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死了後,牌位就不能進祠堂,祖宗不認他的!”

“周福水,你說福生害死了誰?”孟曉沁在祠堂裏已經盤問出了這一條關鍵的線索,自然不肯放過,不僅追問周福水,而且要求旁邊的鬼魂們為他的講述佐證。

周福水生前大約是病死的,一張枯槁的病容很難看,在綠幽靈的燈光中鬼臉照得青白而陰森,極是醜陋,而在孟曉沁的提問下,他糾結的思緒進一步扭曲了這張難看的鬼臉。

“都是丢臉的事,就不要提了,免得祖宗們生氣。”他猥瑣地想躲到鬼魂們中間去藏起來。

“你的祖宗們都已經投胎了。”孟曉沁說,指了指地上亂七八糟的牌位,“你們周氏先輩們的鬼魂早就轉世了,不在這裏了,提什麽他們都不知道了。倒是你,這事和你有什麽關系,你為什麽覺得提起來丢臉?”

周福水很不高興,龇牙咧嘴,“因為福生害死的人是我老婆!”

“你老婆?”孟曉沁很震驚,“他怎麽害死她的?”

“福生看我老婆年輕漂亮,就騙她跟他走。然後他們在外面過上了好日子。但是福生搶走了她所有的錢,又把她推進河裏淹死了。”

“啊?”孟曉沁不敢置信地掃視周圍其他的鬼魂,希望他們能進一步證實,“是真的嗎?你們說!”

周圍的鬼魂猶豫着,相互推诿着,此時周福水卻帶着一張格外猙獰的鬼容,逼問每一個同宗,“你們說啊,你們說啊,難道我說的不是真的嗎?”

他的鬼鄉親們于是接連點頭,之前那個五六歲的小鬼并且補充,“是真的,我們聽說的都是這樣的。”

“聽說的?”孟曉沁冷笑,“你們生前的事,死了後由我做簡略的總結。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但必須是真相!”

“因為我就是孟婆。”

十八裏花陌攔珠簾,桃花樹下新嫁娘。

蘭兒穿着紅豔豔的嫁衣,坐着八人擡的大花轎,聽着唢吶鑼鼓吹了十幾裏路,把十七歲的她從娘家的張姓村送進了周家莊上最財大氣粗的周福水家。

一路上,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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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還有幾畝薄田的小戶人家,因為父親抽大煙而一敗塗地,只好以二十兩煙土的價格,把她賣給了另一個大煙鬼。所有結婚的喜慶都和她無關,連母親的無奈哭泣都顯得太假,她心裏暗暗發誓,如果有下輩子,她一定要主宰自己的命運。

