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來的元氣都輸入進剛剛斷氣的唐唐身體裏。

八百年狐妖的元神,能讓她維系八百年生命、并不斷精進修行的元神,讓唐唐正在變涼的身體漸漸回暖了。

唐唐的心跳漸漸恢複了,從微弱到強勁,越來越平穩,呼吸也正常起來。

碎碎還在吻着唐唐,如膠似漆,似乎要吻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都不罷休。

只是她身上的劍傷卻擴大了,鮮血噴湧得越來越多。

孟曉沁不忍心了,念動咒語,收回了光劍,平複了九字真言念珠的法力。

可碎碎也精疲力竭了。當她的熱吻結束,她終于變形了,全身都變回了白狐的模樣,只是染滿了鮮血。就像八百多年前她第一次遇到公子時那樣。

睜開眼睛的唐唐及時抱住了倒下去的碎碎。

“公子……”碎碎氣息微弱,“這一次,碎碎不會讓你死的。碎碎要你好好活着。這八百五十年裏,碎碎無時無刻,都忘不掉公子為了救我,被壞人打死的慘景。這一次,碎碎一定要保護好公子。”

“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唐唐哭起來,“我只是個平庸普通的男人。八百年前,我手無寸鐵,沒有能力保護你;八百年後,我又何德何能,值得你做這麽大的犧牲。嗚嗚……”

碎碎搖了搖頭,“公子給了我一千年裏,從所未有的快樂;是在和公子一起的快樂日子裏,碎碎突然懵懂情動,知道了什麽是愛。這對于一個妖來說,是無法自己突破的修行層次。只可惜,碎碎和公子,畢竟是沒有緣分的。”

她的淚眼,望向蒼空,還有身畔的孟婆和月老,“碎碎知道錯了。碎碎願意接受天劫,只希望,碎碎魂飛魄散之時,公子的命運能回到正常的軌道。不要讓公子孤獨終老了,給他安排好的姻緣吧。”

“不要不要!我要永遠等着你。這輩子沒有緣分,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還是等你這個妖精來找我。好不好?”唐唐哭着。

碎碎凄涼地搖了搖頭,“公子,天劫之下,連記憶都會徹底抹殺,從今往後,即使我們對面相逢,都不會再認得彼此了。”

她把頭靠在他胸前,泣不成聲地唱了起來,“千年相思未了情,奴家舊住碧雲坡……”

她看到碧雲坡上,書生長身玉立,手握書卷,高聲吟哦,“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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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楓葉紛紛落,飄灑在碎碎的身上。她身姿嬌軟,溫順地趴在書生的腳下,不斷甩動蓬松的大尾巴,一身毛發潔白如雪,碧藍的眼睛純淨滿足,與世無争。

碎碎氣絕。

唐唐的哭聲,撼動着沉默了許久的夜空。

“菩薩啊,怎麽辦呢?”孟曉沁很為難,望着天上。

地藏王洪亮的聲音終于回答了,“狐女癡情,本性頑劣卻純樸。你且收了她的魂魄去,我自有打算。”

“那唐唐……”

“狐女犧牲自己,給了他第二次生命。天界慈悲,也不能再讓他死一次。他這一世的命運,就此修正。由他去吧。”

孟曉沁就地寫朱砂黃符,燒到地府讓黑白無常收留碎碎的魂魄。

穆雲枭找了輛車,幫唐唐運送碎碎去安葬。

“我想送她回碧雲坡。”唐唐一邊哭,一邊說,“她那麽想回去的地方,一定很美,像桃花源一樣。”

穆雲枭苦笑了,“其實,碧雲坡只是個荒山,只有一座破廟。”他說,“只是相愛的人,無論在哪裏,都是天堂。”

“我真的再也沒有機會遇到碎碎了嗎?”唐唐哭着問。

“也未必。”穆雲枭誠懇地說,“或許,上天會安排你們,正常地相遇一次。”

收拾完狐女碎碎這攤子苦□□,孟曉沁累極,回酒吧呼呼大睡一覺。

她睡到第二天晚上才醒來,都九點多了。

穆雲枭來敲門,孟曉沁揉着惺忪的睡眼,穿着睡衣打開了門,自己又窩沙發上去了。

穆雲枭自己調酒,烤面包,找零食。放了滿滿一茶幾,坐到孟曉沁對面的沙發上,一邊吃喝着,一邊看着一臉疲倦又無趣的孟曉沁。

突然問,“阿沁,你多大了?”

