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小蝶這麽美,她需要梳子。
可是小蝶還是個小尼姑。
大家忽然不想要香客的香油錢了。他們後悔了,就好像因為要了這個富人的香油錢,結果把小蝶給賣了似的。
可是因為拿了香油錢,就不能理直氣壯地反對他送梳子給小蝶。
他能輕易地解決他們的生活,能輕易地送小蝶一把梳子,他還能做什麽。
大家心裏都想說,“小蝶,你不要他的梳子。”
小蝶不知道小和尚們心裏想什麽。小蝶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別人送不送梳子給她,她似乎消瘦了些,茶飯不思,眉心總是皺着一個結。
小蝶在憂愁什麽?
大家都希望明濟告訴他們。可是明濟也不知道。
明濟更不敢問。
兩天後的黃昏,明濟獨自到深潭打水,遇到了還留在那裏的小蝶。
“哥哥,我在等你。”小蝶說。
明濟的臉微紅,“哦,你的野菜,是不是不夠了?”
明濟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她做什麽。
小蝶卻搖了搖頭。
她只用一句話,就說明了她想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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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什麽時候會離開這裏?”
明濟愣住了。
她為什麽要這麽問。
剎那間,童真而響亮的誓言像一把刀,劈進混沌的腦袋,劈開模糊的記憶。
他說過,他會帶小蝶走;
他還說過,他會擡着大花轎來。
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童年真是個大大的謊言。
童年是最不可原諒的謊言。
“哥哥,你,什麽時候能帶我走,離開這裏?”小蝶期盼的眼睛,不肯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
明濟不出聲。
“哥哥,我一直不肯落發,都是為你而留。”
明濟心裏一震。
“哥哥,我不想留在這裏一輩子。帶我走好嗎?”小蝶懇求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明濟望着楚楚動人的小蝶,思緒萬千。
“我,我們能去哪裏呢?”他嗫嚅着。
“去哪裏都可以。我們的家人可以去外面的世界,我們也可以。”
“我,什麽都不會,只會念經。”
“不要緊。我們可以學手藝,做學徒,就算讨飯也可以。我們都只有十幾歲,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去開始新的生活。”
可無論小蝶怎麽勸說,明濟始終不敢點一下頭。
……
天亮了。
一杯酽茶在手裏握得透涼。濃縮的茶味,再也揮發不掉。記憶就這樣苦澀下去。
“後來呢?”孟曉沁忍不住問,打破了長長的沉默。
明濟沒有再講下去。
很多故事,其實會是很美好的故事,只要你不知道結局。
“你,沒有答應她,真的只是因為你更想修行佛學?”穆雲枭問。
明濟搖了搖頭。
“你不喜歡她?”孟曉沁問。
明濟還是搖頭。
“但,那個時候,或許我更喜歡我自己。”
“你太在乎你自己了。男人的自尊,面子,退路。都不肯讓你為了小蝶孤注一擲。”穆雲枭嘆息。
“我該走了。”明濟突然說。
他起身去開門。
“等等!”孟曉沁追上去,“故事可以不講完。可是你手腕上,有月老紅繩,你或許這輩子可以遇到小蝶,難道你不想和她在一起嗎?”
“是啊,這是你們的緣分。如果你不能和她在一起,你始終不會過得很順利。”穆雲枭也說,“你命中注定,要還俗的。”
“你說的緣分,只是指這一輩子嗎?”明濟問,并不回頭。
“這個,倒未必。”穆雲枭撓撓頭,“民間俗話說三生三世,有的人運氣不好,或者,還結下了什麽糾葛需要理清的,就算過了三生三世都未必圓滿。”
“所以,我無法強求這輩子,還是下輩子,還是下下輩子,或者永生永世。”明濟說。
瘦長的身影,走入了黎明的薄霧中。
“等一下!”孟曉沁追出了門。
“你昨晚為什麽會進來這裏?”
