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的軍人不能上戰場,他內心深處該有多遺憾。

葉宛心突然開始同情他了。

下午他沒來給她送飯,而是找了個獄卒來。

第二天早上,晚上又是這樣。葉宛心的心情也不太好,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對他太刻薄了。仔細回想坐牢這幾日來,他對她和同學們其實不壞,只不過是履行職責而已。

第二天晚飯,她不想吃了,沒好氣地問獄卒,“你們典獄長呢?”

獄卒正迷戀地望着她,“他出去看戲了。”

葉宛心一聽,皺起眉,本來打算給他道個歉說幾句好聽的,沒想到他這麽逍遙自在,看來根本不把她的刻薄話放在心裏,那她何必自讨沒趣。

想到這裏,她撅着小嘴,氣鼓鼓地說,“戰争時期,他還挺能享受生活。哼,腐敗。”說完她讓獄卒出去,準備吃飯。

獄卒卻不肯走,反而靠得更近了。

“你可以走了,你走了我就吃飯。”葉宛心感覺不對勁,慌張起來。

獄卒色眯眯地湊過來,“女學生,典獄長不在,我也可以陪你的。”

“你想幹嘛?”葉宛心到處躲,可牢房這麽小,又空蕩蕩的,她躲不到哪裏去。

獄卒幾步上來,就把她堵到了角落裏,伸手把她抱住了。

“救命,救命啊!”葉宛心很害怕,拼命掙紮着想擺脫。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典獄長反剪她雙手的情景,當時她無論怎麽掙紮都不能逃脫。

可那次典獄長只是為了教訓她,今天晚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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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救命!”她大哭起來。

獄卒一張臭嘴像豬一樣拱過來,毛毛的大手到處亂摸。

葉宛心真的害怕到了極點,顧不得衣服被扯破了,尖聲大喊,“典獄長,典獄長!典獄長救命!”

“砰!”一聲尖利的槍聲,刺穿了牢房裏的死寂和恐慌氣氛。

陰暗走廊裏,典獄長高高的個子晃進了視野。他一手舉槍,一腳踏進了小牢房,走到了圓形小天窗透射進來的光柱下。

他整張臉的肌肉都繃緊了;冷靜的雙眸像要噴出火來。怒不可遏地,他一手拉開趴在葉宛心身上的獄卒,把他甩到了牆角。

獄卒的身體砸在牆上,頭腦也清醒了,立刻跪下來讨饒,“典獄長,我錯了,饒命,我錯了……”

典獄長拉起蜷縮在地上的葉宛心。她一雙大眼睛淚盈盈,面色慘白,衣領被撕破了。他把她摟在懷中,把她的臉壓到自己胸口,捂緊她的耳朵和眼睛。

“砰!”又一聲槍響。

獄卒的求饒聲戛然而止。

“別看。”他低聲對她說。然後叫了其他幾個獄卒來,把屍體擡出去了。

典獄長這才放開她,走出小牢房,沿着走廊一路巡查下去,一邊高聲喝斥,“在我的監獄裏,不準有任何作奸犯科的事情。你們是兵,不是流氓、惡棍。凡作惡者一律當場槍決!”

整個監獄都被他震懾住了。既沒人叫好,更沒人反駁。

典獄長巡邏完牢房,重新回到葉宛心待的小牢房,看到她還在嘤嘤抽泣,嬌小的身體微微顫抖。

“別哭了。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他說。

葉宛心哭着懇求,“讓我回大牢房去……那裏人多。”

典獄長嘆氣,“我保證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

“我要回大牢房去。我的同學會保護我的。”

他聽着好刺耳,忍不住又提高了嗓門,“我才能保護你!”

“那是你的兵……”葉宛心抽噎着。

他附身抱住了她,“我能保護你的。我一定能保護你的。不管是誰,傷害你的,格殺勿論。”

他的大手撫摸着葉宛心單薄的後背,暖暖和和地貼着她的身體。他的懷抱寬厚,肩膀結實。葉宛心哭得累了,把臉擱在他的肩窩裏,漸漸安靜下來。

“我能保護你。”他在她耳邊低語,磁性而渾厚的聲音,男人的聲音。

不知怎麽的,他的嘴唇貼在了她的額頭,然後是臉頰,然後,他們的嘴唇吸在了一起。

葉宛心軟軟地倒在他懷裏,雙手勾着他的脖子,任由他吻着,吻到她安心。

牢房門突然被敲了一下。

典獄長立刻清醒過來,離開了她,走過去開門。

一個獄卒焦急地和他說了什麽。他點了點頭,然後又關上了門。

他走回來,望着正在整理衣服的葉宛心,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有些不舍地大力摩挲了幾下,說,“明天一早,就釋放你們所有學生。”

“真的?太好了!”葉宛心的精神振奮起來,“你沒騙人?”

