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你很久,你都沒有來。他們告訴我,我和你沒有緣分在一起。可是我還想看你最後一眼,無論你認識不認識我。”她俯下身,輕輕地吻到了氧氣面罩上。
鬼魂的吻,飄渺,無形,輕淡如煙。
這朝思暮想了大半個世紀的愛情,最後只能以一個無形無影的鬼吻結束了。
結束的意思并不一定是圓滿,而是死心了。
渾濁的老眼,注視着氧氣罩上方,附身下來的女子,輕輕一吻。
“我走了,簡斌。再見。”葉宛心黯然地轉過了身。
“你們,帶我走吧。”她說。
三人有些沮喪地朝房外走去。
“葉宛心?宛心?”背後忽然傳來微弱的呼喚。
他們立刻回頭,看到病床上的老人掙紮着,扯開了氧氣面罩,并試圖坐起來。
“簡斌?你認出我了?”葉宛心喜極而泣,飛撲過去,扶住了衰弱的他。
“簡斌,真的是你?”
“宛心!”本來神智都開始昏迷的老人,露出了微笑。
“這麽久了?你真的還記得我?”葉宛心哭得不能自抑。
簡斌呼吸微弱,說話非常吃力,“怎麽,能,忘記呢?是我,親手,殺了你。”
孟曉沁不忍心看下去,背過了身,假裝浏覽房間書桌上的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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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到了一本相冊。從相冊裏,孟曉沁可以看到簡斌這輩子的家庭生活。他有妻子,有兒子和女兒,後來還有了孫子;他的孫子去了國外讀書,戴着博士帽和簡斌合影。
而簡斌的人生掠影,也從英氣勃發的戎裝青年,到沉穩睿智的中年父親,一直到老态龍鐘的晚年長輩。
從世人的角度來看,簡斌的人生很圓滿很成功,事業家庭兒孫沒有缺陷。
他唯一的缺陷,在他心裏。只要他不承認,假裝忘記,一切也就了無痕跡。
“對不起啊。”他依然心懷愧疚。
“不怪你。”葉宛心哭着捂住了他的嘴,“我什麽都不怨,什麽都不恨。真的,人生百年,無論長短,只要我在乎的人好,我就別無所求了。”
“宛心,宛心……”簡斌說不下去了,只是喃喃地重複着她的名字。
這個名字在他心頭反複碾壓着,時間的車輪早就把這個名字重重地壓進了記憶中。
眼淚從他渾濁的眼睛裏流淌下來,流進深深的皺紋裏,合着名字,一直滲透到還魂香的氤氲煙霧中。
孟曉沁擦了擦眼角,走出了房間。
過了會兒,小黑也走了出來。
“簡斌死了。”他說,“死在葉宛心的懷裏。”
三日後。
午後晴好,慵懶而舒适的時分。
孟曉沁在酒吧後面的庭院裏曬着太陽,一邊喝着穆雲枭煮的咖啡,一邊讀着一份新出的報紙。
“訃告:中共黨員、離休幹部簡斌同志去世,享年94歲……”
“咦,他真不是漢奸?”穆雲枭一邊打掃庭院,一邊驚詫地問。
孟曉沁浏覽着具體內容,說,“他不是。”
根據報紙上的介紹,簡斌曾經是國民黨高級軍官,是汪精衛親信梅思平的副官和親信。1938年冬,他曾保護梅思平等潛入上海,與日本代表進行的秘密會談。該會談後來達成了所謂《日華協議記錄及諒解事項》草案。此後不久,簡斌發現梅思平和汪精衛其實賣國求榮,并沒有真正為國人争取權利,因此棄暗投明,和中共取得了聯系,傳遞出了許多重要情報。
1940年汪精衛在南京成立親日僞政權後,簡斌參與了刺殺汪精衛的計劃,但沒有成功。簡斌身受重傷,後來被轉移到了延安……
“所以他應該就是早期跟錯了人。”孟曉沁說,“葉宛心并沒有看錯他。”
“他棄暗投明前,不就是槍殺了葉宛心嗎?”穆雲枭說,“雖說他當時是被梅先生給欺騙了,但只有葉宛心的鮮血,才真的讓他醒悟了。”
“每個成功的男人的生命中,一定有一個刻骨銘心的女人。”孟曉沁喝着咖啡。
“那報紙上有葉宛心的介紹嗎?”穆雲枭問。
“沒有。”孟曉沁合上了報紙,喝掉了最後一口咖啡。
“戰亂的年代,誰會記錄一個被秘密處死的普通女孩子。但她一直活在簡斌心裏。”
☆、桃花雪(一)
小黑來了。
“哦,小黑,你處理好了簡斌和葉宛心的事了?”孟曉沁問。
小黑點了點頭,“多延緩了一炷香的時間,葉宛心帶着簡斌,走過了三生石,到了奈何橋。她終于死心塌地投胎去了。”
“辦得很利索。”孟曉沁稱贊他,“不過你怎麽又上來了。還有什麽事?”
