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帝,并作了國師,但人X寺方丈一職。

但即使如此,當天晚上傳來消息:

小蝶在軍閥師長家中,被迫自缢了。

屍首被扔到了郊外的亂墳崗。

那天深夜,一場瓢潑大雨,淋透了明濟的棉袍。

少有的冬夜大雨,沖刷着亂墳崗上的累累屍骨。

明濟跋涉在屍骨間,寸步難行。

原來肉身的毀滅,是如此恐怖難看。

明濟之前做過很多場法事,但看到的都是被收拾幹淨的死者,他從來沒有見過被這樣随意遺棄暴露在荒野中的這麽多屍首。

他們一個個扭曲着身體,斷肢到處散落,臉部表情充滿恐懼和狠毒的戾氣,不同的腐爛程度,就像醫學标本一樣巨細無比地陳列着。各種醜陋的蟲子在忙碌地攀爬着,準備着它們的饕餮大餐。

這是一個煉獄,真正的煉獄。

而小蝶最後的栖身之處,就是這個煉獄。

玩弄她的師長沒有下地獄,玩弄全國百姓的袁世凱沒有下地獄,為什麽小蝶要下地獄。

是他欠了她,一個美好人生。

她不僅沒有享受到美好的人生,反而落得如此凄涼的下場。

是他欠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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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雨止。

明濟尋找了一夜,終于找到了小蝶的屍首。

他用幹淨的手帕仔細擦拭了小蝶臉上的污泥,和脖子上的淤痕。然後又脫下僧袍,小心地裹好了她,這才把她抱了起來。

一路搖搖晃晃,明濟抱着小蝶,越走越遠。

“後來袁世凱複辟失敗,明濟法師也覺醒了。”掃地僧接着補充了最後的結局,顯然他對這一段人生坎坷熟記于心,“他在本寺度過的歲月,都是專注于佛法弘揚,從此不問檻外事。不過他晚年辭去方丈一職,回到了那個他出生的小山村去了。就是在他臨走前,他向我師父坦承了人生前半段的一切遭遇。”

明濟前世的故事,似乎到此已經結束了。

孟曉沁和穆雲枭謝過掃地僧,看他小心地收藏起了他師父遺留的日記。“也許還會有人再來查找,曾經在這裏修行過、或者路過的一個人,有過怎樣的經歷。”掃地僧笑笑。

“你才是真正的大師。”穆雲枭感慨,“有多少人借修行來避開名利或者獲得名利,他們卻始終看不透。”

“這是為什麽地藏王菩薩讓你開天眼的原因吧。”孟曉沁說。

二人告別了掃地僧和他清幽的雜物房,離開了外面香火鼎盛,被無數善男信女簇擁着的名寺古剎,坐高鐵回到了S城。

回到了酒吧,穆雲枭問,“那我們現在怎麽辦?這件事情就算到此結束了嗎?”

孟曉沁略一思索,“我們不如去普安寺找明濟吧。看看他到底想我們怎麽幫他。”

二人趕到了普安寺。詢問明濟法師是否在這裏修行。

出乎意料的是,普安寺的僧人告訴他們,明濟是來挂單的僧人,并不是在他們這裏長住的。前幾天離開了;也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式。他似乎是雲游四海修行的。

孟曉沁和穆雲枭大失所望,怏怏地回酒吧去。

臨走前,她在地藏王塑像前上了一炷香,感謝他出手控制狐妖那一段。

回到酒吧,孟曉沁來回踱步.

“我這邊,好像已經沒什麽可做了。但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是哦,你只要一個個鬼魂不鬧事,總可以江山太平的。”穆雲枭愁眉苦臉,“可他背負着一世沒有了結的緣分和記憶,恐怕不得安樂。我該怎麽辦呢?我上哪裏去找小蝶,讓他們團圓?”