“你應該問,‘您貴庚了’。”孟曉沁說。

穆雲枭大笑,“那麽您貴庚了?”

“八百一十六。”孟曉沁回答。

“哇塞!二八芳華啊。”穆雲枭打趣。

“是啊,去掉前面那個八,就是二八十六歲的好芳華。”孟曉沁說,“你怎麽突然問這個。話說您又貴庚多少了呢?”

“八百九十一。”穆雲枭回答,“比你還老。”

“沒事,你現在成天一身漢服飄飄,玉樹臨風,出去随便一勾搭,多少小姑娘排成隊倒追你的。”

“咳,只可惜我人不老心老,消受不起那些豔福了。”穆雲枭說,“這把年紀了,早就玩不動了,找個老家夥一起聊聊天,度過漫長的歲月就行了。”

“你說的老家夥就是我吧。”孟曉沁說。

穆雲枭笑而不語。

“不過說真的,當鬼差還是做仙職,有時也挺悶的。有個同伴聊聊天挺好,不然歲月漫長,太寂寞了。“孟曉沁說。

穆雲枭湊近了些,“你已經覺得寂寞了?你該不會,不想做孟婆了吧。”

孟曉沁搖搖頭,“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我做孟婆之前,一樣要喝孟婆湯,消除了前世所有記憶。我偶爾也會想,我為什麽選擇了做孟婆,而沒有再次轉世投胎為人。是不是我前世發生過什麽特別受不了的事情。”

穆雲枭避開了她的眼睛。

孟曉沁又追問,“阿穆,你還記得你做月老前,是什麽人嗎?”

穆雲枭立刻搖頭如撥浪鼓,“早不記得了。”

“可你又不喝孟婆湯。”

“但是我也不記得了,大概,做仙人,也是有什麽法子,要看破紅塵的。”穆雲枭含糊地敷衍。

“那你,不寂寞嗎?”孟曉沁追問。

像挂鐘的墜子,一記沉甸甸的,敲中心坎。

穆雲枭勉強回答,“不寂寞。”

“咳!”孟曉沁嘆息,“其實我何嘗不理解碎碎的痛苦呢。我們都度過八百多年一成不變的日子。永恒,真是非常孤單又無聊的意思。”

“怎麽能這麽說呢。”穆雲枭聽到她越提越悲傷,趕緊打岔,“做鬼差或者仙職,能和天地一樣恒久,不用像人那樣,短短七八十年要經歷很多悲歡離合。多好,誰說無聊孤獨了。我們一直在一起共事,我覺得很充實啊。”

“充實地連自己幾歲都不想記得了。”孟曉沁嘀咕。

“誰說不想記得啊,你今年八百一十六歲了,二八芳華,好好過個生日慶賀吧。”

“孟婆過生日,六道三界都要笑掉大牙了。”

“要過,必須過。”穆雲枭堅持,“我這就給你烤蛋糕去。”他真的去廚房忙乎了。

孟曉沁無奈的笑笑,喝光了他剩下的酒。

穆雲枭認真地忙碌了兩個多小時,居然烤出來一個□□寸大的鮮奶蛋糕。他嘗了嘗,口感不夠順滑,但材料有限,能做成這樣已經不錯了。他端了蛋糕回到酒吧前廳,卻看到孟曉沁已經歪在沙發上又睡着了。

穆雲枭把蛋糕放在茶幾上,點亮了幾根小蠟燭,對着孟曉沁熟睡的臉輕聲唱起生日快樂歌。

孟曉沁被唱醒了,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到燭光和小蛋糕,笑了,“阿穆,你真好,謝謝你。”