他搖搖頭,“我不會騙你。”

葉宛心跑到牢房門口,對着陰沉沉的走廊大喊,“同學們,我們可以出去啦!”

她喊了兩聲,外面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呼應聲。關在兩個大牢房裏學生們,在多日的沉寂後,終于又振作起來,再一次揮舞着拳頭,喊出了雄壯的口號。

☆、胭脂灰(四)

“你就這樣離開了?”孟曉沁問,點了一支還魂香,幫‘葉宛心’續一點魂魄力。

穆雲枭在一邊嘀咕,“現在對人這麽好,剛才是誰非要趕人家走的。”

孟曉沁瞪他一眼,“我打算聽完故事再趕她走行不行啊。”

“行,不行也得行。你是孟婆,這都是你地府裏的人。”穆雲枭立刻服軟。

葉宛心點了點頭,“我們第二天一早就被釋放了。”

他先放了大牢房裏的所有學生,最後才來打開葉宛心的小牢房。

“走吧。”他對準備得整齊的葉宛心說,聲音和神情都恢複了冷靜,仿佛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葉宛心默不作聲地走到牢房門口,輕輕地問,“你,叫什麽?典獄長。”

他凝視着她:他們之間都來不及好好相識,就要分開了。這是多事之秋,人們就是這樣匆忙地相遇,相知,相離。

“簡斌。簡單的簡,文武斌。”

“還有呢?”葉宛心的眼神在渴求:多告訴我一些關于你的事。

“黃埔軍校,第十一期,步兵科,因成績優秀,畢業後只做了兩個月的監獄看守,就被任命為典獄長。”

葉宛心微笑了,“你是個鐵骨铮铮的好男兒。即使日本人打過來了,我也相信你會保護我的。”

她飛快地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快步走出了牢房,朝監獄外走去。

再不走,她怕她不肯走了,寧願被他關一輩子的單間。

簡斌追到了監獄門口,“日本人快打來了。南京城恐怕守不住了,你出去後,不要停留,立刻朝西南遷移,去重慶,政府遷都到那裏,那裏一定最安全。記住,立刻走!”

葉宛心回頭撲進了他懷裏,哭了,“你是不是會留守在這裏?你不能死,你不要死!”

簡斌摟住她,“我會盡我自己的職責。”

他是鐵骨铮铮的好男兒,葉宛心知道,即使是如此短暫的相逢。

長江那頭的槍炮聲果然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了。南京城守不住了。葉宛心和一些同學從監獄出來的當天,就收拾東西,朝西南遷移了,一路颠簸,翻山越嶺,有車坐車,沒車走路。一群年輕學子相互扶持鼓勵着,終于到了重慶。

蜀中有天險,當年諸葛亮能考慮到在此建國比較穩當,國民政府也如此。不管生活如何坎坷,畢竟遠離了中原戰地,學生們的恐懼心也放了下來,紛紛積極活動,組織各種活動為前方戰事做支援。

日本侵華戰争全面爆發後,國共合作抗日。葉宛心和同學們一起積極參加各種募捐,宣傳,慰問等活動。一年後,她就成為學生抗日組織的骨幹,這個組織的領導人,和共産黨保持着密切的聯系。

只是國共合作不久,就兄弟阋牆。政局已經暗流洶湧,只是外面的人還看不出端倪。

直到1938年12月,葉宛心接到一個緊急命令,要求她跟随兩個學生抗日組織的領導遠赴上海,執行一項秘密任務。這項任務似乎十分緊急,葉宛心和兩個男同學在某個寒冷的冬日深夜就啓程奔赴上海了。

一路又是颠沛流離,還要小心避過日占區。在路上,葉宛心才了解了這項秘密任務的具體內容。原來當時,和中共保持聯系的學生組織收到一條絕密消息,就在在國共合作抗日的這個關鍵時期,有一個國民黨高官,想和日本人和談。

