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他的命。”
“誰的命,我都不能無緣無故地續上;誰的命,我都不能無緣無故地拿來用掉。”孟曉沁說,卻朝他們伸手過去,
“但是,至少我能讓你們一起走過最後的黃泉路。”
“該上路了。”她說,“你們,一起走吧。”
病房旁的心電圖上已經是平緩的直線。護士和醫生進來了,一邊忙碌着收屍,一邊要求孟曉沁負責給明濟辦理後事。
明濟的魂魄卻從病床上浮起,輕盈無礙,徑直漂浮到了小蝶面前。
“小蝶!“他欣喜地張開了雙臂。
“哥哥!“小蝶撲進了他的懷裏。
終于,生死界限交融,前生後世恩怨釋然。
“一起走吧。”明濟拉起她的手。
小蝶瞥了一眼一旁嚴厲的孟曉沁,有點後怕,卻還是乖乖地拉住了明濟的手,“哥哥,我恐怕要受些懲罰的。”她低聲說,“如果哥哥能先投胎去好人家,不必等我—苦了兩世,足夠了。再折磨你,其實就是折磨我自己。小蝶真心希望,哥哥的下一世,能幸福圓滿。”
穆雲枭嘆息,“沒有你,他是不會幸福圓滿的。他的下輩子,要一直等到你出現,你們在一起,他才會真的幸福圓滿。”
“那我,那我要受多少懲罰才能和他一起轉世?”小蝶怯怯地問穆雲枭。
“這個要按照地府的規定慢慢細算了。”孟曉沁毫不客氣地說,“這事兒問月老沒用,我說了算—不過明濟也不可能立刻投胎的,他上輩子逃過我的還魂湯不喝,也是壞了規矩,一樣要罰。”
“所以,你們就先在地府待一陣子,培養培養感情吧。”穆雲枭很配合孟曉沁的“執法”。
“沒關系。”明濟說,“既然已經都想開了,既然真的打算在一起了。無論在哪裏,地獄也是天堂。”說着,他轉頭對小蝶微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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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像一道陽光,融化了臉上的憂郁,風幹了小蝶的淚痕。
笑容裏,有放下的舒心。
雞鳴已過,天終于亮了。
明濟的屍首已經被送到了殡儀館火化。
兩個人的骨灰,歷經幾十年後,終于合并在了一起。
孟曉沁和穆雲枭辦妥了他的身後事,帶着兩個人的骨灰,乘坐長途汽車,到了明濟前一世的家鄉,那個出産小小的苦澀的野茶的小山村。
那裏早已沒有了小寺廟,也沒有了巧笑倩兮的小尼姑和不谙世事的小和尚。
但那裏,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那裏荒草凄凄,紅顏已成白骨;但一些都還在滋生,發展,也許有一天,會重新輪回到相同的軌道,并行。
三生、三世,很長,很短。
緣分被兜兜轉轉消磨得幾乎殆盡,但終于還有情意藕斷絲連。
終于又回到了S城。
“哎,這一對對的,如果都這麽糾葛,我還不得累趴下了。”孟曉沁訴苦,“忙了幾天都沒睡覺,我太困了。我要補覺去了。”
她跑回樓上卧室睡覺去了。穆雲枭也不走,自己泡了杯茶喝,一邊從懷裏摸出一套龜甲來,在茶幾上把玩着。
孟曉沁睡到中午時分才下來,看到穆雲枭還在把玩。
“咦,什麽玩意兒?”她湊過去看個究竟。
穆雲枭用手攏住龜甲,“想不想占一卦?”
“占什麽?占我什麽時候能嫁掉?”孟曉沁噗嗤笑了。
“說起來,你做了八百一十六年的剩女了,不孤單麽?”穆雲枭問。
孟曉沁把臉湊到穆雲枭跟前,指着自己的眼睛,“來,仔細看看。”
“看什麽?”
“看我眼裏有沒有紅塵之淚,沒有消弭?”
