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到天荒地老。”孟曉沁說。

小青笑了,“想不到你經常和月老拌嘴吵架,其實你對他了解挺深的。”

“嗯,老穆其實不是像表面上那麽輕浮狂放的。”孟曉沁說,“做月老和做孟婆一樣,要永永遠遠孤單下去的。”

小青聽到這裏,忍不住問,“姐,你是因為什麽原因做了孟婆的?介意告訴我嗎?”

孟曉沁笑了,“我不介意告訴你,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了。我是鬼差,也喝了孟婆湯的。”

小青于是不再問下去,只是用尾巴輕輕地拍着浴缸裏的水花。

孟曉沁看時間不早了,勸小青早點休息,“你就睡我的房間好了。我去其他房間睡,你還要應付法海好幾天呢。”

小青點點頭,說,“姐,我不後悔。”

孟曉沁給她關好房門出來,看到小黑握着拖把,依靠在樓梯欄杆上,說,“好像按年紀,你得管她叫姐姐吧。她一千多歲了,你做孟婆才八百多年……”

“去去去,怎麽偷聽人家的私房話呢。”孟曉沁趕他下去。

小黑倒提着拖把朝樓下走去,走了兩步,又沒頭沒腦地說,“沁姐,其實有老穆和你作伴,挺好的。這才是真正的天荒地老啊。”

“啊?”孟曉沁不明白小黑的意思,“就算沒有他,不是還有你和小白陪着我嗎?哦,你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思凡了,想不做鬼差去投胎了?”

“我連自己的前世都不知道,思什麽凡啊。”小黑說着就下去了。

第二天。小青又出現在法海的辦公室門口。

“今天又是什麽角色?”法海一看到她,渾身的肌肉就繃緊了。

“月老說,讓你陪我一天,作為朋友的角色。”小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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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想了想,掃一眼旁邊繼續密切關注的八卦觀衆團,趕緊把小青帶了出去,“那就不用在公司裏了吧,去外面。”

小青在一衆雇員的期待中跟着法海離開了。

法海開車帶着小青到了商業中心,然後掏出一張金卡遞給她,“自己去刷吧,愛刷什麽就刷什麽。”

小青沒接,“月老說要你人陪着我。”

法海嘆了口氣,“我陪你幹嘛呢。”無奈地停了車,跟着小青下去了。

兩人走了一段路,法海越走越不是滋味,問,“你到底想要我怎麽樣呢?”

“做朋友的話,其實也不用怎麽樣啊。”小青說,“其實和我聊聊天就可以了。”

法海一臉鄙夷和不屑。

“那麽,你聽我說,好吧。”小青說,“反正只要今天和和氣氣開開心心地呆一天,就算完成任務了。”

“好吧。”

兩人進了一家街角咖啡館,裏面十分幽靜。三三兩兩的顧客在閑适地翻閱着一些文藝書籍,時光安靜地落下淡藍色的蕾絲窗簾。小青挑了一個常青藤裝飾的角落,要了兩杯咖啡,和法海面對面地喝着。

慢慢地喝着,很奇怪的感覺。

兩個在九百年裏幾乎你死我活不同戴天的敵人,居然挨那麽近,不過二三十公分的距離。

法海都聞到了她的氣息,一種輕微的青草氣息。

這不是他想象中的妖精的惡臭或者狐媚。

為什麽這麽奇怪?他一邊喝一邊想。

小青喝了半杯咖啡,伸出一只纖纖玉手,撩起了淡綠色的長袖,說,“喏,還記得嗎?”

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小巧的鈴铛。

這就是她一走路就叮叮當當的原因。

“這是你設計給我套上的。”她說。

法海盯了一會兒,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

他當然記得了。因為他一直不肯喝孟婆湯,所以對自己幾世投胎做過什麽人,做過什麽事,大致都記得。

而孜孜不倦要抓捕小青的努力,當然記得更加清楚。

可是這樣的往事,只能和一個千年的宿敵聊聊。

這就是奇怪的朋友的感覺嗎?

