,的确是狐貍精。可是恐怕還有些問題,你難道沒想過?”
“還有什麽問題?”
“比如她為什麽要找上你?還有她想對你做什麽?”
唐唐想了想,“雖然我還是有點害怕,可是我覺得碎碎不是壞妖怪。她找我,是因為她真心喜歡我。我只是個普通的男人,沒錢,沒家境,只是一個白領打工仔而已。她和我在一起,什麽都不圖。我們有什麽吃什麽,她從來不提什麽要求,只是想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分開。”
“那你有想過,她為什麽喜歡你嗎?”穆雲枭又問。
唐唐反問,“喜歡還需要什麽理由嗎?你是不是從來沒喜歡過女人?”
“我——我喜歡不喜歡不用和你交代,我們現在是讨論你的問題。”穆雲枭略微尴尬,“你說的也對,喜歡是不需要理由的。但事實上,喜歡還是有理由的。大千世界,芸芸衆生,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也喜歡他,兩人走到一起,都是有理由的——就是緣分。”
“有緣千裏來相會嘛。”唐唐說。
“你總算說對了。”穆雲枭點頭,“有緣分的人,才能走到一起。只可惜,你們倆是有緣無分的。”
“你憑什麽這麽說。”
“就憑我是月老。”
唐唐望着眼前這個古怪的人,突然站起來又舉起了鍋鏟,“神經病!你跑錯地方瞎扯了吧。我要報警!”鍋鏟砸下來。
“你說的公子,就是如今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叫‘唐唐’的男孩子?”孟曉沁問,從口袋裏掏出陰陽乾坤鏡。
碎碎警惕地後退了一步,驚恐地盯着小化妝鏡。
孟曉沁晃一晃乾坤鏡,“不用怕,這不是用來收你的。這是我用來查看你手上是否有姻緣的月老紅繩。”
碎碎不明所以,茫然地伸出手。孟曉沁仔仔細細查看了快有一刻鐘,大失所望,“沒有。”
“沒有是什麽意思?”
“沒有的意思就是,你和唐唐根本沒有姻緣情分。”孟曉沁說。
碎碎鄙夷地嗤笑,“我們不需要這個。我愛他,我會用盡一切方法和他在一起。”
“你做不到的。”孟曉沁不為所動,“沒有人可以更改自己的宿命,更改六道三界的既定安排。”
“我可以!”碎碎有些激動,提高了嗓門,“我修煉了八百五十年,我不為成佛,不要列仙,更不在乎是否能轉世為人,我只要主宰自己的愛和恨!”
孟曉沁嘆氣,此時的碎碎已經情迷入魔,一點理智都沒有了。
“你指的愛,是唐唐;那麽你說的恨,是否就是黃XX,李XX還有其他幾個你要殺的人?”孟曉沁問。
碎碎點了點頭。
“我不太明白,你愛唐唐,和恨其他人有關嗎?”孟曉沁要問個清清楚楚,以免出手誤傷,“如果你只是愛唐唐,你根本不見得會犯天條;為什麽一定要殺這幾個人?”
碎碎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反問,“小的鬥膽問孟婆大人,你擔當孟婆之職多久了?”
“八百多年了。”孟曉沁回答,“這和你有什麽關系。”
碎碎望着她,漂亮的藍眼睛充滿幽怨,“那一定沒有八百五十年,因為你對此一無所知。”
“好吧,我沒你那麽老,狐仙大人。但是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麽事情,碎碎,都八百五十年過去了,你為什麽還是放不下,還是非要違逆天條不可?你到底有什麽理由非要殺人不可?”
碎碎斟酌了一下,淡淡地苦笑,“既然我已經落到這個地步,也不妨告訴你。我要殺他們,是因為公子在這一世,一定會死在他們手中。”
孟曉沁愣住了。
“不要打!”穆雲枭抱頭躲過唐唐的鍋鏟,“你的手腕上根本沒繩子,說明你這一世根本沒有牽手相愛的人。”
“神經病,我憑什麽相信你。”唐唐還是不肯罷手。
“等等,你信不信我暫時放一邊,可是你手腕上沒有紅繩,這問題就大了。”穆雲枭拉過唐唐的左手,翻來覆去又看仔細了,确定真的沒有紅繩。
“切,瘋子,沒有紅繩,我自己去創造緣分。”唐唐根本不當回事。
“不對不對,你沒明白。”穆雲枭盡力用最簡單的話解釋給他聽,“你沒有紅繩系腕,就說明你這一世不能遇到成眷屬的情人。那麽意思就是,你可能會孤獨終老。”
“孤獨終老?”