穆雲枭推開她的臉,“你還是去刷牙吧——你是不是從昨晚到現在都沒刷牙?”
孟曉沁轉身去洗漱,又打了個哈欠,“哎,看來我也老了,是時候讓小黑小白出來獨當一面了。”
“那倆小子,”穆雲枭沉吟,“雖說在你手下做事,有時倒比你還嚴苛,說收明濟和小蝶的魂魄,一刻都不讓多耽擱。”
“也不怪他們,他們只是按章辦事,不知道這邊的具體情況。”孟曉沁說。
“我看小黑尤其古板,做人刻板,做鬼差了還這樣。地府有怨氣也是在所難免。”穆雲枭說。
“說起來,小黑的确有點古板,好像壓根就沒在人間活過似的。”孟曉沁也嘀咕起來,“包公都要講人情,何況是鬼差呢。”
吧臺上一個酒瓶子突然砸了下來,剛剛擦過穆雲枭的肩膀。
穆雲枭摸摸頭,大叫,“好險,你謀害神職人員,小黑你好大膽!”
孟曉沁趕緊打圓場,“算了算了,我們也不要背後說人閑話了。小黑,你別鬧啊。我下次燒個大美女給你做老婆。”
吧臺上的黃符紙卻窸窸窣窣地動。
“還怎麽啊?”孟曉沁又燒了一張,紙灰漸漸顯出文字來。
孟曉沁讀完,眉頭皺起。
“又怎麽了?”穆雲枭問。
“地府的事。”孟曉沁說,“我會處理的。你玩夠了就回你的道觀吧。”
穆雲枭離開後,孟曉沁等到酉時一過,就點起了綠幽靈長明燈。又攤開黃符,燒了一張,收了新的地府來信,細細看着。
看完後,她又點了一支還魂香,并不念經,只是獨自揣摩着信的內容。
此時,戌時已過,亥時未到。
酒吧的舊木門上,又傳來了輕輕的叩擊聲。
半夜鬼敲門。
孟曉沁走了過去,打開了門。
☆、胭脂灰(一)
相愛的人為什麽要分離。
不知道。
命裏帶的。
敦煌莫高窟的飛天,曾經用最嬌嫩的肉色上色。千百年後,已然風化成了赤褐色。
千百個輪回,你的愛是否如當初純美。
酒吧門上響起了有節奏的敲擊聲,“篤篤,篤篤。”
已經快亥時了。
孟曉沁走過去,開了門。
門外站着一個俏生生的姑娘。
烏黑的長發編成兩條麻花辮,身穿藍色的窄袖窄腰斜襟改良竹布衫,黑色及膝學生裙。
柳眉淡掃,月牙眼笑意盈盈,柔聲細語問候,“孟婆大人好。”
孟曉沁不答話,冷着臉回到吧臺上,低頭繼續翻地府回報的記錄,翻了會兒,頭也不擡,問,“你做了六七十年的鬼了,如果在外面游蕩,早就被天劫打得魂飛魄散了。地府收留你這麽久,也不能讓你無限期地待下去。不然鬼滿為患,我們當差的都忙不過來。”
“我明白的。”姑娘怯生生地回答。
“那你為什麽三番四次不肯投胎?釘子戶啊?”孟曉沁合上記錄,生氣地問。
“我只是,只是想再等一等,看他是否會來。我們好一起投胎,重頭來過。”姑娘辯解。
孟曉沁拿出陰陽乾坤鏡查看了一下她的手腕,沒好氣地說,“你手上沒有月老系的紅繩,說明你沒有帶着未了的情分到地府的。所以你要等的人,無論他現在是人是鬼,和你都是陌路了。萬事不可勉強,你還是看開點吧。”
姑娘顯得很失望,“可是,我的确愛過他;他也的确愛過我。”
“有些人一輩子可以愛無數個人,但最後能和他走到人生盡頭的,只有一個。”孟曉沁說,“甚至有的人,三生三世都不能和真正的愛人遇到。看開點吧,你不過是經歷了一場風花雪月而已。”
姑娘辯解不過她,可是顯然也沒有被她說服,一聲不吭地站在她面前。
孟曉沁轉身去調酒,說,“下一批次投胎的人中,有你的名字,別再逃避了,來,喝了這杯雞尾酒,好好去開始新的人生吧。”
青草香味彌漫開來,蘊含着葡萄酒的醉人香甜,淡粉色的酒色像碧玺般晶瑩剔透。
孟曉沁把這杯酒送到她面前。
姑娘惶恐地接過來,問,“這是什麽酒?”
