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輪轉，人間依舊生生不息。被埋入黃土的，是不肯随着紅顏腐朽的約定。
☆、潛龍吟（八）
“我和麟兒啊，那真是兩情相悅，天生一對……”
上官桀一開口，孟曉沁、穆雲枭和小黑紛紛放下了筷子，擰過了臉，皺起了眉，“又來了。能不能別總是在人家吃飯的時候這麽肉麻兮兮地吹捧自己的愛情啊——太倒胃口了。”
自從他們離開了小山村，帶着上官桀這個大頭鬼一路回程，就聽了無數遍的“愛情神話”了。
雖然說兩千年的眷戀的确挺動人的，可是也不能天天聽，頓頓飯聽啊。何況大頭鬼上官桀的描述中，總是不提關鍵情節，而是充斥着大量的他自己的感慨和意淫。
“我說，我聽了好多遍了，我怎麽覺得你的故事不太靠譜啊。”小黑總是毫不留情地正面打擊，“比如你有一次講的時候，說你和麟兒親吻了；可是還有一次的描述裏，你說麟兒從來沒揭下過面紗，連你都沒有看到過她的真容。到底哪個版本的故事才是真的啊？”
上官桀想了想，“我們是隔着面紗親吻的。”
趁着上官桀略微消停的空當兒，孟曉沁快速吃完了她那份加肉拉面，然後冷不丁的接茬說道，“奇怪，為什麽我聽到現在，覺得和麟兒真正戀愛的，好像不是你，而是那匹大馬呢？”
“你憑什麽這麽說？”上官桀瞪圓了鬼眼。
“事實就是如此啊。”孟曉沁辯解……
因為一口拒絕了漢武帝制作長生不老藥的請求，麟兒被投入了死牢。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漢武帝沒少殺不能滿足他要求的能人異士，就算是異域天女也一樣。
可是三天後，卻又不得不把她放了出來。
因為天女麟兒帶來的那匹天馬，絕食了。
麟兒帶來的天馬，才是讓漢武帝格外刮目相看的駿馬。無論是外形還是速度，天馬的确超越了其他所有的汗血寶馬。這讓漢武帝興奮不已，也無比鐘愛這匹天馬。專門為這匹天馬單獨設立了一個馬廄，派最好的養馬人去飼養。漢武帝甚至為它作了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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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裏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
可是天馬對他并不領情，反而只依賴麟兒。
這匹天馬在上官桀看來也頗為奇特。
“它很像是一個聾啞的人。”上官桀形容說，“這匹馬非常英俊也非常傲氣，它看任何人的目光都是斜睨的。唯獨麟兒來了，它的眼神才會變得溫柔和善。任何人想觸摸它，都要得到麟兒的允許，否則天馬就會人立起來踢人。”
所以麟兒被投入死牢以後，天馬因為看不到她，就絕食了三天。
太有靈性了，漢武帝舍不得這麽有靈氣的坐騎，不得已把麟兒先釋放出來，讓她好好飼養天馬，将功補過。
那一個流金璀璨的傍晚，上官桀在馬廄邊見到了麟兒。
自從封為安陽侯，上官桀已不需要親自照顧馬匹了。但他十分愛惜帶回來的汗血寶馬，也得到武帝的批準，和宮廷裏的馬夫交流一下飼養西域寶馬的經驗。所以他經常到馬廄去，借着看望寶馬的理由，想和麟兒見面。
麟兒還是老樣子，桀骜不馴，我行我素。一會兒被關進大牢，一會兒被放出來；一會兒被奉為武帝的座上賓，一會兒又是階下囚。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在上官桀眼裏，她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大凡女子的美麗，總離不開明眸皓齒，楊柳纖腰。可是即使是最完美的漢家女子，只要和麟兒一比較，總是會黯然失色。因為看到麟兒的男子，都忘了漢家女子的美麗标準。
已經有人傳言，說天女其實就是個妖女。麟兒會法術，所以會迷倒那麽多男人。