周福水祖父那一代開始販賣南北貨物,積攢下的錢買了周家莊附近幾千畝的田地,并蓋了三進三出的大宅子,享受榮華富貴一直到了周福水手裏。

周福水自小就生在金窩裏,父母早亡,他吃穿不愁,好吃懶做,後來去外面新學堂讀書,書沒念好,倒是染上了抽鴉片的瘾。

鴉片越抽越厲害,不過幾年,家産和田地都變賣了,除了老宅子以外,只有幾百畝的田産賴以維持生計了。

蘭兒嫁過來的時候,就是這幅光景了。但蘭兒家卻更窮,周福水送給她父親的聘禮足夠迎娶十七歲的她了。于是蘭兒成為了周福水的妻子。

周福水年近三十才娶蘭兒。早年娶妻生子,家財還有些,可惜他沉溺抽大煙,完全沒有延續香火的勁頭;都說抽大煙的最後都是痨病鬼,好人家的姑娘也不肯嫁給這個大煙鬼。

周福水娶蘭兒是為了傳宗接代。但洞房第一夜,蘭兒咬了周福水一口,而周福水甩了她兩耳光。從此以後,周家老宅子在夜深人靜時傳出的不是魚水之歡,而是打罵和吵鬧以及哭泣。

而第二日早上,總有人看到蘭兒帶着嘴角或者眼角額頭的傷口走出來,神情木然地洗衣服,燒飯做菜,然後做女工做上一整天都默不作聲。

時間慢慢過去,蘭兒沒有懷上一丁半點兒。她只是變得越來越憔悴和消瘦。十七歲的少婦,一年不到,就老了好多。整日眼神呆呆的,甚至不和鄉鄰打招呼。

周家老宅敗落多年,除了一個聾啞的老婆婆給收拾屋子外,沒有第二個人能和蘭兒說說話。

有時她望着天井裏那一小塊陽光,心想這輩子如果就是老死在那個大煙鬼手裏,還不如跳井算了。

年底隆冬,周福生出現在了周家老宅的廳堂裏。

他是周福水的堂弟。

周福生是替自己的寡母來交地租的。周福水的父親早逝,母親獨自居住在莊外小屋裏,租用了周福水剩餘的幾百畝田地裏的一半,每到年底時,到周家老宅來,給周福水交供交租。

周福生早年和周福水一樣,到了餘杭新學堂學習,他順利畢業後,就留校任教了。但日本人打到東北後,一些新學堂的學生都上前線去抗戰了。周福生也想去東北打仗,打算回周家莊來和寡母說一聲,并托同宗兄弟替他照看一下。

他來交地租時,正想和周福水說這件事。

這一天,他見到了抽大煙抽得像個骷髅的周福水;還有木然地站在他旁邊,如花似玉的蘭兒嫂子。

蘭兒從過門開始,就被周福水百般□□,生不如死,整日精神恍惚,周家老宅就像一座古墓困着她。

她出來見客,周福水讓她給福生倒茶。蘭兒竟然不小心燙到了福生的手。在周福水的大聲咒罵裏,福生卻站起來,連聲說沒關系,并問蘭兒她自己是否燙到了。

蘭兒禁不住擡頭正眼望了望周福生。

她看到的周福生,身姿端正,一身藏藍色長袍挺括簇新,英氣勃勃,同色的呢子寬邊禮帽下是一雙和善的眼睛。

“嫂子,你沒事吧?”他這樣輕聲細語地問她,關切的目光,像久違的冬日陽光,從老宅的天窗裏透射進來,暖到她心頭。

二人握着彼此的手,相互問着要不要緊,竟然握了好一會兒,然後在周福生驚訝的注視下,匆匆分開了。

周福生沒有立刻離開周家莊,聽說前方戰事吃緊,日本人不僅占領東北大批領土,還要揮軍南下,南京城都要守不住了。周福生寫信聯系的一位國民黨軍官要被調到江南來,于是他打算暫時在老家等待一段時間。期間,時不時到周福水家走動,攀談家事國事,偶爾吃飯。

三個月後,初春的一個下午,蘭兒來到了周福生家。福生的寡母趕集未歸,無內只有他們二人。寥寥幾句寒暄後,相顧無言,彼此的眼神卻灼熱起來。

蘭兒終于緩緩地脫去了衣裳,一件一件,像春筍剝去筍衣,袒露出潔白無瑕的身體。

她剛剛滿十八歲,雖然是少婦,卻依舊窈窕婀娜,花棉襖下的軀體,處處的皮膚吹彈可破,嫩白滑軟。在從來沒有見過女子身體的周福生眼裏,她仿若維納斯女神。

“嫂,嫂子……”福生勉強叫了一聲。福生十幾歲時就被寡母送到餘杭學堂讀書,多年耳濡目染的是格致之學,忠孝禮節;成年後一心想報效祖國,奔赴戰場。從未接觸過兒女□□,看到蘭兒袒露無餘的身體,一瞬間心都被熱血融化了。

蘭兒幽怨地望着他,“你真的覺得,我做你的嫂子很開心很幸福嗎?”

她在他面前轉了一圈,身上好幾處的青腫紅紫的傷口赫然在目。

福生融化的心突然又堅硬起來:是誰這麽忍心在她這般嬌弱的身體上,留下這麽殘忍的傷痕?

他閉上了眼睛,忠孝禮節的堤壩被渾身的熱血沖破了。

蘭兒抱住了他,他抱住了蘭兒。

他們迫不及待地結合在一起。初次沒有經驗的福生粗暴而魯莽,可他是個真正的男人。

“啊——”蘭兒在福生的身下快樂地顫栗起來。

他們像兩條蛇絞纏在一起,唇吸着唇,手挽着手,身體粘連着不肯分開,腿交叉着。

天地洪荒,宇宙玄黃。這是蘭兒第一次品嘗到□□的快感。

這樣的日子只過了一個多月。

某個中午,本來應該睡午覺的周福水,帶着幾個同宗兄弟,找到了在田野裏稻草垛上翻滾在一起的周福生和蘭兒。

看到蘭兒這麽投入地享受着,一向無能的周福水眼紅了。他沒給他們時間穿好衣服,讓幾個同宗兄弟按住周福生痛打,周福水自己拖着精赤的蘭兒回到了老宅。

他折磨了她整整一個晚上,卻依然無能。于是他瘋狂地鞭打她,用蠟燭油燙她,直到她奄奄一息,才扔進了柴房。

第二天深夜,柴房被一把尖利的斧頭劈開了。同樣傷痕累累,卻依然頑強的周福生,背起蘭兒,逃跑了。

☆、桃花雪(七)