她摟住他的脖子,在他額頭上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

☆、指間沙(一)

“你為什麽要到人間來?”狐女碎碎曾經這樣問過孟曉沁。

“因為人間有太多看不開的人,為情、為恨,甚至罔顧生死之別。肉身已去,魂魄卻還困于執念。”孟曉沁回答。

看開了,就能立地成佛。

人間草木,各種歡愛,都是浩淼海灘上的細沙;過于在意,就會有無窮無盡的煩惱。

其實只要張開手,任流沙洩落,不帶一絲留戀,一切都是空。

孟曉沁看的最多的,就是這個城市的夕陽。

黃昏時分,日夜交替,晚霞分外絢麗。在城市裏,季節從來不分明。樓永遠那麽高,常青樹永遠是綠的,空調常年恒溫,人們早就不記得春夏秋冬,只有日夜的黑白才令人醒悟,又一天過去了。

一天又一天,沙漏裏的細小顆粒紛紛傾瀉,反反複複。

這個黃昏,和往日一樣寂靜。小巷裏的酒吧,只有被繁華遺忘的人,才會來此邂逅曾經的自己。

孟曉沁打算關門的時候,看到一個人不疾不徐地走過來。

他腳步沉穩,目光直視前方,一席土黃色的僧袍挽不住風塵。

他似乎并非朝酒吧走來,只是經過。

孟曉沁合十施禮,向他問好,“法師從哪裏來?”

僧人還禮,“貧僧從普安寺來。”

“哦,普安寺,敢問地藏王菩薩是否回去了?”

“地藏王菩薩?你說的是那尊佛像?一直都安放在寺內啊。”僧人很納悶。

“哦,我只是說笑而已。”孟曉沁笑笑。

她請他進來歇腳。

僧人猶豫了一下,進來了。

紅塵滾滾,前緣難舍。

孟曉沁打開了大玻璃瓶,清香味彌漫小小的酒吧。

僧人正在打量這個地方,“想不到,孟婆會到人間來開酒吧。”

“你相信我是真的孟婆?”孟曉沁問。

“我相信。”

“為什麽?”

“因為我曾經見過你。”

孟曉沁愣了愣。

她倒出一杯汁液,端給他,“這不是酒,你可以喝的。”

僧人望着這一杯,搖搖頭,“我不能喝。”

“你是活人,喝了也沒有關系的。”孟曉沁說,“只不過幫你清理些無謂的煩惱情緒而已,不會讓你失憶的。”

僧人還是搖搖頭,“我的任何煩惱,任何情緒,都是自找的。既然是自找的,就該自己承受。”

孟曉沁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凝視着他。

僧人看起來不過三十上下,清白頭皮剃得幹幹淨淨,骨架消瘦,五官輪廓分明,神情淡然,一雙眼睛卻分外通透明澈。

他望着孟曉沁的時候,孟曉沁似乎看到了地府的忘川河。

忘川河在奈何橋下奔湧,吞噬所有從橋上走過的人的前生記憶。孟婆湯就是用忘川水煮的。

跨過奈何橋,魂魄和前世正式告別,一切愛恨糾葛都被忘川水稀釋,挾裹着沖走。

僧人的眼睛就像忘川河水,包容了一切,稀釋了一切,沖淡了一切。

“你什麽時候見過我?”孟曉沁突然問。

“三十二年前。”

“在哪裏?”

“奈何橋邊。”

“我當時穿着什麽衣服?”

“墨綠色長裙,黑色镂空的面紗。”

“你是誰?”

“貧僧法號明濟。”

“那你進來做什麽?”

他沒有回答。

明濟沉默了許久,不知該怎麽回答。

孟曉沁端詳了他很久,忽然領悟了,點頭說,“原來,你沒有喝過孟婆湯。”

他點頭承認了。

“為什麽?”