可是上官桀不理會那些傳言。麟兒就算會法術，也不需要依靠迷惑男人來為她做事了。上官桀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帶麟兒回到李廣利的大軍裏，她出現的那一刻，萬衆漢家将士不知何為，都鴉雀無聲。而麟兒卻騎在天馬之上，那種高傲而目中無人的姿态，像女王，踐踏着男兒的自尊心。
上官桀喜歡麟兒。他是個簡單的男人，喜歡了就去喜歡。他沒想過其他問題。所以不顧武帝派人暗中打探麟兒的舉動，也不顧其他人明裏暗裏的提醒，上官桀天天找理由去馬廄看望麟兒。
被貶為馬夫的麟兒顯然不太喜歡被漢家皇廷約束住，似有離去之意。
“我原以為，大漢天子英勇無敵，胸懷豁達，是真正的偉丈夫。”麟兒對上官桀說，“沒想到卻是個怕死的老頭兒。”
這麽大逆不道的話，換了旁人，上官桀早就拔劍警告了。可是麟兒說的，卻顯得她那麽天真無邪。情迷心竅的上官桀居然點頭說，“天子也是凡人，所以也怕死啊。”
“那你為什麽不怕死？”麟兒突然問他。
“我怕啊。”上官桀不解地問。
麟兒眨着亮得像寶石的眼睛，“那天你要殺郁成王的時候，我出現在你面前，你難道不怕我用法術殺了你？”
上官桀語塞，“我是将士。上了戰場不能怕死，就算要死，也不能退縮。否則算什麽呢？”
麟兒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男人。”
她軟綿的小手拍着他厚實的肌肉，感覺好幸福。
“她在勾引你。”孟曉沁總是不合時宜地點評，“這種話，‘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男人’，其實根本算不上表白。”
穆雲枭在桌子底下踩她的腳，又使了個眼色。孟曉沁晃過神來：他們就是在利用上官桀的感情在忽悠他，要是什麽都揭穿了，那就沒法收服這大頭鬼了。
“嗯，不如說說，你們什麽時候開始密謀反叛的？”她立刻岔開話題。
“世間有太多不合适的天子了。”麟兒和他相處久了，說話愈加放肆，“我會法術，可我只能輔助真正的天子。那些怯懦、愚昧、卑劣的天子根本不該統治王國。郁成王該死，如今的武帝恐怕也不适合繼續統治下去了——一個成天研究長生之法的怕死老頭兒，哈哈……就算我有真的長生不老藥，也不會給他的。”
上官桀聽到這裏，好奇地問了一句，“那長生不老藥，真的有嗎？”
麟兒湊近了他的臉，放低了聲音，“如果我說真的，你信嗎？”
上官桀點點頭，“你說什麽我都信。”
麟兒藏在薄薄面紗後的臉邪魅一笑，“有，可是只能留給真正的天子。”
她的小手原先搭着他的肩膀，漸漸下移到他的胸口，觸摸着他雄厚的肌肉，聽着他越來越快的心跳，麟兒的低語像神的懿旨，
“天下紛亂，都源于不合格的天子。與其不斷地朝代更疊，不如打造一個萬能無敵的天子，一統天下，萬世無疆——你，可願意得到我的輔助？”
早就對她五體投地的上官桀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
單純的愛戀相會逐漸地摻雜了陰謀。
無論是麟兒的膽識還是法術，都超越了上官桀的想象。她第一次撒豆成兵時，就讓上官桀顫栗不已。随便拿一把豆子，通過麟兒的法術，居然真的會變幻成一個傀儡軍團。領兵多年沙場玩命的上官桀看呆了。
麟兒自負地笑了，“看到了吧。什麽李廣利趙破奴衛青霍去病，他們再勇猛，能打幾個傀儡軍團？四個不夠，我就變八個，十六個，千千萬萬個。光是傀儡軍團就足以纏死任何名将。何況我還有別的法術，我有足夠的本事，取得天下！”
“可是，上神會同意嗎？”上官桀問。
在他們的交往中，他已經知道，麟兒作為巫女，的确能和上神溝通。而人間的各屆天子，就是上神賦予神權得到皇位的。
上神派麟兒到人間，是匡扶各級天子的。但麟兒逐漸不滿。
“上神根本沒有按照真正的掌權能力來選擇天子。”麟兒毫無顧忌地告訴上官桀，“她完全把這件事當做游戲。一會兒選擇荒淫無度的纣王，一會兒選擇暴戾的嬴政。她接下來還會選擇愛做木匠的，愛寫詩的，還有喜歡男人的皇帝。”