日本侵華一年多以後,由于戰線拉得過長,兵力損耗嚴重,已經不能朝內陸推進。此時日本改換了親民政策,來奴化中國。他們不僅在日占地區實行了親民政策,而且還不斷聯絡國民黨,以各種優厚待遇作為誘餌,試圖分化抗日戰線。

國民黨委員長蔣介石知道這個時候放棄抗戰是會遭到全國唾棄,成為千古罪人的。但卻有他手下的高官,本來就想取代蔣介石,或者另起爐竈,因此對日本提出的和談條件動心了。

這個野心勃勃的人物,當時自己并沒有出面,但他派了一個親信,趕赴日占的上海,和日本進行秘密會晤。

這個人,被稱為梅先生。

而葉宛心的學生組織,下達的命令是,趕赴上海一探究竟,監視這位梅先生的行動;如果梅先生确實有投靠日本人違背民族大義的漢奸之心,刺殺之!

幾天幾夜的輾轉,葉宛心跟着兩個男同學領導,一起到了上海。兩個男同學,學而和劍鋒,都是激進的抗日分子。他們一開始的計劃就是刺殺,為慎重起見,他們帶了葉宛心一個女同學,有備無患。

誰也沒想到,葉宛心反而成了這項任務的關鍵。

他們在上海匆匆安頓好,就開始打探梅先生的下落。經過一番努力,他們終于找到了梅先生下榻的地方,是一個叫做櫻公館的會所。

櫻公館位于霞飛路,是日本人開的會所,而且只有軍方高官和重要政客才能出入。戒備森嚴,普通日本人都進不去,別提中國人了。

學而和劍鋒熬夜兩天,埋伏在周圍,就是為不能靠近櫻公館而傷腦筋。

幾天過去,他們根本無法接觸到梅先生,更別提了解和談的進程了。

葉宛心起初作為下手,并沒有跟着他們埋伏,而是在附近的小旅館等候,主要是收發消息,和重慶方面聯絡。但幾天了都沒有進展,她也坐不住了。于是,她也跑去埋伏點,和學而和劍鋒讨論該怎麽進入櫻公館。

櫻公館裏唯一沒有身份等級的,就是幹活的夥計,比如廚娘,打掃衛生的雜工,以及藝妓。

廚娘和雜工都是固定的那麽幾個,熟面孔了,沒什麽主意可以打。

但藝妓卻不一樣。

櫻公館主要是會客的地方,并沒有自行培養大批藝妓。但有時客人需要,他們會從別的地方找來一些藝妓陪客人喝酒唱歌娛樂。這些藝妓雖然有些是經常去的,但也會臨時找些新鮮人。葉宛心想到了一個主意,就是假扮藝妓混進去。

學而和劍鋒一開始極力反對,畢竟沒人進過櫻公館,不知道裏面如何,怕她被敵人發現受到任何傷害。但葉宛心堅持,并和他們分析沒有別的辦法了,再這麽拖下去,說不定梅先生就完成和談了。學而和劍鋒終于同意了。

他們找來了和服,葉宛心學着化妝成日本藝妓的模樣,梳了發髻,并臨時學了幾句簡單的日語。伺機混入。

周末,櫻公館晚上要招待一些日本軍部高官,于是從其他一些娛樂場所找來了一些藝妓作陪。那天下午,葉宛心等啊等,終于看到一輛卡車把許多花枝招展的日本藝妓送到了櫻公館的後門。她立刻沖了上去。

櫻公館的哨卡果然對藝妓們很放松。幾個為首的風月場老手和站崗的日本士兵嘻嘻哈哈一陣,就把所有濃妝豔抹的藝妓都放進去了。有一個士兵看了幾眼葉宛心,讓她心裏砰砰直跳,還好沒起任何疑心。其實葉宛心從來沒有搞過情報任務,就算被懷疑也不至于當犯人抓起來。

她跟在藝妓們後面,混入了櫻公館。走過哨卡後,她趁人不注意,自己溜開了。

櫻公館出乎意料地大,而且裝飾精美,日式的浮世繪畫作挂滿了四周牆壁,華麗的吊燈照得裏面璀璨耀眼,精致的小碟子鋪滿了日式暖桌,狐皮貂皮的墊子圍在桌旁。

櫻公館一共有三層,一樓大堂,二樓隔間,大概因為是周末,全部都坐滿了。廚娘、雜役和仆人來來回回端菜碟,忙個不停,媽媽桑在指手畫腳。日本軍官到處都是,可葉宛心就是沒看到梅先生,客人中沒有中國人打扮的人。

