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一滅,四大皆空,但一個人活着這麽凄涼,死了還抛屍荒野,太可憐了點。”孟曉沁說。
“我們總得為他做點什麽吧,這麽一走,太不仁義了。”穆雲枭第一個放下了行李箱。
他們臨時決定,再留一天,幫福生收了遺骨火化,遷移他處。免得掘土機把他的墓毀壞得一塌糊塗。
穆雲枭讓老人找幾個村民,好酒好飯招待了一頓,讓他們帶了工具,把福生的墓打開。
下午他們一起帶着村民找到了埋沒在荒草之中的墳墓。幾個壯漢掄起鐵鍬,毫不費力地就把草草樹立的墓碑推倒了。
裏面露出一副薄板棺材來,也是草草扣合。孟曉沁本來讓他們連同棺材一起運走火化。沒料到經年累月,棺材受濕氣侵蝕,早就腐化不堪。一個壯漢太用力,把棺材板給敲破了。
一股輕微的屍臭彌漫開來。幾個人禁不住看了一眼,忽然吓得齊齊後退了一大步。
三十多年了,福生的屍身居然沒有完全腐爛掉,仍然保持着基本的容貌和身架。
他下葬時穿着灰色的長衫,頭發花白,緊閉雙眼,死前似乎黯然而無奈。一切都栩栩如生。
孟曉沁和上官蒼穹對視一眼,心裏想的都是“不會詐屍吧。”
但他們昨晚才見過他的魂魄,他溫良馴服,對自己生前事甚至沒有半點辯解,不是個怨氣極重的惡鬼。況且區區一個三四十年道行的僵屍也鬥不過孟婆和黑無常兩大鬼差。
于是孟曉沁定下神來,先安撫了那幾個吓得魂不附體的壯漢,叮囑他們小心點搬動,別再出岔子了。
于是幾個壯漢動手搬屍身,擡了好一會兒卻擡不起來,反而弄得滿頭大汗。
孟曉沁等人終于覺得有異常了。她和司徒蒼穹對視了一眼,讓壯漢們先離開一會兒,借口說要做場法事。
等他們一走,孟曉沁只叫了一聲,“福生?”福生的魂魄就出現了。
鬼魂很少在光天化日下出現,因為白日陽氣太重,會大大削弱陰氣,只有萬不得已的時候,才可能顯身。福生這麽着急地出來,顯然是有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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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你怎麽了?”孟曉沁說,“我們只是想把你的遺體安葬他處而已。你為什麽不肯走?”
福生恭恭敬敬作揖行禮,說,“昨晚我已經去地府報到,知道原來是孟婆大人親臨調查我的生前事,今天又想替我另尋他處安葬,福生感激不盡。但我不想離開這裏。”
“可是這塊地很快就要被毀掉了,你的遺骨——”
福生搖了搖頭,“地府白無常已經為我安排好輪回投胎的機會,一旦投胎,我前世的屍骨就會化為烏有,無論遷移哪裏其實都一樣。與其如此,不如就把我就地火化了。因為,小蘭的骨灰,就灑在這裏了。我的前世就永遠陪着她在一起吧。”
這番話說得大家心裏不忍,也就不想堅持了。
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穆雲枭忽然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喂,茵蘭嗎。我們找到你遇到的男鬼周福生了,就在周家莊,你快來,他是你——”
他電話還沒打完,就被孟曉沁一把掐斷,搶了過去,“你瘋了?我們都說好了,不要告訴她真相了。你搞什麽鬼啊?”
“她有權知道真相!”穆雲枭終于爆發了,“你管鬼魂,投個胎轉個世就遺忘一切;可我不一樣,我要惦念着所有人的姻緣情愛上千年——我負責交代愛恨,不問前生後世!”