“可是她這樣做，不是會讓人間永遠無法安寧嗎？”
“對啊，她就是把人間當做一盤好玩的游戲，那些天子就是她的棋子。她想怎麽玩就怎麽玩。”麟兒說，“她不會同意我接手這件事的。可是我有能力比她做得更好。”
“你想擺脫上神的控制？”上官桀問。
麟兒點點頭，“因為我也是她的棋子。我厭倦了做她的狗。”
她坐到上官桀的大腿上，把嬌俏的小臉貼近他，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眼神灼灼地凝視着他瞳孔裏自己的身影，
“怕死老頭兒是上神選擇的；而你，是我選擇的。”
上官桀迎着她吻上去。馬廄裏的天馬暴躁地嘶吼起來。
聽到這裏，孟曉沁又忍不住插嘴。
她用胳膊肘捅一捅身邊的穆雲枭，“哎，仙人。麟兒說的那個上神，到底是哪路神仙啊？”
“不知道。”穆雲枭立刻拒絕。
“我看她一定是個獨斷專行，乖張陰毒的老女人。”孟曉沁說，扳着手指，“位列仙班的老女人也不多，數一數是哪個最有可能？”
穆雲枭慌忙掰下她的手，“你瘋了，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別沒事兒招惹仙界。”
“你怕了？”孟曉沁調皮地笑。
☆、潛龍吟（九）
他們從安陽轉到了鄭州，本打算直接回S市的孟婆酒吧，自己的大本營，然後以居委會大媽的風格，和上官桀促膝長談，輪流做思想工作。
但在車站裏，上官桀突然問，“當年的天子，葬在哪裏了？”
“唔？你想去參拜一下？”孟曉沁問，有點奇怪，“以當年的亂臣賊子的身份？”
“不，我要看看這個殺死麟兒的暴君到底死在哪裏了？”上官桀惡狠狠地說。
孟曉沁居然同意了，她想試試能不能找到麟兒的線索。
孟曉沁和小黑去換車票了，只留穆雲枭牽着鎖魂鏈，牽着上官桀。
穆雲枭默不作聲地望着忙碌的孟曉沁的身影，突然開口，“你知道，我是月老神，我能看出你有沒有帶着未了的緣分——可你身上沒有。沒有我的姻緣紅繩，就說明你的姻緣在前世已經完結，或者——你根本沒有姻緣。意思就是，就算我們找到了麟兒，你也只能看她一眼後離開。”
上官桀點點頭，“我知道。我說過，我只是想看她一眼。”
“你真的不會反悔？”穆雲枭問，“你會不會在看到麟兒後，死纏着她？”
“不會。”上官桀保證。
穆雲枭又不作聲了，默默在心裏盤算着。
換好車票，他們改換了行程。繼續西行，直奔長安。當年的暴君和當年的愛人，都死在永遠回不去的時空了。
漢武帝葬于茂陵。茂陵位于從秦嶺和終南山延伸過來的一條龍脈上。這條得到皇家保護的龍脈，埋葬了至少十一位皇帝。但絕大部分都已經被盜過了。如今大多是旅游景區。
孟曉沁一行人到了西安，包車到了郊區，茂陵風景區。讓當年的叛賊上官桀到此一游。
三神一鬼，當然不是來欣賞各種亂七八糟的旅游項目的。望着宏偉的茂陵建築，上官桀有些困惑，看到一公裏外的霍去病墓附近，居然有寺廟和算命先生，即使是孟曉沁也表示無法理解了：霍去病死了就能幫忙算命了？
“我記得麟兒說過，任何法術，都是有漏洞的。”上官桀突然說。
孟曉沁大喜，“又想起什麽來了，接着講。”
上官桀曾經問過麟兒一個問題，“你這樣無所不能，你才是真正的女神啊。難道你還不能打敗那個上神嗎？”
麟兒搖搖頭，“任何法術都會有漏洞，沒有一個術士的能力是真正完美的。”
“那你的漏洞是什麽？”上官桀問。
“命運。我無法預知自己的宿命。”麟兒說，“而上神就是控制宿命的神。所以她才能主宰人間朝代的更疊。”
“所以，你是在和命運之神交手？”上官桀明白了，“那你有多大把握？”
麟兒不屑地一撇嘴，“如果什麽都還沒有做，就先問把握多大，那還不如別幹了。”她那雙充滿邪氣和野心的美麗眼睛盯着上官桀，“命運就像天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如果現在那個老頭兒突然下一道旨意，讓你立刻自刎。你甘心嗎？”
“我不甘心！”上官桀立刻回答，豪情洋溢在胸臆。