“小蝶?”一句話提醒了孟曉沁,“我們好像都在關注明濟這個男主角,居然忘了小蝶這個女主角了。”

穆雲枭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幫我找小蝶吧。”

“如果讓地府找,恐怕不行的。”孟曉沁說,“地府只能找一個人前生的記錄,不能透露一個人轉世後的情況,否則就是洩露天機。”

“那怎麽找?難不成我們要去街頭發小廣告嗎?”穆雲枭說。

明濟離開了孟婆酒吧,離開了繁華都市,獨自走入了燈紅酒綠的陰影裏。

世界很大,他可以走的路很長,但他永遠都這麽孤單。

他清瘦的身影被霓虹燈投射到小巷的牆壁上,一個纖細的影子從他背後分化出來,就像演皮影戲似的,在牆壁上跟着他的影子游走。

“所以,你後悔不喝孟婆湯了嗎?”

纖細的影子突然低聲說。

明濟站定了,搖搖頭,“是我錯失你的感情和唯一可以了結紅塵緣的機會,我不能成佛,我注定了要再次堕入輪回。我不後悔。”

“那就好。”纖細的影子說,然後游走到他的前面,突然從空氣中顯露一個猙獰的鬼頭,張開血盆大口,惡狠狠地咬入他的前胸。

明濟臉上分明的五官微微扭曲起來,他似乎在強忍着一種痛苦。

而鬼頭咬着他的身體,含糊不清地說,“是你自願的,是你自願堕入我的情劫的。你對我的狠,終歸是要你的修行慢慢償還的。”

明濟一動不動站在霓虹燈的陰影裏,似乎窒息了。

而鬼頭恣意地咬齧了片刻,才心滿意足地擡起頭來,一張披頭散發的女人的臉,似乎因為飽嘗了什麽甘露瓊漿,周身散發的青藍色陰森戾氣消淡了些。

她又繞到了明濟背後,隐入了他的僧袍裏,還細細地嘀咕着,

“你果然守信,即使遇到了孟婆,也沒有出賣我。”

“我永遠不會出賣你,置你于不顧了,小蝶。”明濟平靜地說。

在孟婆酒吧裏,二人還在讨論這件事。

“小蝶投胎到這一世時,應該也喝過你煮的湯了吧。”穆雲枭說,“她怎麽可能還記得自己前一世的經歷呢?”

“那就沒戲了。”孟曉沁說,“只能看他們自己的緣分了。”

穆雲枭想着自己的任務沒把握完成,懊惱起來,又埋怨她,“你那會兒守着奈何橋,給每個投胎的鬼魂一碗湯,到底有沒有認真地看他們喝完?”

“這個……”孟曉沁抓抓頭發,“說實在的,我守了奈何橋八百一十六年,時時刻刻都是煮湯,盛湯,遞湯。這工作實在太無聊了,我—偶爾也開開小差的。”

“所以你肯定放過了許多漏網之魚。”穆雲枭說,“難怪地藏王菩薩讓你到人間來清理清理,說白了就是給你機會修改工作錯誤。免得犯渎職罪。”

“我不是已經在努力修正了嘛。”

兩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桃心木吧臺上放着的一張冥紙窸窸窣窣抖動起來,紙上的紙灰慢慢排列成字。

孟曉沁取過冥紙看了看,臉色微變,

“地府來信,找不到小蝶的魂魄!”

☆、指間沙(七)

地府小黑來信,陰間找不到小蝶魂魄報到的記錄,也就是說,小蝶死了以後,變成了孤魂野鬼,至今不知在哪裏晃蕩。

“看看,又走漏了一個。”穆雲枭說,“這下你有的忙了吧。”

孟曉沁的确憂慮起來,“恐怕事情不那麽簡單了。明濟不肯喝孟婆湯,自願背負上一世的記憶,是不是和小蝶的魂魄走失有關?”

“你找一個人的魂魄,不是經常去她生前埋葬的墳墓找嘛”穆雲枭說。

這句話提醒了孟曉沁,“對了,明濟把小蝶埋在哪裏了?”