“你!”孟曉沁第一次感覺到穆雲枭如此叛逆的情緒:他明明知道這樣做,只會給他自己制造更多的麻煩。
“你怎麽了啊,老穆?”孟曉沁緩和了語氣問。
“沒什麽。”穆雲枭冷冷地回答,“只是讨厭被蒙在鼓裏。”
“你哪裏被蒙在鼓裏啊。”小黑說,“你是神仙,又不用喝孟婆湯。上千年的事你都知道吧。而且誰敢欺騙你啊。”
“是,活得清清楚楚挺好。”穆雲枭的語氣少有地尖刻,“總比有些人稀裏糊塗地遺忘一切要好。”
他居然白了孟曉沁一眼。
“哎,我惹你了?”孟曉沁覺得穆雲枭這場火真是發得莫名其妙,“這件事關我什麽事啊?又不是我讓他們沒緣分的。”
穆雲枭的情緒平和了點,似乎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些。于是擰過頭,避開了孟曉沁的眼睛,不再說話,只是眺望着遙遠的地平線。
不過半日,茵蘭就趕到了周家莊。
她趕到的時候,荒原上正燃起熊熊烈火,熾熱的火光沖天而起,把那副孤獨又單薄的身板徹底熔解銷毀了。空氣中彌漫着焦臭味,但被地平線那頭吹來的強風很快吹散了,一起吹散的還有細微的灰燼。
福生的屍骨已蕩然無存,這是他自己要求的。
他不想讓茵蘭看到前世自己死後的屍骨;年近六十,經歷了一番大愛大恨的周福生,已經蒼老悲涼,再也不是曾經那個英氣勃勃,從餘杭新學堂回來的有志青年了。
“他是誰?告訴我!”茵蘭差點撲進火海中去,但火燙的高溫逼退了她。
孟曉沁憐憫地扶住她,“為什麽這麽執着,為什麽一定要追查你這輩子根本不需要知道的事?”
茵蘭搖了搖頭,“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隧道裏第一次看到他出現,我心裏忽然很安定很溫暖;而他再次出現時,我也根本不懼怕,只是想找到他,想和他待一會兒。”
“可那是前世,已經和你的今生沒有任何關系了。”孟曉沁勸說。
“不,有關系。”沉默了半天的穆雲枭忽然插話。
他走上前來,話是對茵蘭說,眼睛卻看着孟曉沁。
“我不知道孟婆湯到底有多大的功效,可以清除人生前的一切記憶;可是我知道還有一種東西,是歷經幾個輪回都無法徹底磨滅光的——愛——愛得強烈,愛得刻骨銘心,愛到很久以後,再看到這個人,還是會有感覺,雖然也許只是一絲絲心底漣漪。”
“這麽文藝,難怪做月老。”上官蒼穹在一旁調侃。
“是,我只能做月老。”穆雲枭居然承認,“把千年之前的愛恨情仇全部消除,我做不到;我寧可默默地獨自揣摩,再過一千年也如此。”
“可是讓她知道這個人是前世情人,而從今往後卻要斷絕一切緣分了,這太殘忍了。”孟曉沁說。
穆雲枭望着她,眼神從所未有的悲哀,“阿沁,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有緣無分卻深愛着嗎?”
“包括你自己嗎?”孟曉沁憋了半天,忍不住問了。她總覺得穆雲枭今天的反應過激,牽連過多的私人感觸了。
穆雲枭想了想,居然點頭承認了,“是,包括我自己。”
不等孟曉沁回答,他又接着說,“我和我喜歡的人也有緣無分;可是迄今我都珍藏着和她在一起的記憶。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即使不能和她聯姻,也不會再接受另外的命運安排。我寧願生生世世孤獨下去。”
孟曉沁長嘆,轉過了頭,揮了揮手,“算了,等有空了我再盤問你這個老渣男到底有過多少段風流史。現在還是告訴她真相吧。”
在她的示意下,上官蒼穹用冷漠得幾乎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把福生和小蘭的生前事,簡單地說了一下。
茵蘭的第一反應自然是不敢置信,“他,他是我的,上一世的,愛過的人?”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突然蹲下身,捂住臉,恸哭起來。
有些感覺,只有她自己知道。一種即使是加強版忘魂湯都無法清除的感覺。雖然她已沒有任何記憶,一切往事都不過是風傳來的故事。但只要心還會痛,那就證明一切存在過。如花開花謝,歲月不回,心底回眸,仍然有桃紅熠熠倒映盛景。
“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件事始終要有個完結。”孟曉沁一揮手,“叫福生自己出來吧。”
烈火已經焚盡福生最後一根發絲。
愛情和記憶都散落成一地的煙灰,是也好,非也好,最終百年後一了百了。
綠幽靈長明燈旋轉到最大的亮度,淡綠色的燈光澄澈明亮,幾乎輻射到整個荒原。福生靜靜地從遙遠的邊緣走來,走到燈光中間。他依然是那個身穿藏藍色長袍、頭戴簇新寬邊禮帽的英挺青年,五官分明,發絲不亂,以最好最美的年華,來見前世戀人最後一面。
他是如此的清晰真實,以至于茵蘭都懷疑他難道不是個人嗎?