麟兒滿意地拍拍他，“所以，我們就要逆天而行！”
上官桀以整頓封地，建造府邸為由，回到了安陽很長時間。表面上他在建造豪華大院，和當地豪紳結交，實際暗中他在招募和演練精兵。
而麟兒也開始在他的新府邸中用法術布局，要把安陽城建造成将來起兵的首都。
“那個皇帝老頭最強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麟兒點評說，“他對于歷史發展的作用已經差不多結束了。這個時候就是他的龍氣走下坡路的時候了。未來十年，就是最适合我們起兵的時機。”
“如果你能匡助我起兵成功，皇後的位置就是你的。”上官桀說。
麟兒又是撇嘴一笑，“那如果我想做女王呢？”
上官桀單膝下跪，親吻她的小手，“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為你萬死不辭。”
麟兒伸手把他扶了起來，不知為何，一向清澈深邃，甚至咄咄逼人的眼睛迷離起來。她坐在馬廄邊，眺望着地平線那邊飄渺的世界。
“其實我從來沒想過掌控過這個世界。我只是想脫離這個被宿命控制的世界。”
她把頭靠在天馬的脖子上，摩挲着那漂亮的淡金色馬鬃，“龍兒，等我們擺脫了上神的控制，我們一起，回到天地初始時分，從天地誕生的第一秒開始，重新來過。直到天荒地老。”
“我就說嘛，她最愛的還是——”大嘴孟曉沁剛一開口，就被穆雲枭捂住了嘴。
“接着說，你接着說，麟兒後來為什麽會死？”穆雲枭問。
上官桀莫名其妙地望着穆雲枭，“你不是見過麟兒嗎？我以為你什麽都知道啊。”
“啊？你見過麟兒？”孟曉沁和小黑不知道這件事，很意外。
“我是見過她，可是我并不清楚整件事情。”穆雲枭含糊其辭地帶過，只是催促上官桀揭示麟兒死亡的謎團。
上官桀想了想，“雖然我沒有親眼見到她是怎麽死的。不過我後來有通過宮內的禦前侍衛打探過，也抓了一個當時在場的術士盤問，所以大致情形八九不離十。”
上官桀一邊暗中在安陽建都練兵，一邊還是往返長安。一面是為了打探宮內武帝的動靜，另外一面是因為麟兒無法長期離宮。
為了離開武帝的視線，去安陽幫上官桀布陣練兵，麟兒借口說她可以嘗試煉制長生不老藥。武帝大喜，立刻準許她任何要求，無論她索要多少金銀財寶或者奇珍異獸，只要宮內有的，統統交給麟兒煉藥。
麟兒也沒有食言，她真的在煉藥，只不過，她并不打算把煉制好的丹藥交給武帝。
而麟兒和其他術士相處時，漸漸引發了嫉妒和不滿。
麟兒是武帝生平所見，唯一有真材實料的術士。
武帝從中年時期開始迷戀海外方術，相信世間有長生不老藥，可以讓他延續江山的統治。許多江湖術士利用了他的心理，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宮廷，作了武帝的座上賓。
只不過武帝也不是真的太傻。既然給了貴賓級待遇，也要拿真材實料去換。不少個騙吃騙喝的方士最後都被武帝明裏暗裏殺了。
就在武帝煩躁得找不到長生術之時，麟兒卻出現了。即使是凡人也一眼能分辨出，麟兒和其他術士不同，她真的擁有超凡的能力，可以做到一些突破凡人局限的事。
只不過麟兒太桀骜不馴了，就像她帶來的那匹天馬一樣，都不肯屈服于凡間天子的駕馭。
本來因為她不肯煉藥，被武帝冷落棄用為馬夫了。可是她忽然又承諾煉藥，重新贏得了武帝的青睐，簡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這麽下去，其他術士掉腦袋的風險更大了。麟兒煉成長生不老之藥的那一天，恐怕就是其他所有術士歸西的末日。
凡人在愚昧的時候挺愚昧，陰毒的時候卻毫不含糊。
所有被麟兒搶奪了風頭的術士，開始密謀聯合起來，對付麟兒。
讒言，是最常用的一條計策。
古往今來，即使是沒有謀逆之心的重臣，也有不少死在讒言之下；何況麟兒真的在幫上官桀布陣練兵，準備揭竿起義，改朝更代。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兩千年前的最後一個黃昏，對上官桀來說，迄今歷歷在目。