小黑斟酌了一下,說,“最近地府裏事情不多,小白一個人能應付過來。所以,我就到你這裏來看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穆雲枭扔掉了掃把,對孟曉沁大叫,“這小子居然來監視你?”
“失蹤的鬼魂很多。我想孟姐姐一個人忙不過來,多一個幫手可以處理得更快點。”小黑說。
“既然這樣,好吧。你就先留我這裏幫忙。”孟曉沁倒是毫不介意,丢過去一本賬本,“你先幫我把這段時間以來,酒吧經營的賬目算一算。”
小黑接過來翻了一會兒,擡頭說,“你居然沒有盈利過一毛錢!”
“盈什麽利啊。”孟曉沁辯解,“這個酒吧又不是真的賺活人的錢,掩飾而已。”
“那你也不能不算賬啊。”小黑說,拿過計算器噼裏啪啦地算起來。算好了張口說,“是這樣的,酒吧目前虧損——”
“哎你不用告訴我。”孟曉沁立刻打斷他,“我數學不好,一聽缺錢了我就頭疼。既然你這麽能幹,你幫我維持經營吧。OK。”說完她逃命一樣逃回二樓房間去了。
只剩下穆雲枭對着小黑嘻嘻地笑。
“小黑,你大名叫什麽啊?”
“上官蒼穹。”
“哦,你什麽時候開始做黑無常的?”
“民國34年我死了以後。”
“民國34年?那不就是1945年?抗戰都勝利了,你怎麽死了?看來命不好啊。”穆雲枭搖頭嘆息,拍拍小黑的肩膀,“典型的炮灰命。”
午後變天,大雨說來就來。
轟隆隆一聲,悶雷炸響的時候,在CEO的辦公室裏,劉茵蘭把一份計劃書丢到研發部主任的臉上,對他咆哮着,“你是不是自以為老員工了,所以就可以随便瞎混日子了?”
