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因為,如果她不再執行打探梅先生的任務,她也許會再一次失去簡斌。他沒死,他們再次邂逅了。
在如此混亂的年代裏,在朝不保夕的戰事裏,在茫茫人海裏,能再見到自己喜歡的男人,夫複何求。
葉宛心回到了簡斌為她安排的小旅館,乖乖地吃飯休息。等到了晚上,簡斌果然來小旅館看她了。
他似乎依然行色匆匆,二話不說,只是掏出了更多的錢給她,“我不能逗留很久。”他說完轉身就要走。
“可是,就不能坐一會兒,喝口茶嗎?”葉宛心拉住了他的胳膊。
簡斌停下來,回過頭,看到她一臉的期待,有些不忍。舒了口氣,他想了想,大概覺得是有點時間的,于是坐了下來,“好啊,我是有點口渴。”
葉宛心忙不疊地倒水泡茶給他,她滿腦子都是如何跟簡斌打探梅先生的想法,端茶的手因為緊張,略微顫抖起來,差點把水灑出來。
簡斌溫熱厚實的大手,及時地握住了茶杯和她的小手。
“別害怕,這裏雖然是戰區,但一時半會兒不會打起來。等有機會,我會馬上送你離開上海的。”他說,溫和而淡定。
葉宛心擡起頭,看到他憐惜的目光溫柔地環繞着她。
她放開茶杯,撲進了他懷裏。情不自禁地,他們熱烈地吻了起來。
窗外寒風蕭蕭,狹小的房間裏兩顆心卻火熱滾燙。
想起南京分別那一日,突然都覺得重逢是如此不容易,是如此不能再放過的機會。
在南京時,他們本已預料今生不能再見了。可是上天給了他們第二次機會,如此厚德,豈能辜負。
沒有含糊地,簡斌把她抱到了床上,單薄的床板嘎吱嘎吱地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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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宛心的舌頭絞纏在簡斌口中,手裏忙亂地解着他的大衣扣子,襯衣扣子,皮腰帶,她柔若無骨的身體一貼到他火熱的肌膚,就仿佛融化了。男人是泥,女人是水。
簡斌按住了她的髋骨,她的雙腿瑩潤光滑,纏上了他的後背。
他們,終于交融在一起了。
不知何時,葉宛心滿臉的淚。
簡斌疲憊而滿足時,才發現她的淚水,不免心生歉疚,“對不起,你是不是很疼?”
葉宛心搖搖頭,“疼,可是很幸福。因為,我終于沒有再錯過你!”
再一次擁抱,親吻,交融在一起。只有這一刻,他們才真正無憂無慮。
纏綿的時間過得太快,似乎只不過一小會兒工夫,就快深夜了。簡斌戀戀不舍地起來,穿衣準備走了。葉宛心這才想起來她還有任務在身。
“那條通道,櫻公館裏,怎麽會有那條秘密通道呢?”她有些突兀地問。
簡斌略微感到奇怪,但還是回答了,“可以掩人耳目嘛。”
“可是,你為什麽要從那條秘密通道裏進出呢?”葉宛心又問。
簡斌默不作聲地穿好了衣服,打開了門,一股冷風嗖嗖鑽入。
“宛心,有些事,你不該知道的,我不會讓你知道的;以後也別再問。”他說,沒有回頭地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又一次消失在夜幕中,她的心情又變得複雜起來。
三天以後,葉宛心才去跟學而和劍鋒見面。
兩個男生早就亟不可待了,恨不得立刻知道梅先生在櫻公館哪個房間裏,他們可以沖進去刺殺。
“為什麽這麽晚才來?”他們埋怨着,“快說,到底套到了哪些情報?”
葉宛心望着他們焦急的神情,一瞬間有個叛逆的想法:
他們明明知道葉宛心如果要套到梅先生的消息,就可能要犧牲自己的色相去讨好簡斌,可他們根本不在意,他們只在意刺殺梅先生的計劃;這和賣了她有多大區別。
可是這種委屈的情緒很快被愛國精神制服了:不管如何,在日本人燒殺搶掠的時候,她個人的色相難道還抵不過千萬人的性命嗎?