那天的晚霞很美。像鳳凰啼血，遍染西邊的天空。剩餘的金色餘晖反射在天馬身上，仿佛它穿着一身金色羽衣，即将飛天。
上官桀在馬廄邊等了很久，才等到麟兒。她還是一身輕薄白紗，飄逸迎風。
“你去哪裏了？采藥麽？”他一把拉住她軟軟的小手，想擁她入懷。
麟兒推開了他，面無表情，若有所思。
“你怎麽了，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好麽？”上官桀不安地問。
麟兒凝視着一臉虔誠的上官桀，“告訴我，你是因為自己想做皇帝，還是為了我？”
“當然是為了你。”上官桀說，“我願意為了你，重新創造一個新的王國。在這個王國裏，你是唯一的王，永遠的王。而我，只是你永遠的車夫。”
“為了我，不惜兵變？為了我，不惜冒五馬分屍株連九族的風險？為了我，不惜遺臭萬年？”麟兒問。
上官桀點點頭，“不管值得不值得。我已經在為你做了。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麟兒又凝視了他很久很久，忽然嘆息，“其實是我虧欠你很多。”
“你沒有回頭路了。我也沒有了。”麟兒繼續說，“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幾乎無所不能，唯一不能的是，預知自己的宿命。這就是我始終被上神壓制的致命漏洞。”
“你，會發生什麽事嗎？”上官桀有些忐忑。
麟兒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就是我法術的漏洞。可是，我預感到危險了。”
“什麽危險？我可以做什麽？現在就起兵嗎？”
“不，你現在起兵，不夠有把握。”麟兒說，“今天皇上召我進宮，可能是詢問我關于長生不老藥的事。我希望只是這麽簡單。可是如果有萬一——”
“我會立刻起兵。”上官桀堅決地表示。
麟兒想了想，漂亮的大眼睛眨啊眨。
“如果沒有我在你身邊，幫你撒豆成兵和布陣，恐怕你即使起兵，也無法推翻當今天子，也無法幫助我推翻上神的宿命安排。可是，還有一種辦法，只是太過于委屈你了。”
“我不怕，任何辦法我都願意。”上官桀想也不想就回答。
麟兒望着他的眼神漸漸冷冽起來，“哪怕，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呢？”
☆、潛龍吟（十）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肉體不腐，魂魄不安。永遠沉浮在陰陽兩界的交替處。千秋萬代雷劈電炸，時時刻刻冰火煎熬——可是你能吸取天地間最陰冷最毒辣的煞氣，日漸侵蝕你的肉體和靈魂，直到你變得刀槍不入，神鬼畏懼，飛鳥走獸在百裏外都對你退避三舍。這樣，你就可以做到天地間唯我獨尊的存在了——僵屍王者！”
麟兒如是說。
“那你呢？”上官桀從她的話語裏，漸漸感覺到了危機。
“你放心，即使我這一世的宿命不能解脫；只要你願意等着我，無論輪回幾次，我一定會回來找你。我們會東山再起，重新打造一個新的王國。到那時，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會是無可匹敵的存在。”
上官桀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願意。”
麟兒并沒有因為得到他的回答而欣喜若狂，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好久，之後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撫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臉。她的手，指尖冰涼。一絲寒意從她的指尖傳遞到上官桀的心裏。