研發部主任的确是個老員工了,确切地說,他是和劉茵蘭同屆進來的老人。只不過十年過去了,他只是從一個基層助理熬到了部門主任,而劉茵蘭卻爬到了升職階梯的頂端,董事長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CEO。
職場的禮貌都是由階層來決定的。
面對自己的老同學,同年齡的同事,研發部主任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只能強壓着自己的委屈,默默地把地上的計劃書撿起來,揣着自己的心血走出了劉茵蘭的辦公室。
劉茵蘭罵完下屬,端起桌上的貓屎咖啡一飲而盡,随後走到大落地窗前,俯瞰下方景致,讓自己放松一下。
臨近黃浦江的商業大樓,四周都是租界時期的各國風格的建築,江對面是湯臣一品的摩天大樓。劉茵蘭這間三十平方米的辦公室,足夠普通工薪階級買一套舒适的三室一廳了。
而劉茵蘭今年不過三十出頭。豐裕的薪水,優越的職場背景,讓她無論是外表和氣質,都顯得鶴立雞群。
不過,她的下屬背地裏給她起了個綽號,“□□”。
“為什麽要給Miss Liu起這樣的綽號呢?”有一位新進來的前臺問過其他同事。
“這個嘛,也沒什麽貶義。”別人回答說,“只不過覺得美女CEO有那種生殺決斷的狠勁兒。這種氣魄絕對能吓破日本鬼子的膽兒,別說其他的男人女人和動物了。”
一場雨,淅淅瀝瀝下個沒完。到了傍晚時分,居然是暴雨警報了。雨水如注,鞭子似的抽打着麻木的城市。下班高峰期的時候,暴雨已經造成了嚴重的交通堵塞。
茵蘭的家在浦西的郊區,郊區一套價值五百萬的小別墅。
她下班時整個公司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茵蘭懶懶地去車庫取車,工作了一天,就算光罵人也累啊。
她發動了寶馬車,朝過江隧道駛去。
雖然浦西和浦東相距很遠,但走過江隧道其實很方便,如果不堵車,半個多小時就可以了。
但是今天不僅堵車,而且遇到了難得的暴雨。茵蘭坐的這輛車運氣尤其不好,成了“蟻動”隊伍裏的一只甲殼蟲,一直跟在一輛公交車後面,一個小時了才開到隧道口,然後就是一步一步慢慢地挪,慢慢地蹭。
她坐在寶馬車裏感覺還好,但前面的公交車上,乘客明顯都很遭罪。車上怨聲載道,但大家都被擠得動彈不了,誰也沒辦法,只好繼續忍受着。
車終于進入了隧道,但是壞了,居然卡在隧道中央不動了。
黑乎乎的狹長空間裏,一種恐慌感開始蔓延。
不僅是視野狹小,而且水流聲開始湍急起來。
暴雨沖刷進了過江隧道,由于排水不暢,隧道中央下陷的地方,雨水大量積存,水位急劇上升。前面的公交車,車窗裏開始滲水進來了。
車內的乘客慌了,司機讓大家把車窗先都搖下來。但外面暴雨不止,裏面的積水就攀升得越來越快。
恐慌感終于爆發了。
“快跑啊,再這麽下去,我們都會被淹死的!”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于是車內一片混亂。一些乘客強迫司機打開車門,紛紛跳下車逃命去。
茵蘭的寶馬車也被困在水勢越來越高的積水裏。前面公交車的恐慌擴散到了她周邊,她也害怕起來,趕緊打開車門,寧可不要寶馬,也要安全地離開。
可是一腳踩下去,積水就淹到了她胸口,她害怕得幾乎失聲尖叫。誰也沒料到車外的積水已經這麽深了。個子高大的男人們都被淹到了腰部,何況是身材嬌小的茵蘭。
在黑漆漆的隧道裏,大家都很慌張。公交車和寶馬車都不前不後地卡在中間。無論是朝前看還是朝後張望,隧道的盡頭都很遙遠。但從盡頭照射過來的一點昏暗光線,卻是求生的希望。
茵蘭跟着其他人朝前面走,一腳深一腳淺。走不多久,有的女乘客就哭了起來:他們發現,雨水還在朝隧道裏灌。
有的乘客幹脆游了起來,不會游泳的,以及個子矮小的不知所措。而人越來越多,不止一輛公交車上的人下來了,趟着水走。
有的哭喊,有的橫沖直撞,秩序一亂,險象環生。
“走快點!”突然背後有個人狠狠推了茵蘭一把,把她推開,自己搶了路朝前走。
她一頭栽倒在積水裏,喝了一大口油膩肮髒的臭水。
“救命!”她含糊地喊着,掙紮着想要爬起來。
許多人都在喊救命。
彼此都是陌生人,沒有人注意到她摔倒在積水裏了,有人走過來時又踩到了她。
一群群的腳匆忙地從她身邊擠過,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讓她起來。
茵蘭喝了大口大口的髒水。
“救救我!”她突然哭了。
茵蘭從記事起,就很少哭。她從小就是個堅強而冷豔的女孩子。否則怎麽可能在競争激烈的職場裏,把一群男人都踩在腳下。
可是沒有人是刀槍不入的。是人就會死,就會怕死。死亡的意識一瞬間充斥了她的腦海,恐懼感和孤獨感像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氣球,塞在她心口。
她會死在這裏嗎?