☆、夜風鈴(七)

法海對小青的厭惡是真心的,因為她是妖孽。

可是法海現在對小青的奇怪朋友感覺,也是發自直覺。

法海不裝。

所以他才感到奇怪。

他一直以為,小青應該是個滿身惡臭,血腥味十足的妖孽。

可是他的感官傳遞給他的feel卻不是這樣。

如果說第一天做雇員的時候,他還是懷着不少敵意,認為小青一直在假扮人類,取悅于他,那麽第二天作為朋友的角色,他發現沒有他想象中那麽難以忍受。或者說,他好像也沒法時刻把自己的敵意像充氣球那樣充得滿滿的。

因為他們在聊往事。

只有他倆知道的往事。

“嘉慶年間,”小青說,“你發現丢失了紫金缽後,你不能借助紫金缽的法力來準确無誤地判斷出我在哪裏。于是你盯我盯得很緊。可是又不能拿我怎麽樣,很着急。”

法海點了點頭。

“有一天,我記得那天是初冬,陽光很好,那個下午,京城附近的一個小鎮上,人們在趕集。”小青接着說下去,“我知道你的紫金缽丢了,你不能拿我怎麽樣了,我很高興。那天我在浏覽集市上的攤子,看到一些花花綠綠的裝飾品,我很喜歡。那時我看到了一串做工很細巧的銀制鈴铛。”

“我一直在跟蹤你。”法海并不避諱他自己的小心機,“我看到你拿起那串鈴铛看了又看,但不知道為什麽,你沒買,反而走開了。于是我趁你走開的一會兒,也去那個攤子上,看了看這串鈴铛。我發現做得很精致,和一般的地攤貨不同,只是價格略高一些。但是你又不缺錢,所以我斷定你還會回來買的。”

“是,那串鈴铛很漂亮,我只是想再多看幾家對比一下。”小青說,“後來我很快回來了,把那串銀鈴铛買了下來。可是一套到手腕上,就發現,我摘不下來了。”

“沒有法器,我的法力有限。”法海坦白,“所以我在鈴铛上下了一個咒:這串鈴铛會和佩戴它的主人共存亡。你再也拿不下來了。”

“從今往後,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會有叮叮當當的聲音提醒你:我來了。”小青說,“可惜,你沒了法器對付我,不然你早就把我解決了。”

法海點點頭,“的确很遺憾。”

二人默默對視了片刻,法海立刻把目光轉移開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可是他拿不下她,只能一生又一世,牢牢地記住她,到處找她。然後呢?找到了也只能恨得磨牙。

法海自己覺得很悲催。

兩個人在咖啡館平靜而和睦地聊了大半天。

盡管如此,法海并沒有把小青真的當朋友。就算是宿敵也可以偶爾聊天,只要大家都正正經經,不玩什麽手段。

法海放松了很多,因為他現在相信小青不會玩什麽手段來迷惑他。

這是他唯一對小青改觀的地方。

晚上小青回孟婆酒吧時,情緒相當的好,不像第一天那樣沮喪低落。

孟曉沁和穆雲枭聽了她的簡述,都覺得是個好的開端,雖然二人的觀點還是不同。

“能做朋友也好啊。”孟曉沁說,“我們都知道法海是個頑固得像岩石的男人,為什麽非要勉強他喜歡小青呢。我覺得能讓他相信小青,不再追殺她,也是很好的結果嘛。”

可是穆雲枭搖了搖頭,“看過武俠小說吧,什麽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對決前不是一樣客客氣氣的?結果還是會殺個你死我活。眼下只不過是暫時的平靜,不是最終的結果,也不能放棄。”

“你就不怕太激進了适得其反嗎?”孟曉沁問。

“我不覺得小青有什麽退路。”穆雲枭說。

于是第三天。

小青又出現在法海的公司門口,剛一露臉法海就從辦公室裏沖下來了,拉着她的衣袖急急地往外走。

小青扭頭仰望,看到公司樓上窗口擠滿了八卦的雇員,大部分人都對她露出鼓勵的笑容,比劃着手勢,意思分明是“拿下他!”

而法海抹一把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問,“今天又是什麽角色了?”

“戀人。”小青回答。

“什麽?”法海瞪大了眼睛。

“你如果不信,可以打電話給月老問。他就在孟婆的酒吧裏。”小青說。

法海琢磨了片刻,“我不是不相信你,只不過,我覺得這太不合适了吧。”

他掏出手機打了過去。

穆雲枭接了電話,“這有什麽不合适的?”他說,“本來我們就約定好了讓你和她相處七天,我打賭你會喜歡她。戀人角色是必然的啊。”

“這過火了吧。我不會玩這個。”法海說。

“不玩就沒得借攝魂傘。”穆雲枭說,“再說了,你不是自以為不會那麽容易被一個女妖精迷惑嗎?連玩一天的戀人角色都害怕,我都不放心把攝魂傘交給你。”

法海無奈挂了電話,對小青說,“行,你放馬過來吧。”

他前一天剛剛放松的心情立刻又緊繃了,退後了幾步,拉着臉說,“反正我也不會談戀愛。我生生世世都是佛祖的人。”

小青愣了半晌,說,“你難道以為,談戀愛就是一上來強吻再剝光?”