明濟停了下來。
“你是不是想來尋找小蝶在這一世的蹤跡?”穆雲枭跟過來,“那不如先告訴我們,後來發生的事。”
“昨晚,我看到了孟婆,的确想起了小蝶,我的确希望這一世我們都可以圓滿。”明濟說,“可是講了一半的故事後,我覺得如果上天沒有給我機會和小蝶重新開始,就是想讓我繼續帶着前世的記憶,過完這一生,直到下一生。這是我辜負她應得的報應。所以我不想知道她的下落了。”
他終于還是離開了。薄霧的遠方,希望更渺茫,可那是宿命的方向。無論多少荊棘鋪路,他都要赤足踩過,踩到鮮血淋漓,才能洗淨內心的沉重。
孟曉沁和穆雲枭為他感到惋惜。
“一個人帶着前世的記憶,過着今生。這太苦了,很容易精神分裂,或者因為前世記憶而毀掉今生。”
“可這是他自己選擇的。或許因此,他才覺得內心好過些。”穆雲枭說,“只是可惜了,如果小蝶這一世也在,為什麽沒有和他遇到呢?”
“會不會他們已經相遇過了,但明濟又錯過機會了呢?”孟曉沁問。
“不太會。”穆雲枭說,“如果兩個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人相遇,雖然會發生各種阻礙,但還是會鬼使神差地在一起的。何況,還俗對和尚來說,也不是件要上刀山下火海的難事。”
“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呢?我真的很想知道明濟和小蝶後來的故事,還有這輩子的事。”孟曉沁說。
“上一世,後來的故事歸你管的;但這輩子的事歸我管。”穆雲枭說。
“那麽,咱們到底管不管?孟曉沁問。
“你管我就管。“穆雲枭笑着說,”反正如果你不管,我也管不成。”
“來了的就是冥冥中安排的任務。”孟曉沁飛快地取了黃符朱砂,唰唰唰寫信去地府。
一炷香後,地府回複了。
今年三十二歲的明濟,投胎之前的那一世,是北平某寺廟的方丈。
“啊?他居然做到方丈了?”孟曉沁驚訝。
“佛學造詣這麽高,難怪他舍不得放棄修行。”穆雲枭說。
孟曉沁很快就把短短的回信看完了,一拍紙灰,叫起來,“不對啊,這麽短的人生介紹,根本沒有提到他和小蝶的感情。這沒法查啊。”
“生死簿就是這樣。一生恩怨情仇,除了生死攸關的以外,一切都不會記錄。人死為大,什麽都是過眼雲煙。”穆雲枭說。
“那你的契命書呢?”孟曉沁問,“契命書上有感情的經過記錄嗎?”
穆雲枭搖搖頭,“一樣,只有簡單的記錄系紅繩,沒有緣由。”
感情本來就不需要緣由。
☆、指間沙(四)
“咱們去一趟,北平吧。”孟曉沁托着腮幫子說。
“看來只有實地考察,才知道後來到底發生過什麽事了。”穆雲枭同意了。
他們買了高鐵票,第二天就趕赴北京,兜兜轉轉,找到了那個極負盛名的寺廟。
北京的X寺,位于商業旅游區的黃金地段。歷史悠久,高僧輩出。千年裏名人騷客無數,在此題名留跡。據說當年袁世凱要登基之前,也來這裏請寺廟裏的高僧為他祈福。
穆雲枭和孟曉沁一路參觀,只見寺廟裏香火極盛,路上有僧人路過,都在談論今日哪位高官來,明日哪位也要來,素齋要擺滿多少盤之類。
穆雲枭感慨,“都是神仙,在人間的待遇怎麽差別這麽大。我之所以保持這麽好的身材,就是因為香火太少了,想吃飽點都不行。”
孟曉沁白他一眼,“得了。就算給你供奉無數的香火,你也幹不了什麽事——你能把沒緣分的人牽到一起嗎?”
穆雲枭無奈地搖頭,“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孟曉沁回到了正題,“這麽大的寺廟,上千年的歷史了,要翻明濟的那筆往事,恐怕不容易了。”
“試着打聽一下看,他好歹做過方丈。”穆雲枭說。
兩人找了幾個僧人詢問,為了不引起懷疑,只說是以前在這裏做過方丈的一位同鄉,幫過他們的忙,家中長輩想來報恩。但年輕的僧人都搖頭,說從未聽說過這位方丈。
大半日下來,得不到任何信息,二人很是失望。走到寺廟後院一個僻靜的角落裏,竊竊私語。
“按照地府的記錄,明濟是在差不多一百年前,在這裏做過方丈的。”穆雲枭說,“別說年輕的不認識,就算是老和尚,恐怕也不知道吧。這怎麽查呢?”