“跑得好!”孟曉沁喜不自勝,站起來提了長明燈就要往外走,“跑了好。省得被你這個變态虐待。”

周福水的鬼臉扭曲着,惡意滿滿。至死不能消除的嫉妒和憤恨,令他甚至忘記了他如今面對的是誰,“呵呵……”他龇牙冷笑,“他們這對狗男女,到了外地,那個賤人就做有錢人的情婦,養着周福生那個小白臉。結果福生就設計,害死了蘭兒,獨吞了她所有的錢。”他啐了一口。

孟曉沁在祠堂門口站住了,“蘭兒是這麽死的?那麽,福生後來怎麽樣了?”

“哈哈哈哈!”周福水得意忘形地獰笑,“福生花光了所有的錢財,灰溜溜地回來了。可這裏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周家宗族容不下這個勾引大嫂又貪財害命的人渣,他早就被徹底除名了。”

“你們說的這麽言之鑿鑿的,為什麽不找警察抓他呢?”孟曉沁問。

“這,反正他弄死的是那個賤人。”周福水吐出報複性的咒罵,“誰想替那個賤人伸冤?”

這真的是事情的真相?還是一出羅生門?

孟曉沁看着周福水和周圍那群堅信這個故事的鬼們,并不下斷論,而是拎起長明燈,走出了祠堂。

外面,天還是黑的,但在晦暗的天色中,還有隐約的星光,或許能指引她發掘真正的秘密。

孟曉沁和穆雲枭找到上官蒼穹彙合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荒草漫漫,搶占了春天的時機。無人修整的野外,濃密的草地裏,掩蓋着許多東西:感情,仇恨,鮮血,秘密。

上官蒼穹正站在齊腰深的荒草裏發呆,“茵蘭說她在這裏看到過一棵桃花樹,我怎麽沒找到啊?”

上官蒼穹找了大半夜,就是沒看到茵蘭提及的開滿桃花的樹。這個荒原上雖然長着一些淩落的野樹,可根本沒有一棵是桃樹。

“是不是被砍掉了?”孟曉沁問。

一直沉默的穆雲枭幽幽地吐出一口氣,“或許根本就沒有這棵桃花樹。但是,福生的遺骨埋在這裏。”

周家氏族規定,死了不能進祠堂的人,只能埋在荒郊野外。

那個初春的深夜,福生劈開了周福水家的柴房,背起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蘭兒,一路逃跑到了碼頭,從那裏坐船離開了周家莊,據說一直到了上海,過上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生活。

但兩年以後蘭兒死了,而福生最終帶着她的骨灰回到了周家莊。

福生終身未娶,年過花甲時過世。死後被埋在莊外荒原。

他們三個在及腰的野草裏尋找。

彙集三人的信息,故事裏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

“如果福生真的害死了蘭兒,他還帶着蘭兒的骨灰回來幹嘛?”上官蒼穹問。

“蘭兒既然做了有錢人的情婦—或許她真的認識杜月笙黃金榮這些流氓大亨,那麽福生怎麽有膽量害死她?”孟曉沁問。

“就算福生真的害死了蘭兒,他為什麽還要救她的今世?”穆雲枭沉思。

三個人在荒草中埋頭苦找了大半個鐘頭後,上官蒼穹忽然驚喜地叫起來,“找到了,福生的墓!”

撥開長勢過旺的野草,一塊深灰色的墓碑終于露了出來。

墓碑殘破不全,上半部分已經沒了,幸好刻的名字還在,福生的名字基本能辨認出來。

這個墓碑孤零零地位于無邊無際的曠野中,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方圓數十裏甚至沒有莊稼。別說幾十年,不過一個春季,周邊的茅草就能把墓碑徹底掩蓋掉。

穆雲枭嘆息,“一個人活着時不被人接受,死了還這麽孤獨凄涼,真可悲啊。”

“把他召喚出來問問。”孟曉沁說,擰亮了綠幽靈長明燈。

“福生?福生?”她輕聲呼喊。

三個人繞着福生孤單的墓慢慢順時針轉圈,綠幽靈的燈光愈來愈強,光纖的網朝四周蔓延開去,一波一波地蕩漾着擴大範圍。時間也一分一秒過去,眼看快要雞鳴了。

終于,在光波的最邊緣處,一個灰色的身影出現了,慢慢地走入了燈光的中心。

福生,來了。

“你們找我?”福生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長明燈中,照耀得清清楚楚,纖毫畢現,無處可逃。他無奈的笑了笑,“你們是鬼差?”