……

大唐麟德元年二月,玄奘法師圓寂于長安玉華寺。他身前幾十年,帶領弟子翻譯了諸多佛經,還剩下沒有完工的經書,依然是浩大的工程。唐高宗命大慈恩寺的法師們繼續翻譯從印度帶來的梵文經書。

為了翻譯經文的要義,慈恩寺請來在大唐雲游的一些西域僧人,協助翻譯。這些周游列國的西域僧人,高鼻深目,不拘小節,卻身懷異術。

那一日午時,明濟翻譯完了手頭的一篇經文,活動着筋骨,正要去用膳。在路上,和一個身着白衣的僧人擦肩而過。

他合十施禮,正要離開,卻聽到那僧人低聲說,

“想不到自辯機之後,還有這樣年輕的得道高僧。”

明濟微笑,“不敢當。”

西域僧人卻又說,“可惜,你塵緣未了。”

明濟愣了愣,擡頭望着陌生的同僚。

僧人一身白袍,大半個臉也被白色紗巾裹住,只露出一雙銳利明亮的眼睛。因為玄奘法師圓寂後,為了翻譯經書,慈恩寺邀請了一些西域僧人來協助。這位同僚服飾怪異,說漢語的語調又有些奇特,輕薄的白面紗下隐約可見高鼻深目,所以明濟以為,他是西域來的。

“大師,小僧自幼出家,未曾沾染紅塵俗世。”

西域人卻說,“大凡得道高僧,從進入六道輪回開始,世世代代都必須了結塵緣,功德圓滿,才能積累修行。可是,你眼底深處,卻有一滴沒有化解的淚。”

“所以,你不能成佛。”

言畢,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明濟的眉心

……

“可惜此後數世,我依然身在六道輪回中,或許也曾一心向佛,堅持修行,卻始終不能解脫于紅塵之外。”明濟說。

孟曉沁輕蹙眉頭,“這人倒是厲害,怕是會法術的。倘若由着他這樣點化衆生,恐怕就幹擾到天命了。不過孟婆湯是效力極強的遺忘藥水,誰也不能揣着上一世的記憶,在下一輩子走捷徑。是不是還要渾渾噩噩度過無數個輪回,全憑個人造化。”

明濟無奈地苦笑了。

“可32年前,你再次輪回的時候,你卻鬥膽沒有喝孟婆湯,所以你才記得我。這是為了什麽?難道,你上一世,其實遇到了應該了結的塵緣?”

大約沒料到孟曉沁會問得如此直接,明濟的眉頭擰緊了,薄薄的嘴唇抿着,似乎猶豫着。

孟曉沁卻不打算放過,繼續咄咄逼人,單刀直入最關鍵的部分,“倘若你已經了結了塵緣,又何必還背負這份記憶呢?你現在該知道,帶着新的生命,卻背着前世的記憶,其實是很辛苦的。”

明濟垂下了幹淨的頭顱,極力掩飾追悔痛楚的眼神。

“為什麽要這麽辛苦?”孟曉沁喃喃着,“輪回時如果帶着前世記憶,不僅會影響新的人生,有時還會讓人發瘋致死,擾亂整個宿命。”

可是,無論她怎麽追問,明濟卻都不肯回答。

穆雲枭來了。

看到有客人在,問了問大致情況。了解後哈哈大笑,“這說明你又失職了。就像監考渎職,人家作弊了沒喝,你居然也放過去,讓他輪回了。”

孟曉沁白他一眼,“你不用笑得這麽早。你做事也不幹淨。”

她讓明濟把僧袍的左袖撩起來。

穆雲枭瞥了一眼,臉色就變了,驚叫起來,“怎麽會這樣!”

明濟的左手腕上,也系着半條紅繩。

穆雲枭跳起來,抓住明濟的手腕左看右看,急得抓耳撓腮,連聲問,“這位法師,你到底有沒有還俗的打算啊?”

明濟搖頭,“貧僧此生一心向佛,自幼出家,并無還俗的打算。”

“那,那,那,你的另一半怎麽辦呢?”穆雲枭急得說話都結巴了,“她豈不是很傷心?”