她忽然從上官桀的鬓角，扯下了一根頭發，纏繞在她自己的中指上。
上官桀不解地望着她。
“我虧欠你太多。”麟兒苦笑着說，“是我不滿上神的安排，是因為我不想再做上神的傀儡，想掌握自己的宿命，所以我要清除人間的所有傀儡天子，打造一個永恒國度，讓上神永遠沒有染指之地，和她分庭抗禮。而你，就是我最大的依靠。我會用法術幫助你，可我也會用法術傷害你。”
“我自願的，而且我很高興，你會選擇我。”上官桀說，握着她的手，想讓她暖起來。
“無論如何，我欠你一條命。”麟兒說，把他的那根頭發，在手指上纏啊纏，不知她念動了什麽咒語，那根頭發忽然融入了她的皮膚中，不見了。
“如果有一天，我們重新相遇，而我不再記得你，甚至會傷害到你，那麽這根頭發就會纏住我的心，用疼痛來蘇醒我的記憶。”
“你可以不去宮裏嗎？”上官桀懇求，“既然你懷疑皇上有可能對你不利，為什麽還要去呢？”
“如果我去，你就有機會逃脫，回到安陽布置起義。”麟兒說，“可是如果我不去，恐怕今晚我們都離不開長安了。所以我非去不可。”
“可是如果你不在了，我到底該怎麽辦呢？”
“盡快回到安陽。”麟兒說。
麟兒詳細地告訴了上官桀，她在安陽上官桀新建的府邸裏，都布置了哪些法術，可以怎樣抵擋敵人。而最邪門的，也是麟兒最後的殺手锏，就是上官桀府邸中本該作為卧室的地塊，被她指使工匠建造成了陵墓。
這個陵墓是上官桀的歸宿，也是他們的密謀叛亂中最後一道防線。
按照麟兒所說，如果她有不測，上官桀即使回到了安陽，恐怕也會遭到武帝的打壓和肅清。而沒有麟兒在身旁，上官桀的實力還無法和武帝的大軍對抗，那麽他最後的一條路，就是變成僵屍王。
“那個陵墓裏，有一具棺材，已經布置好了法術。”麟兒說，“如果你萬不得已，要死在天子手中，那麽還不如退到這具棺材中。只要你退入裏面，沒有人能突破棺材周圍的結界來殺你。當然，你也出不去了。一樣是死，不如變成天地間最邪惡的僵屍王，等到我輪回轉世來找你。我們重新開始。”
“好，我們即使今世不能締造永恒國度，那就等到下世下下世，我們重新開始！”上官桀用力點點頭。
一切都交代地差不多了。
麟兒轉過身，撫摸着在馬廄裏靜靜聆聽的天馬。
“我最後舍不得的，就是龍兒了。”她很是憂傷，“可是龍兒太桀骜不馴了，不肯屈從于任何其他人的駕馭。如果我有事，它也未必能幸免。”
她仔細地給龍兒梳理着馬鬃，馬兒也異乎尋常地乖順，把馬頭低下來，嗚嗚地呢喃着，像溫柔的情話。
麟兒忽然把手裏的一顆什麽東西，硬塞到了天馬嘴裏，“吞下去。”她命令道。
天馬吞下去了，然後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上官桀也很疑惑，“你給它吃了什麽？”
麟兒轉過身，眼神閃爍着報複的喜悅，“藥，長生不老藥。唯一的一顆長生不老藥。哈哈哈哈……”
上官桀明白了。
麟兒的預感是正确的。
那天晚上，她沒能離開未央宮。
她的身影就此消失在晚霞中，上官桀遙望她的視線中。
後來上官桀有托宮內的侍衛打聽到了麟兒被武帝殺害的情況。
由于害怕麟兒制作出長生不老藥得到武帝的重用，從而被當做遺棄的棋子丢掉性命，其他術士搜集了各種情報，向武帝進言，讓他相信麟兒其實是打算來謀朝篡位，奪取大漢江山的。
武帝不是很相信光憑麟兒一介女子，能怎樣推翻他的江山。但武帝聽聞麟兒已經制作了長生不老藥，就想用這件事來試探麟兒。
于是武帝召見了麟兒，詢問長生不老藥的制作進展。麟兒搪塞說還沒做完。但此時在場的其他術士群起攻之。
他們紛紛羅列了麟兒來到長安後，用法術做過哪些神奇的事；然後再擺出一堆人證物證，說明麟兒的确在努力制作長生不老藥，而且有人的确看到她煉制出了一顆。
武帝大怒，質問麟兒為什麽不肯給他。
麟兒坦言，凡人其實不該享有任何額外的壽命，因為他獲得的額外壽命會從百姓那裏彌補回來；而一個早已失去了雄心和魄力的老男人更加沒必要長生了。
武帝暴怒，立下決心，必殺麟兒不可。
“她為什麽不逃？”穆雲枭忽然問。