死在這個陰暗、肮髒、黑暗的隧道裏。
如果她死了,沒有人知道她努力地工作着,只是希望在這個大城市裏成為強者,而不是強硬的女CEO;也沒有人知道她除了會拼命工作,對生活和愛情也充滿了憧憬。如果她死了,明天的報紙最多寫一句“暴雨積水堵塞過江隧道,一美女CEO遭多人踐踏喪命”等等。
可普通人,期待的并不是這樣的出名,只是想要普通的溫暖和關懷而已。茵蘭也如此。
“蘭兒!”一聲輕輕的呼喚,喚醒了她的神智。
茵蘭被堵在積水裏站不起來,都不知道喝了多少髒水了。她的意識開始有些飄忽。
“蘭兒。”又一聲呼喚,似乎就在她身邊。
“唔?”茵蘭茫然無措。
“跟我走。”這個聲音又說。
緊接着,一只手伸過來,穿過肮髒油膩的積水,抓住了她的胳膊。
這只胳膊強而有力,或許借助了他的力量,茵蘭不知怎麽的,一下子就從積水裏站了起來。
“跟我走。”這個聲音還是這麽說。通過手臂傳達過來的力量很堅實,茵蘭在他的幫助下,居然在積水裏行走通暢。雖然還是免不了和人碰撞到。但每一次,這只胳膊都能穩穩地扶住她,使她不至于再摔倒。
隧道的盡頭近在眼前。
“謝謝你,謝謝你,你真是好人。”茵蘭終于舒心了,這才想起來,要感謝這個好心人。
之前在隧道裏太昏暗,她根本看不到身邊有人。只知道這個人一直扶着她。走到隧道盡頭了,人造太陽的白熾強光照射過來,把周圍的環境照耀得比較清楚。茵蘭左右張望,想看清楚這個好心人。
不知道是周圍太混亂,還是依舊被人擠得慌,她就是找不到這個人。
“你是誰,你在哪裏?”茵蘭反手拉住這只胳膊不放。
恍惚間,一雙溫良的眼睛在白熾燈光裏顯露出來;
還有一個淡淡的微笑。
這雙眼睛和這個微笑組成的一張臉,有些飄渺、透明,慘白。在白熾燈光的扭曲下,顯得很不真實。
“你是誰?”茵蘭焦急地問。隧道盡頭的警察和救護人員趕過來,正要把她拉出去。
飄渺透明的臉依舊淺淺微笑着,“我是福生,蘭兒。”
在茵蘭被救護人員拉出隧道的一剎那,這張臉消失了。
茵蘭渾身濕透肮髒,筋疲力盡,一頭暈倒了。
三天以後,本城的新聞晚報上,刊登了一則不算頭版頭條的邊角料新聞:
三日前暴雨積水堵塞過江隧道,一美女CEO溺水獲救後神經錯亂,自稱認識黃金榮杜月笙。
☆、桃花雪(二)
“怎麽神仙也會生病啊?嗚嗚嗚……”穆雲枭捂着肚子,皺着眉頭,在醫院走廊上磨磨蹭蹭地走,旁邊跟着一臉嫌棄的小黑。
“誰讓你亂吃東西的。”小黑白了他一眼,“你根本用不着吃東西的好不好?非要和沁姐搶雜七雜八的零食吃。”
“那她為什麽沒生病?”穆雲枭問。
“因為她天生就是個吃貨啊。一張大嘴吃四方,她在地府時就這樣,什麽吃的都要嘗嘗,就差手撕惡鬼拌涼菜了。”
“咳,可憐我玉樹臨風弱不禁風。”穆雲枭把手裏的小量杯遞給小黑,“幫我拿一下,我的腰帶松了。”
小黑立刻捂着鼻子退後兩步,“你放地上好了—這可是充滿未知病菌的大便啊。”
“切!真是沒同情心。”穆雲枭很委屈地把小量杯放地上,系緊腰帶,“剛才那個美女醫生多漂亮,還讓我脫了褲子,幫我看有沒有長痔瘡呢?”