她一樓二樓都轉了一遍,只有三樓還沒上去。因為三樓樓梯口還有一層守衛,四個日本兵在放哨。

葉宛心偷了點清酒,噴到身上,佯裝醉了,傻笑着要上三樓,被日本兵攔下來了。日本兵叽裏咕嚕地說了一通她聽不懂,只好退開了。但她不死心,躲在樓梯側面的走道裏,觀察着動靜。

就在她等得十分不耐煩,并且無力招架隔三差五就過來騷擾她的日本軍官時,她看到三樓樓梯上走下來一個人。

這個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裝,帶着寬邊禮服帽,把臉遮得很嚴實,個子高挑挺拔。葉宛心從側面看不清他的臉,但看着身姿,很像是軍人出身。當他走過樓梯口的日本守衛時,那些日本人都向他行軍禮,可他并沒有按照日式禮節回禮,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葉宛心琢磨着,覺得有戲了。

按照葉宛心和同學們的推測,梅先生不可能獨自來到上海,身邊肯定帶了保镖護衛什麽的。畢竟和日本人談判,結果還無法預料,總要預備點人手,好全身而退。而這個人看起來像是中國人,那麽很可能是和梅先生有關的人。

葉宛心毫不猶豫地跟了過去。

這個人沿着西面的走道不緊不慢地走着。長長的走道旁邊兩側,按照日本住屋的設計,分布着許多小隔間,裏面傳出日本軍官的聊天,藝妓的歌聲和調笑。葉宛心緊跟着那個陌生人,穿過一排排隔間,一邊走,一邊心裏開始開始産生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覺得前面那個神秘的男人,似乎有點熟悉,似乎是曾經見過的人。可是到底是誰呢?從南京求學到遷移重慶,她一路上也見過數不清的人了,在這麽緊張的氛圍裏,她也定不下神來仔細回想,這個人到底是誰。

她一邊走一邊思考,忽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與其這麽被動地跟下去,不如上去和這個人說句話,看清楚他的模樣,探一探他的底細。只不過這樣會有些風險。倘若這個人認出她來,恐怕會懷疑她來此地的目的。不過葉宛心左思右想,覺得自己只是個籍籍無名的學生代表,又沒有特殊身份。而且現在她臉上化妝化得像個鬼似的,對方未必能認出來。她決定用剛學的日語和他打個招呼。随便他回答什麽,反正她有機會和這人打個照面了。

她剛剛想好策略,正要趕到這人前面去,這個人突然拐進了一個隔間裏。

葉宛心在隔間門口站住了。

進還是不進呢?

葉宛心在重慶參加學生抗日組織後,也接受了一點基本的培訓,對一些突發情況能作出基本的判斷。憑她的直覺,這個人在這個時候突然拐進隔間,可能是發覺身後跟着人有可疑了。

在這種情形下,最明智的就是打消計劃,立刻抽身而出。

可是她好不容易才發現了這麽一點線索,她舍不得退出。今天如果抓不住機會,接下來就更不可能了。葉宛心站在門口做了一會兒激烈的思想鬥争,還是決定冒一下險。

她側耳聽了聽,隔間裏似乎沒什麽動靜。是這隔間裏沒有客人,還是剛剛進去的人正埋伏着她。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深呼吸了一下,拉開隔間的門,還是佯裝喝醉了,哈哈一笑,一腳跨了進去。

她一腳跨進去,哈哈的笑聲就戛然而止:這間隔間裏,居然一個人都沒有,一片清淨。連剛才那個人都不見了。

葉宛心有點不知所措,環顧四周,正要再找找是否有機關,背後突然被人推了一下。

她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只覺得自己的衣領被人拎了起來,像一只小雞一樣,一把将她摔到地上。

這一下摔得結結實實,葉宛心痛得“啊”一聲叫了出來。

仰天翻倒在地,她倒是和這個可疑的人打了個照面。

二人幾乎臉貼臉,四目相對,把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再沒有半點含糊。一瞬間,兩人都露出了十分驚異的神情。

這個人,這張臉,這雙眼睛,葉宛心的心狂跳起來——簡斌!