孟曉沁瞥了他一眼，本來想挖苦他一向不讓她插嘴，怎麽這次他自己插話了。但看到穆雲枭喃喃着，有些失神，和往日毫不在乎的姿态很不一樣，于是也不吭聲了。她也有些好奇，
“既然麟兒是個有法術的天女，或者巫女，殺她不容易吧。她完全可以用法術拖延時間，再想辦法逃走啊。”
“因為人心才是最歹毒的□□。”上官桀回答。
凡間的術士們，大多庸常無能，只會耍些小把戲糊弄武帝來騙吃騙喝。可是提到殺人埋屍這類陰謀，他們卻無比聰明起來。
麟兒會法術，他們都知道。要殺麟兒不容易，可是麟兒不是無敵的。
“上神？”小黑脫口而出，“麟兒不想再做上神的傀儡，想叛逆她，想和她分庭抗禮自建永恒國度，上神知道了一定很生氣。既然這個傀儡不再聽話了，不能操縱了，那麽當然要處理掉了。”
術士們畢竟也不是什麽都不會的傻子。
他們找到了許多大宛人，通過他們仔仔細細地打聽了麟兒的來歷。他們還找到了曾經在大宛給麟兒打過下手，布置神壇給上神上供，交代人間事務的禮官，依樣畫葫蘆，和上神溝通。
經過許多次努力，他們成功了。
上神果然也暴怒了，聯想到最近麟兒對她含含糊糊的交代，明白了麟兒想背叛她了。
于是神靈和凡人聯合起來，密謀了一個萬無一失的殺人方法。
上神告訴了術士們，在現場安置哪些法器，布什麽樣的陣，讓麟兒無法施展她的法術。
最後，上神還給了他們一顆三昧真火的火種。
無法施展法術的麟兒被人捆綁起來，丢進了三昧真火熊熊燃燒的大爐裏……
“不是吧，用三昧真火？”孟曉沁叫起來，“那她的魂魄都會受到影響的。輕則三魂七魄殘缺不全，重則灰飛煙滅。”
“所以，也許麟兒根本不可能輪回轉世了。”小黑也忍不住說道，“除非她不是人。”
上官桀的臉色變了。
“你們說什麽？”上官桀反複追問，“麟兒不可能轉世了？不可能？”
小黑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我只是說也許，也許。”
“可是你們說三昧真火很厲害，就算能轉世，她的魂魄受影響，那是什麽意思呢？”
“這個——”孟曉沁撓撓耳朵，“如果魂魄受影響，那麽也許即使她轉世了，會變成白癡低能或者精神病什麽的。”
一時間大家都說不出話來。
“除非，她不是人。”還是穆雲枭打破了沉默。
“這又是什麽意思？”上官桀可憐巴巴地追問這個追問那個。
穆雲枭的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就像你是鬼，他們是鬼差，我是仙職一樣，如果麟兒也不是凡人，那麽就不一定會受到影響。”
不知為何，月老的柔情蜜意一面又流露出來，穆雲枭拍拍上官桀，安撫他，“你放心，也許麟兒會好好的。只是，你未必有機會再見到她。”
“可是你們答應過我，幫我找到麟兒的。”上官桀說。
天色已經暗了。
不知不覺，他們在茂陵待了一整天。參觀時間結束了，景區已經關閉了。
他們繞到後面，爬上了茂陵山丘。在獵獵寒風中，黃土彌漫席卷而來，天地間昏沉蒼茫一片。
站在山丘上，了望永遠沒有盡頭，永遠沒有合攏的地平線。天上流雲鋪展、地下龍脈蜿蜒，各自并行，卻總也無法到達一個結合的地方。所以天界是天界，人間是人間，天上人間兩重世界，永遠無法合并。
你在這個人間做鬼，延續的是兩千年的約定；她也在這個人間，卻延續着不同的機緣出現又消失。
兩千年，不同的空間，永遠沒有交叉。
“我說過，你和她沒有緣分。”穆雲枭艱難地開口了。
孟曉沁和小黑為難地望望他，可是穆雲枭的意思很明白了：他們不能一直這樣哄騙上官桀，總要和他交底的。
“我知道，可是我說過，我只想見她一面，就一次就好。”上官桀說。
“可是緣分的意思，可深可淺。”穆雲枭繼續說，“你知道，民間俗語，‘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只有修夠足夠的緣分，你才有機會見到她；反過來就是說，如果沒有足夠的機緣，你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