“他真的是個鬼魂,你可以見他最後一面,但不要執着。”孟曉沁勸她。
果然,當茵蘭伸出手,卻觸摸不到他。
福生只能出現在長明燈裏,離開長明燈光,茵蘭就看不到他。相距一厘米,卻如鏡中花水中月,不可觸碰。
“對不起,我,我已不記得你了。”茵蘭顯得很抱歉。
孟曉沁心虛地背過了身:早知如此,那加強版灌的實在太早了。
但福生微笑着搖了搖頭,“對今生的你來說,一切都已經是別人的故事了。何必再追究,也不必抱歉。”
“可是,看到你,還是會有一種親切感。”茵蘭含着眼淚。
“那就把我當做一個普通的過世的親人吧。”周福生說,“月老已經告訴我,你的今生,會有另外一段美好的姻緣;所以別再記得我了。”
“可我的姻緣還沒到,還是未知的東西。”茵蘭依戀不舍地望着他,“相比之下,你曾經給過我的愛,已經太确定了——我們真的再也沒有機會了嗎?我重新轉世後不認得你了,可是你還是找到了我;那如果你也轉世,我們是不是還會有機會遇到彼此?當然,那時我已經是個老女人了。”
周福生笑了,“這一世你已不是從前的模樣,可我卻能在黑暗的積水隧道裏認出你。或許忘魂湯真的不能洗去所有的感情,那麽等我轉世後,只要我還能見到你,我還是會愛上你的。只是,我們的機緣——”
“我會等你!”茵蘭不讓他後半句話說完,“我真的會一直等你,等到你出現。”
周福生怔了好一會兒,“那個暴雨夜,我一直在碼頭等你。可惜……”“好,那麽這一世,換我等你,好不好?”茵蘭懇求道,“所以你一定要來找我。”
“畫風好像不對吧。”小黑推了推一旁的穆雲枭,“本來是讓他們彼此做個了結告別的,怎麽變成約定了?沒紅繩子的緣分,你怎麽搞定?”“啊,這個,這個……”穆雲枭也從發呆狀态中回過神來,覺得手足無措,“好像劇情是不對了。那怎麽辦?那怎麽辦?”
“涼拌熱拌兩相宜。”孟曉沁很篤定,“本來就是你自己惹的事,你搞定,反正我們地府是沒啥問題了。”
“該走了。”孟曉沁催促福生。
“讓我抱抱他,好不好?”茵蘭含着熱淚乞求。
“不要吧。“孟曉沁拒絕。
但穆雲枭卻幫腔,“就讓他們擁抱一下吧,反正事已至此,幹幹脆脆來個痛快,免得以後有遺憾。”
福生也懇求,和茵蘭一起,一人一鬼都跪倒在地上求孟婆成全。
無奈,孟曉沁先讓上官蒼穹以碎魂棍畫出了一個直徑不過兩米左右的圓圈。之後她在圓圈中間插上三株還魂香,然後她退到圓圈外,右手拂動左手腕上的九字真言念珠,左手作劍指,指向圓圈中央的還魂香,口中念念有詞,
“吾知陰陽有別,今畫地為界,陰陽交融,一嘗夙願,衆神莫怪,日後禮無不報,任憑差遣!急急如律令!起!!!”
剎那間,三株還魂香的煙霧沖天而起,在半空中炸開朵朵煙花;火星如雨鋪灑下來,落到周福生和茵蘭身上,竟然是點點粉色桃花。就像茵蘭那日看到的桃花樹,只不過香灰幻化的桃花花瓣,還帶着星星點點閃爍的銀光,就像新婚時的彩色紙屑,一層層,綿綿不斷地飄落下來。
“快點,三炷香一燒盡,他就真的不能再出現了。”穆雲枭催促茵蘭。
茵蘭一個字都沒有說,直接撲進了周福生的懷中。
他們親昵地交頸互吻,在耳畔低語呢喃,像一對天鵝,就和所有的戀人一樣。
而時間燒得飛快。
三炷香轉眼已經只剩下一點點了。
“很快他就要消失了。”穆雲枭忍不住催促。
茵蘭和周福生抱得愈緊,恨不得扣成一個永遠都分不開的死結。
可時間沒有停止,桃花瓣越來越稀少,零零落落地飛盡了。周福生的身體變得透明而虛空。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呼”地把他拽走了,一剎那他就從茵蘭地懷抱中離開了。還來不及眨眼,他徹底消失了。
當茵蘭感覺到懷中的空虛時,她才睜開了眼睛,眼淚落了下來。
孟曉沁終于擰滅了綠幽靈長明燈。
“好了,一切都了了。”她拍了拍茵蘭的肩膀。
茵蘭擦了擦眼淚,“幾十年後,他真的會找到我嗎?”