“胭脂灰。”孟曉沁回答。
“年少輕狂,只道青梅竹馬是尋常;奔波一世如夢,轉眼胭脂已成灰。”
姑娘怔怔地望着這杯酒,突然灑到了地上。
“這明明就是孟婆湯。”
孟曉沁柳眉倒豎,“酒也好,湯也好,你非喝了不可。”
“我求你一件事。”姑娘說。
“不用求,你求什麽我都不會答應的。“孟曉沁惡狠狠地回答。
酒吧門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阿沁,你今天變滅絕師太啦?”
穆雲枭又回來了。
“我就知道,你今天支開我,就是要執行家法了。”穆雲枭笑眯眯地走進來。
“他是……”姑娘疑惑地望着他。
“他就是月老神。好,你不相信我的話,那你問問他好了,你和你那個男人有沒有緣分。”孟曉沁說。
穆雲枭望了望姑娘的手腕,“的确沒有我系的紅繩。說明你沒有未了的緣分。”
“我不在乎緣分不緣分了,我只是想再見他一次,求求你,只一次,我就心甘情願去投胎,徹徹底底忘掉他。”姑娘苦苦哀求。
“阿沁—”
“你不用替她多說。“孟曉沁打斷他,”有緣分的事情,我還能寬容些;沒緣分的人還苦苦糾纏,我誰都放一馬,地府不要亂套了。”
穆雲枭無奈,對姑娘說,“我是月老,她才是孟婆。這事還是她說了算的。”
姑娘哽咽了。
穆雲枭打量着她,覺得十分楚楚可憐。
“看你年紀輕輕,是民國時死的?那時你多大?”
“二十一歲。”她回答。
“哦,你這個年紀死了,最多也就是剛剛成家,有個孩子而已吧。”
“沒有成家,也沒有孩子。”姑娘說。
穆雲枭更加同情她了,“那你是怎麽死的?”
“槍決。”
“好殘忍。”穆雲枭啧啧嘆息,“那你的那個他,他沒和你在一起?你被槍決的時候,他在哪裏?”
“他,和我在一起。”
“啊?”
“他,就是槍決我的人。”姑娘平靜地說。
默不作聲在收拾吧臺的孟曉沁探過頭來,和穆雲枭大眼瞪小眼。
“他殺了你?”孟曉沁尖叫,“那你幹嘛還惦記他!”
……
1937年的初秋,一個淩冽的清晨,震動雲霄的呼喊聲吵醒了籠罩在陰晴不定的政治氛圍中的金陵城。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統一戰線,一致抗日!”