小黑站在一邊,百無聊賴地等他,迎面匆匆走來一個女病人,趿着拖鞋,披頭散發,卻走得飛快,一邊走一邊嚷嚷,“來不及了,黃金榮和杜月笙還等着我打麻将呢。三缺一,叫上福生一起去。”
後面兩個護工跑過來把她拉住,“劉茵蘭,你又犯糊塗了,什麽黃金榮杜月笙的,你怎麽不認識張國榮梅豔芳啊。”
一邊把她拖回去,一邊埋怨,“這個病人怎麽老是犯糊塗,一會兒知道自己是誰,一會兒開始說胡話,神叨叨的。”
兩個護士一路走,一路嘀咕,“聽說還是個CEO呢,現在根本是個神經病。不過這年頭,女人太好強了,都有點兒心理扭曲。精神科的醫生都說了,最好還是去精神專科醫院做全方位的檢查,但家屬不同意,非要讓醫生再觀察觀察,說是怕診斷出精神病了,會丢掉百萬年薪的工作。咳……”
她們相互間說着話,漸漸覺得後背有一陣一陣的冷氣吹來,涼飕飕的。不約而同回頭一看,發現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青年男子悄無聲息地跟着她們。
兩個護士吓了一跳,正要開口,青年男子卻搶先發問了,
“這個女病人,她怎麽了?精神錯亂嗎?”
“搞不清楚,反正經常說自己認識黃金榮杜月笙什麽的。”護士回答,正疑惑這個男子是誰,他卻撇了她們,走到那個劉茵蘭的病房四周觀察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走了。他一走,那股涼氣也就消失了。兩個護士忙不過來,這件事也就立刻抛開不想了。
小黑帶着看完病的穆雲枭回到了酒吧。穆雲枭立刻倒了杯水,把醫生給他配的藥吃了下去。五分鐘不到,他又開始頻繁地跑廁所了,最後幹脆待廁所不出來,在裏面咬牙切齒地罵醫生。
“他怎麽了?”孟曉沁問。
小黑翻白眼,“那位神仙是吃太多食物才拉肚子的,吃藥對他來說還不是一樣。什麽都不吃就沒事了呀。笨死了。”
毫無同情心的小黑完全不理會廁所裏穆雲枭的咒罵,反而和孟曉沁提起了醫院裏的劉茵蘭。
“幹嘛?美女CEO神經錯亂了?和我們有什麽關系?”孟曉沁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甚至對穆雲枭在廁所裏的咒罵都置若罔聞。
“你不覺得很蹊跷麽?”小黑循循善誘。
“蹊跷什麽?”孟曉沁反問,“有多少人都吹牛說自己認識王思聰,或者和他上過床。”
“但她說她認識的是黃金榮和杜月笙哎—還有一個福生,不知道是什麽人。”小黑說。
“黃金榮和杜月笙?”孟曉沁想了想,“不就是舊上海灘的流氓大亨麽?她多大年紀了—哦,難道鬼上身?”