“櫻公館裏,有一條秘密通道。”她定下神來,終于告訴了他們這個秘密。
這個消息震驚了學而和劍鋒。
可惜葉宛心接下來的話讓他們很失望:她至今還沒找到出口在哪條街。
“不管如何,你必須追查這條秘密通道。”他們讨論以後,斬釘截鐵地說。葉宛心能這麽快就查到這條秘密通道,已經是為刺殺任務打通了一大步了。這讓他們很興奮,似乎刺殺計劃不再是登天那麽難的事情了。他們千叮咛萬囑咐,要求葉宛心必須找出秘密通道的出口。到那時,他們就打算直接沖進去;即使不能靠近梅先生,也要放幾個炸彈把櫻公館炸了,那樣的話梅先生不死也得重傷。
告別了學而和劍鋒,葉宛心如釋重負,飛奔回小旅館。
因為交代了點消息給同學,她找到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和機會和簡斌繼續相處下去,她的心情又愉快起來。盡管這時她也意識到,這條路是不歸路,只能越走越黑。
可她太舍不得離開簡斌了,尤其是經過那一晚以後。她已經是他的女人了,而做他女人的那種感覺妙不可言。戰局不明,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不會發生世界大戰,她和他,還有多少生命可以為彼此燃燒,她想不惜一切代價留住和他的每一秒每一分鐘的相聚。
閑暇之餘,她開始布置小小的旅館房間。她買了花布,漂亮的瓷碗,還有鋼精鍋,紹興老酒。
她像真正過日子一樣,開始營造一個家的氛圍,把自己投入小妻子的角色中。
簡斌很快感覺到了她的變化。
本來他只是抽空來看看她,緊張而謹慎地來了又走,唯恐多呆片刻會給她帶來天大的麻煩。
慢慢地他放松了下來,就像回家一樣進來,問,“今天吃什麽?”然後聊聊上海現在的世道。
漸漸的,他們都不想再聊櫻公館這個話題了。簡斌不想聊,葉宛心也不想提。似乎只要不觸及櫻公館這個雷區,他們就可以過上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日子。
一起吃完飯,聊聊上海的物價和新鮮有趣的街頭花邊新聞。等到外面街道上都靜下來,連黃包車夫都逐漸稀少,拉滅燈,他們并排躺在窄小的床上,聆聽彼此的呼吸聲,撫摸對方每一寸慢慢熟悉的肌膚,就這樣相親相愛着。
但是簡斌從來不過夜。
每天他都必須回去,每次他回去的這一刻,把他們都打回到冰冷殘酷又無比陰險的現實中。
有一天晚上,剛剛結束激情四射,簡斌喘着氣,吻着她的耳垂,在她耳邊低低地說,“給我生個兒子吧。”
☆、胭脂灰(七)
“給我生個兒子吧。”簡斌喘着氣說。
葉宛心激動地哭了。
“給我生個兒子吧。”簡斌懇求說,“等我完成任務,我會申請調回到重慶,我娶你。”
“不能那時候再生嗎?”葉宛心問。
簡斌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些,“是啊,那時候再說吧。也許我走不出上海的。”
葉宛心抱住他的頭,狂吻着,“我給你生,我一定給你生,在上海就生。你能回重慶,我們結婚;你不能回,我一定給你留着血脈!”
葉宛心幾乎忘了她的任務,确切地說,她已經不想再執行什麽任務了。
她不是膽怯,她只是很迷惑。
她無法從簡斌口中套出櫻公館和梅先生的秘密來,她不相信簡斌會是個漢奸,可她又不能質疑自己的同學。
她想逃離政治的漩渦,可又舍不得離開簡斌。
她像陷入了泥沼,舉步維艱,只能拖一步是一步。
學而和劍鋒等了大半個月,期待葉宛心能打聽到确切的消息。沒想到葉宛心起初還隔天來找他們彙報,後來就來得越來越少,也根本彙報不出什麽有用的情報來。他們開始起了疑心,于是找到她所在的小旅館。
一番逼問之下,葉宛心承認,自己對簡斌已經動了真情,她也沒法給他們再打聽什麽情報了。
學而和劍鋒把她大罵了一頓,極盡刻薄之詞貶斥她,咒罵她,然後聲明從此和斷絕一切關系,拂袖離去。
望着兩位同學義憤填膺地離去,葉宛心的擔憂和焦慮重重增加。
學而和劍鋒都是激進的學生抗日組織代表,他們絕對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他們已經知道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就是解開梅先生秘密和談的關鍵人物,他們會不會對簡斌不利?