☆、胭脂灰(五)

怎麽會是簡斌呢?

他在這裏幹什麽?

實在太過于吃驚,她怔怔地望着簡斌,甚至忘了從地上爬起來。

簡斌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吃驚的程度不亞于她。

“怎麽會是你?你,你來這裏幹什麽?”他上下左右地端詳着她,看到她一身和服,梳着日本發髻,臉上的化妝都和其他藝妓的相仿,鬼臉似的一張,完全不是他記憶中清秀俏麗的小女子了。他忽然明白過來了,“你,你居然做,做——”

簡斌忽然揮出大手,“啪!”

一個大耳光,

甩到她臉上。

葉宛心“哇”地就咧嘴大哭起來,“你,你幹什麽打我,哇哇……”

她一哭,簡斌立刻心軟了,看到自己的大巴掌結結實實地在她清秀的小臉上印下了紅色的五條指印,又懊悔起來,“你,你的日子真的那麽難過嗎?”

說着伸手又撫摸她的臉蛋,心疼得不行,摟她在懷裏,拍着她的背算是安撫。

“我還沒問你呢,你又在這裏幹什麽?”葉宛心眼淚汪汪地問,她滿心委屈,哽咽着,“我,我以為,你死在南京屠殺裏了。”只說了一句,就大哭起來。

二人緊緊相擁,一瞬間,他們什麽都沒想,只是享受着給彼此帶來巨大沖擊的喜悅,重逢的喜悅。

葉宛心的确以為簡斌死在南京了。

她和同學們撤離南京,跟随國民政府遷居重慶不久,南京就淪陷了。日本人在南京制造了震動世界的大屠殺。

而簡斌,分別時他清清楚楚,毫無含糊地表示,他會服從軍令,留守南京做最後的抵抗。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本質中的剛強,鐵血,不會因為戰争,立場,黨派等原因發生任何改變。

葉宛心在重慶加入了學生抗日組織,有一半原因也是因為簡斌。

因為她每次想到簡斌或許已經葬身在大屠殺的血海中,就心如刀割。

她甚至暗暗後悔,在南京牢房的最後一夜,她應該把自己給了他,這樣或許還能留個念想。

“你沒死?”她在他懷裏哭得接不上氣。

簡斌搖搖頭,“我沒留守南京。一個認識的長官,他的副官執行命令時出事死了。他手下沒有信得過的人,于是想起了我,和軍部申請,把我提前調走了。後來跟着他一起遷移到了重慶。就在你走後不久。”

原來二人都到了重慶,只是一個身居軍部機要處,一個在外圍打擦邊球,居然從來都沒有碰到過。

但或許命運就是這麽奇怪,凡是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他們沒有在重慶相遇,卻在上海重逢了。可惜這個地點,這個時間……

兩人簡單地熟悉了一下彼此的生活。葉宛心告訴他,她在重慶的一家學校裏,半工半讀,但沒告訴他,她參加了一個學生抗日組織,而且這個組織是向着中共的。

對于在上海相遇,葉宛心考慮到這次任務的秘密性,沒有告訴簡斌實話,她只說重慶的生活也很艱難,她有個親戚,聽說上海這邊雖然是日占區,但日本人也不再打打殺殺了,想到上海來做生意,于是她也跟着來了。

如果是在別的場合下,或許她會毫無顧慮地和盤托出自己的情況,根本不會多想。可他們相聚的地方,實在太不适時宜了。葉宛心沒有被重聚的驚喜沖昏頭腦。而且她心中還浮現一絲警惕和不安。她有她的秘密任務,那麽簡斌呢?按照她之前的推斷,簡斌很可能和梅先生有關。

“我,我本來只是以為來這裏端盤子,就可以賺些錢補貼家用的。”她撒謊了。

簡斌點點頭,他毫不猶豫地相信了她。

葉宛心的解釋,在當時的局勢下,完全合情合理。

重慶雖然安全,但物資匮乏不說,物價飛漲。國民政府印的鈔票越來越不值錢,一個普通小職員的月薪,要用麻袋裝回去,但實際上卻只夠勉強買米買青菜度日。

而日本人經過一年的大規模侵華,後繼乏力,打不動了,所以開始在日占地區實行親民政策,籠絡人心,放寬了生意限制。一些沒有軍方或者官方背景的生意人,的确在日占區混得很好,不過大部分都背着漢奸的名聲。