明濟露出淡淡而苦澀的微笑,“但願,她此生已經忘記了我。”

穆雲枭突然明白了,拉過一旁幸災樂禍的孟曉沁,“你不用五十步笑百步了。我這繩子是在他上輩子的時候系的,我沒失職。倒是你,人家沒喝湯就重新投胎了,結果帶着前世記憶今生也要痛苦。你和他好好商量一下精神損失費吧。”

孟曉沁不笑了,問,“你既然來了,我就要清理掉遺留的問題。否則也算是失職。說吧,你有什麽打算?”

明濟猶豫着,欲說還休,長長嘆氣,卻緩緩起身,決定離開,“貧僧并無任何要求,也不會為難二位的。就此告辭了。”

孟曉沁和穆雲枭同時跳起來,一個堵前門,一個把守後門不讓他走。

“既來之,則安之。”他們齊心協力說服他,“你今天能進來,也是冥冥中的安排。該解決的,自然要解決。不然過了這個門,就沒有第二家店了。”

他們硬拉他坐下。穆雲枭催促孟曉沁泡茶去,“來來來,喝茶。你是出家人,既不肯喝湯也不能喝酒,紅茶綠茶随你喝。”

明濟看着眼前一杯碧綠的茶,“在我前一世的家鄉,有一種野茶,茶葉瘦小發黑,可是清香四溢。”

水霧袅袅,茶香沁入心脾,明濟的眼睛變得朦胧……

明濟的前世,出生在一個小山村裏。

山村偏僻,與世無争。卻也逃不過軍閥混戰的磨難。日子過不下去時,家人把十一歲的明濟送上山。

山上有個小寺廟,日日白粥鹹菜,上頓不接下頓。但至少沒人去叨擾和尚們。

山下的生活越來越不好過。軍閥混戰,社會和經濟都不安定。明濟家在小山村,雖然沒有直接開戰,但卻是軍閥地盤的交接處。時時有軍隊路過,順便搶劫老百姓糧食和日常用品。

村民們開始背井離鄉,去外地躲避随時可能開炮的戰争。

明濟的家人也走了,只把他留在家鄉的小寺廟。一來是希望家鄉好歹還有個根基,二來是怕他太小了,禁不起颠沛流離的生活。

明濟在山上寺廟裏望着家人離開,知道他這一世,注定了骨肉分離,親情緣薄,子嗣無出,只能和青卷黃燈相伴到老。

只是畢竟在俗世生活了十一年,心裏未免還有些割舍不下的依戀。看着一個熱熱鬧鬧的村落就此衰落,被時間長河的漫漫細沙逐漸埋葬,未免凄然。

這一世,既然還是孤清佛門子弟,何來的機緣化解眼底淚珠呢?

小蝶……

☆、指間沙(二)

小蝶拉着他的手,一起上了山。

山南是寺廟,山北是庵堂。

小蝶和明濟出生在同一個村子裏;也和他一樣,被家人留在不會再有生計的家鄉。明濟去寺廟,小蝶去庵堂。

那一天,兩個傻傻的小孩在家人的帶領下,催促着上了山,走到山腰,他們一起拉着的小手必須分開了。

山南山北,從此分崩離析。

山腰有一條瀑布,如白練垂挂,瀑布下有深潭,可以取水,洗澡。

寺廟和庵堂的路,從這裏分開。

小蝶拽着明濟的胳膊,哭了,

“阿明哥哥!”她癟着紅潤的小嘴,眼淚像珍珠串掉落,“你一定要來接我。”

小蝶用淚盈盈的大眼睛充滿期待地望着他,希望他給她一個承諾。

那一刻,明濟想也沒想,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好,等你長大了,我一定來接你。”

“你要擡着大花轎來。”