還沒等她想明白該怎麽辦,第二天傍晚,簡斌在旅館附近被兩個蒙面人襲擊了。
這天葉宛心沒有等到簡斌,她失眠了一夜,輾轉反側,一合上眼就夢見簡斌渾身是血的模樣。
熬到清早,她瘋了一樣,跑到櫻公館去找他,差點被日本兵拉走當真的藝妓去。
她好不容易擺脫了日本兵,想起學而和劍鋒來,想起那天他們憤怒地指着她的神情,忽然預料到了什麽不詳的事情。
于是她跑去找學而和劍鋒,卻發現他們住的地方已經被便衣盯上了。
她明白了。
晚上葉宛心垂頭喪氣地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發現簡斌早早地等候在那裏了。
“你去哪裏了?”簡斌問。
葉宛心擡起頭,看到簡斌的手腕上包紮着傷口。
她撲過去,心疼地撫摸着他,“你怎麽了?”
簡斌推開了她。
葉宛心看到他俊秀的臉上蒙着一層寒霜,她的心沉沉地墜落了。
“昨天,我走到附近時,有兩個男學生偷襲了我。”簡斌說,“已經抓住了,還在審查中。”
葉宛心屏住了呼吸。
“一開始他們制服了我,當時他們問我,‘櫻公館的秘密通道出口在哪裏’?”簡斌說。
葉宛心的臉上沒了顏色。
簡斌沒有再說下去,也沒必要再說下去了。
可他也沒做什麽。
他望着葉宛心,葉宛心凝視着他,就這樣默默地對視了很久。
牆上的挂鐘在靜默中滴滴答答地走,似乎越走越急,滴滴答答的聲音像鐵錘,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們的心。
簡斌忽然站了起來,“立刻離開上海,回重慶,越快越好,我只給你一晚的時間。”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葉宛心趴到窗口,貪心地望着他英挺的背影,一步步走出她的視野,走入昏黑的夜霧中。
葉宛心坐了一整夜。
她眷戀地望着這個被她布置得像個小家的旅館房間,撫摸每一塊窗簾、桌布,擦洗幹淨每一只飯碗和茶杯,又清洗晾幹了所有的衣物,最後把被子和枕頭整整齊齊疊好。
然後她坐在床沿上,輕輕地撫摸自己的腹部。她想起這個月的月事遲遲沒來。
第二天清早,幾個憲兵到了旅館,把她帶走了。
葉宛心被投入了一個秘密監獄裏。那裏關押的都是重邢政治犯。學而和劍鋒早已在那裏了,短短的兩天一夜裏,他們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葉宛心第一天也遭到了一頓皮鞭的毒打。
她沒捱過這樣的毒打,疼得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似乎要撕開了。
第一次毒打,她就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
她想她是熬不過去了的,适當的時候,是該咬舌自盡了。
她只是很想再見一次簡斌。
但她後來沒有再被提審。
當隔壁牢房的慘叫和哭號變得微弱,并漸漸平息以後,葉宛心知道兩位同學已經犧牲了,她知道她自己的時間也不多了。
她并沒有因為兩位同學的保護而幸免于難。
她沒有再捱任何酷刑,但她永遠也不可能看到監獄外的日出了。
這是一座有進無出的監獄,時局敏感,只要和政治扯上任何關系進了這裏,無論冤屈與否,都不可能再出去了。
葉宛心遭受到的精神折磨已經超過了肉體疼痛,以至于她并不是太在意自己的結局了。
她只是很想再見一次簡斌。
簡斌,最後還是來了。
簡斌來了。
他還是穿着國民黨的制服,筆挺,英氣,神情冷靜,眼神銳利。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恍然是一年多前的南京監獄。
他是那個有原則,有正氣也有霸氣的典獄長;
而她是個不知天高地厚,卻嬌弱得需要他保護的女學生。
一年零三個月而已。
他還是他,沒怎麽變。
而她已經變得成熟能幹了,只是在他看來還是不知天高地厚,可惜他再也保護不了她了。
簡斌的眼睛中流露出了痛苦和無奈。
他蹲了下來,從懷裏拿出了一瓶藥油。他說,“來,擦藥。”
葉宛心順從地背過了身,撩起了衣服,讓他為她在流血的傷口抹上藥油。
他少有地溫柔細致。
他是個拿槍的男人,是能看管住十惡不赦罪犯,也能摔開牛鬼馬面獄卒的男人。
他在為她擦藥,小心翼翼地。
“我想問你一件事。”葉宛心說,“你到底是不是漢奸?”