孟曉沁嘆氣,“可不是嘛。人間事都是過眼繁華。在世時熱鬧非凡,一旦肉胎化灰,什麽情意恩仇都帶走了。來來去去一碗孟婆湯,也是幹脆利落的。偏偏他自認罪孽深重,虧欠太多,非要背負着前世記憶,活得這麽累幹嘛。”
正商量着要走,旁邊一間雜物房忽然打開,走出來一位拿着掃把,做雜事的掃地僧。看到他們二人,愣了一下,欲言又止,眼神灼灼地望着他們。
穆雲枭疑心剛才的對話被這位掃地僧聽到了,拉拉孟曉沁的衣袖,低語,“快走,免得被人當神經病。”
他們拔腿便走,沒想到卻被這位掃地僧叫住了。
“二位施主,是來查曾經在我們寺廟做過方丈的出家人?”
穆雲枭和孟曉沁回過身,不明所以地點點頭,“是啊。不過是已經過世很久的一位方丈,恐怕,這裏已經沒人記得他了。”
掃地僧微微一笑,“不妨告知貧僧他的法號?”
“他法號明濟。”孟曉沁回答,“可是,你也不可能知道吧。”
掃地僧略一思索,居然回答,“哦,貧僧卻碰巧略知一二。”
“什麽?”穆雲枭嚴重懷疑這位掃地僧在忽悠他們,上下一打量,這位掃地僧年紀雖然很大了,看起來須發皆白,滿面褶子,但口齒清晰,思維流利,并不顯得老态龍鐘,應該不會超過七八十歲。
“這位師父,你可別記錯了。”孟曉沁不得不吐露實情,“我們想找的這位明濟法師,可是一百年前的故人,以你的年歲,根本不可能認識他吧。”
掃地僧微笑,“貧僧自然是不認識的。可是有人認識。”
“誰?”
“我師父。”
“哦,這倒有可能。”穆雲枭插話,“可是,你師父還在世嗎?”
掃地僧搖頭,“我師父二十年前就圓寂了。”
穆雲枭和孟曉沁又失望了,“那還不是一樣。你師父就算知道明濟法師,也都帶給佛祖了。”
掃地僧卻回答,“但我師父生前,喜歡寫日記。”
穆雲枭和孟曉沁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日記?
太好了!
“且慢!”穆雲枭又提問,“就算你師父寫日記,怎麽就一定會寫到明濟法師呢?你怎麽會知道的呢?”
掃地僧沉默了片刻,之後緩緩開口,“因為在寺廟裏的修行者,都是人;是人,都會被七情六欲所困。我師父就是深知出家人們心中多少說不得的苦楚,才會付諸筆端,為他們留下一聲嘆息。而明濟法師,就是最典型的一位了吧。”
“能讓我們看看你師父生前留下的日記嗎?”孟曉沁問。
掃地僧點頭,“可以。難得有人過了一百年,還來查訪明濟法師。”
“要收多少錢?”穆雲枭問,“這不會是你瞎編了,忽悠游客斂財的吧。你和我們素不相識,為什麽這麽輕易就答應了呢?”
掃地僧端詳着他們,“貧僧在這寺廟裏待了一輩子,算不上很有悟性的人,始終也沒能一路高升,做個得道顯赫的高僧。可是貧僧閱人無數,難得有幸,在有生之年能看到月老和孟婆顯身。”
穆雲枭和孟曉沁都大吃了一驚。
“你,你怎麽可能認出我們來。”孟曉沁急問,“難道你前世也沒喝孟婆湯?”
