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落葉飄落,老鼠跑過,或者昆蟲啾啾而已,但他可以聽出來,哪些是人世間正常的的聲音,而哪些卻是鬼魅魍魉。
“誰在這裏?”上官蒼穹沉聲問。
沒有回答,細碎的聲音少了些,但似乎有幾雙眼睛在黑暗中默默地盯着他。
上官蒼穹從包裏掏出綠幽靈長明燈,擰亮了。一片淡綠的光環掃射四周,幾個隐約的影子在燈光裏扭曲跳躍。
“三天前,誰在這裏救了一個溺水的女孩?”他問。
還是沒有回答。
“不管是誰,你們最好記住了,你們是鬼。是鬼,就不能幹涉人間的事。誰會死,誰會活,都不是你們可以過問的。否則一律打得魂飛魄散!”他嚴厲地警告四周。
突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嗤笑。
上官蒼穹聽見了,也報以嗤笑。
“你們以為我沒有這個能力?”他冷冷地問。
随後,他擰滅了綠幽靈長明燈,從左邊袖子裏掏出了一根不過尺長的細小的棍子。這根棍子整體發出銀色的光芒,棍身上雕刻滿了般若心經。
沒有綠幽靈的燈光,棍子的銀色光芒很微弱。但是當上官蒼穹單手合十,默念了一遍咒語後,銀色小棍的光芒突然暴漲數百倍,“唰”地照亮了整條隧道。
而棍身上的心經文字,就像蛟龍游弋出去,貫穿了光芒所及的最大邊緣。像一群群巨大的蚯蚓,在半空中飛舞,銀亮得可怕。這些活動的經文随随便便就纏住了四周游蕩的鬼魂,不僅令他們動彈不得,而且勒得他們很痛苦。
嗷嗷的鬼哭和嚎叫在周遭響起。
“他是個過路鬼!過路鬼!已經走了,已經走了!”其中一只嚎哭。
上官蒼穹冷冷一笑,收起了銀色小棍,提着綠幽靈長明燈朝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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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吧,茵蘭已經被孟曉沁勸走了。孟曉沁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把茵蘭說得暈暈乎乎地,茫然地離開了。孟曉沁和穆雲枭這對老怪物正沒事兒一樣準備開飯了。
“找到線索了?”孟曉沁問他,招呼他一起坐下來吃飯。
上官蒼穹點點頭,又搖搖頭,“隧道那裏确實有個鬼幫過劉茵蘭,但沒找到是哪個。據說是個過路鬼,已經走了。隧道裏還有其他一些鬼怪,不過我警告過他們,別再管人間的事。該死的總得死。”
他這番話說得很是冷酷,令孟曉沁和穆雲枭都詫異了。
“小黑啊,你為什麽這麽警告他們?”孟曉沁放下了筷子,問。
上官蒼穹一臉嚴肅,“因為茵蘭也許本該死在隧道裏,那個男鬼福生,怎麽能幹涉呢?”
“你說的,也有點道理。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穆雲枭說,望着孟曉沁,希望她來解釋。
孟曉沁想了想,“鬼魂不能幹涉人間是非,尤其是生死大事。這條原則是對的,但是我們沒有人能事前知道茵蘭死還是不死,怎麽死又怎麽活。一切都是天意,我們不過是遵循天意而為。茵蘭如果死了,我們就去收魂魄,她沒死,就讓她活着呗。”
“可如今讓她活下來的,是個鬼。”上官蒼穹堅持自己的觀點,“這個鬼如果沒有游蕩在外,也許就沒有機會救茵蘭了。”
“你還是指我管理不善了?”孟曉沁問。
上官蒼穹沒有直接回答,“過去的都過去了,但現在是該好好整頓地府不夠作為的時候了。”說完,他借口累了,到二樓房間休息去了。
穆雲枭聽着他的腳步聲離開了,搖搖頭,“這小子太狠了。居然當面和你叫板。他一直都這麽死心眼?”