簡斌砸碎了藥油瓶,剩下的藥油灑在牢房地上。
他站起身,用盡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使勁搓了搓肌肉繃緊的臉,又蹲下來,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顧不得剛剛為她處理過傷口。
“我不是漢奸!”他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地逼出來。
“抗戰打了一年多,大片失地,屍橫遍野。”簡斌激動而咄咄逼人,“□□永遠在農村或者山溝溝打游擊,國民黨內部腐敗,武裝落後,這場戰争再持續下去,還要死多少人你知道嗎?南京大屠殺就是個最好的證明!”
“那難道和日本人和談就能挽救國人嗎?”葉宛心反駁。
“至少可以延緩他們殺更多的人。”簡斌說,“日本人現在考慮長久統治,所以在日占區已經實施親民政策。”
“可你該看到,日占區的上海,過着什麽日子?”
“對,所以我們要進入上海,要和日本人共享統治,才能保護國人。”簡斌痛苦地搖搖頭,“梅先生就是想争取和日本人和談,得到更多的權利,難道比起只會遷都的國民政府,這不是更有勇氣?”
葉宛心靜靜地望着他,“不管你是對的還是錯的,至少我明白了一件事:你并不是想賣國。”
“如果梅先生成功了,為百姓争取了更多的好處,我不在乎被人說成漢奸。百年之後,功過自有人評說。”
葉宛心站了起來,牢房高牆上的透氣孔斜射進來清冷的月光,讓她知道現在是夜晚了。這道月光照射在簡斌身上,令他颀長的身影顯得十分落寞。再英偉的身姿,都有孤獨的時候。
她抱住了他,最後一次,好好地溫暖地擁抱他。在他懷裏,她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能不能提最後一個要求?”
“你說。”
“我想,死在你手裏。”
簡斌沒有立刻回答。他一只手擁抱着她,另外一只手靜靜地滑向腰際,摸到了冰冷的槍。
“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吧。”葉宛心把頭深深地埋在他懷裏。
“為什麽不走?”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愛對了人。”她說。
簡斌扣動了扳機,她的鮮血噴湧而出,灑滿了他的胸膛。
葉宛心最後一瞬的記憶,就是聽到了簡斌失聲的痛哭……
故事講完的時候,已經是又一個黃昏了。晚霞就像從一個細小的孔洞裏噴灑出來,四濺到西邊的天空,絕美驚豔,但總會被夜幕遮蓋。
每一段凄美的愛情,有緣無分的愛情,都曾經燦爛絢麗得令人過目不忘,盡管總會被時間長河湮沒。
穆雲枭打開電腦,嗒嗒嗒地打着什麽字。
孟曉沁問葉宛心,“該輪到我問問題了。我想知道:過了這麽久,你是不是還相信,簡斌不是漢奸?”
葉宛心點點頭,“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他能屈能伸,可他絕對不會做漢奸。”
穆雲枭回過頭來,“那你知道不知道,那個梅先生是什麽人?”
葉宛心搖搖頭,略微感到遺憾,“可惜我和我的同學們到死都不知道梅先生是誰?”
“梅先生應該就是梅思平。”穆雲枭把電腦屏幕上的資料讀給她們聽,“他曾經代表汪精衛,到上海和日本人秘密洽談。而汪精衛,之後就脫離了還在重慶的國民政府,回到南京建立了親日的僞政權。”
“汪精衛是公認的歷史漢奸。”孟曉沁說,“梅先生也是漢奸。所以——”
“不!”葉宛心一聲尖利的喝斥,打斷了孟曉沁,“我不相信,簡斌絕對不是漢奸。他只是以為他這樣做是對的。汪精衛可以是漢奸,梅先生也是,可是簡斌一定不是。他一定是被人利用了。”
☆、胭脂灰(八)
孟曉沁和穆雲枭對視了一眼,看到葉宛心情緒如此激動,都不再說下去了。
葉宛心語無倫次,“你們可以不幫我,可你們不能污蔑他。他不是這樣的男人,他不是。他是好人,他無論成敗,都是個英雄。”她捂着臉哭了起來。
“你冷靜一點,我們也沒說不幫你。”穆雲枭安慰她。
孟曉沁白了他一眼,“怎麽幫啊?你倒是沒事了,可我這裏也沒法幫啊。”
他們再一次回到了現實問題中。
“你不能寫信給地府,讓他們幫忙查找簡斌嗎?”穆雲枭問。
“這是違反規定的。”孟曉沁攤手,“地府只收魂魄,不管活人。葉宛心在地府等了這麽多年都沒見到簡斌,就說明他還沒死。他活着就不歸我管。”
穆雲枭在掰手指,“按理說,簡斌就算還活着,年紀也蠻大了,都八九十歲了吧。也該死了。”
“什麽叫‘也該死了’。”孟曉沁叫起來,“他死不死都是天意,輪不到你我插手。”
正在哭泣的葉宛心擡起頭來,“我不想他死,讓他好好活着,繼續活下去。我只是,很想見他最後一面。”
孟曉沁和穆雲枭面面相觑。
在穆雲枭的百般催促下,孟曉沁還是給地府寫了信。可惜很快就收到了硬邦邦的拒絕:
查無此鬼!