“對,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你英年早逝。”
唐唐大怒,手中的鍋鏟直接飛了過去,“你這個瘋子嘴裏就沒一句好話。”
“真是冤枉哪!”穆雲枭頓足,“我這職業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爆胎的呀。我給人家系紅繩,把一對對情侶千裏迢迢地湊成雙,誰不給我燒高香。”
“那我給你燒兩柱高香,你就能讓我左擁右抱嗎?”唐唐揶揄他。
穆雲枭搖頭,“那不行的。這紅繩系誰不系誰,我可做不了主。你的命運,兄弟,真的不太吉利啊。”
“孤獨終老?英年早逝?”唐唐咀嚼着這兩句話,啼笑皆非,“什麽亂七八糟的,我的命運居然只有這兩個選項了。”
“不不,你連選都沒得選。”穆雲枭更正。
唐唐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我想怎麽死都不行了?大半夜的,我看你就是皮癢了,來找人打架的。”他撲過去和穆雲枭扭打起來。
“公子,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碎碎輕輕地說,神色黯然。那樣明媚的少女模樣,忽然被絕望的霧霾籠罩住。
“你為什麽會知道他的命運?”孟曉沁不太相信,“宿命是天機。”
“因為,一切都是我的錯。”碎碎說。
“千年相思未了情,奴家舊住碧雲坡。”
碎碎細細地唱起來,歌聲婉轉悠揚,卻無比凄惶悲哀。
這歌聲中,又帶着無法掩蓋的蒼涼,像一根看不見的絲線,從漫長時空的這一頭,穿梭到另外一頭……
八百五十年前,有座荒山叫碧雲坡,有座破廟藏在山腰,有一天一個書生背了一個書箱,意氣奮發地安頓在碧雲坡的破廟裏,開啓了他接下來近千年都無法解開的恩怨糾葛。
書生天天吃鹹菜饅頭,和寺廟裏的老和尚一樣。可書生很滿足,他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讀書寫文上,一心一意為金榜題名的前途做準備。
有一天黃昏,他飯後去散步,發現了一只小狐貍。
那只小狐貍,一身雪白的毛發都被鮮血染紅了。
她受了傷,嗚嗚哀鳴着。
書生毫不猶豫救了她。
于是,他們相識了。
“那段日子,真好。”碎碎說,夢呓一般,“他讀書、寫字,我陪着他,就像人間的所有情侶或者夫妻一樣,雖然不能紅袖添香,舉案齊眉,可是他不嫌棄我,他和我說話,和我談他的理想,他對未來生活的安排。他還說,如果我願意,他會帶我走,讓我永遠留在他身邊。”
“那時你有多少修行了?”孟曉沁插問。
“沒有多少。我甚至不會說人話。可是我能聽懂,我能用不同的叫聲,和甩尾巴表達我的心情和想法,公子都能看懂聽懂。所以,我們為什麽不能有緣有份?”
孟曉沁無法回答:人世間,多少人有情有意,最後都沒能走到一起,誰能回答為什麽。
“可是,那幾個惡棍又出現了。”碎碎接着說。
碎碎是一只難得一見的藍狐。傳說中最有靈氣、最高貴的狐貍。她全身的毛發潔白如雪,一雙碧藍的眼睛像晴空澄澈。傳說中,這樣的狐貍最有可能修煉成精,狐皮也最昂貴。上至術士法師,下至富豪人家,都千方百計想獲得藍狐的皮毛。據說術士可以用藍狐的皮毛禦風而行;據說以藍狐制作的皮麾百毒不侵。
碎碎流竄大江南北,四處躲避,無處安家。流浪到碧雲坡附近的村莊時,又累又餓,想偷點東西吃,卻被村裏的獵人打傷了。
☆、碧雲坡(八)
她逃到碧雲坡上,被書生救了。可是山下的獵人們锲而不舍地追蹤她。
沒多久,他們就帶着獵狗,循着氣息,找到了她。
軟弱的和尚不能保護碎碎。貪欲和兇猛的獵人們把所有人都綁了起來,把寺廟的門窗全部關緊,舉着火把追捕她。碎碎被逼到了破廟的橫梁上。
“碎碎,快跑!”書生用牙咬斷了繩子,用力拖住一個舉着砍刀的獵人,對她大喊。
碎碎在猶豫,她在破廟的橫梁上跳來跳去,不斷低頭瞥一眼書生:她舍不得離開他。
書生大喊,“快跑啊,碎碎,!他們要殺你!保住性命,我們會再相見的,跑!”