“好。我擡着大花轎來。”明濟又順口答應了,年幼時的荒誕游戲和誓言,有幾個人會在成年後記得。

‘大花轎’是過家家的時候,幾個小孩子用手搭成的。

明濟十一歲,小蝶八歲。在山下村莊裏,他經常陪着其他孩子們玩過家家。明濟經常做轎夫,和其他幾個小夥伴一起手搭手,擡着嬌小的小蝶走。不知道要把花轎擡到哪裏去,只知道坐着花轎的小蝶很開心,笑得很燦爛。

那時,她戴着野花編的花頭箍,手上纏着花藤鏈子。金簪花,草籽花,野菊花,迎春花,在她身上五彩缤紛。

小蝶得到了明濟的承諾,終于放開了手。任他自由地走向了山南,又一世的寺廟修行生活。

上了山後,明濟有一年沒有見過小蝶,他甚至不記得了。

誰會把孩提時代的承諾當真,誰會記得兒時玩伴的面孔。紅塵滾滾白駒過隙,轉過身,我們都已經面目全非。

所以,何必當真。

山上的生活很清苦,只有白粥鹹菜,每日還要念經做早晚課,背不好,師父要打;還要燒戒,火辣辣的疼,又不許哭,眼淚只能在眼眶裏打轉。

明濟對看經文背書的不覺得累,有之前幾世的修行功底,他覺得寺廟生活還是相當自在的。但因為正在長身體,經常覺得餓。

山上有不少是年紀相仿的師兄弟們,做完早課和雜活,小和尚們經常跑到山裏去挖土豆、野番薯,采摘各種能吃的野果充饑。

有一天,他們在山裏碰到從山北庵堂裏溜出來的小尼姑們。

原來她們也經常來這裏找食物。

小尼姑們看到小和尚們很羞澀,轉身跑了。

小和尚們也很慌張,丢下一籃野果子,也跑了。

跑了一會兒,回頭張望,看到小尼姑們跑回來,把他們丢的野果撿走了。

明濟突然想起了小蝶。

此後幾日,明濟總是揣着他挖到的最大個的土豆和番薯,在和小尼姑們相遇的地方等待。

可是他從來沒有碰到過小蝶。

明濟把帶來的土豆和番薯分給了別的小尼姑,向她們打聽小蝶的下落。

她們告訴明濟,小蝶過得很不好。她年紀太小,在家時太嬌慣,做不了粗活,連經文都背不好,經常被師父罰,有時不給飯吃,她經常在半夜餓醒了哭。庵堂裏都說她像個小女鬼。大家都不喜歡她,嫌她麻煩。

明濟聽了,心裏忽然覺得很難過;仿佛小蝶的遭遇是他造成似的。

從那天起,明濟經常把自己挖到的土豆、番薯還有野果分給小尼姑們,叮囑她們一定要分給小蝶。他主動幫她們找食物,但懇求她們有機會了帶小蝶出來透透氣。

明濟的食物終于慢慢分到了小蝶手裏,他的話也帶到了。明濟要她好好幹活,好好背經書,聽師傅和師姐妹的話。

在寺廟裏過着天昏地暗生活的小蝶,似乎看到了黑暗中的曙光。他的任何一句溫暖的問候和安慰,都讓她想起了明濟的承諾。她相信有一天明濟一定會來接她的;她相信明濟一定有能力改變她的命運。所以,她只需要忍耐一時。

小蝶不哭了,乖乖地聽師傅的吩咐,努力背經書,盡量幹好分配的活。只有一件事她還是不肯依。

她不肯落發。

又一年後,明濟終于見到了小蝶。因為她努力地讨師父歡心,終于換來了‘放風’的機會。

一群小尼姑們到山腰來取水,順便洗洗衣服,拍拍水花。正玩得開心,小和尚們來了。小尼姑們看到了,慌忙帶了衣物四下逃竄。

只有一個小尼姑沒有逃走,反而朝他們奔過來。

她用清脆的嗓音大喊着,“阿明哥哥!”