深夜,S城依然燈紅酒綠。石庫門裏早已沒有普通人家,變成了各式新潮酒吧。一對對打扮入時的男男女女,腳步踉跄,摟抱着出來。

今天好像又是什麽節日。不是傳統的中式西式節,而是後來人們調侃出來的各種草根節日:光棍節,520,518,諸如此類。

什麽節都一樣,都是吃吃喝喝、醉生夢死,趁機放縱一把的理由。

一條纖細的影子在爬山虎枯萎的紅磚牆上游走,巡視着從牆邊走過的行人。她像蛇一樣在牆壁上飄過,居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這個城市裏,光怪陸離的電子公告板到處都是,碩大的明星身影和頭像投射得滿城都是,人們早就見怪不怪。

影子對迎面走來的一對戀人産生了興趣,慢慢從牆上幻化出了身體:紅豔豔的旗袍,黑發如瀑,一雙明眸含着幽怨。

她站在那對戀人面前,亭亭玉立。

正在熱絡聊天,嘻嘻哈哈歡鬧的情侶愣了一下,恍惚感覺眼前怎麽突然冒出來一個人,之前似乎并沒有看到她從哪裏走來。

紅旗袍女子笑笑,對情侶中的男孩子說,“我好冷,能不能抱我一下?”

男孩子愣愣地盯着她,腦海中一瞬間想說這女人瘋了吧,但一接觸到紅旗袍女子的幽怨眼神,不知為何就着了魔,居然立刻脫下了外套,給她裹上,還真的放開了自己的女友,伸出雙臂抱住了陌生的紅旗袍女子。

他身邊的女友立刻變臉了,面對男友當面擁抱一個陌生的漂亮女子,女友氣得渾身發抖,“你幹嘛啊?”她對男朋友吼着,伸手甩給他一個耳光,拔腿就離開了。

被撇下的男孩子卻還愣愣地抱着紅旗袍女子,眼神不再清醒。

紅旗袍女子又笑了笑,對他說,“可惜抱得再久,我的身子也暖和不過來了。”

她忽然拉下了臉,面色剎那青黑色,櫻桃小口突然咧成血盆大口,尖尖的舌頭伸出來,舔着男孩子的臉。

男孩子如噩夢驚醒,突然發覺懷中居然抱着一個女鬼,吓得大叫一聲,像只兔子似的蹦走了。途中幾次撞到電線杆。

紅旗袍女子一臉譏笑和落寞。

“小蝶,別鬧了!”身後傳來明濟強壓憤怒的喊聲。

明濟氣喘籲籲地趕來,追蹤着她的影子,卻還是被她甩開了兩條街。他趕到的時候,正看到小蝶變幻鬼臉,把男孩子吓跑了。鬧劇的前半部分卻沒有親眼目睹,但他實在太習慣了,知道小蝶溜開,沒幹什麽好事。

“你可以報複我,折磨我,可你不能再牽連無辜的人!”他真的生氣了,清秀的五官微微扭曲。

小蝶卻悠悠然轉身,好整以暇,“我什麽都沒幹。”

她學會了殘忍,學會了撒謊。

小蝶再也不是以前的小蝶了。

明濟開始覺得累了,他沉默着,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的種種惡劣行徑。

小蝶一眼看穿,冷笑着,“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沒在孟婆那裏告發我,讓她強行把我抓了?”