“不對,就算他沒喝孟婆湯,也沒理由認識我啊。”穆雲枭說。
掃地僧搖搖頭,“貧僧只有這一世的記憶。以前也從未見過兩位神仙。但貧僧能認出你們,這事說來話長。”
原來幾年前,掃地僧遇到過一個雲游的老和尚。他想到這裏來挂單,歇一歇腳。但他沒有相關的身份證明或介紹信,X寺廟不予接待,拒絕了他。
最後還是這位掃地僧,請老和尚到他的雜物房裏坐了坐,沏了杯熱茶給他。
老和尚并不因為被拒絕挂單而生氣,也沒對好心的掃地僧表示感激。只是微笑着坐在雜物房裏,打量着這座人來人往,香火鼎盛的寺廟。坐到夕陽下山,他起身撣一撣身上的塵土,打算離開。
臨走前,他伸出手指,在掃地僧的眉心戳了一下。
“不知為何,從那天起,我就能看到神仙了。”掃地僧說,“我獨自在後院打雜,不需要去接待前院的達官貴人。閑了坐着喝茶,望望天上,有時能看到隐約的神像經過。”
“難道是地藏王菩薩雲游路過?”孟曉沁思忖。
掃地僧繼續說,“剛才在雜物房裏聽到你們聊天,提到了你們的身份。我出來一看,你們果真和普通人不一樣,身上散發着光芒。所以,就知道是二位了。給二位看師父的日記,有何不可呢。”
二人尾随着掃地僧進了雜物房,看他小心地從一個陳舊的木箱裏,翻出了一本紙頁泛黃的線裝筆記本。翻開日記,裏面還是豎行的小楷。
“我的師父,和我一樣,只求清靜的生活,不求任何修行帶來的好處。他在這個寺廟裏默默無聞了一輩子,看多了出家人內心的跌宕起伏。他知道不是出了家,就真的可以放下一切,看破一切的。”掃地僧說,“所以他才記下了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雖然不知道有何用,卻也可以拿來教誨他的弟子。”
“你怎麽會記得明濟法師呢?”孟曉沁問。
“因為我師父曾經提起過他,說他掙紮得很苦。”
掃地僧幫助孟曉沁翻到了記載明濟法師的那一頁日記,那些陳年的悲歡,再一次浮現在他們眼前……
山南的明濟在修行,佛學造詣越來越高。二十歲不到,就成為附近鄉鄰遠近聞名的小和尚。
因為鄉村裏無論紅白喜事,喜歡找寺廟裏的和尚給祈福或者做法事。做法事能給寺廟帶來穩定的收入,寺廟裏只挑選俊氣能幹的和尚給俗家做法事。
明濟一表人才,經文熟記于心,誦讀起來口齒清晰,聲音洪亮清越,法事的步驟一絲不茍,也從來不斜眼看那些穿着大紅大綠的小媳婦兒們。因此寺廟裏的師父們對他很放心,經常派他出去給人家做法事。顧客家裏也對他很滿意。一來二去,明濟小有名氣了。師父們私底下誇贊他,有意提拔他,做寺廟的管事。
山北的小蝶也在修行,越來越孤僻,越來越叛逆。
她還是不肯落發。
而自從上次在瀑布邊私會,百般懇求卻得不到明濟的一聲應允,她開始失望了。
她突然懷疑自己會在這個清冷死寂的庵堂裏過完一輩子;她開始恐慌。
小蝶從來沒想過在庵堂裏做一輩子的尼姑。她依稀記得童年時,家中父慈母孝,兄弟姐妹同堂的其樂融融的日子。她盼望那樣的生活。
她是女人,本質上和明濟不同。出落到十五六歲時,少女心開始萌發,向往有夫有子的平凡家庭生活。
小蝶還是不想落發。她還是固執地期盼着明濟能改變想法,帶她離開。明濟難道就不能做一個普通的男人嗎?
庵堂的師父們都是過來人,看出來小蝶成天魂不守舍,動不動朝外跑,是少女春心蕩漾了。師父們知道留不住她,私下議論小蝶可能會離開。可是和誰離開呢?
不需要片刻的打聽,幾乎整個山頭都察覺了,小蝶喜歡寺廟裏的明濟。他們會一起離開嗎?
四周懷疑的眼神和有意無意的試探,都給明濟增添了很大的壓力。
明濟不想讓自己對小蝶的感情曝光在衆人面前。他開始躲避小蝶,不想給任何人找到借口,懷疑他和小蝶的關系。
動不動往外跑的小蝶經常看不到明濟,心裏更加不安。每次和其他小和尚打聽,都得到一樣的回複,說明濟很忙,忙着給俗家做法事祈福等等。
這一年的冬天,第一場薄雪下完,附近的小鄉鎮上來了一個軍閥的師長。
他帶着浩浩蕩蕩的隊伍趕赴北平,是協助袁世凱登基去的。但因為老母親突然發病過世,他不得不停留在小鄉鎮上。
師長脾氣很暴躁,因為老母親過世而更加暴躁。師長是個孝子,本想帶着老母親上北平過上皇太後的日子,沒想到老母親沒這個福分,在路上就死了。
師長拍着腰際的槍,要求手下找來最好的出家人,給老母親辦一場風風光光的法事,讓她老人家好走,去西天過皇太後的日子。
手下一番打聽,把小鎮附近山南寺廟裏的和尚全抓了回來。
“如果你們不辦好法事,師長不會放過我。我也不會放過你們。”軍閥痞子如是說。
戰戰兢兢的和尚們都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明濟。
明濟在當地做法事風光是出了名的,可他畢竟是一個小和尚。他有什麽法子能讓沉浸在悲痛中的暴脾氣師長緩過心情來?