夜深了。
孟曉沁又在調酒了。
穆雲枭正在勸說葉宛心。
“這一世的記憶可以保留嗎?”葉宛心哀求。
穆雲枭看了孟曉沁一眼,後者斷然搖頭。于是穆雲枭說,“可能這一世的記憶,對你來說很重要,可是在以後的無盡輪回裏,其實沒有意義的。”
“可是……”
“宛心,你真愛他嗎?”
“當然了。”葉宛心點點頭。
“如果你真愛他,你更應該喝了孟婆湯去輪回了。”穆雲枭說。
“我們之前,遇到過一個人,他沒有喝孟婆湯。所以他的再世為人,過得很痛苦。”穆雲枭說,“因為他背負着前世的記憶,他根本沒有今世的任何快樂。”
“一直想着前世的愛人嗎?”葉宛心問。
穆雲枭點點頭。又說,“可是他還算好一點,因為他和前世的愛人,是有姻緣的,只是前世不圓滿錯過了。”
“可你不一樣。”孟曉沁走過來說,“你手上沒有月老紅繩——這一點你可以問他,我有沒有騙你。”孟曉沁指一指穆雲枭。穆雲枭在瞪她,意思是:別老拖我下水。
葉宛心耷拉下了頭,“你的意思是,我和簡斌,其實本來就走不到一起去?”
“對,你們本來就不可能走到一起去。”孟曉沁說,“至于為什麽,你得問月老。”她又指一指穆雲枭。
葉宛心又淚漣漣了,“既然這樣,為什麽我不能保留這段記憶呢?我真的很想珍惜這段不可能再發生的愛情。”
“你這姑娘真是固執。你非要保留這段記憶,到底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孟曉沁搬把椅子坐她對面,要好好說通了她不可。
“我們之前還遇到過一只妖精,因為前世的情緣,這輩子死纏着她喜歡的男人不可啊。”穆雲枭和孟曉沁輪番施展三寸不爛之舌,“可問題是,她喜歡的男人,本來什麽都不知道,結果在她的死纏爛打之下,不得不經歷了一段得到愛又立刻失去愛的痛苦——當然,我們也不能說他沒有從這段愛裏得到過快樂。”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葉宛心小聲說,“你們是想勸我,既然真心愛他,就該放過他。如果我不肯放手,也許以後會繼續糾纏他,對他不好。而我和他本來就沒緣分。”
穆雲枭和孟曉沁一拍桌子,喜出望外,“這不就對了嘛!”
“好姑娘。”孟曉沁拍拍她,趁機端上來一杯粉紅色的酒,“來,一口幹了。”
葉宛心擡起淚盈盈的大眼睛,哽咽着,“我喝。”
她端起酒杯,側轉着,凝視着裏面粉紅色的液體流光溢彩,和旁邊的綠幽靈長明燈的燈光相映成趣,燈紅酒綠。
“這是什麽酒?”她問。
“胭脂灰。”孟曉沁回答,“凡人間癡愛,都求天荒地老;可惜時光匆匆,紅顏枯骨,胭脂成灰。”
葉宛心慘然一笑,“和原來的孟婆湯有什麽不一樣嗎?”