“不錯--來了就好。”孟曉沁沉聲說,“雖然都是陳年往事,但畢竟地府辦事,還要追查一個是是非非,也好判定到底該給你怎樣的輪回。”她把長明燈往地上一放,盤腿坐在了荒草上,

“我以現任地府孟婆的身份審判你:周福生,你生前到底是否害死了蘭兒?又為何不及早投胎,反而出手救了今世的蘭兒,你是否出于內疚?從頭招來。”

福生沉默了一會兒,“一定要說嗎?”

“當然要說。”孟曉沁毫不客氣,“如果你确實犯了惡行,你必須下地獄!”

福生猶豫着。

“等一下。”穆雲枭突然插話,“我能不能先問一個問題—福生,如果你知道,你和蘭兒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甚至下輩子,根本不該在一起,也沒有緣分做眷屬,那晚你在積水的隧道裏,還會不會出手救她?”

他指了指福生的手腕,“你手上并沒有我系的紅繩。”

“你是—”福生很疑惑。

“月老。”穆雲枭回答,“我是月老神,我負責管理人間眷侶的緣分—你手上,沒有紅繩,而這一世的蘭兒手上卻有。也就是說,她的緣分,不在你這裏。”

福生的手腕上沒有紅繩。

而轉世後的茵蘭手上卻有。

福生和小蘭,本就無緣無份;前世一筆孽債,今生無處償還。

福生深深嘆息,終于緩緩開口,“其實我早已知道,她不會和我在一起。”

“那晚我去積水隧道,就是想問她這件事。”

“上一世,我們約好了,在那裏會合,一起坐船離開上海,去香港。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她都沒有來。”

“上一世的那個晚上,也是暴雨如注。”

每個人講的故事,都是一個不同于別人的版本。真相是什麽,似乎連當事人都沒有資格去判斷。

福生口中的蘭兒:年輕、貌美、可憐、樂觀、堅強、純情。

總之,令他一見傾心。

上一世,福生第一次看到蘭兒,知道她是同宗兄弟周福水的老婆,自己該叫她大嫂,也不該愛上她,更不該和她在一起。

可是凡是不該做的事,他都做了,而且都有理由這麽做。

蘭兒是被欠錢的父母賣掉的,蘭兒很可憐;

周福水對她很刻薄很殘暴,蘭兒應該得到保護;

沒有人能幫助他們,他就該帶着蘭兒逃走。

他們在亂世中一路輾轉,終于到了上海,一個相對和平和繁華的希望之地。

他們打算從頭開始,創造新的人生。

他們果然和以前迥然不同。

“蘭兒到了上海,離開你了?”孟曉沁性急地問,想驗證周福水的批判。

福生又斟酌了片刻。這個男人,每次遇到要點評上一世蘭兒的問題時,總是會停頓一下,斟酌自己的表達。

“她,一開始是迫于謀生;後來,是為了救我。”

他們在上海人生地不熟,也不敢去找任何老鄉幫忙,畢竟二人是背着私通的罪名逃出來的。

福生在餘杭新學堂念過書,有些文化知識,所以後來在一家報社打工。這份工作也适合他,他本就希望上戰場抗日殺敵報效國家,就是因為放不下寡母回了趟小鎮,結果遇上了蘭兒,不能自拔。但報社的薪水很低。

而蘭兒,大字不識幾個,又是個女人,只能做些洗洗涮涮的雜活補貼家用。

剛開始,他們的日子還算平靜。

雖然兩人的收入都很低,加在一起也不過勉強度日,但二人也覺得幸福知足。

每天早上,福生都去報社工作,有時為了趕着印刷第二天的報紙,會熬夜到淩晨三四點才回來。也有時,他太累了就直接在報社睡了。

而蘭兒每天都去一戶人家做女傭,等晚上伺候人家吃完晚飯後,就帶些剩菜回來。有時候福生提前告訴她晚上不回來了,她就在那戶人家的廚房裏吃點剩飯算了。

有一天晚上,她伺候完主人一家,就在廚房裏吃了點剩飯。結果那家的女兒剛從國外回來,忽然進來拿牛奶喝,看到她吃剩菜,就對她大聲呵斥,認為她拿了薪水還偷吃,罵得蘭兒滿面通紅。