孟曉沁說,“他——的确是個很有原則性的鬼差。但是性子實在過于剛烈了。”
“嗯。”穆雲枭點點頭,“不給他立貞潔牌坊可惜了。”
孟曉沁踢了他一腳。
茵蘭沒有再去孟婆酒吧,因為沒有人相信她的胡言亂語。
她悵然若失。
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被人救了一命,挺好;想找到救命恩人,也挺好。可是救命恩人怎麽都找不到,尤其是有人告訴她可能是個鬼魂,這種情況下她還這麽執着地要尋找對方,是不是有點不對勁了。
所有人都勸她,這可能是創傷後遺症,她反應過激了,讓她看開點,散散心。
茵蘭被人勸的久了,也覺得是自己受了精神刺激。于是趁着放長假,報了一個短期旅行,到附近一個小鄉鎮去看看風景。
☆、桃花雪(四)
孟婆酒吧這幾日相安無事。
穆雲枭照樣來閑聊閑坐順便蹭飯——上官蒼穹問過他,第一穆雲枭是神職未必需要吃飯;第二修真觀裏老胡子也吃飯,他怎麽不在那兒蹭。
穆雲枭笑眯眯地回答,“第一來酒吧吃飯可以看美女老板——雖然她是個鬼差;第二還可以順便調侃黑無常,也不會挨打——因為他也是個鬼差。”
上官蒼穹板着臉,“神鬼互不幹擾,你要是太過分我也不會客氣的。”
“這個你放心。我絕對是異性戀為主的雙性戀。”穆雲枭說。
上官蒼穹漲紅了臉。
孟曉沁拍了他一下,“他逗你玩呢,你信這個老渣男胡說八道。”
“說起來,你這麽正義剛烈,為什麽那天沒有把隧道裏的鬼魂都收了來?”穆雲枭問他。
“我只是想去看看情況,是不是真的是鬼魂出手救了那個女白領。再說,收還是不收,還是要孟姐說了算。畢竟她是直接聽命于地藏王菩薩的。”上官回答。
穆雲枭拍了下手,“原來這孩子除了古板,等級觀念也挺強的。那就不容易出錯了。”
“你小看他了。”孟曉沁說,“他雖然耿直,心腸不硬。他要是使出碎魂棍,隧道裏的那些鬼怪都會被打魂飛魄散的。”
“碎魂棍?這又是什麽法寶,讓我見識見識。”穆雲枭好奇地問。
上官就從左邊袖子裏抽出了那條尺把長的銀色小棍,趁機反諷道,“來,就讓你這個只會抽紅繩子玩的神仙開開眼界。”
“好精致的法器。”穆雲枭端詳着碎魂棍上浮雕般的般若心經,“和阿沁的九字真言念珠相比,哪個更厲害?”
“碎魂棍只能打散魂魄;但九字真言念珠還可以收服妖魔。”上官蒼穹說。
“哦,果然法力更高,也需要更冷靜客觀的人才能使用得當。”穆雲枭意味深長地說。
“小黑不是你想的那樣。”孟曉沁說,“就算那個叫福生的鬼破例幹預了活人生死,他也是積善行德了。沒有調查清楚之前,小黑不會随便打散鬼魂的。”
“那這件事還有沒有可能真相大白了?”穆雲枭問,“幹脆把隧道裏的鬼魂先都抓了來問問。”
孟曉沁搖搖頭,“我來人間之前,地藏王菩薩親口授谕:以化解戾氣,度化游魂為宗旨,一切有待天定,不可任意操作。所以有機緣才能化解,沒有機緣不可莽撞。”
“那天我想過把隧道裏的鬼都抓了來。可這樣做只會加重游魂的戾氣,不見得能解決問題。”上官蒼穹說。
“你們說的問題到底是——”
“女總裁劉茵蘭被男鬼福生救了一命,這件事最關鍵的地方不在于她該不該活着,而是福生為什麽要出手救她。”孟曉沁說。
“明白了。”穆雲枭說,“恐怕他們的淵源不太簡單。”
三人靜默了一會兒。小黑若有所思地說,
“你們覺不覺得,劉茵蘭前後兩次精神刺激,是不是太巧了?”