被拖住的那個獵人性急暴躁,舉起柴刀狠狠地砍到書生身上。書生發出一聲慘叫。
“嗷嗚……”橫梁上的碎碎發出一聲凄厲的叫喊,從上面撲了下來。
獵人們欣喜若狂,忙不疊地圍堵她。
“快拉網,網住它!”
碎碎徑直跑回到書生身邊,伸出濕潤的長舌頭,一遍一遍舔着書生的臉,嗚嗚叫他:你醒醒,你起來。
書生的頭上滲出殷紅的鮮血,越來越多,流了一大灘。書生一動不動。
碎碎哭了:你不能死!
獵人們迅速圍攏過來,臉上閃爍着貪婪和殘忍的喜悅。“這麽漂亮的狐貍,果然是藍狐,多金貴啊。山下的術士想買活的,可他沒錢。還是賣給鎮上的員外,他出得起價錢。他要的是皮毛……”
砍刀高高揚起,一刀剁下來,劃破她的喉嚨。
他們花了一個下午,終于把她身上這張狐皮完整地剝了下來。他們心滿意足,在破廟裏過夜,架起火堆,喝酒吃肉烤幹糧,喝得面紅耳赤,才一頭躺倒,發出震天的鼾聲。
被剝了皮的碎碎,被扔在書生的屍首旁邊,血肉模糊;書生的身子也涼透了。
和尚們大驚之色,不敢面對這樣殘忍的場景,紛紛逃離了這個血腥的殺戮之地。
深夜,碧雲坡人跡罕至。
深夜,只有兇手在呼呼大睡。
深夜,無月,挂在梁上晾幹的白狐皮飄動起來。
狐皮無聲無息地飛過來,覆蓋到了碎碎血肉模糊的身體上。
碎碎睜開了眼睛,“穿”回了屬于她自己的狐皮,完好無損地站了起來。依然美麗、無暇,碧藍眼睛卻閃着冷酷的複仇之光。
獵人們不知道,碎碎已經修行了一段時間。她還不能用法術,不能變人形,不能說人話,可是她已經修行出了另外一條命。
這條命給了碎碎最後的機會。
在漆黑如墨的夜裏,在陰雲遮蔽明月,天地間沒有一絲亮光的深夜,碎碎碧藍的瞳孔縮小、擴張,像兩盞引導去地獄之門的引路燈。
她殺光了所有的獵人。
然後爆發了一陣恸哭。
因為書生已經沒有機會了。
書生死了。
“嗷嗚……”碎碎對着蒼穹嚎哭。她報仇了,可她再也沒有機會陪着書生一起讀書寫字了。
黑夜沉沉,暗無邊際,公理何在,神仙何如。
為什麽善良的書生要慘死,為什麽與世無争的碎碎要遭受這樣的折磨和心碎,為什麽她只能報仇,不能挽救。
“嗷嗚……”碎碎一邊嚎哭,一邊在岩石上磨着爪子。她曾經柔軟可愛的小爪子,被書生握在手心取暖,如今卻在堅硬的岩石上磨得鋒利雪亮。
她美麗的大眼睛,曾經碧藍如滄海,純淨如弱水,如今卻變得邪惡陰冷。
她是妖,還沒有修行完成的妖。她的心智很脆弱,這樣的打擊足以扭曲她的修行。
“你幹預了書生的命程。”孟曉沁嘆息,“善惡終有報,因果循環,這是你不應該改變的。”
碎碎的所作所為,給她帶來了天劫。
碎碎複活,殺死獵人,使得書生和獵人的宿命都改變了。天界不容,要恢複綱常,不僅要讓書生和獵人在某一世同時再出現,恢複原來的命運;同時降下天劫,打散了碎碎的修行。
碎碎變回了一只普通的藍狐。她要從頭再修行了。
可是她沒有忘記書生,也沒有忘掉天界的處理辦法:書生和獵人,會在某一世再次同時出現。
“他們早晚會再次碰到。而且由于命運的糾葛,公子還是會死在他們手裏。”碎碎告訴孟曉沁,“公子——唐唐,很快就要死了。”
“可你怎麽能斷定,唐唐就是轉世的公子,那幾個人就是獵人?”孟曉沁問。
“因為,我喝了他們的血。”碎碎說,“我同時喝下了愛和恨。這樣無論他們轉世多少次,我都能追蹤到他們的存在。”
“碎碎,即使如此。已經過了八百五十年了,你難道不能——放下嗎?”孟曉沁勸說。
“大人,放下對薄情人來說很容易;對癡情人來說,太難了。”碎碎說,眼淚順着光滑的臉頰流了下來。
“八百五十年,我終于等到了和公子相遇的機會;可惜,他們也出現了。”
孟曉沁沉思着,“你知道這一世的唐唐會怎麽死嗎?”