蘭兒跪了下來,給大小姐磕頭,“大小姐,我知道我拿了薪水的,可我實在很窮,現在上海的東西很貴,我的薪水不夠我吃飯。這些剩飯你們都不吃了要倒掉的,我就是吃兩口垃圾。求大小姐不要辭退我。我以後不吃了。”

她磕到第三個響頭時,一雙男人的腳站在她面前,柔軟的羊皮拖鞋頂住了她的額頭,不讓她磕到硬邦邦的地磚上。

神三鬼四,第三個響頭引來的神,是這家的主人,當時的上海灘巡捕房探長陳翰林。

陳翰林面皮白淨,分頭梳得油亮,笑眯眯,不動聲色。并不是個五大三粗的武夫,相反,他能做上巡捕房總探長的職位,是因為他有西洋留學的經歷,和老外們關系搞的很好。

陳翰林制止了辱罵蘭兒的大女兒,然後叫來管家詢問了情況,得知女傭吃剩飯,也是不成文的規矩,不算偷不算搶。又問了問蘭兒的薪水,然後輕輕地說,

“以後給她漲兩倍的薪水。”

就這樣,蘭兒在陳家得到了主人的注意。

陳翰林并不是個尋常的酒色之徒。好歹陪着老外在各種高等風月場合出入過,不至于對一個女傭立刻産生感情。但事實上,他作為探長,總有過人的眼力。平日雖然不常在家,卻對家裏大小事務都觀察細微。他甚至對家中所有傭人都有個大概的了解。他知道蘭兒是新來的,外地人,蘇北口音。年輕漂亮,沉默寡言,但做事很勤快很努力。不像一些老的傭人,有時偷懶,還愛嚼舌根。

陳翰林觀察身邊的人,是識才。作為總探長,他調度着全上海灘的所有華人警察,掌控着所有黑幫的動向,并和大部分的流氓大亨保持良好關系。

而他手下,有形形□□的人為他辦事。他也随時在收納新的人。

很少會有男人收納女手下做事。陳翰林很意外地看中了蘭兒。

陳翰林并不知道蘭兒的過去,但他卻能看出蘭兒的特別之處。

她很勇敢,也吃得起苦,更懂得感恩。這些品質,對陳翰林來說,就足夠了。

蘭兒在陳家做了半年女傭後,就開始為陳翰林辦另外的事。

一開始是送送消息,或者和其他的下九流的人接頭。再後來,陳翰林開始帶她去見一些流氓大亨。

男人的世界裏,永遠都需要女人做調劑。

陳翰林慧眼識人。當他帶着一個年輕漂亮又忠實的蘭兒去和一些老外以及黑幫頭子會晤時,蘭兒很奇妙地能得到那些掌控上海灘風雲的男人的認可。許多人都開始認識她了,他們都叫她,

“蘭小姐。”

☆、桃花雪(八)

“那麽她只是做了陳翰林的手下,也的确認識了黃金榮杜月笙這些人。”孟曉沁打斷了福生的講述,問,“可她和這些人并沒有什麽暧昧吧?周福水說她做了有錢人的情婦,不是真的吧?”

福生又停頓了一下,讓孟曉沁意識到她可能說錯了。

每次福生說出的真相對蘭兒不利時,他就會猶豫一下。

“是因為我。”福生的第一句話先為蘭兒開脫。

當早出晚歸的福生注意到蘭兒開始穿上好綢緞定制的旗袍或者西服,發型和首飾都時常變化的時候,他發現,蘭兒的眼神都變得比之前淩厲了。

他問過蘭兒,但蘭兒只說她在替主人辦事,所以得到一些豐厚的報酬,并沒有其他。

福生相信她。因為以蘭兒如今的地位和積蓄,根本沒有理由撒謊留在他這個窮打工仔身邊。

但福生很快出事了。

福生所在的報社宣傳抗日,有激進的編輯和文人開始辱罵不作為的國民政府。于是某一天,報社被陳翰林派去的警察查封了,所有人都被抓進了大牢裏。

蘭兒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後,知道福生出獄的日子會遙遙無期,甚至可能死在監牢裏。