法海的臉突然漲紅了。

“只有三ji片才這麽拍。”小青又補充了一句。

法海扭頭氣呼呼地往前走,“你想哪裏去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不就是逛街看電影嗎?去,誰怕誰!我見過的妖精比你吃的人多。”

小青跟在他後面走,“我沒吃過人。只有剛修行的時候,忍不住,吃了點小動物。”

開車到了附近的商業中心,法海箭步沖進那裏的影城,想也不想就買了兩張電影票,《新少林寺》。

“我想買包爆米花。”小青說。

法海轉頭去買了兩包都塞給她。

“還有飲料。”

法海又去買了兩杯熱奶茶,自己和小青各一杯。

“你很體貼啊。”小青說。

法海不理睬她,自顧自捧着奶茶朝放映廳裏走去了。

兩人落座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電影。

“你知道嗎?”小青叼着奶茶的吸管,“這是我第一次和別人一起作伴看電影。以前,我睡在電影院裏空的放映廳裏,睡在一排排的長椅下,或者睡在放映室的小房間裏,自己一個人在深夜看遍了所有的電影,卻還是睡不着覺。還好,蛇沒有黑眼圈。”

她一個人唠唠叨叨地說話,法海既不接話,也不打斷她,仿佛身邊的小青只是個影子或者空氣。

電影看到散場,法海揉揉眼睛要走,小青指着字幕說,

“你看劉德華演的那個人,已經放下了一切重新開始;可是謝霆鋒演的那個人,卻還是這麽偏執,殺了那麽多人。為什麽你也不能都放下呢?”

法海終于回答了,“那你又為什麽非要做妖精呢?妖,是違背天道的存在。如果任由妖精橫行,人類早晚會遭到滅頂之災。無論你自以為怎麽吃素修行,或者善良無争,你都改變不了你是妖精的事實。”

兩人終于又争論到了分歧的問題上。

小青神采飛揚的臉黯淡下來了。

果然,對法海來說,有些事實就是事實,是不能改變的。就像他說的,無論她自認為多麽善良和睦,在法海眼裏,她就是異類,就是不該被留下的妖孽。

這一場電影,還是終結了戀人之夢。

走出電影院,夕陽照耀着回去的路。

“陪我走到孟婆酒吧,行嗎?”小青忍不住懇求,“那些戀人們,男孩子總會送女孩子回家的。”

“如果你想要我給你買玫瑰花或者戒指項鏈的,我都可以答應。”法海說,“可是,你該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做。一、我有足夠的錢打發你;二、我最終的目的是完成角色任務,然後拿到攝魂傘——”

“不要說得那麽清楚好麽?”小青沒好氣地打斷了他。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只是在做夢。”法海說。

小青突然甩手離去,一聲告別都沒有。她的高跟鞋急急地踩在柏油馬路上,細碎而慌張。夕陽拉長她的身影,把她的影子使勁往後拽,拽得變形,她都沒有回頭。

法海卻也沒有走。

眺望着她窈窕纖細的身影,他心裏湧上來一點點的悵然和遺憾。

有一瞬間,他的腦海中冒出“如果她是個普通的女孩子該多好”,以及“如果他不是負擔降妖除魔任務的法海該多好”。

可是只是一瞬間的動搖,他立刻堅決地甩甩頭,把這些軟弱的念頭統統抛棄幹淨。

妖,就是妖!

既然不用他送過去了,那麽他也自由了,終于結束了第三天的任務。法海松了口氣,轉身去停車場取車。

一路上,遇到許多從電影院散場出來的情侶。果然男孩子們都約定俗成地要送女孩子們回家。

那些女孩子們,無論脾氣性格多麽嚣張霸道,卻還是脆弱而沒有安全感的弱女子。

可是小青不是。所以法海走得毫無顧忌。

他知道什麽普通的強盜殺人犯,統統不會傷害到她分毫。而唯一能傷害到她的,其實是他自己。

等等,如果小青不是這麽強大,他會放過她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正在疾走的法海猛地站住了。

他很奇怪,為什麽會冒出這麽奇怪的念頭來。

如果,如果小青不是一只有着一千多年的蛇妖,而只是一條一百多年,還沒換人皮的小青蛇呢?

他會不會放過她?