“我不知道。”孟曉沁說,“不過如果你相信愛,你就去愛吧。其他的,都是浮雲。”
穆雲枭在這時突然驚叫起來,“不對,出事兒了。她的紅繩沒了!”
茵蘭擡起她的右手腕,她自己什麽都看不到,但孟曉沁等人卻看得分明,臉色微變:
茵蘭手腕上有一條月老紅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表明她會有另外一段和周福生無關的姻緣,可是現在居然消失不見了。經過三人反複查看,孟曉沁還掏出了陰陽乾坤鏡來,确定真的沒了。
“真的不見了。”穆雲枭反複唠叨着,“出大事兒了。這可怎麽辦啊,我的報告怎麽寫啊?”
孟曉沁忽然明白了,卻不說,只是使了個眼色給上官蒼穹,說“人世間神神鬼鬼的東西多了去了。”
“就是。”上官蒼穹搭腔。
“所以看開點吧,兄臺。”她拍了拍穆雲枭,摟着茵蘭先走了。
“兄臺。”上官蒼穹也拍了拍他,跟着孟曉沁走了。
茵蘭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既看不到紅繩的存在,也看不到消失,忍不住問孟曉沁,“我本來有的姻緣沒了?這是什麽意思?”
孟曉沁微笑起來,“意思就是,你可以愛你想愛的人了。你的姻緣,會重新安排,命運會重新洗牌——只要你努力去愛。”
只要你努力去愛,就會有人來愛你。那就是你真正的姻緣。
你不知道的時空裏,有人為你舍棄輪回。愛沒有是非對錯,錯的是緣分,不是相愛的你們。
紅塵萬丈,衆生紛纭。
但多年後,你若看到我溫暖的眼神,請記得給我擁抱。而我亦知你苦苦守候為這一刻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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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好,人閑适。
穆雲枭刷着微博,看八卦新聞看得有滋有味,“有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喜歡上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太了。”
坐在沙發上的孟曉沁哼一聲,“你的傑作——比如十八年後還有一個,會戀上五十歲左右的劉茵蘭。”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把穆雲枭從電腦前拉了過來,“哎,老渣男,是時候聊聊你當年的風流史了吧。”
穆雲枭一愣,這才想起那時為了讓劉茵蘭知道真相,自己一時說漏了嘴。他有點不情願,“幹嘛啊?都過去那麽多年了。”
上官蒼穹的腦袋從廚房裏冒了出來,“講故事麽?我也愛聽。”
于是小黑泡了三杯花茶,和孟曉沁一起窩在沙發裏,逼着穆雲枭坦白他自己的故事。
“有什麽好講的啊。你們這兩個八卦鬼!”穆雲枭不肯,“你們沒喝孟婆湯前,不也都經歷過麽?”
小黑看看孟曉沁,“阿沁姐肯定經歷過,我嘛,不知道了。”
孟曉沁敲一記他的腦袋,“說不定你就是因為癡情過度,才做了鬼差的。”
他們倆打趣得歡樂,穆雲枭卻看得無奈,“咳,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十年修的同船渡,百年修的共枕眠。真讓你經歷一回生死離別的感情,比扒三層皮還難受。”
小黑轉頭望向他,“聽說仙差不喝孟婆湯,所以生前事全都記得一清二楚。那麽你還記得一千年前,也就是你沒當月老前的人生嗎?”
穆雲枭點點頭。
小黑又問,“那天在福生墓前,你說的挺傷感的。似乎你當年也是被迫和喜歡的女人分開了。你做月老真的和這段感情挫折有關?”
穆雲枭沉吟着,不知道該不該承認。
孟曉沁忽然問,“如果你是因為感情挫折才放棄了輪回,做了仙差月老;那麽那個女人呢?”