一大群南京大學的學生,舉着小旗,拉着标語,情緒高昂,揮舞着拳頭,喊出一浪高過一浪的吼聲,浩浩蕩蕩地□□在市中心,從江南書院,夫子廟,一直□□到南京國民政府前。
七七事變後,日本對華戰争全面爆發。日軍長驅直入,但□□的國民黨卻潰不成軍,盤算的不是抗日,而是遷都。
南大的學生義憤填膺,和其他地區的學生一樣,即使在政府眼皮底下,也要組織起來,喚醒國人的血性。
學生隊伍□□到國民政府前就停了下來,幾個學生領袖發傳單,喊口號,讓政府裏的官員十分警惕。一大群國民黨士兵沖了出來,形成劍拔弩張的局面。
葉宛心,大一新生,她剛剛申請加入學生會。她知道這次□□是對她的考驗,她要好好表現。
她緊挨着南大的學生會主席和副主席,聽着學長和學姐們激憤昂揚的演講,情緒十分高漲。她賣力地散發着傳單,仿佛自己在傳遞福音給愚鈍的國人。
此時政府軍沖了出來,包圍了學生團體,逼迫他們散去。
但學生團體不肯離去。葉宛心的學長和學姐,趁着民衆的愛國熱情被激發起來,想趁勢而上,要求進政府談判,希望委員長不要遷都,組織民衆拼死一戰。
學生團體最終和士兵扭打起來。
持着高壓水槍和□□的武裝士兵兇狠地沖向學生□□隊伍,四處暴打學生,把□□隊伍徹底打散。
水槍噴射得葉宛心睜不開眼睛。她聽見身邊的學長在哀嚎,他被一個士兵用□□暴打得彎下了腰。
可是學姐緊緊地拉住了葉宛心的手,在士氣最狼狽的時候繼續高喊,“向委員長請願,團結抗日!”
呼應的人此起彼伏,而政府軍更加暴怒,下令抓人。
被學姐緊緊拉住,不松開戰線的葉宛心也不能幸免,當即被抓進了監獄。
請願的喊聲沿着監獄的長廊一路震蕩下去,但逐漸被陰暗,冷漠的氣氛吞噬得像消了音。
監獄是另外一個世界。
這裏關了許多社會渣滓,殺人犯,縱火犯,竊賊。盡管也有一些是無辜的,或者本性良好的,但長期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呆着,精神氣兒都被消磨完了。
葉宛心和學姐以及幾個女學生被關在一間大牢房內,而幾個男學生被關押在她們對面的一間牢房裏。
學姐和學長們還在不斷地喊着口號,以至于牢頭和其他囚犯都嫌他們煩。本來關押收監了就了了,結果又來了幾個獄警,氣勢洶洶的一人拿一根警棍,打開牢房,又是一頓暴打。
學生慘叫着,抗議着,“都是中國人,為什麽要自相殘殺,為什麽不去打日本人?”
葉宛心在一頓亂打下也不能幸免。她憤怒地大喊,“懦夫!只會龜縮在這裏的都是懦夫!沒本事上戰場的懦夫!”
“住手!”突然傳來一聲嚴厲的喝斥。
所有的獄警都立刻住手了,一聲莫名的喝斥,就讓這些暴戾的惡徒都噤若寒蟬。他們屏息站着,誰也不敢再動彈。
軍靴後跟的鐵釘,敲擊着陰冷的水泥地面,清晰的腳步聲,自遠而近。
一個高大的身影,映入所有人的眼簾。
他站在兩間牢房中間,走廊盡頭努力穿過來的慘淡日光,反射在他身上。他穿着一身挺括的軍服,腰肩板直。他的少校肩章,扣子,皮帶,配槍都發出冷冷的金屬光澤,他的眼睛卻藏在這些金屬光澤裏,藏在軍帽的蓋檐下,看不出任何一絲感情。
他伸出帶着白手套的手,簡潔地一揮,所有獄警都立刻撤出了關押學生的牢房。
“他們是學生,沒有我命令,不準毆打。”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
“噢!”剛剛被打得快趴下的的學生們發出一陣歡呼,“長官有血性!”