法海想了很久。

他覺得這個問題其實沒有意義,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很想找到答案。

因為如果小青還只有一百多年的修行,她遠遠達不到迷惑人類的能力,那麽也許法海還真的不會介意她的存在。

那麽,小青也許就有一條活路了。因為在她修行的過程中,她有許多機會,會被別的妖精除掉,或者被天雷轟死。

那麽她的生死就不在法海的手心裏了。

這就是問題的答案,這也是他為什麽要想這個問題的原因。

小青已經走遠了。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停車場裏,聽到自己心底冒出來一個聲音,

“原來你還是有一點點為難了。”

☆、夜風鈴(八)

小青并沒有因為第三天戀人游戲失敗而沮喪。

第四天,她仍然高高興興地跑來找法海。

法海一早就在辦公室的窗口俯瞰下面,眼角餘光順便監視八卦得越來越厲害的雇員們。不管他怎麽板起臉訓斥,雇員們似乎還是認為八卦是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

不八卦,毋寧死!

所以一大清早的,公司裏都沒幾個人在安心做事,三三兩兩地趴窗口等待小青出現。

連董事長舅舅都知道了:有個愛穿淡綠色漢服的姑娘在倒追法海。董事長舅舅居然隔着窗戶對法海的男秘書小李喊話,“那姑娘來了叫我,我先眯一會兒,昨晚打麻将睡晚了。”

人群哄堂大笑。

等小青的身影遠遠地出現,法海就一個箭步沖了下去,希望別被其他人過早發現。

可是大家把他的舉動理解成“一日一見,還如隔三秋。”

于是公司裏爆發了一陣莫名其妙的喝彩和掌聲。聽得法海頭暈腦脹,這場角色游戲中,怎麽開始摻雜他和小青的精神之戰,而且貌似小青是主場似的。

不管如何,他把小青急急地拖到避人耳目的角落裏,不等小青開口,就發問,“今天也不用在公司裏招搖吧,走走,我開車送你去,你想去哪裏都行。”

不由分說就拉小青上了車,一路遠遠逃開熟人。

開過兩條街了,确信公司裏的人看不到了。法海才松了口氣,問,“你今天想去哪裏?”

“去你家。”小青愉快而爽快地回答。

法海一個急剎車,差點撞到頭。

“不行!”

“可是今天的角色是生活伴侶。”小青辯駁,“你自己問月老。”

法海立刻打電話核實。

“不行,怎麽能讓她做我的生活伴侶呢?我是出家人——不,不管我現在是什麽身份,我認定了要生生世世皈依佛門的,我絕對不會破戒和一個女子,一個女妖精共處一室生活的。”

“唐三藏進了盤絲洞,還能坐懷不亂,安然無恙地出來。”穆雲枭在電話那頭說,“你就和一個已經學會人類文明禮貌的女妖精在家待一天,你就這麽受不了?我看你的修行差遠了。”

法海挂了電話,沉着臉把車開到了自己家,位于市區的一套三室一廳的小高層住宅。

一進門,他就開始下達這個戒律那個戒律。

“不準在我家脫衣服;不準在我家吃肉;不準在我家洗澡;不準在我家梳頭發;不準在我家看三ji片;不準在我家拍照加剪刀手;不準在我家發微博:什麽我在法海家歐耶;不準發微信告訴別人我家的方位;不準進我的房間;不準翻我的佛教書籍;不準偷看我……”

“我幫你洗衣服吧。”小青說,望見衛生間裏還有一盆衣服。

法海愣了一下,“不準碰我的內褲。”

法海慌慌張張洗掉了自己的內褲,捏着滴水的褲子閃進了房間,然後“砰”地把門關上了。

門裏門外一片寂靜,法海漸漸放松了點。定定神,找了本金剛經字帖,臨摹起來。

用心看經,用心寫字。法海把門外的小青忘了。

小青動手洗衣服。

洗完衣服拿抹布到處擦灰,又拖了地板,把鞋櫃裏亂七八糟的鞋子整理好,按季節分類好。

然後做飯,做完飯菜,去敲古墓一樣寂靜的房門,“吃飯了。”

法海在房間裏聽見了,想了想,肚子的确也餓了,于是放下了字帖和毛筆,打開門出去了。

一出門,就聞到客廳裏一股飯菜的香味,他一邊說,“你沒瞎做什麽吧?”一邊走過去。

小青已經坐在了飯桌邊,飯也都盛好了。法海一掃視,看到一桌子的蘑菇青菜面筋土豆胡蘿蔔茄子,都是素菜,只有正中一盤番茄炒蛋。

小青給他夾了一盤番茄炒蛋,說,“吃吧,這是你唯一吃的不算葷菜的葷菜。”

法海嘗了嘗。

小青又說,“沒有放糖和蒜片,蔥花也沒有放,醬油也沒有放。這些你都不愛吃。我知道。”

她這一句“我知道”不知為何,敲擊到了法海心裏。

他默默地吃着,思緒卻飄了出去。

幾世輪回,因為一直修行有福報,他總是投胎在家境富裕的人家。

可惜他自打會吃飯,就死活不肯吃肉菜。在他成長的過程中,那些曾經做過他父母的人,都費勁力氣要硬塞些肉菜到他嘴裏,最後都是徒勞。

他唯一吃的,就是不放糖不放蒜不放醬油和蔥花的番茄炒蛋。

小青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呢?