于是,她去求了陳翰林。

在福生被抓之前,陳翰林欣賞蘭兒,蘭兒也仰慕陳翰林這個大恩人,但他們之間的确沒有再走近一步。

可是當蘭兒為了福生去求陳翰林時,事情就不一樣了。

有些事,就是那麽微妙,只是隔了薄薄一層紙而已。

僅僅是看在蘭兒為他辦那麽多事的份上,陳翰林幫她一次都是應該的。

但或許陳翰林第一次得知蘭兒原來有男人産生了嫉妒心,或許他覺得這是額外的人情,或許他早就在找機會,總之,他們上了床。

一個星期後,福生出獄了。

蘭兒開着陳翰林的私家車去接的他。

一路上,兩人默默無言。蘭兒把他送到了他們租的小屋裏。在這之前,無論蘭兒多麽有錢,多麽忙,她都會回到這個簡陋的小屋裏來。

這一次,她把福生送了回來,然後放下了厚厚的一疊錢就走了。

福生望着她的背影,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事情過去了一年。

這一年裏,福生過得更加潦倒。報社被警察封了,他又不肯為老外做奴才,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他仍然盡力付房租,苦苦留住這個簡陋的小租房。

這裏,曾經是他和蘭兒新人生的起點。

一年後,陳翰林在處理一件糾紛案時,得罪了一些黑幫的人。雖然有外國人做靠山,但得罪了地頭蛇也是相當麻煩的事;再加上他是幫國民政府做事,在維護華人和抗戰方面沒什麽作為,讓老百姓也很不滿,有民間組織想要做掉他。

陳翰林打算辭掉探長職位,跑路去外國。他悄悄地收拾家當,盤算留和帶的手下。

他想帶走蘭兒。

某一個深夜,蘭兒再次出現在福生苦苦支撐的小出租房裏。

不等到她開口,福生就知道,她是來告別的。

他們默默地對視了足足有五分鐘。

蘭兒剛一開口,“我——”

福生就突然抱住了她。

他想她了,他很想她。

但他知道,她的前途太寬廣,他沒資格去阻攔她,要求她必須留下,陪着他過苦日子。雖然他曾經是把她從柴房裏救出來的人。

他愛她,所以希望她過得好。

他不是周福水。

他是福生。

蘭兒在他面前落淚了,讓福生很吃驚。

這兩年來,他已經聽聞了,陳翰林身邊多了一個“蘭小姐”。她聰慧能幹,已經成為陳翰林最得力的親信,甚至得到一些流氓大亨和外國領事的賞識。

她難道不是過得很好嗎?為什麽哭?

不要哭。

福生為她擦幹眼淚。

而蘭兒第一次對他吐露了真心話,

“福生,我愛你。可我必須離開你,因為我做的很多事,會連累你。”

真的嗎?

真的愛我嗎?

只是怕連累我嗎?

那如果我不怕呢?

“不要走!”福生緊緊抱住她,不肯撒手,“我不怕被連累。我什麽都不怕。我知道你之前那麽辛苦,其實是為了我。是我沒用,讓你不得已地做了別人的女人。別這麽辛苦了,不要走,我愛你。”

一個晚上的傾訴和親熱,一個晚上的淚水抵得過一輩子的眼淚。曾經被周福水毒打得快沒命,蘭兒都沒落過淚;卻在福生溫柔的懷抱裏抽泣,還原小女人的本色。

最後,她答應,不跟陳翰林去國外,而是和福生一起離開上海。

他們曾經奔着這裏的繁華而來,但如今還是找不到安穩的落腳點。那麽天大地大,或許隐秘山林或許偏遠村落,都适合他們再一次重新開始。

“我們約定一周後,在碼頭見,一起坐船走。”福生說,“可是約定好的那個深夜,我在碼頭等了整整一晚,她都沒有出現。”

那一晚,也是暴雨如注。

三天後,報紙上刊登出消息:曾經是陳翰林得力助手的蘭小姐,暴屍在黃浦江下游的河灘上。

福生去給她收了屍。

福生已無處可去。天大地大,沒有了蘭兒,他去哪裏都是行屍走肉。正好寡母去世,他帶着蘭兒的骨灰回了小鎮,卻被周福水和其他宗族兄弟趕出來鎮子,住在了荒郊野地,一直到死。