明濟搖搖頭,“如果我度化不了你,那麽無論我修行了幾個輪回,我都不能成佛的。”

小蝶突然仰面狂笑,“原來,還是為了你自己,為了讓你自己成為大善大愛大仁的佛陀,才對我這麽忍耐的。你不愛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哈哈哈哈,我好傻,我居然那麽傻地任由你毀了我一輩子……”

她放肆地笑着,卻還是走到他背後,趴到了他背上,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我成全你。你想度化我的怨氣,讓我放下對你的憎恨。好,我就給你機會,繼續度化我。只要我沒有被你度化往生,你就不準喝還魂湯忘記前塵往事。這是你自己許下的諾言。”

明濟瘦弱的脊背向前傾斜,有些吃力地走着,背負着別人看不見的重擔,繼續無盡的旅程。

“小蝶,我們回家鄉去,好麽?”他盡量壓抑着怒氣,和藹地和她說話。

“那裏早已沒了牽挂。”小蝶冷冷地回答,趴在他背上,坐轎子一樣舒服,全然不顧他歪斜不穩的腳步。

“是沒了牽挂,你我都沒有了家人。”明濟說,“可是,也許我們可以在那裏重新開始。”

“開始什麽?”小蝶惡聲惡氣地回答。

“我在孟婆的酒吧裏,還遇到了一個人,不,是神,月老神。”

“哦,恭喜你,這輩子可以還俗結婚生子了。”小蝶嘲笑着。

“不是。是月老告訴我,說我有一段紅塵緣還沒有了結。可惜你當時溜走了,沒有進酒吧去,不然可以讓他看看,我們是不是還有機緣重新開始。”

小蝶咯咯笑了,“明濟哥哥,你的嘴真甜。可是你這麽甜言蜜語地哄我,不就是想讓我早點去地府往生,把我這個包袱甩掉麽。呵呵呵呵,哥哥真聰明,知道小蝶生前那麽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小蝶現在不上當了……”

天明。

明濟醒來,總算坐在長途巴士的硬座上,熬過了漫漫長夜的後半夜。身邊的旅客在叽叽喳喳說話,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有幾個中年男人粗魯地放聲大笑,四周彌漫着濃濃的劣質煙味。

明濟咳嗽了幾聲,他覺得喉嚨口有些不太舒服。他站了起來,想去打開附近的一扇車窗透透氣。

但是剛起身,他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就失去了意識。

一個尖利的聲音在他耳邊大聲地叫,

“明濟,明濟,你不要死,我還沒報複夠你。你不準死!”

普安寺的僧人再也沒有見到過明濟。

北平X寺的掃地僧也沒有。

盡管如此,孟曉沁還是經常去詢問,希望能找回明濟去向的一星半點消息。

可惜明濟如黃鶴杳然。

孟曉沁很懊悔,“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放走他。強迫他喝了還魂湯,一了百了。”

等了約一個星期,某個深夜,老舊的酒吧門突然被敲響,“篤篤篤”,,敲門聲焦慮而匆忙。

木門應聲而開,卻并無人進來,只有一個細弱的聲音沒頭沒腦地說,“明濟法師病危,請孟婆大人去救救他。”

坐在沙發上的孟曉沁并不動彈,舉着半根醬芒果幹,口齒不清地問,

“你是哪位?”

仍然沒有人進來,門口只是飄蕩着淡淡的夜霧。細弱的女聲似乎沉吟了片刻,說,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快死了。你難道不該去救他嗎?”

孟曉沁呵呵冷笑,“笑話!人死了,找我去救?我是誰?我是孟婆,我只收魂魄灌迷魂湯,從來不救人性命!”

說到這裏,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對着門外厲聲喝道,

“鬼鬼祟祟的,進來!”

酒吧木門口,忽然暴漲一片綠瑩瑩的光芒,籠罩了四周,綠幽靈長明燈,鎖魂魄,籠野鬼,天羅地網,嚴絲合縫。

門外的女聲躲閃不及,噗通栽倒在光圈中央,身上纏繞細細密密的光線,如魚入網,越掙紮,光線如無形的絲線越纏越緊。光網一縮,把影子拖進了酒吧裏。

孟曉沁扔掉了醬芒果幹,雙臂抱胸,望着被綠幽靈長明燈困住的女鬼,問,

“小蝶?既然上次明濟來的時候,你溜走了,逃過我的追捕;為什麽今日又自動送上門來?”