穆雲枭猛地扭頭盯着他,“你是說這兩次事情有關聯?關聯在哪裏呢?”
小黑斟酌着思路,說,“起先,劉茵蘭滿嘴胡話,說認識黃金榮杜月笙,我們都認為她就是前世記憶沒清除幹淨。而且沁姐的‘加強版’也的确奏效了:劉茵蘭在我們酒吧醒來後,就重新接受了自己在這一世的身份。可是她并沒有忘記‘福生’這個人啊。”
他告訴孟、穆二人,劉茵蘭曾經提到過,要找黃金榮和杜月笙打麻将,還說三缺一,找福生湊數。
“啊,劉茵蘭前後兩次精神混亂,居然都提到了‘福生’?”穆雲枭迷惑了,“這個福生到底是誰?”
“看來這件事沒那麽簡單了。”孟曉沁說,“也許福生真的是她前世認識的一個人。可是,有沒有必要把這個人挖出來,恐怕要看他倆的機緣。也就是說,他倆還有沒有可能再遇上了。”
說到這裏,她嘆了口氣,“一切都是天機。”
“人和人的淵源,人和鬼的淵源,其實都很複雜。”上官蒼穹說,“比如你在路上扶了個老人,他感謝了你,然後你們繼續各走各的路。這也是一種機緣,但聯系不強。”
“但如果有的機緣,讓一個游魂在陰陽相隔的情況下,還要破例出手相救,那肯定是聯系很強的機緣了。”孟曉沁說,有點發愁,“老實說,我是真的不愛翻舊賬的。”
穆雲枭聽到這裏,想了想,“這麽說來,會不會又和我的繩子有關了呢?”
“那你那天看沒看茵蘭的手腕?”
他搖搖頭,“沒看。”
“要是又碰到她,你記得自己的職責哦。”上官蒼穹提醒他。
穆雲枭點點頭,又說,“可誰知道她什麽時候會再來。也許她永遠不來了呢?”
話音剛落,酒吧門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孟曉沁打開門:說曹操曹操就到。
門外站着茵蘭。
不等他們發問,她一把抓住孟曉沁的胳膊,激動地喊,“我又見到福生了,我又見到福生了!”
孟曉沁的胳膊上,被茵蘭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而茵蘭卻渾然不覺,她全身微微顫抖,眼睛圓睜,似乎剛剛從午夜怪夢中驚醒過來。
“你确定,他是人是鬼?”孟曉沁問她。
茵蘭點點頭,“我确定,他是個鬼魂。”
“那你不害怕?”
茵蘭愣了一下。
“為什麽?”孟曉沁追問,“你為什麽不害怕?”
茵蘭答不上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那我問你,”孟曉沁說,“既然你現在已經知道他是個鬼魂了,你可以當做經歷過的事只是一次蹊跷的偶然,忘掉算了,不一定非要繼續尋找他和調查他的。”
茵蘭思考了片刻,搖搖頭,“不管怎樣,我,我還是想,知道他到底是誰,以及,為什麽。”
“真是自找的。”孟曉沁嘆氣,“該放手的不放手,或許也是你今生逃不過的了。”
這時穆雲枭走上前來,“能把你右邊的袖子卷起來讓我看看嗎?”
茵蘭依言把右邊袖子卷了上去,不明所以。
穆雲枭看了一眼,長嘆道,“天亡我也!”