話題總算引導到專業相關了。但小黑搖搖頭否定了,
“我在她周圍查探過了,沒有鬼氣。”
“那麽也許她雙重人格分裂了。”孟曉沁繼續把問題往其他方面扯。
小黑微笑了,“就算是雙重人格,一個人格是現代的,另外一個是舊上海灘的,是不是太奇怪了點。”
“你想說什麽?”
“我懷疑,她上輩子的孟婆湯沒喝夠量。”小黑揣測。
果然話一出口,孟曉沁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跳了起來,
“無憑無據的,可不能都算到我頭上。量沒喝夠—這孟婆湯的分量,是規定的一大海碗,就算是姚明那種大個子,也是一大海碗,我怎麽知道夠不夠量放倒他?”
小黑不驕不躁,繼續勸說,“但是的确是因人而異的嘛。比如廁所裏那個,多吃顆藥也拉肚子。再說,她可不是明濟,她又不是自己主動不喝的,現在一會兒活在現代,一會兒活在過去,太可憐了吧。”
孟曉沁洩了氣,“那只好查喽—真有問題,我再炮制一份加強版的灌倒她。”
夜幕降臨,馬路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頭頂上有高架和輕軌列車呼嘯而過。四周的大部分商店都還開着,各種閃耀的燈光裝飾。一切似乎和過去沒什麽兩樣,只不過更閃亮、更豪華、更輝煌。
茵蘭披散着頭發,穿着病號服,還是迷路了。
“大世界往哪裏走?”她一路問着人,卻走了大半夜。她是從浦東的醫院,一路走到了浦西的大世界去了。
到了浦西的大世界,這裏卻一片黯淡,大門緊閉,只有一個保安閑散地在四處巡邏。
茵蘭走上前去,昂起頭,讓保安去通報,“告訴黃金榮,阿蘭來白相了!”
保安盯着她身上的病號服,“黃金榮?你不是來拍戲的吧?我們沒有接到任何通知啊,我們這裏早就閉門重修了。再說,現在拍戲都去車墩影視城了。”
茵蘭拉下臉,“小赤佬,你新來的吧。黃金榮自己約我來打麻将的呀。”說着就要往裏面闖。
後面卻有人伸手拉住了她。
茵蘭回頭一看,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青年男子站在她後面,拉住了她。
“你是誰?”茵蘭問。
小黑微笑,“是黃金榮叫我來接你的。”
“哦,你也是新來的小跟班吧。”茵蘭大咧咧地說。
“是啊。”小黑哄着她,一面拉她走,“黃金榮今天不在大世界,他在一個新開的酒吧裏等你呢。”
茵蘭剛進酒吧的門,就被孟曉沁反手一掌劈在後脖頸上,兩眼一翻,暈倒在了沙發上。
孟曉沁二話不說,緊接着撲過去,騎到暈倒的茵蘭身上,掰開她的嘴,就把一杯事先炮制好的“加強版”給她灌了進去。
一炷香的時間剛過,茵蘭就蘇醒了,劇烈咳嗽了一會兒,把氣管裏的湯水咳幹淨了,才緩過氣來。
“我怎麽在這裏?你們是誰?”她擡頭望見三個陌生人,茫然得很。
“你是誰啊,你自己想的起來嗎?”孟曉沁叉腰站在她面前。
“我,我是誰?”茵蘭迷惑地想了會兒,拍拍腦袋,有些費力,但好歹能思路清晰地回答,“我是劉茵蘭啊。現在幾點了,我今天怎麽沒在公司加班啊?”
孟曉沁又問了幾個關于她自己身份的問題,劉茵蘭絲毫不差地說清楚了。孟曉沁松了口氣,“看來加強版果然把餘留記憶清除幹淨了。阿彌陀佛。”
“可是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啊?我難道不該在公司加班嗎?”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病號服,“我這是從醫院出來?為什麽?”