☆、指間沙(五)
所有師兄弟包括師父們的性命都在他手裏了。
明濟卻不像其他人那麽慌張。
既然出家了,自然能看破紅塵,接受命運。倘若他過不了這一關,也是命中劫數,有什麽好怕的。
所以明濟很從容地帶着幾個師兄弟去給師長的老母親辦法事了。
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明濟吩咐師兄弟們還是按照原來的步驟做法事。法事就是法事,都是規定了好的流程,還能玩什麽花樣。
他氣定神閑,用洪亮的聲音誦讀着經文;目光堅定,直視前方,莊嚴肅穆,又不失慈悲和祥。
他們身邊,一群兵痞子操着槍,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們。只要有一點疏漏,就有人性命不保。
起初暴躁的師長還不耐煩聽他聽不懂的經文,但幾日下來,他似乎在滿堂莊重的誦讀聲中找到了靈魂的存在,漸漸安定下來。
後來他讓守衛靈堂的士兵們都走遠些,再後來讓他們都卸了槍,覺得這樣不好。
明濟莊重而祥和的氣度感染了他。師長對他們和氣了許多,還向他讨教人死了去哪裏之類的問題。
明濟耐心地給他講解佛經的要義,令師長對這個小和尚刮目相看。
法事做完後,不僅所有的和尚都被放了,師長還嘉獎給山南寺廟一箱金子,作為法事的報酬。
方圓幾十裏都轟動了:這個無名小山上寺廟裏的小和尚,居然感動了殺人如麻的軍閥師長。
人人都誇贊他是佛祖在世,明濟有些飄飄然,他也感覺自己能成佛了。
師長的部隊終于要安然離開了。臨走前,他問明濟願意不願意跟他一起走,去北平。
“小師父,我雖然是個粗人,也不懂看經書。可是我看得出來,你不是池中物啊。”師長說。
明濟想起自己看過的一些得道高僧的故事,作為出家人,他的名利心就是能佛史留名。
“現如今的亂世,需要我這種握槍杆子的人,可也需要你這樣能普度衆生的師父啊。”師長力勸他一起去北平,大總統也許會任命他做國師的。
明濟有一晚的考慮時間。
明濟想起了小蝶。
夜深人靜,一燈如豆,明濟在想着小蝶。
他有很久很久沒有想念小蝶了。
因為小蝶太不加掩飾的感情,逼迫他被衆人‘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大家看在眼裏。他覺得很辛苦,因此盡量避開小蝶,甚至不願走出寺廟大門,去山上散步。
他想避開她一陣子,但沒有想過要避開她一輩子。
可是如果不避開她,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呢?
無論明濟有多少的修為,他的肉身都是個青年男子。從少年到成年,他身體裏的欲望在漸漸滋長,翻騰。
何況,他對小蝶的确有感情。
從幼年上山開始,他就把小蝶看做是嫡親的人了。只是他沒有想過,把她看成是妹妹,還是其他什麽人。
如果只是當她是妹妹,那麽又為什麽會注意她一頭漂亮的黑發,還有窈窕的腰肢呢?
每次想起小蝶說,“哥哥,我的長發為你而留。”他就心亂如麻。
可如果他投入小蝶的懷抱,他的修行就毀了。他怕自己根本忍受不了世俗的誘惑。
可如果一直這麽憋着,二人同住一個山頭,早晚都會出事。
明濟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好,我跟你去北平,去做大總統的國師。”他對軍閥師長說。
明濟要離開這個小山村,去北平做大總統國師的消息震動了鄰裏,大家奔走相告,為山村裏出了這麽一個佛學奇才而沾沾自喜。
而小蝶卻披散着一頭秀發,瘋了一樣跑遍整個山頭,闖入了山南的寺廟,不顧任何人的阻攔,在衆目睽睽之下,攔在明濟面前,尖聲大喊,“明濟,你,你不要我了?”
明濟的臉色白了一白,張望周圍錯愕的師兄弟們,自故鎮定地回答,“妙空,你說什麽傻話呢?你在庵堂裏不是修行得好好的嗎?”