“閉嘴!”換來的卻是他的斥罵。
“我不管你們因為什麽事情進來的。只要進來了,就是我的犯人。只要是我的犯人,就要守這裏的規矩。”他睥睨着他們,薄薄的嘴唇輕蔑地一撇。
“記住,這裏是我的監獄。”
說完,他筆挺的長腿邁步走了。軍靴後跟敲擊地面的聲音又遠去了。
學生們洩氣地圍坐在地上。
鬧騰了半天,他們此時覺得又累又餓又痛。好多人身上都帶着傷。
“現在怎麽辦啊?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去。”
“怕什麽,我們要在監獄裏繼續抗争。”學姐試圖再次鼓勵起大家的血氣來。
但是饑腸辘辘的,喊也喊不動了,嗓子都冒煙了。
不約而同地,一些學生搖着牢房的欄杆,對着外面喊,“我們要吃飯,我們餓了,不能虐待俘虜!”
隔壁有囚犯被他們吵得受不了,回答,“別喊了。跟剛孵出的小雞似的吵死人了。我們典獄長的脾氣可不好,惹惱了他不會有好結果的。監獄裏有規矩,一切都按規矩辦事。到點了肯定有飯吃,吵什麽吵。”
果然他們喊破喉嚨沒人理會了,但傍晚飯點了,饅頭和青菜湯果真送來了。
典獄長沒再出現,但也沒人再敢打他們。
☆、胭脂灰(二)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團結抗日!”
昏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大清早,葉宛心就被學姐的口號給喊醒了。
大家紛紛醒過來,望着打了雞血似的學姐,意興闌珊。
“咱們在監獄裏喊,有用嗎?”學生們的精神狀态明顯不佳。
“怎麽沒用啊。咱們要繼續抗争。”天真而固執的學姐鼓勵大家不要放棄。
于是一群人坐在牢房裏,忍着饑腸辘辘,有節奏地揮舞拳頭,喊口號。喊得肚子越來越餓。
整個監獄的犯人都被他們吵醒了,在各自的牢房裏敲桌子,搖牢門,發牢騷罵人,要求典獄長把這群學生仔立刻拉出去槍斃掉。
軍靴後跟敲擊水泥地的聲音很快來了。
他扶了扶帽子,走到葉宛心她們的牢房前,帽檐下的眼睛隐藏在陰影裏,但依然敏銳森寒,冷冷地盯着她們。
“放我們出去啊,大家都是中國同胞,你也是有血性的!”一群女學生叽叽喳喳地沖他喊,撲到牢房的鐵栅欄門上。
典獄長不回答,也不含糊,直接掏出腰間的配槍,指向她們,“誰再吵我斃了誰!”聲音依然低沉而有磁性,蘊含的威脅卻很明确。
女學生們本能地嘩啦啦後退幾大步,不知所措。
他剛要轉身走開,葉宛心那個打了雞血的學姐突然又撲了上來,冷不丁地從鐵栅欄的間隙裏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臂,“快搶他的槍!”學姐瘋了一樣,拉扯着典獄長。
幾個女學生也着了魔似的,撲過來幫學姐。
他惱怒了,強健的手臂用力一甩,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學生們立刻就被彈開去,紛紛跌坐在牢房地上。
他的火氣上來了。“想死嗎?”他閃電般出手,一把掐住了葉宛心的脖子。葉宛心傻眼了:
她可什麽都沒幹啊!