“這個,你可能之前生病住院了。”小黑腦筋轉得快,“然後大概想從醫院出來散散步,但是走到我們這個酒吧的時候,你暈倒了。所以我們就把你擡進來了,給你喝了杯熱水,然後你就醒了。就這樣子。”
“哦,那謝謝你們了。”恢複了現代記憶的劉茵蘭整個人的氣場都立刻回來了。在沙發上歇了會兒,就起身說要回醫院去,還要給公司打個電話,問問工作情況有沒有因病耽擱。總之一副女強人的姿态顯露無疑。
于是,孟曉沁和小黑十分放心地把她送走了。
劉茵蘭千辛萬苦才回到了浦東的醫院。
醫生、護士和家人都在到處找她。因為她走丢的時候,身上什麽東西都沒帶,身份證、手機、錢包全部都遺落在醫院裏。家人差點就要報警了。
正在忙作一團,卻看到她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不僅如此,連神智都恢複了清醒,大家不禁喜出望外。精神科的醫生給她再次做了鑒定,發現她口齒清晰,思路有條理,沒有再神叨叨地提黃金榮和杜月笙。于是以為她只是短暫的創傷後遺症,現在已經恢複了。
恢複理智後的劉茵蘭果然不改一貫的工作狂風格。雖然已經是深夜了,她卻毫無睡意,而是打電話給了助理,詢問工作情況。
助理接到她的電話,聽她說話如此清楚,也暗暗吃驚,不敢怠慢,把自從她生病後的工作進展一一交托。
劉茵蘭聽着有些焦慮,“原來因為我生病,造成了這麽多的耽擱。”但她一向老成穩重,有信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工作上的事都追上去。
于是這個不眠之夜,就在各種工作讨論中度過了。
一直到次日淩晨四點鐘,茵蘭才感覺到了困意,挂了電話關了電腦,打算小睡一會兒補充精神。
躺下沒一會兒,清空工作後的大腦,漸漸回想起了一些別的事。
她的記憶混亂過一陣子,對中間那段混亂完全沒有印象了。清醒後的她,唯一記得的,是自己在積水的過江隧道裏差點溺水,然後獲救,最終走出隧道的情形。之後她病倒後的事情,她就完全不記得了。
此時,在黎明前最寂靜的時分,她的思路由于長時間的工作商談仍然無比敏捷,回想起隧道遇險的情況,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
她記得自己被人推攘着,跌倒在了積水裏。喝了幾口髒水後,差點淹死在黑暗的隧道裏。
幸好,有個人及時伸出援手,救了她。
這個人一直拉着她,把她帶到了隧道出口,之後她就暈倒了,再也沒有見過這個人。
回想起這些,茵蘭心生感激,也覺得有點愧疚。她一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何況以她現在的財力和能力,也完全能用最豐厚的方式報答人家。但就這麽不聞不問的,把救命恩人抛在腦後,不是她的作風。
于是她趁着還沒遺忘掉這些細節,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助理,要求他幫她尋找在隧道裏的救命恩人。
助理問她具體的特征,茵蘭卻說不上來,最後說,“但我記得他說他叫‘福生’。”
放下電話,茵蘭隐約還記得,這個叫“福生”的人還叫她“蘭兒”。
很熟嗎?茵蘭覺得略微有點可笑。
☆、桃花雪(三)
三天後,劉茵蘭又一次被送進了醫院。
而她的助理輾轉找到了孟婆酒吧裏的孟曉沁和小黑。
“你們好。我是劉茵蘭小姐的助理。”助理帶着眼鏡,斯文又精明的樣子。他遞上自己的名片,做商務的人說話簡明扼要,節省彼此的時間,“我聽劉小姐說,她上次是在你們這裏蘇醒後,神智十分清醒的。”孟曉沁和小黑對望一眼,都擺出一副無辜懵懂的樣子,“哦,好像是有這麽個劉小姐來過—不過我們只是給她喝了杯熱水她就蘇醒了,很正常的一個人啊。她又怎麽了嗎?”