來報信的果然是小蝶,一身紅色絲裙,黑發如瀑。聽聞孟曉沁這麽問她,她半晌答不上來。最後冷哼一聲,幽幽地說,

“總歸都是那個冤家害的—我無論生死,早晚都栽在他手心裏。”

孟曉沁叫醒了在打瞌睡的穆雲枭,二人重新落座,準備審判。

小蝶知道已經無路可逃,洩了氣,幹脆坐在地上不起來,沒好氣地說,“反正我落在你們手裏了,要殺要剮随便。我孤魂野鬼游蕩了幾十年,也夠了。聽說有個天劫,到六十一甲子的時候也差不多避不開的。所以還不如被你們給抓了。”

“你不是被我們抓的。”孟曉沁更正她,“你完全是自投羅網。明知你來了就有可能被我抓回地府去,你卻還肯為了他來冒險。看來你對他真的用情很深。”

這句評價卻似乎刺激到了她。小蝶精致姣好的臉上立刻浮現濃濃的恨意,“我用情很深?呵呵,可他呢?他何曾真的珍惜過我用性命去愛他?”

“那你現在恨他?”

“我恨,我恨死他了!”

“那你又為什麽來報信,說他快死了,讓我去救他?”

“我……”

她自己都答不上來。

“等一下,阿沁。”穆雲枭剛剛才從瞌睡中清醒過來,聽了她們幾番對話,終于弄明白了一些,“你又怎麽會知道明濟現在快死了,在哪裏的?”

小蝶苦笑着回答,“因為,我一直跟着他。”

☆、指間沙(八)

在滂沱大雨中,在屍骨堆山中,他找到了他認識的小蝶,俯下身,把她冰涼的身體抱了起來。

這最後的體溫,讓剛剛離開身體的魂魄感到溫暖,流連忘返。

清晨雨止,明濟抱着小蝶的屍體,搖搖晃晃愈走愈遠,走過高山流水,走過荒漠落日。

他想找一個好好的地方,好好地安葬小蝶。可是他找不到。

他一世出家,無依無靠,在亂世中颠沛流離,不知道有沒有命能年複一年地回來看望小蝶。

他再也不想和小蝶分開,所以他決定帶着小蝶上路,無論去哪裏。

于是,在繁星滿天的荒野裏,他燃起熊熊烈火,讓小蝶幹幹淨淨地化為塵埃。

他讀了一輩子的經文,他知道肉身不過是個空相。但當烈火焚盡小蝶每一絲發梢,每一寸肌膚,她美好的容顏和青春終于徹底消失,明濟感到了一種掏心挖肺的痛。

而渾濁的頭腦中,不知何時亮起一道閃光,光影裏,千年的修行重疊隐現,原來他數世輪回,已經積累了深厚的佛門淵源。

但有個清朗的聲音卻像晨鐘在哐當哐當敲打他的頭,“你不能成佛,你不能成佛。你還有一段塵緣未了。”

眉心突然劇痛,像有什麽人用錐子在刺進去,還是在剜什麽出來。

他痛得幾乎昏厥,痛得跪在小蝶的骨灰前,最終,眉心落下一滴淚。

不知是誰的淚。

卻是償付給小蝶的。

“原來,直到你死,他才回憶起唐時和那位西域高人的會面。”孟曉沁漸漸明白了。小蝶的敘述,把故事的另一半給補充完整了。

“那後來,你就這麽跟着他?也是因為你,明濟上一世死後才不肯喝孟婆湯?”