揚天倒地的學姐爬起來,剛要喊,“我們不怕死,我們要——”一眼看到葉宛心被他掐住了,閉嘴不喊了,鼓着腮幫子盯着典獄長。
學姐想搶槍的時候,葉宛心站在牢房門附近,但并沒有上前幫忙。她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學姐們被甩脫了;但萬萬沒想到,自己被他揪過去,反剪雙手掐住了脖子,當做了人質。
“想死嗎?”他幾乎是耳語在她臉旁。聲音不大,卻很冷,沒有一絲感情起伏,似乎下一秒,他就會像裁一片紙一樣殺了她。
葉宛心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即使她想極力掩飾,想表現得視死如歸。他的槍就頂在她腦門上。即使不用槍,他一雙大手虎鉗似的掐着她,也能輕而易舉地弄死她。
所有女學生都呆呆地望着這一幕。
他卻不再問第三遍,溫熱的鼻息噴進她的脖子。
葉宛心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
他立刻放開了她,把槍插回腰間,頭也不回地走了。
葉宛心跌坐在牢房地上,很懊惱也很沮喪。沒有人指責她沒出息,可是她忽然覺得,面對殘酷的現實,她們是不是太天真了,也太沒用了。至少有一把槍指着她們時,她們根本手足無措。這個國家淪陷到這個地步,是她們幾個大學生喊兩句口號能解決的嗎。
一晃,三四天過去了。
南大的其他進步學生在外面試圖和政府交涉,要求釋放被捕學生代表。政府應接不暇,對日軍的大面積攻占無力抵抗,又要防備共産黨的地下活動,只顧着遷都,學生談判這種小事根本顧不上了。
政府代表傳話給學生組織,讓他們在這個時候別添亂,政府就很快能放人。但學生組織還是想游說政府不要遷都,天真遇到現實,談不到一起。政府幹脆繼續關着被抓的學生,算是警告。
被關押了幾天的學生,士氣開始低落,除了那位最激昂的學姐以外,其他人都變得消沉了。尤其是當有人開始生病了以後。
葉宛心先發的高燒。
被抓那天,她也被高壓水槍掃射到了。衣服濕透了很多。剛被捕時顧不上想那麽多,潮濕的衣服捂着穿了幾天後,終于讓她發燒了。
起初只是有些燥熱,她也沒留意,後來她燒到兩頰都發紅了,而且咳嗽起來。學姐摸了她的額頭,驚叫道,“呀,你燒的好燙!”
此時大家的重心轉移到照顧同學上了。大家用僅有的髒毯子裹着她,喂她開水喝。但沒有藥,葉宛心的高燒不退,葉宛心開始昏睡了。
學姐撲到牢房門前,用力搖晃着鐵栅欄,大喊,“來人哪,典獄長!”
大家一起幫忙喊,典獄長來了。
“又吵什麽?”他低吼着。
“同學生病了,請你給她看病吧。”大家哀求着。
“怎麽會生病的?”
“你上次掐她脖子,拿槍指着她,被你吓病的。”學姐趁機誣陷。
典獄長眨了眨眼回想了一下,看着葉宛心的臉,認出她來。他蹲下身,伸手進牢房,撫摸了一下葉宛心的額頭。
他縮回了手,對身後的獄卒吩咐,“給她單間,看病。”
獄卒打開了牢房,葉宛心的學姐學妹把她扶出來。典獄長指着她們,“只有一個可以跟着來。”
其他人又被鎖起來了。眼巴巴地望着昏沉的葉宛心在學妹的攙扶下被帶走了。
學妹不甚有力氣,攙扶着昏睡的葉宛心跌跌撞撞地走得慢。典獄長跟了一會兒,嫌她力氣太小,于是自己接過來,把葉宛心攔腰抱起,掂了掂,有些詫異她不如想象的重。
他身材高大健壯,葉宛心嬌小玲珑,被他抱在懷中,十分安妥。典獄長邁開大步,輕松地把她送到了單間的小牢房裏。
單間小牢房環境好很多。床鋪幹淨,用具齊全,頂部有圓形小窗透光,讓犯人可以多曬些陽光。
典獄長把葉宛心小心地放在了床上,跟過來的學妹這才上前給她蓋被子。她打了盆熱水給葉宛心擦洗,又央求說,“能不能給她找一套幹淨的衣服換。她就是穿着濕衣服才生病的。”
典獄長想了想,說,“等下。”
然後大步出去了。大約一刻鐘以後回來,拿來一套女孩子穿的碎花衫褲。之後他回避,學妹幫葉宛心換了幹淨衣服。這才被命令回大牢房去了。
葉宛心一直昏睡到了晚上。期間發生過什麽事,她隐約有點明白,但神志不太清醒。
醫生來給她打過退燒針後,她的狀态才好起來。傍晚大家鬧哄哄吃飯的喧嚣把她吵醒了。
她睜開眼睛時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四周一打量,發現典獄長竟然就坐在她對面,一聲不吭地望着她,葉宛心一下子被吓醒了。
她嗖地爬起來,拿被子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警惕地盯着典獄長,像陷阱裏的小動物。
典獄長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
“你,你要幹嘛?”葉宛心瞪着他。
典獄長脫去白手套,一只大手按到她額頭上,溫熱有些粗糙。他只是感覺了一下她的體溫,很快縮回來,“好點了。”然後重新戴上白手套,不緊不慢地朝牢房門口走去。
葉宛心剛要松口氣,低頭發現自己的衣服被換掉了,又緊張起來,對他喊,“等等,我的衣服誰換的?”