茵蘭的手腕上,也系着一截紅繩。
上官蒼穹得意洋洋,哼着,“所以說,一定又是你牽了繩子不給人圓滿,結果人鬼相隔。”
“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孟曉沁說,“我們只有找到福生,才能确定他和茵蘭什麽關系。茵蘭,你在哪裏碰到福生的?來坐下來,慢慢說。”
于是茵蘭坐了下來,喝着特意為她煮的安神茶,緩緩聊起了她第二次和福生相遇的經歷。
這個世上,一次邂逅是偶然;兩次邂逅,是否要回頭多看那人一眼。或許他一個淺淺的微笑,會印入你午夜孤寂的夢境。
幾日前,所有人都勸她出去散散心,于是茵蘭去附近的一個小鄉鎮旅游。
如今大城市的人生活壓力大,喜歡去一些風景優美的古鎮旅游休閑。茵蘭去的是一個新開發不久的古鎮,雖然離城市比較遠,但游客比較少,所以很清靜。
小橋流水,老樹昏鴉,這些是這個偏遠古鎮呈現的一種靜谧、荒涼的美。随着經濟發展,大部分的年輕人都耐不住寂寞,紛紛放棄鄉下的貧瘠田産,到外面去做生意或者打工,讓人生過得更熱鬧充實些。
鎮子裏最多的居民,就是一些古稀老人。在初春微寒乍暖的天氣裏,做完了清閑的家務,老人們搬一把椅子坐在門口,曬着中午時分的太陽,呆滞的眼神,像岩石一樣,已經感覺不到歲月的流逝。
他們身後,空曠而破落的村屋也沒有半點生氣。柳樹、桃花、山茶,緩慢而沉默地綻放着小小的蓓蕾和葉芽,無人期待的盛開似乎是一個遙遙無期的約定。
茵蘭在這樣的環境裏并沒有轉移心思,反而獨自惦念着不解之謎,下意識地挑清靜的地方走,越走越遠,游弋到了遠離人群的荒野中。
荒野中茅草長長,像她漫無頭緒的心情和漫步路線。她轉了好久,天色漸晚,差點迷路。在灌木叢間來來回回地兜圈子,忽然在昏暗的暮色中,看到了一棵桃花樹。
就像在無邊無垠的荒野中為她特意注明的路标。桃花樹茕茕孑立,盛華冠蓋,滿枝滿丫都是粉色花蕾,嬌媚若遺世獨立的美人。幾支枝桠虬曲伸長,指向遙遠地平線那邊的村落。
茵蘭不由自主地朝桃花樹奔去,在樹下稍作歇息,聞到花香襲人。一陣微涼的晚風吹過,桃花花瓣紛紛飄落,如纖羽細雪,覆蓋了她一頭一臉一身,恍若花的嫁衣。茵蘭站立着不敢動彈,唯恐驚落一片花瓣。
風過呓語,隐約若聞,卻不真切,幻聽、幻覺?或是曾經留下的山盟海誓,等過了海枯石爛,只能托寄浪跡天涯的涼風,他年重生時代為傳送。
說不出為什麽,茵蘭在桃花樹下流連忘返;直到霞光一層一層消退,她才戀戀不舍地回村落去了。
她游覽了一天,疲憊不堪,就想晚上能沉沉地睡一覺。
她下榻的旅館就是當地人自己經營的農家住宿,也是由老村屋改造的。
房間陰暗,散發着一種輕微的黴味。
茵蘭太累了,草草洗了澡,就睡下了。
這一覺卻不□□寧,夢裏似乎出現了許多混亂的場景。她時而還在黑暗的隧道裏涉水前行,時而又站在一個空曠富裕的大廳堂裏,時而又被人追趕。大概睡到半夜,她忽然被一種沉重的窒息感逼迫,汗涔涔地醒了過來。
明明渾身燥熱地醒來,可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卻感覺到有一股冷風嗖嗖地朝身上吹。
擡頭看看,她發現窗戶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了。初春的深夜,鄉村的風還是很冷的,吹到身上刀刺一般尖利。茵蘭起來,披着衣服趕緊把窗戶關上了。
這一起一落的,再回到床上躺下後,她一下子睡不着了。但她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等着睡意慢慢襲來。
這時,她似乎聽到了什麽動靜,在屋子裏窸窸窣窣的。起初她沒有在意,以為是屋子裏有蟲子或者老鼠什麽的。但過了會兒,她忽然看到地上有個影子。
寒夜三更時分,窗外明月高懸,月色皎潔,如銀粉灑落窗前一地,把附近的家具和擺設都照耀得十分清楚。
地上有個影子,長長一條,看起來有點像窗簾的投影。而且影子在搖晃,漸漸朝她移動。
茵蘭看了一眼窗戶:她明明已經關了窗戶的,風吹不進來,窗簾也根本沒有動過。
那麽什麽在動?