小蝶點點頭。

小蝶死了,魂魄卻不肯離開他。

起初,她只是因為生前的那段情感糾葛,才依戀他;可是後來,冤魂的戾氣漸漸升騰。

是因為他的自私,他不肯要她;是因為他的懦弱,他拯救不了她。

她開始恨他。

她要報複他。

她在他夢裏出現,青面獠牙,一路追逐他,把他從懸崖上推下去,深埋在沙漠裏,或者溺死在河裏……總讓他在深夜汗涔涔地驚醒,無法安眠。

她對所有在他身邊出現的女人都懷有深深的惡意和妒意,哪怕是個八十歲的老香客,只要明濟對人家微笑一下,她就要作祟讓人家不好過。以至于有一段時間,明濟被冠上了“厄運法師”的名頭—因為凡是得到過他招待的人,不知為何,莫名其妙地都會倒黴。

後來,她還在他面前現形,趁着無人時,突然露出一個披頭散發的鬼臉來吓唬他,還淡定地告訴他自己是小蝶。

明濟總是把臉扭到一邊不看她,很難過地說,小蝶不是這樣的。

可她還很幸災樂禍地欣賞着他那副驚詫難過的樣子,洋洋得意。

每到戾氣積怨到無法化解的程度,她就會狠狠地咬齧明濟。幸而他的佛法修為可以抵消她的戾氣。于是她更加任性妄為。

她跟着他,從北平到小山村,回到了山南的無名小廟。

十多年過去了,外面早就物是人非。山南的小廟卻依然是熟悉的師兄弟面孔。

他們都知道了明濟在北平如何榮耀,先是被袁世凱奉為國師,接着又反抗複辟力量,成為北平佛教界的後起之秀。

可他們望着熟悉的明濟回來,心裏卻想起另外一個人。

明濟回來了。

小蝶呢?

沒有人知道明濟帶回了小蝶的骨灰,悄悄埋葬在山北的庵堂附近。

也沒有人知道,小蝶的魂魄也跟着回來了,陰魂不散地跟着明濟。

小蝶,像一片深秋落葉,在他們的記憶裏枯死了。

而小蝶為什麽會離開,為什麽會消失,山南寺廟的師兄弟們都知道,和明濟有關。

他們不原諒明濟。

一年兩年三年過去,明濟深居簡出,再也不下山為人做法事。曾經的一切,被年複一年的皚皚白雪覆蓋。

他們不原諒明濟。

十年過去,明濟閉關不出,以極高的佛學修為,吸引了慕名而來的無數同門。無論是辯經還是超度,他都是一等一的法師。他的聲望再一次為山南小廟帶來了榮譽和穩定富足的香火。

可他們仍然不原諒明濟。

明濟知道他們埋怨他,因為小蝶。

但明濟從未解釋過,也從來沒有告知任何人:其實小蝶一直在他們身邊。

小蝶再也不會離開了。

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在月圓的清朗之夜,她纖弱的影子會在半空中浮沉,伸出幾乎透明的手指,逗螢火蟲開心;在經殿香霧缭繞之時,她飄過每一個閉目誦經的師兄弟,伸手按在他們受戒的頭頂,為他們祝福。

她就是不原諒他,和他們一樣。

某個冬天,明濟受了嚴寒,卧病在床,纏綿卧榻月餘。

大雪封山,寺裏火炭不夠,卻不能下山去購買。好不容易等氣溫回暖,冰雪融化,寺裏才派了幾個年輕體壯的僧人下山去購買。

但那天傍晚,他們卻在冰冷的禪房中發現,明濟已經停止了呼吸。

他手掌心裏,握着一只幹癟的蝴蝶屍體。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小蝶的魂魄就依偎在他身邊。

明濟臨終時,小蝶陪伴着他。

“我還沒有報複夠。”她咬牙切齒,“你憑什麽死?”

明濟幹裂的嘴角牽動出一絲苦笑,“對不起,撐不住了。”

“你不能忘了我!”小蝶尖叫着,猙獰地推攘着他,“我還沒有報複夠你,你不能忘了我!”

“答應我,不準喝孟婆湯!”她蠻橫地命令他,“你欠我的,這輩子還不了,下輩子接着還!”