“你同學。”他說。
“那,哪來的衣服?”
“我的。”
“啊?你哪來的?”
“我女人的,她離開的時候,沒帶走。”他回答完,走出了小牢房,鎖好了門。
葉宛心徹底放松下來,環顧四周,發現桌上放着一碗白米粥,和兩碟精致的小菜。這大概是單間牢房的特殊照顧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典獄長都帶着醫生來給葉宛心打退燒針。
打完針,醫生和典獄長說一聲就先走了。而典獄長坐在牢房的小凳子上,注視着對面床鋪上的葉宛心,卻不說話。
葉宛心捂着胳膊上紮針後壓住止血的酒精海綿,感覺典獄長的目光轉啊轉,繞着她周身轉,沒完沒了地轉。可他一句話都不說。
葉宛心覺得氣氛有點尴尬,偏過頭,避開他的目光,說,“我自己的衣服,應該已經幹透了吧。拿來給我,我換掉。”
“髒了,扔了。”他居然說。
葉宛心隐隐氣惱,看着自己身上的這套碎花寬袖衫褲,“可我還是穿自己的學生裙比較合适。你女人比我胖。”
“知道。”他說,“你比她矮,也比她瘦。”
葉宛心猛地回頭,咄咄逼人地盯着他,“我不是你女人那種人!”
他一愣,臉上的肌肉拉緊了。
颀長的身影筆挺着走了過來,微微彎腰附身望着她,一雙不大的眼睛銳利而帶着一絲嘲諷的意味。他哼着,
“我女人,她在你的大學讀到三年級。國內戰事起,她留洋去英國了。”說完,他轉身朝牢房外走。
“那你為什麽沒有跟她走?”葉宛心問。
他在門口停了一停,“這裏是我的國家。”
“是嗎?抓進步學生,關押愛國人士,這就是你對自己國家的服務?”葉宛心忍不住尖刻地說。
他轉過身,走回來,伸出一只手,似乎是要打她,又似乎是要拍她的頭。葉宛心朝後縮,翻着白眼。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什麽都不懂。”他走了。
葉宛心莫名地有些沮喪。
☆、胭脂灰(三)
“哐啷哐啷……”住小牢房的第四天早上,葉宛心搖着牢門,“典獄長?典獄長?”
他來了,“幹嘛?”
“我的同學們呢?”
“都在。”
“我要回去,回大牢房去。”
“不行。”
“我的病好了。”葉宛心懇求,“讓我回到我同學中間去吧。”
“你的病沒好。”他說,“如果你的病會傳染,就會害死你的同學。”
“我沒有傳染病。我就是發了高燒而已,我昨天就已經退燒了。”
“你的病好沒好,我說了算。”他居然這麽無恥地說。
“呸!”葉宛心忍不住啐他,“我傳染病?先傳染你,你天天來我的牢房。”
“你還要不要吃飯了?”他威脅她。
“當然要!”葉宛心瞪着他,“你敢不給我飯吃,你敢虐待囚犯?”