茵蘭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桃花雪(五)
地上的影子挪動着靠近她,愈來愈清晰:這分明是個人影。
茵蘭的心狂跳,害怕到了極點,是不是賊進屋了?
她本想大聲叫喊,把樓下的旅館老板喊醒了。可是轉念一想,竊賊離她那麽近,如果她大喊起來,竊賊會惱羞成怒,馬上就能拿她當人質,或者傷害她。
茵蘭壓抑着恐慌,決定裝睡,竊賊想拿什麽就拿什麽,只要別劫色就行。
打定主意,她眯着眼,蜷縮在被窩裏一動不動。心裏祈禱竊賊翻些財物就趕緊離開吧。想起剛才她還起床去關窗,她簡直頭皮發麻。
地上的影子在慢慢地移動,可方向似乎不對。茵蘭的手提包放在床對面的沙發上,難道竊賊的目标真是劫色?
影子越來越近,茵蘭快憋得透不過氣來了。她決定,如果這個竊賊敢碰到她身體,她就不管後果地大喊起來,寧可玉碎也不瓦全。
正當她要破口大喊時,她忽然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呼喚。
“蘭兒。”
茵蘭愣了愣,半夜三更的,她以為她聽錯了。
“蘭兒……”這個聲音好熟悉。
床的上方,被月光照得半明半滅的半空中,漸漸露出了一只手。
這只手幾乎是透明的。若是月光直射,一定看不出來。但斜照的月色,不知為何恰到好處的角度,把這只手折射出來了。
這只被月色襯托出來的手,輕輕地落下,撫摸在她臉上。
輕輕的,幾乎沒有感覺。可茵蘭卻知道他在撫摸她的臉。
手指劃過臉頰,鼻子,額頭和嘴唇,沒有溫度的親切,沒有質感的溫柔,在模糊的記憶裏勾勒她的美麗。
一剎那,茵蘭的思緒呼地拉回到了黑黢黢的過江隧道裏,齊胸高的髒水裏,命懸一線的昏迷中,她聽到過這個聲音,看到過這麽飄渺的人形,還感受過這只手不可思議的力量和幫助。
“福生?”這個名字炸響在她腦海。
“是你嗎?”她呼地坐了起來,壓抑不住心頭的激動。
月色中的人影“唰”地迅疾後退,眨眼間就退到了窗邊,立刻融化在月光中,人形瞬間消失了。
“福生,你是福生嗎?”茵蘭起床追到窗邊,伸出雙手在月光裏摸索,卻像在夢幻裏撈着希望,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不像是真實的。
茵蘭在明亮的月色中摸索,像個瞎子。
人何嘗不是經常做瞎子。
活着,本身就是對別的空間來說是瞎子。看不見的千千萬萬,在最亮的光線下,睜着眼睛摸索。
茵蘭不甘心地在整個屋子裏轉悠,叫喊着他的名字,把樓下的老板一家都吵醒了。她不顧他們的阻攔,穿好衣服,打開門追了出去,在夜半的村落裏到處搜尋,一直尋找東方魚肚白,她的頭發被露水打濕,鞋子上沾滿了泥污,卻再也沒有見到福生出現。
天亮了,旭日東升,她的希望卻落空了。
“這事兒有趣得緊了。”孟曉沁聽完了以後說,轉頭看上官蒼穹和穆雲枭。