“我知道,你一個女孩子,在這種兵荒馬亂的年代裏,不好過。”簡斌心疼她的楚楚可憐,無依無靠。

“可是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絕對不能到這裏來,就算是端盤子也不行。”他說。

“那你——”葉宛心趁勢要問關鍵了。

這個時候,外面卻傳來了日本人說話的聲音。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嚣,似乎有幾個日本軍官,喝醉了在大聲笑大聲鬧,而且就朝他們在的隔間來了。

兩人都很緊張,簡斌環顧四周,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于是拉開了一個櫃子,抱着葉宛心藏了進去。

櫃子很狹小,他們倆剛剛能容身,抱得緊緊的。

葉宛心的心撲通撲通狂跳起來。她把腦袋貼到簡斌的胸口,聽到了他的心跳聲。

簡斌的心跳聲也略微有些快,但還是穩穩的,很有力。

他不是害怕,他只是精神緊張。他一手抱着葉宛心,一手已經按在腰間,烏黑的槍管露了出來。

簡斌緊盯着櫃子的縫隙,豎起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葉宛心卻一點都不怕了。似乎覺得,只要他這樣擁抱着,她就一定不會有事。

後來隔間的門被打開後,只是安排了一個醉酒的日本軍官在房間裏休息。媽媽桑打開了他們隔壁的櫃子,把毯子拿了出來,給軍官蓋上,之後就出去了。好險。

等到一切又恢複了平靜,簡斌和葉宛心才小心翼翼地從櫃子裏爬出來,蹑手蹑腳地繞過在榻榻米上鼾聲震天,睡得像豬的日本軍官。

簡斌帶着葉宛心一路快走,頭也不回地一直走到了一樓大堂的儲藏室。幸虧葉宛心穿着藝妓的服飾,并沒有引起其他人的過多注意。

走到儲藏室邊,簡斌看看左右沒人,拉開門帶着葉宛心鑽了進去。

葉宛心正在奇怪,躲這裏幹嘛。簡斌卻左敲敲右敲敲,掀起了儲藏室的一塊木質地板,露出了一個秘密通道。

葉宛心十分震驚:原來這裏有個秘密通道!難怪學而和劍鋒根本沒看到過梅先生的人影出現。他們一定是從這裏進出櫻公館的。

葉宛心正期待着鑽進這條秘密通道,看看能通到哪裏,簡斌卻轉過身,掏出一塊手帕,蒙住了她的眼睛。

“你,這是……”

“對不起,但是,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葉宛心無奈,拉着簡斌的手,在神秘通道裏一路摸索前行。因為蒙着眼睛,她只能完全依賴簡斌的手,只覺得他的大手,在黑暗中無比溫暖和厚實。如果可以一直這樣握下去,會很幸福吧。她心裏這樣想着。

似乎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距離,她才感覺到眼前有微弱的光亮,臉上也感覺到了寒冬的冷風吹來。

他們終于走出了秘密通道,離開了櫻公館。

簡斌為她解開了手帕。葉宛心擡頭張望,看到黑漆漆的夜晚,暗無星月,詭秘莫測,就像這個時代,和她不确定的未來。

寒風吹來,葉宛心下意識地抱住了細弱的雙肩。簡斌的高大身軀擋在她面前,溫熱的鼻息拂着她的額頭。他忍不住吻了吻她冰涼的臉。葉宛心順勢抱住了他的腰,把頭靠在了他胸口。他們看起來只是一對普通的情侶。葉宛心一瞬間忘記了自己的任務和簡斌背負的秘密。

可正當他們在街口忘我地親昵時,路邊有人經過,用厭惡的眼神望着他們。那不僅僅是厭惡他們當街親熱,如今的上海,街頭有大批的野雞,百姓已經熟視無睹了;可那是一種敵視的眼神,一種隐忍痛苦卻仇恨的眼神。

葉宛心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穿着的藝妓服裝。

簡斌也感覺到了路人的敵視,清醒了大半,壓抑下了沖動,掏出懷表看了看,嘆息,“時間不早了,你得早點回家去。一會兒就宵禁了,日本人會巡邏,如果看到你一個人在街上,就不好了。你親戚住哪裏,我馬上送你回去。”

葉宛心想起了自己編造的謊言,她哪有什麽親戚在上海,也根本不能把他帶到學而和劍鋒都在的小旅館去。為今之計,只好順着編下去。

“我,我不想回去了。”她抱着肩膀,在冷風裏瑟瑟發抖,“我的親戚,因為到了上海後做生意不太順利,不想留我吃白食,所以才讓我到日本人的公館裏來端盤子。”

“嘭!”簡斌忍不住一記鐵拳砸到了身邊的牆上,牆皮上立刻砸出了一個拳印。

“人渣!”他咬牙切齒罵道,“把好好的女孩子往日本人的地方送!”