明濟虛弱地點了點頭,“我不喝孟婆湯。只要你的怨氣沒有消失、不肯投胎轉世,我就,一直陪着你……”

“原來是這樣,”孟曉沁說,“原來是你要他不喝孟婆湯的。”

“是的,他答應過我,只要我還沒有原諒他,只要我不肯投胎,他就不喝孟婆湯。”小蝶輕輕地說。

穆雲枭搖頭,“你們這樣相互牽制,什麽時候到個頭?你不投胎,他就不喝孟婆湯;他不喝,你也繼續用前世的糾葛騷擾他。”

他附身牽起小蝶的手,舉到她眼前,“你知道不知道,你們本來,有一段美好的姻緣。天造地設,可以白頭到老。”

孟曉沁把陰陽乾坤鏡掏出來,照給小蝶看,她果然看到手腕上有一根紅繩熠熠閃光。

小蝶大哭起來,“明濟的手腕上也有嗎?是真的嗎?”

穆雲枭點點頭,“如果不是因為你的怨氣阻止自己也不給他機會,你們本可以圓滿的。雖然上一世錯過了,但他在你的骨灰前已經回憶起了千年前西域高人的點撥,你們本來很有機會在這一世圓滿的。可惜了。”

“可惜你的怨氣和戾氣消磨了他的修為。”孟曉沁接着說,“也許他修行千年,未必換來了成佛的機會,反而換來了和你結緣的機會。可被你這麽一折騰,你們之間恐怕又要多些波折了。”

“還要多些波折嗎?”小蝶哭着問,“兩個人相親相愛,到底是什麽感覺和體會?”

“相互體諒,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穆雲枭回答。

“那麽,他對我的寬容和忍讓,已經抵得過一世夫妻的情意了。”小蝶哭着又開始磕頭,“大人,我知錯了。幫幫他吧,別讓他再受苦了。”

孟曉沁和穆雲枭帶着小蝶,乘坐長途汽車,到了江蘇一個小縣城的醫院裏。

明濟就在那裏住院,已經形容枯槁。

醫生和護士正在着急,要聯系家屬來,因為明濟已經是肝癌晚期了。可明濟身上除了張身份證,就只有一點零錢了。

孟曉沁和穆雲枭聲稱是他家屬時,醫生也懷疑這兩人看起來古古怪怪,和這個和尚不是一路的,但不管如何,有人幫他付醫療費就行了。小縣城的醫院,哪裏有那麽多規矩要審查。

孟曉沁用巨額冥幣換好了人民幣,給明濟付了之前欠的醫療費。接下來,他們要和明濟以及小蝶談談該怎麽辦。

明濟從昏睡中漸漸醒來,隐約聽到有人在叫他。似乎是小蝶的聲音,但當他睜開眼睛時,卻并沒有看到小蝶的魂魄在他面前飄蕩,反而是孟曉沁和穆雲枭一臉肅穆地站在他面前。

“怎麽,是你們?”起初他很意外,因為他只身一人離開孟婆酒吧,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會去哪裏。他的目光逡巡在二人臉上,來回幾番,忽然定格在孟曉沁身上,嘴角綻開虛弱的微笑,

“所以,您親自來接我了嗎?”

睿智如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

孟曉沁點點頭,“本來,我是打算來接你的。不過,我還在猶豫。”

明濟苦笑,“不是說,閻王要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嗎?何況,我幾世修佛,生死輪回,早已習慣,只恨自己沒能還清紅塵孽債。”

孟曉沁面無表情,“話是如此,不過,小蝶求我們幫你。我還在考慮。”

“小蝶?”明濟一愣,“你們看到她了?”

“我是地府當差的,怎麽會看不到她?要不是之前你來酒吧的時候,她刻意躲開了,我早就知道你們之間的糾葛了。你也不必含含糊糊遮掩前塵往事了。”

“原來,原來是她把你們找來了。”明濟說,仍然苦笑着,“現在你們知道了,她有多憎恨我。可她把你們找來,不是把她自己暴露了嗎?為什麽,為什麽她寧願被你們發現,冒着被抓去地府的危險,也要讓你們來找我?”