碎碎搖搖頭,“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天界要恢複他們的恩怨糾葛,所以公子一定會死。除非,我先殺了那幾個人。”
孟曉沁搖頭,“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天條。書生和獵人們必定有某種聯系,所以天界要恢複他們的命運。你不能再插手,更不能再殺人。不然你不會得到第二次被寬恕的機會了。”
“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可是我就是做不到置之不理。”碎碎啜泣。
“當我終于發現這一世的公子又托生為溫雅的男子,我本來只打算偷偷看看他,照顧他;
可是我看到他第一眼,我又愛上了他,無論他是什麽模樣,我就是能一眼認出來,他就是公子。
我本來還想,我不插手,等公子死了,我用法術留住他的魂魄,能留多久是多久,延長和他在一起的時間。
可是,我永遠忘不了八百五十年前,他是怎麽慘死在我面前的。
我不能讓這樣的事再發生了。我要搶先殺了那幾個惡棍。讓他們永遠不能再碰公子一根頭發。
我要公子這一世,安詳幸福!”
孟曉沁側過了頭,不想直視如此愛憎分明的碎碎,她無力承受狐女碎碎偏執的愛情向往。
她的右手握住了左手腕,握住了手腕上的九字真言念珠。
念珠散發出金黃的光芒,回應她的心念。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能不能放棄殺那幾個轉世獵人的打算?”孟曉沁說。
碎碎想也不想,堅定地搖了搖頭。
“那就,休怪我無情了。我不能讓你這麽任意妄為下去。”
孟曉沁突然睜圓了雙眼。
“臨!兵!鬥!者!皆!陣!裂!在!前!”
金色的九字真言被咒語催動,從黑色念珠上浮凸出來,就像紮根在無邊的法力中,見風就長。每個浮雕的金字足有一立方米大小,排列成圈,飛翔在半空中,,沉沉地壓向碎碎。
碎碎一聲嬌嗔,迅速變形,身後的大尾巴直立而起,像一根桅杆,頂住金色真言的重壓。
‘臨’字被彈開了,接着是‘兵’,‘鬥’,‘者’。
“急急如律令!”孟曉沁發第二道咒語。
渙散的九字真言突然又朝碎碎圍攏,急速旋轉,帶起一陣旋風。碎碎在旋風中心,狂發亂舞。
“大人,你果真如此狠心。”碎碎快頂不住了。
孟曉沁看也不看她,“你不肯放過別人,我就不能放過你。”
“那我也不客氣了。”碎碎冷冷地說。
一道閃電劃亮孟曉沁的視野。孟曉沁伸手去擋,鮮血從手臂上汩汩噴湧。
碎碎的利爪比之前長長了兩倍,沒有毛發的覆蓋,白骨森森,鬼爪似的伸過來。
“阿沁小心!”一個身影飛撲過來,擋在了孟曉沁面前。
“哧啦”一聲,穆雲枭的前胸衣襟都被劃破了。
孟曉沁扶住踉跄的穆雲枭,查看他身上的傷口,勃然大怒,“狐女,你太過分了。我本只打算收服你,交給天界處理。可你不聽勸告,不僅打傷我,還打傷月老。那就不要怪我下狠手了!”
她加重咒語,手作劍指,大喝一聲,“誅邪!”
九顆真言念珠上突然張開了眼睛。
每一顆念珠上都有一只眼睛,閃爍着像彩虹一樣五彩、卻詭異異常的目光,彙聚到她的劍指指尖,并作一柄金色的光劍,向碎碎刺去。
碎碎被這柄看得到卻摸不到的巨型金色光劍不偏不倚地刺中,鮮血從她的傷口處立刻噴湧了出來。碎碎捂住傷口,惡狠狠地盯着孟曉沁和穆雲枭,就是不肯低頭,就是不肯妥協。
“別再死撐了,你會灰飛煙滅的。”穆雲枭出言相勸。
碎碎固執地搖頭。
“碎碎!”正僵持着,唐唐的聲音突然從她身後傳來。
碎碎回過頭,看到唐唐在工地前面的馬路對面,正朝着她揮手,然後朝她疾奔過來。
他正跑到馬路中央的時候,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輛轎車,車速極快,完全是超速,也沒有按照規則拐彎,來不及眨眼,這輛車就把唐唐撞飛了。
☆、碧雲坡(九)
“公子!”看到這一幕的碎碎凄厲地尖叫起來,帶着光劍不顧一切朝唐唐跑去。
唐唐躺在馬路中間,唐唐掙紮着想坐起來,可大口大口的鮮血從他嘴裏噴出來。
“公子,公子!”碎碎哭着撲過去,附身抱住他,用臉頰磨蹭着他的臉。
唐唐鼻子裏噴着微弱的氣息和血沫子,伸出顫巍巍的手,撫摸着碎碎的大尾巴,“原來,你真的是狐貍精。”
碎碎點點頭,“公子,你能接受碎碎不是人嗎?”