他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很快強忍着消失了。
“小牢房待遇好,飯菜好。”
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從鐵欄間隙裏伸進去,拍了拍她的頭,“不吵不鬧,就給你飯吃。”
葉宛心飛速捉住他的手,上嘴咬了一口。
“咝!”他抽口冷氣,立刻縮回手,摘下白手套,仔細查看了一下,手上沒有出血,只是留着一小排牙印。
“小狗。”他愛惜地戴好白手套,走了。
飯照吃,牢照坐。
一個星期過去了,被關押的學生們情緒越來越焦慮。抗日口號請願口號暫時都不喊了,只是整天都搖着牢門要求出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出去再折騰。
每次走廊那邊的大牢房發出陣陣喊聲,小牢房裏的葉宛心也立刻跟着喊,跟着搖,和學長學姐們配合默契。
“葉宛心,葉宛心,你的病好了嗎?”學姐們在那邊喊。
“我好了,我已經好了。”她回答。
“葉宛心,不要中了他們的甜蜜□□。”學姐叮囑。
“我知道,我不會動搖的!”她表決心。
典獄長颀長的身影每次都站在小牢房附近,靜靜地聽着他們前後呼應,然後冷冷一笑,默不作聲走開。
午飯時分他親自送飯來,“甜蜜□□來了,吃不吃?”
葉宛心瞪着他,想了想,端過來,毫不客氣地開吃,“吃,不吃飽怎麽和你做鬥争。”
典獄長噗嗤一笑,還是落座在床鋪對面的小凳子上。坐得四方端正,“我什麽時候,成了你鬥争的敵人了?”
“你不放我出去,你阻礙了我統一抗日的理想,你就是我的敵人。”葉宛心把飯菜一掃而光。
“你的統一抗日理想?”他還是嗤笑,薄薄的嘴唇撇着譏诮的弧度,“你吃飽了是吧。”
葉宛心點點頭。
他忽然撲了過來。
葉宛心的眼睛都來不及眨。只感覺一陣強風襲來,他迅疾地繞了她後面,反手扭住了她的胳膊。
“啊!”葉宛心尖叫。
“痛了?”他略微松了松,但沒放手。
“你要幹嘛?”葉宛心喊。
“你口口聲聲統一抗日有理想,你以為這場戰争喊兩句口號就能打贏了?”他質問她,“你現在有本事從我手裏掙脫了,我立刻就放你出去。”
葉宛心咬着牙,左扭,右扭,連踢,帶打,在他懷裏掙紮成一只糾結的小雞。
就是沒能掙脫出去。他的手鐵鉗一樣,只是扣住她的手腕,卻把她的胳膊反剪了,無論她怎麽折騰,都徒勞無力。
葉宛心掙紮得滿頭大汗,又氣又羞,眼泛淚光,“你欺負我!哪有男人這樣欺負女人的。”
“男人是不該欺負女人。”他答,“那日本鬼子呢?你知道他們怎麽殺人,怎麽欺負中國女人的嗎?”
葉宛心沉默了。
她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戰場,可她聽聞了許多日本人的禽-獸暴行。那些血淋淋的現實,她想都不敢想。
典獄長也放開了她,“對你這樣的人來說,關牢裏圈養,比放外頭散養強多了。”
葉宛心滿頭大汗,渾身汗涔涔地坐在床頭,剛才掙紮得精疲力竭,也不能反駁他“恃強淩弱”地教育她的事實。可是她還是不甘心就這麽被他說服。
“你本事!”她對他喊,嘴上不饒人,“你這麽能打這麽厲害,你為什麽不上戰場去打日本人?”
他滿臉的得意神情漸漸消退了,眼神中流露出一點痛心和無奈。
“我是軍人。軍人要服從命令。”他說,克制着自己的情緒。
“即使你的長官的命令是錯誤的?”
他點點頭。
情緒還是被打擊了,于是他默不作聲地出去了。
葉宛心望着他的背影,高大,英挺,正氣凜然,就像标杆一樣矚目;軍服,皮帶,槍支,一絲不茍地時刻準備好。她相信他是個純粹的軍人,一個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