他們倆卻使了個眼色,不吱聲。
“你們能幫我再找到他嗎?”茵蘭苦苦哀求。
“這個,我們盡力而為吧。”孟曉沁說,“既來之則安之。凡事不要太執着,但也別太自欺欺人。”
她問清楚了茵蘭去過的那個小鎮的地址和路線,就好言相勸,安撫茵蘭先回家等消息。
茵蘭前腳一走,上官蒼穹立刻說,“我們得走一趟。”說着立刻去打包裹。
“等一下,那個地方不近哎,誰出旅游費和食宿費啊?”穆雲枭問。
“酒吧一直在虧損。”上官蒼穹說。
“修真觀的香火很凋零的。”穆雲枭趕緊也說,“現在的男男女女不相信月老拜神仙,他們只相信自己滾床單比較給力。”
“AA制。”孟曉沁不容置疑,“你們倆可以開一個房間節省開銷滾床單去。”
“喂!你扯到哪裏去了。”穆雲枭大叫,“我是這樣的人麽?我和你共事了快上千年了,連你的手都沒拉過,我怎麽可能和他滾床單。”
“這才是問題啊。”孟曉沁說,“都快上千年了,你連我的手都沒拉過。分明是在等機會和另外一個性別的滾床單。”
“我強吻你可以嗎?”穆雲枭虎視眈眈地盯着她,“為了證明我的姓取向。”
“賞你個耳光。”
三個神鬼叨叨地開路,一天以後,終于到了茵蘭旅游過的小鄉鎮。
他們找了茵蘭住過的那家旅館,安頓好後,問了問旅館的老板一家,确定茵蘭那天晚上大喊大叫的,确有其事。
“我說那姑娘大概做噩夢了。”老板說,“可是她還是莫名其妙地非要跑出去。半夜三更的,我跟了她一會兒,怕她出事。後來村裏開始有人起來了,我才回去睡覺的。”
“謝謝你了。”孟曉沁他們三個出了旅館,打算四處轉悠看看。
他們看到的也是沉默孤寂的老人,破敗的村屋,四處寂寞開放的春花,以及一條渾濁遲緩,似乎和這裏的歲月一起凝滞了的小河。
“福生為什麽要到這裏來?”穆雲枭問。
他從隧道離開後走了,又去了哪裏?還是一直在這裏?那麽這裏是什麽地方?
他出現在隧道是為了救茵蘭,那麽出現在這裏又是為了什麽。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福生為什麽要來?現在還在嗎,還是又走了?”穆雲枭喃喃着一串的問題。
“分頭行動吧。”孟曉沁說。
孟曉沁觀察村落的四周環境,查找鬼影;穆雲枭去調查村民們;而上官蒼穹則直接去了荒野,探查是否有什麽蹊跷的地方。
安排好任務,孟曉沁提了綠幽靈長明燈,獨自走入了村鎮裏深深的窄巷。
又是黃昏,日夜交替,日月輪轉,陰陽交融又分開獨行的時刻。這個時刻,是否有輪回逆轉的交錯口,令一切都可探尋,但機不可失,瞬息而過,萬世不可追回。
天色如水墨暈染,一筆濃,一筆淡,層巒疊嶂地孤城四合。孟曉沁走在青石板小路上,酒紅色鬥篷,迎着愈來愈涼的晚風,衣裾輕輕揮動。綠幽靈的燈光愈來愈強,在昏暗的暮色中像一只怪獸的眼睛,陡然睜亮;燈光環繞她周身,以扇形弧度掃射開去,掃出一個又一個鬼魅魍魉的角落。
“福生,福生……”她一路輕輕地叫喚,“你在這裏嗎?”