穆雲枭吃驚地望着她,不回答。
“那個女人呢,她怎麽辦?”孟曉沁繼續追問。
穆雲枭鼓着腮幫子,“天機不可洩露。”
孟曉沁踢他一腳,“說啊說啊,被你抛棄的女人怎麽了?”
“誰說我抛棄她了。的确是因為沒法在一起。”穆雲枭有點急眼了。
“你們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孟曉沁覺得奇怪,“我本來也以為,契命書裏規定好的姻緣不能被改變的。可是那天茵蘭決然放棄另外一段姻緣時,上天的确給了她機會,讓她能重新修行和福生的感情。為什麽你不能呢?”
“是啊是啊。”小黑也點頭。
穆雲枭長嘆一聲,“咳,個人機緣不同的。茵蘭和福生,上輩子已經為了他們的感情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感動了上天,才會給他們一個額外的機會。可是有些人,咳。”
“那這太不公平了。”孟曉沁一撇嘴,“上天憑什麽這麽偏心?”
“噓!”穆雲枭豎起食指放嘴邊,一臉驚恐,“別亂說話,上面都聽着呢。”
“那麽既然你選擇了做仙差,一千年來,你是不是都在關注着那個女人呢?”小黑又問,露出了一點羨慕,“每天都能看着自己喜歡的女人,甚至能看到她是怎麽經歷輪回的,真是比人間的白頭偕老還甜蜜。”
“你們哪裏知道這裏的苦楚啊。”穆雲枭嘆息,“所有的過往都不可以和她分享。她早就不知道我是誰了。”
“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沒勁。”孟曉沁開始覺得無聊了,“哎,老穆,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女人?這總可以說吧。”
穆雲枭想了想,“她啊,有點小脾氣,說話又刻薄,但是心底很柔軟——不過其實她也做過很多離經叛道的事,逆天而行,想改變乾坤,可惜,最終還是沒能改變我倆的命運。”
“不過我現在也想開了。”穆雲枭望着孟曉沁,微笑了,“雖然注定不能在一起了。可是還能看到她。一千年來,無論世事如何滄海桑田,她都無憂無慮,這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幸福的事了。”
☆、潛龍吟(一)
淩晨過後沒多久,酒吧門就被擂得“咚咚響”。
“嗯?怎麽了?”孟曉沁被吵醒了,披衣起床,懶懶地下樓來。睡樓下客房的小黑早就把門打開了。一股寒風挾帶着薄霧彌漫進來,穆雲枭耷拉着腦袋,背上背了個小包裹,垂頭喪氣地站在門口。
“發生什麽事了?你這是幹嘛呢?”
穆雲枭咧嘴大哭,“阿沁,收留我吧。修真觀要關門啦!嗚嗚……”
孟曉沁和小黑都吃了一驚,“怎麽有這種事?”于是拉穆雲枭進來,安撫他。
穆雲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修真觀要關門了。我無家可歸了,這年頭連神仙都沒法兒活了,什麽世道嘛。嗚嗚……”
孟曉沁摸不着頭腦,“修真觀怎麽會關門的呢?好歹也算個文物保護單位啊?”
“因為老胡子不幹了。”穆雲枭嗚咽着,“財神爺和文曲星都很吃香,哪個寺廟都願意要他們,就我沒着落了。你們不收留我,我就要睡大街,睡公園長椅,睡橋洞去了。”
“得了得了,說的那個可憐,博啥同情啊。“孟曉沁不為所動,“上夜總會坐tai去——先解釋明白了,老胡子為啥不幹了?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穆雲枭抽抽噎噎地講述下去,“昨兒晚上,一向吝啬的老胡子忽然拿出了一把上好的龍涎香,給財神、文曲星和我都供了供,還給我們每人倒了三杯酒,放了些時新瓜果。然後坐我們旁邊絮叨了會兒,意思就是他一把年紀,本來也打算在這裏養老算了。可是老家親人有事要他回去看看,他不好不去。這一去,恐怕就是有去無回。他和上面的文物管理單位說了要離職,上級說這小破觀香火太少,找不到接替的管理人,所以就打算關閉修真觀了。老胡子說他也沒辦法,和我們做伴了一輩子,只能杯酒釋交情了。還給我們行了幾個大禮,讓我們莫怪。”
孟曉沁聽了是感覺詫異,“老胡子一向看着挺薄情寡義的,沒想到臨告別還這麽舍不得。好聚好散,不過他說他有去無回,這是什麽意思呢?”