唐唐費力地擠出微笑,“聽說你認識八百多年前的我。那時的我,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沒用,不能保護你?”
碎碎搖搖頭,哽咽着,“不,公子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勇敢的男人。所以碎碎才等了八百五十年,再等來和公子的相遇。”
孟曉沁和穆雲枭也跑了過來。
“趕緊送醫院。”穆雲枭打電話叫120。
孟曉沁蹲下來去探唐唐的鼻息,“再堅持一下。”
唐唐望着她,懇求着,“求求你們,別為難她了。”
夜空中突然炸開一個響雷。
“轟隆隆……”悶雷滾滾而過,閃電割裂長空。
這本是晴好的冬夜,無風無雨。
悶雷接二連三地響起,就像波浪從天際源源不斷翻滾過來;閃電像細微的血管布滿了整個夜空。
雷聲和閃電中,一個聲音傳來。
“狐女,八百五十年前你本該魂飛魄散;念你是初犯,受過書生恩德才報仇,于是只打掉你的修行。可如今你依然不肯悔改,再次私自幹擾他人命運,罪無可恕!”
一道金光從被閃電割裂的口子中迸射出來,金光中有莊嚴的佛像隐隐綽綽,經文念誦聲此起彼伏。
孟曉沁和穆雲枭施禮,“地藏王菩薩!”
碎碎卻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罪無可恕?我愛他,何罪之有?我忍受八百五十年的凄苦等待,還需要什麽饒恕?”
金光回旋中,一只碩大的佛掌壓下來,“狐女,天劫已到。此番我打消你所有的修行,抹殺你千年記憶,你從此歸去山林,與人無尤。”
“我不要消除記憶!”碎碎大叫,揚天抗議 “我可以不要修行,可我不能不要記憶,我和公子的記憶。”
金色的佛掌像五指山壓下來,低氣壓漩渦平地而起,枯葉狂舞,尚在建設的大樓搖搖欲墜。
“不,你們不能這麽對她!”唐唐驚叫着,用盡最後的力氣,突然掙紮起來,反身護住了碎碎,“別這麽對她,求求你們。她做了那麽多錯事,都是為了我。我願意替她承受這一切,拿我的命去換她的命,這對天理來說,不是也很公平嗎?”
“公子你不要這樣!”碎碎哭着,“碎碎做錯的事,碎碎自己承擔。碎碎能在這一世和公子相遇并相愛,已經圓滿了。碎碎別無所求了。”
“求求你們了!”唐唐對着夜空和巨大的避無可避的金色佛掌大喊,撕心裂肺地大喊,“不管你們是神、是人、還是魔!”
唐唐噴盡最後一口鮮血,頹然倒地,死了。
“公子啊!”碎碎伏屍大哭,“該死的是碎碎,公子不能再死第二次啊,這比讓碎碎千刀萬剮還難受啊……”
金色的佛掌在半空中停頓了,緩緩縮了回去。
“我錯了,我錯了!”碎碎嚎哭着,扯着自己的毛發,跪在孟曉沁和穆雲枭面前,“我願意承擔一切的錯,我知道錯了。我願意堕入十八層地獄,只求你們救救他,你們救救他啊!你們都是有法力的人啊!”
孟曉沁和穆雲枭都面露為難之色。
“我們的法力,不能拿來随便更改人的命運。”
“恐怕,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遭遇。”穆雲枭想起之前和唐唐提到的“孤獨終老還是英年早逝”的選擇,嘆氣,“碎碎啊,本來公子在八百五十年前死一次就夠了。如果你沒有幹預一切,也就不會換來今天他遭遇的厄運了。咳,為時晚矣。”
碎碎絕望了,“難道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嗎?”
她忽然附下身,嘴對着嘴吻起來。
穆雲枭不忍心看,拉着孟曉沁要走開,“我們離開一會兒吧,就讓他們吻別最後一次。”
孟曉沁卻拉着他,“阿穆,狐女不是要吻別。”
一股暖流注入了唐唐的身體。
碎碎盡情地吻着唐唐,就像她知道永世不會再見。長長久久,定格在這一刻的吻,在這個絕望而深情的吻別裏,她把修煉了八百多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