望着他英俊的臉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了,葉宛心心裏又是欣慰又是不安。她欣慰的是,簡斌似乎還是從前的那個簡斌,一腔愛國熱情,正義凜然;可她同時也很不安,她不知道為什麽簡斌會和梅先生走到一起去。

“跟我走。”簡斌說。

“我……”

“我照顧你。”他拉着她,不由分說地走了。

穿過了幾條小巷,簡斌找了一家看起來比較隐僻,遠離日本人聚集地的小旅館,要了個幹淨整潔的上等房間,付了半個月的租金,讓葉宛心先住下來。

“你就先住這裏吧,你那個人渣親戚就別去投奔了。否則他下次說不定直接把你賣了。”

“我——”

“你身邊再留些錢,”他從口袋裏掏出付完房租後剩下的錢,塞到她的手裏,“悶了可以在周圍走走,但記住一定要避開日本人巡邏的時間,別走太遠。”

“可我——”葉宛心慌張而焦慮,心情複雜,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簡斌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

“我養得起你。我能保護你。什麽都別擔心。乖乖的,留在這裏。我會來看你的。”他叮囑完畢,又看了看懷表,似乎也着急趕回去,匆匆地離開了。

葉宛心惆悵萬分地望着他英挺的身影很快下了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這麽着急離開,是因為梅先生還在櫻公館嗎?葉宛心思忖着。

他到底和梅先生有多大的關系?

她該怎麽辦呢?

☆、胭脂灰(六)

第二天清早,葉宛心偷偷地跑回到了原先和同學們落腳的地方,和他們會合。

學而和劍鋒着急了一夜,以為她出了什麽意外,差點沖進櫻公館去和日本人拼命。看到她安全回來,一頓埋怨,也少不得問她發生什麽事了。

葉宛心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件事。她心裏不太想把自己和簡斌的關系說得太清楚,尤其是不太想讓同學們知道,她原先在南京,因為游行示威被關進了監獄,卻因此和典獄長發生了感情。

可眼下的局勢,她又不能全盤隐瞞,否則早晚會露餡。

于是她吞吞吐吐地說,她在櫻公館裏遇到一個以前認識的朋友,他怕自己出事,于是把她送了出來,并安頓在另外一家旅館裏。

不出她意料,學而和劍鋒對這個認識的人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很可能是他們成功接觸,甚至刺殺梅先生的關鍵。兩位學生領袖輪番追問她,她和這個人的關系有多深厚,是否可以借助這個人,調查梅先生的秘密,以及是否能拉攏他,找機會刺殺梅先生,破壞他和日本人的和談。

葉宛心幾乎招架不住兩位同學的追問,她半真半假地坦白她也沒弄清楚,這個人,和梅先生有什麽關系。

“可是,他幫你安頓下來了。”學而問了個很關鍵的問題,“他救你出來已經很好了,他還幫你開旅館,給你錢吃飯,如果他不是你的親戚,他是不是喜歡你啊?”

葉宛心的小臉,在兩個男生炯炯有神的關注下,唰地飛紅了。她才十八歲,她還太年輕,太書生意氣了,再怎麽掩飾,都沒法對感情問題瞞天過海。

這就是最明白不過的答案了。

葉宛心的腦袋還一團漿糊時,兩個男同學已經從眼下的困境中看到了希望。

他們認定他們找到了最好的機會來接近梅先生。不等葉宛心想清楚,他們已經設想到了,讓葉宛心繼續和簡斌保持關系,打探梅先生的下落和動靜,從而完成最終的刺殺。

在兩位同學的慫恿下,葉宛心懵懵懂懂地答應下來;可她隐約意識到,這似乎不是一個很好的計劃,尤其是對她的人生而言。

可她內心深處,卻也舍不得就這麽輕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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