“那個積水的隧道,好像就是你們生前約定過的老碼頭。”小黑提示。

福生點點頭,“所以我才會去那裏游蕩。我到死都不知道,蘭兒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和我一起走,還是敷衍我。”

“你的意思是,你其實很想找這個答案,所以才會去隧道那裏。”孟曉沁說,“只是機緣巧合,你居然碰到了今世的蘭兒。”

“是。雖然她的面貌已經不同。但她在喊救命的一剎那,我覺得她就是蘭兒。”福生說。

機緣巧合,至死不解的心事還有機會真相大白。

“但是——”穆雲枭雖然很為難,卻覺得有責任掃興,“其實你們倆,沒有緣分白頭到老的。上一世分開,也是天注定。”

福生苦笑,“所以,我又何必再追問她,到底那晚是不是真心打算跟我走。”

他深深作揖,“我心事已了。知道她今世安好,足矣。即日去地府報到,等候轉世機會。”說着,他不肯再留。

沒有月老紅繩的感情,就是有緣無分。即使堅持一時,最終還是會被命運之手強行拉開。一碗孟婆湯,足以消弭一切愛恨糾葛,轉身以後,你我就是路人。哪怕你為她不顧一切,哪怕你為她心痛得不能呼吸,哪怕你為她苦守三生三世,她都不會再和你牽手。

如果你為她做的一切都不會得到任何回報,你是否還甘心?

三個人回到農家旅館時,心情各自不同。

小黑松了口氣:要抓的游魂自願放棄舊念去投胎,鬼差任務已了;

穆雲枭滿腹牢騷:沒機緣還這麽癡情幹什麽,人家天天吵架的夫妻居然還能幾輩子過下去;

孟曉沁沉默不語。

聊着聊着就開始争議怎麽告訴這一世的茵蘭:美女CEO因為前世舊情人出手相救,變得神經衰弱了;這件事總要給她一個交代。

“依我看,前世的恩怨就不要再提起了。免得又是一場風波。” 上官蒼穹提議。

孟曉沁想了想,點頭贊同,“編個謊話給她吧,就說福生是她前世的親人,比如表哥什麽的。”說,“反正福生和她沒緣分,估計再不會有什麽糾葛了。福生自己也答應會去地府的。”

但穆雲枭不同意。

“可是福生為了她付出了一生,甚至又救了她一命,就這樣被一個輕描淡寫的謊話掩蓋掉。這對他未免太不公平了。”

“可是告訴茵蘭實話,她肯定會受到刺激的。”孟曉沁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濟的結果。擔負兩世的沉重記憶,以至于他不敢愛,不敢期待。”

穆雲枭嘟着嘴郁悶了一會兒,“早知道這樣,我要是周福生,我就不會救她,就讓她溺死算了。好歹死後能相見。”

“神仙,你不要這麽小心眼好不好。”孟曉沁踢了他一腳。

在小黑和孟曉沁的輪番說服下,穆雲枭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他們的提議。此時夜已深沉,三人也累了,于是分頭收拾、打包行李,之後各自回房小睡了一會兒,天蒙蒙亮,就起身準備回城去。

天亮了。

清晨的陽光并沒有給這個荒涼冷僻的村子投下多少暖意,岩石一樣的老人,廢棄陰暗的祠堂,肮髒濃稠地流不動的小河,還有濕漉漉的青苔像黴斑到處都是,連開在角落裏的山花,都顯得毫無生氣。

這裏到處散發出一種壓抑的氣息。這種壓抑就像福生墳墓周圍的野草,瘋狂地占領一切,瘋狂地掩蓋一切,不見血地殺戮一切。

人生許多事,不是由自己決定的,生在哪裏,活在哪裏,就要受哪裏的制約。

走出農家旅館不久,穆雲枭看到了昨晚一起喝酒的老人,走過去打了個招呼,說要走了。老人沒什麽表示。穆雲枭又謝謝他指點他們找福生的墓。

“哦,你們找到了?”老人問。

穆雲枭說是,就在那片荒草地裏。

“這片地已經有人買下來了。”老人說,“過幾天天氣好了,就要來翻土挖地基,建工廠了。”

他們三個聽了,愣了愣,“那福生的墓怎麽辦?”

“他沒成家,沒子孫,就是個孤魂野鬼,沒人幫他收骨頭。”老人說。

本來就對福生感到歉疚的三人,忍不住都停下了腳步。

“雖然說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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