“事情是這樣的。”助理扶了扶钛金眼鏡,“劉小姐,現在的神智,好像又有點不對勁了,但是有時候又正常--其實之前她就有過很混亂的狀态,可她都想不起來了。她堅持認為,不管之前發生過什麽,從在你們酒吧醒來後,她就是清醒的。所以要我來找你們替她證明。”
“我們證明她很清醒很正常啊。“孟曉沁要打發走助理,不想再提及自己用“加強版”彌補過失。
但是從廁所出來的穆雲枭制止了她,“還有人和我一樣,吃藥越吃越不對勁嗎?說來聽聽。”
孟曉沁真想把他按到廁所馬桶裏去。但穆雲枭執意要翻她的舊賬,當着外人的面,她又不好發作,只好耐着性子,先聽聽怎麽回事。
助理有點尴尬,“其實是這樣的:劉總裁這次清醒後,雖然不再提黃金榮杜月笙的,但她總說自己見到了根本沒有的人。”
當天下午,劉茵蘭最後執意親自來了孟婆酒吧。
“他們說我見鬼了。”茵蘭披着毛毯,神情憔悴,擡起頭,望着孟曉沁,慌張又痛苦。
“我怎麽會見鬼了呢?我明明聽到那個人的聲音,看到了他的臉。就算這些都是我幻聽幻覺,可他真的幫我走出了隧道。沒有他,我肯定死在裏面了。”
孟曉沁靜靜地聽茵蘭語無倫次地講述着隧道裏發生的一切,心裏開始感覺蹊跷,但不動聲色地說,“你就當做了一場夢好了。”
“不是的,不是夢!”茵蘭很激動,“我怎麽可能在那種環境下做夢呢。我快淹死了。”
“有時候,當一個人瀕臨死亡邊緣的時候,會激發潛能。”孟曉沁胡扯着轉移注意力,“比如一個老太太也能舉起一頭牛之類的。”
“不是這樣的。為什麽你們都不相信我。那天我在你們酒吧醒來時,你們都能證明,我的思路很清晰很正常。”茵蘭很失望也很傷心,“我真的清清楚楚記得,我聽到他叫我蘭兒,他說他叫福生,他拉着我朝隧道外面走。真的。”
小黑這時插嘴說,“既然你感覺這麽真實,也許就是某一個人路過幫了你。”
“可是我找不到這個人啊。”茵蘭說。
這才是導致茵蘭無法解釋的關鍵所在。
她始終堅持,她得到了一個叫福生的男人的幫助,才走出了隧道;可當助理去跟警察和救護人員打聽這個人時,卻發現根本沒有叫福生的人。
警察查看了所有從隧道裏救護出來的乘客的名單,根本沒有人叫福生。茵蘭還描述了福生的長相,也對不上號。
由于她太執着于尋找這個不存在的救命恩人,以至于周圍的人都不耐煩了,紛紛認為她的精神又不正常了。也有人開玩笑地說,她大概撞到什麽不是人的東西了。
不是人的東西是什麽?茵蘭問別人。人家卻笑而不答。但有個別年長迷信的,告訴她有些神鬼之力是人類不能理解和解決的。
“就算真是個鬼。我也要找到他,感謝他。”茵蘭很激動地說,“其實我還有點奇怪,他為什麽要幫我。而且他為什麽叫我蘭兒?”
“這個問題嘛……”孟曉沁面有難色,“你真的确定是個鬼?”她同時看了小黑一眼。
小黑心領神會,一聲不吭地提着綠幽靈燈,開門出去了。
他一路搭車到了過江隧道附近。
戌時已過,下班的高峰期過去了。這幾天因為還在修整排水管道,大部分的車都繞開隧道走了。附近沒什麽車,上官蒼穹獨自走進了隧道裏,慢慢地摸索過去。
隧道蜿蜒曲折,幽深昏暗。四周很安靜,但他似乎聽到了一些細碎的聲音。這聲音在常人聽來,似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