鬼影幢幢,卻不肯主動靠近,盡力避開長明燈的光線。孟曉沁把長明燈的亮光擰到了最大,幽綠的燈光像一張碩大的蜘蛛網,天羅地網地撒下去,只要接觸到一點點魂魄的精氣,就牢牢鎖住,把他們像昆蟲似的捆綁在長明燈中間。
鬼影們被長明燈困住,哀傷而恐慌,在燈光裏徒勞地掙紮,發出只有孟曉沁才能聽到的吶喊和哀求。
他們都不是福生。
孟曉沁嘆息着,把綠幽靈燈逆時針旋轉,擰小了光亮,釋放了這些魂魄。
“我今天不收你們。”她說,“你們各自有契機轉世,前生的事不要太執着。到時候該去了就去。”
繼續朝前走,發現了一家祠堂。她停留了下來。想了想,走了進去。
古老的鄉村小鎮,大多以家族為單位聚集。祖宗八代的富貴貧困都在這裏循環,從第一代曾祖開始,建立了氏族祠堂,死後擺放靈位。生前的等級秩序和榮辱都被擺放在這裏,供後代們瞻仰。
但這個祠堂,似乎已經廢棄多年了。往昔一些制作得铮亮考究的牌位,已經橫七豎八地躺在淩亂的供桌上。
牌位前的蠟燭油都被老鼠啃光了,上供的香灰傾倒在地上,香爐摔成了裂片。整個祠堂裏到處積累着厚厚的蜘蛛網和灰塵,看起來早已沒人管理。而祠堂裏散落着一些農具和破舊家具,似乎再也等不到合适的機會進行使用,只好永久地荒涼在陳腐的記憶裏。
舊祠堂的采光很差,比外面還昏暗。孟曉沁一踏入裏面,就深陷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但長明燈發射出強悍的綠光,像一只千年怪獸結束了打盹,睜開了清醒的眼睛,警惕地探究着,讓每一個角落裏的鬼魅都無所遁形。
綠幽靈長明燈,遇鬼則強。鬼氣越重,燈光越亮。
四周牆壁上騷動起來,一個個飄渺的身影貼着牆根溜過去、蹲下來、爬上梁柱,又跳下來。孟曉沁并不理會,而是在陰森雜亂的祠堂裏轉了一圈。她粗粗浏覽了一下那些東倒西歪的牌位上,依稀可辨的名字。
“周文邦,周文星,周興發,周福水……”
這個村鎮的宗族,似乎都是周姓。
周家子孫按照輩分一代代地取名,中間的字同輩相同。
她看到了‘福’字輩,但僅剩的牌位上,并沒有‘福生’。
或許,遺留在別的地方了?
孟曉沁想了想,走到祠堂中間,順時針旋轉綠幽靈長明燈,四周細碎的鬼影旋即被燈光的網絞纏了進來,身不由己地在燈光裏微微顫抖、掙紮。
“你是誰?”有個沙啞的聲音,大着膽子問她,壓抑着被剝奪自由的憤怒。
“你沒資格這麽問我。”孟曉沁尖刻地打斷了他。
沙啞的聲音沒有敢反駁:有點年紀的鬼魂,知道輕重分寸,有本事把他們束縛住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哪怕她看起來只是個姑娘。
“那你想對我們做什麽?”一個細弱的,小孩子的聲音忍不住問。
孟曉沁側頭看了看他。
那是個只有五六歲生辰的小鬼,從他生前所穿的衣服樣式來看,死的年頭卻不少了,少說也有二十年以上。這類小鬼往往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老成:因為在人世的生活經歷很短,心性都不成熟,死後還是像個小孩一樣調皮天真,愛和人類搞惡作劇,但做鬼的本事卻也不小了。
孟曉沁對這類小鬼一向比較寬容,憐憫他們短暫而懵懂的生命,只要不出大亂子,她不為難他們。
“你們不是我的目标。我只是來這裏找個人,如果你們知道,最好告訴我。”她說,“有沒有人認識一個叫福生的?”