小蝶十歲了,小蝶長高了,小蝶穿着寬大的水田衣,光着兩只腳,像蝴蝶一樣輕捷地飛過來。

她跑得太快太急,頭上的尼姑帽被風吹跑了。

一剎那,小蝶的一頭黑發散落下來,長發飄飄,如黑緞子閃亮耀眼。

這一幕讓小和尚們都驚呆了。那一頭閃亮的黑發,甩到了他們心頭,甩下了抹不去的憧憬。

小蝶跑過來,眼睛裏只有明濟。

“阿明哥哥,看到你真是太好了!”小蝶眉眼彎彎,似乎和上山前有很大差別。

四周的小和尚們開始起哄,“阿明哥哥!”他們帶着無法說出口的羨慕和嫉妒,取笑明濟。

十三歲的明濟臉紅了,他一句話都不敢和小蝶說,轉身飛快地跑回了山南的寺廟。

山南和山北,都在風風雨雨中長大了。

小和尚們長出了喉結,聲音變粗了,鼻梁更挺直了,眼睛更明亮了。

他們有意無意地提到山北的小尼姑們。

尼姑們都和他們一樣,一輩子都剃光頭麽?

他們經常想起小蝶的黑色長發。

明濟隔三差五地出去挖土豆番薯采野果。

他總是留最大的給小蝶。

小蝶總是像一只蝴蝶飛奔過來,高喊,“明濟!”

明濟卻從不叫她。

小蝶已經改名了,法號妙空。

可是明濟覺得小蝶不适合法號。

小蝶就是小蝶,她只适合這個名字。一種奇怪的感覺開始滋生:明濟覺得小蝶不該待在庵堂裏。

可他又不能這樣坦白說出口。

明濟沉默着,瘋狂地挖掘着所有能找到的食物,以至于師兄弟們不得不提醒他,得留點種在地裏,不然以後沒得挖了。

從重新見到明濟開始,小蝶就變得越來越開朗,活潑,堅強。挖野菜挖得高興時,她甚至哼起了小調。那是山裏村民唱的民間小調。大家都覺得她不該唱,可是大家都覺得很好聽。

小蝶在庵堂裏過了好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她總是笑得眉眼彎彎,就像小時候那樣。

有一天,山下傳來爆竹聲。山南的小和尚們,和山北的小尼姑們都被吸引得跑出來看熱鬧。大家都站在山腰上,對山下的熱鬧指指點點。

山下有一隊迎親的人路過。唢吶鑼鼓震天響,媒婆戴着紅絨花,轎夫擡着大花轎,合着節奏搖搖擺擺。

大紅的花轎突然刺痛了小蝶的記憶。幼年時在山下過家家的情景在腦海裏浮現。

她轉頭尋找紮在人堆裏看熱鬧的明濟。他的個子比小時候高了一半多;身姿筆直。他的臉很清瘦,五官很分明,眼睛神采奕奕,薄嘴唇,臉上細細的汗毛。

他的頭皮剃得很幹淨。

這一年,明濟十七歲了。小蝶十四歲。

他們幾乎天天一起挖野菜,就像小時候一樣。

那天傍晚,大家看完了山下娶親的熱鬧,一哄而散,各自做事去了。小蝶獨自去山腰取水,有些魂不守舍。踩在在濕滑的岩石上,不小心扭傷了腳。路過的小和尚們看到小蝶坐在山泉邊,微蹙着柳葉眉,卻不敢上前,只是起哄,讓明濟送她回去。

明濟的臉漲得通紅。他找了一根粗樹枝,讓小蝶握住,拉她起來,慢慢拉着她去尼姑庵。

小蝶走得很費力。一瘸一拐,走不了多少山路。

小和尚們都回山南去了,天色暗下來,他們才走了一小半的路。

小蝶央求,“哥哥,我的腳好痛,走不了了。”

明濟猶豫了會兒,看着四周無人,趁着天色正黑,麻利地背起她,像只山羊一樣跳躍着,做賊似得,送她到了庵堂附近,立刻放她下來。

小蝶倚靠在他身上,舍不得回去。眼睛亮亮地盯着他,似乎聽得見他“砰砰”的心跳。

明濟的胸脯一起一伏,氣息急促。不知道是因為累了,還是別的。

小蝶的胸脯,不知道什麽時候,在寬大的水田衣下,鼓凸出來了,曲線美好。

昏暗中,小蝶甜潤的呼吸越靠越近,一種蠱惑的甜美,令明濟迷失了。

小蝶紅潤的嘴唇,正要貼上明濟的臉,突然聽到師傅遠遠地喊,“妙空?”