小蝶俊俏的臉微微地扭曲了,“你是為了躲開我,才去北平的嗎?”
明濟避開她的視線,“不是,我想去北平做國師。師長看得起我,我願意為大總統出一份力,平息戰争,重建一個強大的帝國。”
“那我的大花轎呢?”小蝶潸然淚下,“你答應過我,你會帶我離開這裏的。”
明濟的臉上火燒火燒的,當着衆人的面,他勉強正色道,“妙空,你我上山前,都是俗家小孩,兒童時的戲言,怎麽能當真。如今你我都是佛門子弟了,別再開這種玩笑了。我立志皈依佛門,今生不再還俗!”說完他佯作鎮定,拂袖而去。
小蝶在他身後爆發出鬼哭似的大笑,“哈哈哈哈,你居然叫我妙空。哈哈哈哈,我是妙空……”
“他這樣做,太殘忍了。”孟曉沁看老師父的日記看到這裏,搖頭嘆氣。
“明濟法師後來對我師父坦白說,他以為這樣就能讓小蝶斷絕情愛妄想,專心修行。”掃地僧回答。
“可惜啊,小蝶卻太執着了。”穆雲枭說,“真正相愛時,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辭。何況區區一個借口。她也許從直覺上,還是堅信明濟是喜歡她的。”
第二天,明濟就收拾了簡單的行囊,随軍閥師長北上。
本來部隊決定早上出發的,但卻因為師長的個人原因,一直拖延到下午。這對明濟來說,根本無所謂。可是當第二天下午,師長睡意朦胧,姍姍來遲地出現在大家面前時,明濟卻看到他身後尾随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小蝶。
她依然臉色蒼白,顯得疲憊不堪。可身上卻換下了樸素的水田衣,穿上了鮮豔的絲緞衣裙。
面對士兵們狎昵的眼神,和師長肆無忌憚地在她臉蛋上左親一口右親一口,小蝶仿佛麻木地沒有任何知覺,她甚至看也不看一旁怔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明濟。
她的一頭黑發,她說過為他而留的黑發,已經高高盤起,插着琳琅滿目的珠釵和發簪。
明濟的心絞痛起來。
小蝶,就這樣做了師長的妾室。跟随着他們,一起去了北平。
毀掉自己,來報複負心的男人;或者試探心愛的男人是否真的還愛自己,是所有傻傻的女人都會做的事情。
因為愛得連自己都不想要了。
即使如此,你又得到什麽呢?
無論一路上明濟多麽難堪和心痛,他都無法對眼前的情形做任何改變了。他只想從此遠遠地逃避開小蝶,為何那麽溫柔美麗的女子,突然變成了一根尖刺,非要紮在他心窩裏。
明濟日日夜夜睡不好覺,只能瘋狂地誦經,讓自己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蓋過師長和小蝶的浪笑聲。
任何人問起,他都說他是在為大總統祈福。
人,只有自己知道,內心深處是多麽脆弱和狹隘。他甚至對師長産生了某種嫉妒和憎恨。這是之前他從來沒有過的情緒。
因為之前,他一直以為,小蝶會永永遠遠等待他。
可是,難道不是他自己拒絕了她嗎?
到了北平以後,師長把明濟安頓在了X寺。明濟如釋重負,再一次把自己封閉在寺院高高的圍牆之內。
從此,小蝶和他無關了。
心裏,空落落了。
那就用佛祖去填充吧。
北平并不太平。
袁世凱要登基稱帝,複辟民主革命的成果,遭到許多革命軍和民主人士反對。于是袁世凱用盡一切辦法,想把自己塑造成天命神授的皇帝。
他到處網羅得道高僧,試圖讓他們做他的“國師”。許多寺廟的高僧不願意蹚渾水,紛紛稱病,或者閉關修行不見客。于是袁世凱開始派手下去外地找“國師”。
而明濟,就成了他的一顆棋子。
明濟師出無名,卻被袁世凱的刀筆吏吹噓成了佛陀在世;把他在小山村裏做過的法事也吹噓成助人升天,安撫靈魂的大善事。X寺裏又為他接連安排了好幾場講經,開放給民衆。明濟一表人才,口齒流利,對經文的講解也通俗易懂,生動豐富,的确吸引了不少百姓。于是在袁世凱的安排下,明濟一步一步要邁上國師的寶座。而國師的使命,就是對外宣稱,袁世凱就是上天授意複辟帝國的天子。
由于幾次講經都受到了百姓的歡迎和關注,明濟也有些飄飄然。對小蝶的記憶真的慢慢淡出了,思念的痛苦也被佛學上獲得的認可沖刷得差不多了。
可是一個薄雪霏霏的深夜,X寺厚重沉寂的大門卻被一陣急促的拳頭擂醒了。
“明濟!哥哥……”伴随着急促的敲門聲,是小蝶泣不成聲的哭喊。
整個寺廟的寧靜都被一個不相幹的女人打破了。大家紛紛披上棉袍,出門去看動靜。而明濟一聽到熟悉的喊聲,睡意全消,箭一般沖了出去。是否在他內心深處,對這聲“哥哥”已經渴望許久了?