沒有回答。
“有誰認識福生?”她再問。
等了好一會兒。
“告訴我,福生在哪裏?我今天不抓你們。”她說。
“福生不在這裏。”終于前面那個沙啞的聲音回答了,“福生不配進祠堂。”
終于有回應了。
孟曉沁轉過頭,望着回答她的那個鬼魂。
☆、桃花雪(六)
“什麽意思?”她舉着長明燈靠近那個沙啞的聲音:那是個個子矮小,面容枯槁的老年男鬼。
他一接觸到長明燈的綠光,就畏懼地朝後退縮,一直退縮到不能再退的角落裏。可他卻還是喃喃地重複着,
“福生不配進祠堂,福生不配進祠堂……”老年男鬼偏執地反複着,像個精神病。
“為什麽?”孟曉沁問。
“福生傷風敗俗,福生害人害己……”老年男鬼唠唠叨叨地咒罵着,依然縮在角落裏,只有聲音是倔強地,似乎即使面對巨大的威脅,也不會更改他固執認定的真理。
“你是誰?”孟曉沁忍不住問,“你和福生什麽關系,你為什麽說他傷風敗俗,害人害己?”
老年男鬼停了會兒,有點不情願地說,“我是周福水,我和福生,是同輩的堂兄弟。”
“到底發生過什麽事?”孟曉沁舉着長明燈,向圍觀的鬼魂們掃了一圈,詢問。
孟曉沁在祠堂盤問周家宗族鬼魂時,穆雲枭已經在村頭一戶農家,和一位老人喝上了燒酒,吃上了本地散養雞做的雞湯和冷盤。
穆雲枭戴了帽子,把一頭銀灰色的長發藏了起來,身着一件裁剪合身線條簡潔的黑色大衣,越發襯得面目俊朗。配上他無敵的溫和笑容,以及一張巧嘴,他只不過在村裏轉悠了半個小時,就博得了一個老人的好感和吃飯邀請。
幾杯下肚,穆雲枭一番入鄉随俗的攀談,已經和老人混得熟稔。
借着燒酒的火熱勁兒,他順便做個問卷調查,“老人家,你相信這世上有月老嗎?”
“啥子月老?”老人聽不懂。
“就是媒婆那樣的人,但是個神仙,他專門給男人和女人系紅繩子,讓他們相互喜歡,然後這男男女女的就可以做夫妻生兒子了。”穆雲枭通俗地解釋自己的職業。
“男人和女人做夫妻生兒子?要啥子神仙。”老人露出沒牙的嘴,呵呵地笑。
穆雲枭讪笑着,“那你說,一個男人為啥要喜歡一個女人,不喜歡別的女人?”
“看對眼了就行。”老人說,話糙理不糙。
穆雲枭想想也對,點頭說,“對,看對眼了,這就是相互喜歡上了。”
他又給老人敬了杯酒,看看對方喝得眼神饧饧了,估計差不多了,于是提起正事來,“大爺,你們村莊裏,有沒有一個叫‘福生’的人?”
老人愣了愣,“早就沒有這個人了。”
“是現在沒有了。那麽以前是不是有呢?”穆雲枭追問,“這人,活着時,啥樣子,有什麽事情沒有?”
老人憨笑的臉上掠過一絲凝重,迷離的醉眼似乎也恢複了幾分清醒。
他沒有立即回答,又喝了兩杯,有點為難地撓了撓幾乎脫光頭發的腦袋,說,“這人沒啥稀奇的,都死了好多年了,有什麽好說的。”
穆雲枭沉吟了一下,說,“大爺,說實話,我有個朋友,認識一個叫福生的人,但不聯系很多年了,他托我有機會問問大致情況。您老要是還記得,不妨說說。我也好和我朋友交差。再說,也未必就是同一個福生,可您要是不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啊。”
老人聽了後,遲疑着,嘀咕了一句,“人都死了好多年了,哪還記得那麽多啊。”
夜幕下,從荒野那邊傳來了一陣細碎的風語,不知是否有埋藏許久的期待,在慢慢滲透蒼老的歲月。
在酒精的作用,和穆雲枭的游說下,老人喟嘆了一聲,開口說,
“其實我也說不清楚。反正,福生的事,我不是親眼看到,但大家都傳說,他把一個女人害死了。”
“哦?”
“所以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