“而且這意思,好像不僅僅是他不會回來了,有點像臨終遺言似得。”小黑分析着。
穆雲枭點點頭,“我也覺得是這個意思了。可是生死離別的事情,我不太懂,還是你們地府的人更會處理些。不如你們去問問他?”
“我們?”孟曉沁大眼瞪小眼,“老胡子一向當我是個瘋丫頭啊。小黑也見不得人——我們告訴老胡子他見到黑無常了,他這把老骨頭還能支撐得住?”
穆雲枭想了想,“其實老胡子平時裝得挺糊塗,心裏未必不明白。他修道一輩子了,還能沒見過個仙啊鬼的。”
“且慢!”小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來,“老胡子到大限了嗎?”
“看氣色都不像。”穆雲枭搖搖頭,“你再算算他的生辰八字。”
小黑用黃符紙寫了老胡子的生辰八字,燒到地府問了問,得到回複:老胡子至少還有二十年的壽命。
“那就奇怪了。”孟曉沁說,“他告什麽別啊?”
“老胡子和我一輩子的交情了——雖然他不怎麽看得到我。他有事你們不能不管啊。”穆雲枭拉拉孟曉沁的衣袖,“他可是我的衣食依靠啊。”
“得了得了。”孟曉沁甩開突然變得黏糊糊、多愁善感又脆弱的穆雲枭,“就沖着你這個無賴,也得幫他。不然你天天賴這裏混吃混喝,我們地府早透支了。”
經過三人簡短商議,還是讓穆雲枭先和老胡子談談——直接上孟婆和黑無常,這招太猛了,搞不好把一把年紀的老胡子真的給吓死了。
三人趕到了修真觀,看到觀裏唯一的管理員,老道士老胡子正在做最後的清掃工作。
一個小破觀,人跡罕至,香火凋零,老胡子卻守了一輩子。大部分的歲月裏,都是和幾尊石雕神仙作伴。老胡子卻還在認真地清掃庭院,也許是最後一遍。他直起腰身,仰望天空的眼神,透着無奈和蒼涼。
穆雲枭一腳跨進觀裏,走到老胡子面前,默默地打量着這個孤獨的老頭,一時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老胡子起初以為是游客,随口說,“各位,本觀因為管理原因,要關閉了。你們還是去別的旅游景點玩吧。”
說完後再一端詳穆雲枭,脫口而出,“你怎麽長的那麽像那尊神仙像啊——就是年輕了點兒。”
穆雲枭點了點頭,“我就是那尊石雕像的真身。我就是月老神。”
他原以為老胡子會嗤笑他,沒想到老胡子居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又對比了一下杵在一旁的月老石雕,忽然喟嘆一聲,“原來真是你啊!”
不等三人發問,老胡子又說,“其實這麽多年,我怎麽會從來沒見過你呢?有好幾次,你們半夜私下聊天,我都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偶爾半夜起來小解,還看到過你翻牆進出。只是我以為我人老眼花幻覺了,就算看到真神仙,也不敢随便打招呼啊。”
一番話說得穆雲枭有些唏噓,于是拍了拍老胡子的肩膀,“你為我們供了這麽多年的香火,這份情誼,我不會忘記的。如果有什麽需要——”
他話還沒說完,老胡子連連搖手,“哎,別了。我一把年紀了,也不想還俗娶老婆了。”
穆雲枭正在尴尬,一旁的孟曉沁和小黑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老胡子望了望孟曉沁,“這不是街角那個酒吧裏的小老板娘嗎?瘋丫頭一個,閑着沒事兒就來這裏踹月老像。”
他又望望旁邊的小黑,很疑惑,“這位不認識。”
穆雲枭按着老胡子的肩,“哥們兒,這兩位,一般人可是請不到的。不過,再介紹他們給你認識之前,我先要說明:他們都是好人,不是來害你的;我把他們請來,是為了幫你。所以,他們就是——孟婆,和黑無常。”
老胡子的臉色果然發青了,“神仙哪,我供了你一輩子,你咋能這麽吓唬我呢。”