“你會沉浸在前世幻景中,也會看到人世是如何滄海桑田的。希望酒力發揮完後,你會更安心地去投胎。”孟曉沁說。
“可以幫我最後一個忙嗎?”葉宛心問。
“你說吧。我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
“如果,我輪回後,簡斌死了到地府,能不能告訴他:我一直,愛着他。”
“好的。”孟曉沁嘆氣,“我不僅會告訴他,你一直愛着他,還會告訴他,你寧可觸犯天條,也死心塌地地在地府等了他這麽多年。”
“其實我還想問問他,他到底是不是漢奸。”穆雲枭插嘴說。
孟曉沁用手肘惡狠狠地捅了他一下。穆雲枭知趣地閉嘴了。
葉宛心端起酒杯,放到嘴邊,凄然微笑,“我已經沒有機會知道一切真相了。可無論如何,我沒法欺騙自己,因為任何原因不愛他。”含着淚,她仰脖打算一飲而盡。
這時,吧臺上放着的黃符紙窸窸窣窣飄動起來,紙上堆着的紙灰也跟着挪動。
這是地府來信了。
孟曉沁拿起信,掃了一眼,大吃一驚,立刻飛撲過去,搶過葉宛心正要喝的‘胭脂灰’。
“等等,先不能喝!”她大喊一聲。
“不能喝!”孟曉沁一把搶過葉宛心手裏的‘胭脂灰’。
葉宛心和穆雲枭吃驚地望着她,“發生什麽事情了?”
孟曉沁定下神,說,“不是不能喝,而是暫時,先不要喝了。”
“你什麽意思啊?”穆雲枭問,“非讓她喝的是你,不讓她喝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幹嘛?地府寫了什麽來?”他拿起黃符信看了看,臉色微變。
只有葉宛心不明所以,迷惑地望着他們,楚楚可憐,似乎身不由己地任由他們擺布了。
孟曉沁長嘆一聲,“天意!那就走一趟吧。”
帶着葉宛心,她讓穆雲枭開車,立刻送她們去。
她們去找一個人。
這個人叫簡斌。
地府來信,今日要收錄一個魂魄,此人今夜亥時過世,享壽九十四,他叫簡斌。
“真的,是簡斌?”葉宛心在車上聽他們解釋了緣由,反而不敢相信了,“會不會,只是同名同姓?”
“也有這個可能。”穆雲枭說,“你算算年紀是否符合?”
葉宛心掐手指,“算年紀倒是相符的。那時,他比我大幾歲,二十多三十不到。”
“不管怎樣,我們就是帶你去試試看。”孟曉沁說,“地府的信并沒有說這個人一定是你的愛人。只是說,他們今夜要收這個人的魂魄。”
穆雲枭一路飙車,像穿越時空的劍,刺破濃重的夜色,跨越渾渾噩噩的都市,到了郊區一個老幹部休養所。
他們下了車,張望四周濃密的樹影,安靜的小洋樓,有點奇怪。
“阿穆,如果簡斌當年真的幫汪精衛和那個梅先生做了漢奸,他怎麽能住得起這種高級療養所呢?”孟曉沁在穆雲枭耳邊悄悄說。
穆雲枭點點頭,很憂慮,“如果只是同名同姓,那她一定很失望的。”
可是來都來了,總要去看個究竟。
孟曉沁和穆雲枭帶着葉宛心走到療養所門口的時候,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迎上來。
一個青年,一身黑色中山裝,三七分頭,戴黑框眼鏡,皮膚白皙,手指細長,走向孟曉沁。
孟曉沁嬉笑着,“哎呀,小黑,你怎麽在這裏?”
小黑就是黑無常。
小黑扶一扶眼鏡,冷冷的目光像X光,犀利地掃射着他們三個,“我來收簡斌的魂魄。”
“這種小事,怎麽需要麻煩你呢。”孟曉沁還是嬉笑着,“随便找個鬼卒領個路就行了。”
小黑繼續X光掃射,“但最近幾百年來,地府缺了很多本該來報到的魂魄。不然你也不用顯身到人間來抓鬼了。我還是來把把關吧,免得你又要多寫一份失蹤鬼口報告。”
孟曉沁抓抓頭,說不出話來。
小黑轉身領路,昂首挺胸,器宇軒昂,仿佛他才是真正的地府領導。他們三個乖乖地跟在他後面進了療養所。
穆雲枭偷偷地說,“好厲害的黑無常,居然教訓起你來。看來他死的挺早的,年紀輕輕,就是血氣方剛。”
走在前面的小黑卻聽到了他的話,插嘴說,“你就是那個在修真觀混吃混喝的月老?”