不等小蝶回答,明濟撒腿就跑了,遠遠地撇下了小蝶。

小蝶失神地望着他的背影。

小蝶有好幾天沒有出來挖野菜、取水。

明濟也好幾天沒有出來。他突然有些怕看到小蝶,他只是在山南寺廟裏,做着一切他可以找到的雜活;沒活兒幹了就看經書,大聲誦讀,讓自己聽不見心裏的寂寞。師父們都誇他勤勉好學。

外出的師兄弟們回來傳消息:聽說小蝶病了。

明濟有些不安,趁着空閑,偷偷地溜到山北的庵堂附近。踩着低矮的樹樁,翻上圍牆,他看到小蝶坐在庵內清冷的庭院裏。

小蝶臉色蒼白,一頭黑發松散,她手裏拿着半截木梳,機械而緩慢地在梳她的長發。

小蝶的頭發已經長到了腰際,就像那迎娶的新娘一樣,可以盤成高高的發髻了;發髻上可以插花枝,插簪子,插紅絨花。

可是小蝶什麽都沒有,只有半截木梳。

尼姑庵裏沒有梳子,沒有妝臺,沒有胭脂水粉,什麽都沒有。

尼姑庵裏本來就沒有這些。

可是沒有這些的小蝶顯得寒酸而不協調。

這一幕,突然刺痛了明濟的心。

有些美好的東西,和什麽都沒有關系。就是明明白白地在那裏,無論用任何理由,都無法掩蓋。

豆蔻年華的小蝶,美麗的長發,青春少艾待字閨中。這就是小蝶留給人們最真實的感覺。

☆、指間沙(三)

小蝶又出來了。

她卻不在乎能挖到多少野菜了。她總是帶着她的半截木梳,坐在瀑布下深潭邊的岩石上,一個人,靜靜地梳着長發。

她的長發像黑緞子;瀑布像白練,相映成趣,交彙成畫。就好像小蝶必須在瀑布下梳頭,瀑布也必須在她頭頂上方做陪襯。

瀑布嘩啦啦地傾瀉着;小蝶的長發柔軟地甩進小和尚們的心裏。

小和尚們都長大了。

他們都站得遠遠的,不敢驚動專心梳頭的小蝶,可是他們手裏的木桶和竹籃,都掉在了深潭裏,随着水流沖得到處都是。小和尚們只好慌張地跳進水裏撈竹籃和木桶。

他們都看到了,小蝶的手裏,只有半截木梳。這半截木梳,讓所有人心裏隐隐作痛。

有一天,有一個富有的香客到山上來燒香。

他只去了山南的寺廟。捐給廟裏很多錢,保佑他生意興隆,人丁興旺。他捐的香油錢足夠寺廟接下來三年的吃穿用度。和尚們很感激他,不僅表示會好好為他奉上供養,還簇擁着送他下山。

他下山時,在山腰的瀑布邊看到了小蝶。

小蝶還在那裏梳着長發,神色憂傷,若有所思。

香客走了上去。

“你是哪家的姑娘?”他和藹地問。

小蝶呆呆地望着他。

別人告訴這個富庶的香客,她是寄養在庵堂裏的小尼姑。

富有的香客上下打量她,“你不适合留在庵堂裏。”

“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小蝶說,“我的家人不要我了。”

香客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下次,我會送你一把好的梳子。”

他走了。

小和尚們忐忑不安起來。

他們欣賞了小蝶很久,卻不能送她一把梳子。

和尚不能送女人梳子。

可是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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