“你恨她嗎?”穆雲枭冷不丁問。

明濟怔了怔,搖頭。

“說實話!”孟曉沁不耐煩地追問。

明濟略一沉思,答道,“我并非是認為自己沒資格恨她,所以才不恨她的。我恨不起來。”

“為什麽?哪怕被她折磨了兩輩子,你為什麽還不恨她?”孟曉沁咄咄逼人,“雖然身在佛門,但七情六欲并非被磨滅吧。愛就愛了,恨就承認,何必假惺惺裝作豁達呢。”

“在孟婆大人面前,我還假惺惺裝豁達,有意義嗎?”明濟反問。

“那為什麽還是不恨她?”穆雲枭問,“是不是,還是愛着她?”

窗外的夕陽一縷一縷斜射進來,照耀得整個病房金光閃閃,四周冷清的牆壁,都溫暖地像天堂。但夕陽又一縷一縷收回,病房裏的溫度開始下降。

穆雲枭走過去關好了窗,拉上了窗簾,把黑夜隔絕在外。

明濟,過不了這個夜晚了。就讓白晝和陽光作為他這一世最後的人生記憶吧。

☆、指間沙(九)

明濟在思索,微皺着眉頭,認真地思索着穆雲枭的問題,以至于暫時忘卻了身體裏的劇痛。

“我不恨她,是因為我記得,記得很多事。”他緩緩開口。

“我記得,十四歲的小蝶,黑發如雲,不施粉黛,卻美得像仙子。”

“我記得,她跟着我去北平時,雖然滿頭珠釵,可眼神卻寒冷絕望。”

“我記得,那個雪夜裏,她朝我伸過來的無助的雙手。”

“我記得,我在亂墳崗找到她冰涼的身體,她的魂魄依稀徘徊在我身邊,還是不肯離開。”

“我記得她怎麽變個鬼臉吓我,怎麽在噩夢裏捉弄我,可不管怎麽折騰,她還是不肯離開我、依戀我,就像小時候那樣—所以,上一世不喝還魂湯,其實,也是我自願的。因為我不想忘了她。”

“別說了!”病房的角落裏突然爆發哭聲。躲起來的小蝶沖出來,跪倒在孟曉沁面前,“求求大人,求大人給他續命、喝還魂湯吧,讓他從此好好過,忘了我。”

“怎麽續?拿什麽續?”孟曉沁一臉冷酷,“每個人的命數都是有限的。”

“拿我的命續,我下輩子的命,還有下下輩子的命。”小蝶邊磕頭邊說,揚起臉來,并不看明濟,平靜而決絕,

“小蝶自知違逆地府規定,在外游蕩幾十年,罪無可恕。小蝶前生和他錯過,今生也沒有緣分,不如就此斷絕了三生三世的念想。只求大人讓一個人好過,兩個人從此無牽無挂。”

“不要!”病床上的明濟聽她如此說,氣急而起,瘦弱而病入膏肓的身體,不知由什麽力量支撐着,竟然從床上撲到地上,可惜并不能挽住小蝶空虛的魂魄,撲了個空,摔倒在地。他在穆雲枭的攙扶下艱難坐起來,凄涼地說,

“別和我斷絕了牽挂,否則,我縱然能長命百歲,只怕難捱漫漫歲月的孤單和寂寞—我也不要你的命。我的命,上一世,這一世,下一世若是還不夠償還你,就生生世世地牽絆下去吧。”

一人一鬼,相對潸然淚下,都伸出手臂,卻無法擁抱,無法為對方拭去淚水。

穆雲枭憐惜地把明濟扶到了病床上,對着他們長嘆一聲,“其實,你們早就原諒了彼此;所謂的憎恨、不原諒,只不過是另外一種方式的牽挂和不舍而已。是不是?”

明濟和小蝶不約而同地默默點頭。

穆雲枭又一聲長嘆,

“明明是大好姻緣,奈何命運弄人。”

事已至此,今生已然走到了頭。

孟曉沁終于開了口,

“我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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