穆雲枭清秀的臉微微扭曲了一下:什麽叫混吃混喝。
小黑繼續說,“我聽地藏王說,你也會系錯繩子,或者系了繩子,人家卻沒法在同一世裏圓滿的。所以你的檢查報告也不少吧。”
穆雲枭差點發作,被孟曉沁拉了一把,制止了。
“不管怎樣,小黑,還是謝謝你及時地告訴我簡斌的下落。“孟曉沁回到正題。
小黑不為所動,“天意。我只能告知要死的魂魄,不查生人。”
☆、胭脂灰(九)
他們走進了療養所,詢問了前臺當班的護士,得知簡斌的房間號碼,于是坐電梯上樓去。
電梯門一關,穆雲枭就偷笑,“你們說前臺那個小護士,她如果知道剛才問她話的是地府來的孟婆和黑無常,會不會吓個半死?”
“那她要是知道月老也在,大概會犯花癡吧。”小黑說。
穆雲枭哈哈笑起來,孟曉沁拉了拉他,使眼色讓他注意葉宛心的情緒。穆雲枭趕緊收斂了笑容。
葉宛心一聲不吭,她的心情顯然很複雜。
簡斌,到底是不是你?
他們找到了簡斌的房間。
門口站着兩個家屬,都是中年人了,在和護士交談。小黑命令穆雲枭把家屬拖住,讓他們能有時間去看簡斌。
“幹嘛我去拖住家屬啊。”穆雲枭問。
“因為你和這件事最沒瓜葛。”小黑說。
“我怎麽沒瓜葛了?你看簡斌和葉宛心兩情相悅——”
“你給他們系紅繩了嗎?”小黑打斷他,“人家是兩情相悅,你也沒給系繩子成全他們啊。”
穆雲枭答不上來。
穆雲枭無奈地走上前去,問,“請問這是簡斌叔叔的房間嗎?”
兩個中年人一愣,“你是——”
穆雲枭嚎啕大哭,“簡叔叔啊,我們多年未見了,我爹他好想你啊……”一邊裝哭,一邊握住兩個中年人的手激動地搖晃。
兩個中年人有點尴尬也有點納悶,“哦,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啊……”
趁着穆雲枭假扮多年未見的老朋友的後代,和簡斌的家人胡說八道的時候,小黑,孟曉沁帶着葉宛心溜進了簡斌的房間。
四方的一個房間裏,配備了簡潔的家私,正中間是一張病床,周圍環繞着各種急救設備。
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氣的,是一個垂危的老人。
他滿頭灰白的頭發,臉上布滿皺紋,肌肉松弛,耷拉下來。他閉着眼睛,艱難地呼吸着,全身消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蜷縮在厚厚的被子裏。
這個老人,就是葉宛心形容的:高大英挺,正義霸氣又柔情似水,最後卻還是殺了懷中心愛的女子——的簡斌?
連葉宛心都露出了陌生茫然的神情。
孟曉沁先打破了沉默。
“時間不多了。葉宛心,除了外表,你是不是有別的方法,能認出來他到底是不是簡斌?”
葉宛心困惑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都大半個世紀過去了,再英俊的帥哥也會變成一個糟老頭子。”小黑說,“所以癡情有什麽用?你連對方老了以後的模樣都接受不了了。”
“小黑你別這樣。”孟曉沁打圓場。
“總之我們已經破例讓你見到舊情人了,你愛認不認,但你必須信守諾言,乖乖地去輪回,不然這次不會再和你客氣了。”小黑說,依然刻板無情。
葉宛心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們已經網開一面了。我謝謝你們。”
她走上前去,蹲到病床邊,對着奄奄一息的老人,輕輕叫着,“簡斌?”
老人在沉重地呼吸。
“簡斌?”葉宛心又輕輕地叫,不斷地叫着。
老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一雙渾濁、視線模糊的眼睛打量着身邊的人。
孟曉沁點燃了一支還魂香,讓葉宛心的魂魄清晰地顯示出來:
天藍色窄袖斜襟小襖,黑色學生裙,兩條麻花辮子,過了大半個世紀,她一如當初,純美秀麗。
“簡斌,你還認得我嗎?”葉宛心哽咽着,“過了這麽久,這麽久,你,還認得我嗎?”
“誰……誰?”老人似乎聽到了,有了點反應。
“簡斌,我來看你最後一眼。我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