深夜裏,寒冬中,剛剛下過一層薄雪的青磚地上,小蝶衣衫不整,披頭散發,跪坐在寺廟門口,哀哭着祈求着,要進來避難。可是打理門房的僧人卻高高地舉起了又粗又長的門闩,意欲迎頭痛打。
這一幕,突然刺痛了明濟久已麻木的心。
“住手!”他一聲暴喝,一反平日的冷靜和淡然,及時出手,握住了打下來的門闩。
“哥哥!”小蝶及時撲進了他的懷裏。
☆、指間沙(六)
所有人都驚呆了,望着緊緊抱住小蝶的明濟,說不出話來。
明濟回過神來,也想擺脫小蝶。可是小蝶的兩只瘦弱的手臂,死死地箍住明濟的腰身,就像快溺死的人,抱住唯一的希望,就是沒法掙脫。寒風吹着衣着單薄的明濟和小蝶,他卻感覺懷中滾燙,似乎抱着一塊燙手的火炭。
只有解決了問題,才能擺脫眼前的困境。明濟定定神,哆嗦着嘴唇問,“發生什麽事了?”
“他,他要把我賣到窯子裏去……”小蝶的聲音帶着哭腔,無奈地道出原委。
原來軍閥師長帶着小蝶回到了北平的家中,準備納為小妾。誰知軍閥師長家中有個母老虎原配,不僅生性善妒脾氣火爆,而且頗有來歷,娘家也是舉槍杆子的。
原配死活不同意讓小蝶進門,因為師長見一個愛一個的已經無數次了。師長無奈把小蝶安置在外面,可是禁不住原配三番四次吵鬧,兩個月過去也開始玩膩了,于是打算把小蝶賣了算了。
明濟渾身的血液朝頭頂湧。
他突然怒不可遏。
他突然找到了一個發怒的理由。
他突然發現,自己所有的忍耐并沒有換來平靜。
他的內心并不平靜,而小蝶的生活又何嘗平靜安詳。
他突然想發怒了。
軍閥師長帶着兵馬一路追蹤,恰好也追到了寺廟門前,迎面碰上正要發洩一腔怒火的明濟。
“你不能這麽對她?”明濟劈頭蓋腦地斥責師長,“她是個多好的姑娘,她自願跟了你,把一切都給了你,你怎麽能喜新厭舊始亂終棄。你簡直禽獸不如……”
在場的人都吓得臉色發白:他一個從山溝溝裏來的小和尚,怎麽能這麽斥罵袁世凱身邊的親信。
師長被他一頓痛罵後,也反應過來了,一馬鞭抽了過來,“你他媽的,你們倆本來就有私情。怪不得一左一右地跟着老子到了北平。虧老子這麽相信你,把你推薦給大總統做國師。”
師長下令把二人分開。一撥士兵拉扯小蝶,另外一撥拉開明濟。
“我們沒有私情!”明濟被士兵強行拖回寺內,一路掙紮,“你這個禽獸,你玩弄她,還要毀掉她。你會下地獄的!”
“哥哥,救我!”小蝶被幾個強壯的士兵越拖越遠,融入昏暗的夜色中,她凄厲的喊聲卻穿破層層人牆,沖擊着明濟的耳膜,“哥哥……”
“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穆雲枭合上了掃地僧師父的日記。
“他果真躲不過最後一滴紅塵的眼淚。”孟曉沁說,“那後來呢?”
事情發生後第三天,明濟被迫舉行法會儀式,宣布袁世凱是順眼天意的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