“不是的,大叔,我們不是來勾你的魂魄的。”小黑趕緊解釋,“我們已經查過了,你至少還有二十年的壽命呢。別害怕。”
老胡子緩過一口氣來,“你們沒騙我吧。那看來老家的事情有轉機了。”
一番忙亂的解釋後,老胡子終于安下心來,請三人落座喝茶。
“想不到我修行了一輩子,居然能活着看到真神仙和鬼差。看得像真人似的,真真的不假。”
“那當然了。”穆雲枭笑着說,“神仙和鬼差,都脫離了人界的肉身限制,只憑着一股精氣凝聚,完全随心所欲。精氣凝聚強,就和真人差不多,連飲食都可以,只不過不需要靠飲食來維持精氣。精氣離散,就幾乎等同于隐形。常人是看不見的。”
“說起來,大叔,你還真的是想做一番臨終告別了。究竟是什麽事,讓你覺得你這次回老家,是有去無回了呢?”小黑發問。
老胡子長嘆一聲,道出了原委。
原來老胡子祖籍在河南安陽一帶。年少時跟着師父修行,外出闖蕩,後來就落腳在修真觀,一晃一輩子過去了,他一直和老家的親人有聯系。
前不久,他老家的一個親戚特地千裏迢迢地趕來看他,居然是請他回去作法的。
“作什麽法啊?”老胡子一開始也很意外。
他當了多年道士,基本的開壇做法的事情會一點,但很多年不用,也沒什麽法力了。
可是老家的親戚卻執意要請他回去,因為他們認為,只有老胡子這樣世間少有的老道士,才可能解決老家發生的一件很詭異的事。
“你們老家出什麽事了?”孟曉沁問。
“死人了。”老胡子說。
“這不是公安局管的嗎?”小黑問。
老胡子搖搖頭,“公安局調查過了,定論是意外事故。可是,老家的人說,是和一座古墓有關。而且自從第一個人死了以後,那裏就不太平了。”
原來老胡子的家鄉雖然偏遠落後,但卻出土過一些古代人家的墓葬,那些青銅器啊瓷器什麽的,後來都被國家文物管理部門拿走了。有一些村民就不安心于農業耕作,偷偷摸摸地幹起了盜墓的勾當。天高皇帝遠,許多事上頭不知道,下面的人自己商量好了,找到了古墓,先挖些東西出去倒賣,再報給國家,賺錢盡忠兩不誤。反正國家要的是歷史價值的東西,老百姓随便揀塊金子銀子瓷片的,誰會知道。
大約兩個月之前,村裏幾個青年在更荒僻的一個山溝溝裏,意外地發現了一座從來沒有被挖掘過的古代墳墓。看規模還是有點層次的,當時他們高高興興地就以為發大財了。可沒想到不但沒有挖掘成功,反而賠了幾條性命。而且從此以後,他們的村裏就不太平了。
“古墓?”孟曉沁聽到這裏,心裏一動。
小黑顯然也想到了,湊到她耳邊低語,“該不會是什麽游魂野鬼的作祟吧?”
沒想到老胡子接着說,“村裏不僅接二連三地死人,而且就算沒死人的人家,也開始紛紛鬧事。有的媳婦兒瘋了,有的小孩兒失蹤了,有的豬狗都撞開了欄,沒命地逃跑了。甚至說,村裏連螞蟻都在搬家。村民也覺得會不會是挖掘古人的墓葬沖到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于是也請了和尚道士的來,可惜沒有管用的。他們病急亂投醫,以為我年紀大了,道行高深了,所以非要請我回去開壇做法。可是我覺得事情恐怕不好解決,我這條老命也會賠進去。”
“你為什麽覺得事情不好解決?”孟曉沁問。
“因為據最後一個作法失敗的道士說,那座古墓不是普通的墓葬,而是落在了龍脈上。”老胡子說,“自古以來,只有帝王一族才可以埋葬在龍脈上。而這類墓葬也絕對不是普通人可以動的。”
“龍脈?”孟曉沁聽到這裏很吃驚。
龍脈上的墓葬固然不是普通人可以動的。那麽那裏面的鬼呢?從來沒聽說過哪個皇帝死了還鬧鬼,搞得四鄰不安寧的啊?除非……
☆、潛龍吟(二)
還是K字頭的火車,轟隆隆地朝目的地駛去。十幾個小時的旅程,孟曉沁、穆雲枭和小黑上官蒼穹陪着老道士老胡子,回他闊別了幾十年的家鄉去。
老胡子看看這個,望望那個,老眼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