他默默地想。

其實想也不用想,你死我活九百年了,她還能什麽都不知道嗎?

只不過,幾世輪回結緣過的親人,最後都重新投胎,結束了和他的關系,只有小青這個妖孽,卻還和他一直牽絆着,因此還記得他的一切。

這到底算什麽呢?他有點別扭。

吃完飯,小青收拾了碗筷,坐在沙發上看起了報紙。

法海沒有進房間,假裝在翻茶幾下的CD,偷偷地打量着小青。

她出奇地安靜,還是穿着一身淡綠色的裙子,圍着格子圍裙,長發挽了個松松的髻,把翠竹簪子斜斜一別。她聚精會神地翻閱着這幾天積累的本地報紙,竟然沒有像第三天那樣要看電影要爆米花地僞裝戀人。難道生活伴侶就是這麽安靜的?

什麽叫生活伴侶?法海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這個角色游戲是月老制定的,月老是牽姻緣的,所以月老指的生活伴侶,就是妻子了。

妻子,就是小青現在這個樣子嗎?

法海有一種新奇的感覺。

他知道什麽是夫妻關系,就像他說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電視裏演的夫妻吵吵鬧鬧,鄰居家的夫妻經常打孩子,這一世的舅舅和舅母同床異夢,舅舅包了二奶。

他看到的夫妻就是這樣的。

難道小青真的會這麽安靜地做一輩子的小妻子麽?

不準胡想,不準胡想,阿彌陀佛,佛祖在上,我只是在推斷一個假設,假設而已。

法海又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裏,“砰”地一聲,中間除了出來上洗手間和泡茶以外,根本不露面,也沒有和小青說過一句話。而小青也只不過和他說了句,“喝不喝普洱茶,剛泡的,在茶罐裏找到的。”

時間飛速過去。這一天過得非常快,因為一切都太平靜了。

牆上的挂鐘敲響五點,小青來敲他的房門。

“我走了。今天,結束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遺憾。

她似乎站在他房門口等了會兒,期待和他道別。可是法海并沒有出去,屏息聽着她窸窸窣窣了一會兒,然後打開大門,走了。

她一走,法海就沖出了房門。

憋死人了。

在自己家被這個妖孽憋了一整天,總算結束了第四天的任務。

法海渾身輕松起來,把自己往沙發上一躺。

等一下,沙發上有她的氣息。

法海像撞到彈簧似的又跳起來。

家裏有她的氣息,有妖孽的氣息,居然有小青的氣息!

像瞬間變身為獵狗,法海東嗅嗅,西聞聞,越聞越覺得家裏到處都是小青留下的氣息,甚至連自己的房間裏都有。這怎麽可能。

法海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連油煙機和空調都打開,讓空氣盡快循環,把氣味盡快散出去。

然後他重新落座在沙發上。

嗯,剛才小青好像就在這裏坐了一天。一整天都沒理她,她也沒什麽抱怨,大概她自己都知道了吧,什麽生活伴侶,我怎麽可能把她當做生活伴侶,能讓她進家門就不錯了。

冷風吹得呼呼的,法海把窗戶一扇扇再關上,換氣也換得差不多了。

果然好了許多,似乎屋子裏只剩下他自己的氣息了。

嗯,挺好。就是好像空曠了點。

法海環顧屋子四周,突然覺得這套三室一廳,空曠了點。

說來也奇怪,他一個人住,幹嘛要三室一廳。他不娶老婆不養兒子也不喜歡寵物,當初幹嘛要買三室一廳的房子啊。

法海想了許久,終于想出了一個理由:因為建築商不會建造一室一廳的豪華公寓在這樣的黃金地段。

所以,有兩個房間,一直就是浪費的。

好吧,他決定自己換房間睡,一個接一個地睡。

第五天。

“什麽,在一張床上睡一覺?”法海差點想把電話摔了,“穆雲枭,你也太離譜了吧。你居然讓我一個出家人和一個妖精躺一張床上?”

“我沒讓她脫衣服啊,只是睡覺,各睡各的,不行麽。你緊張什麽?”穆雲枭不以為意,“你口口聲聲要成佛,那麽你認為佛祖面對一個女人的果體,會立刻心動産生邪念?我看我的角色游戲根本是幫佛祖在考驗你。”

“你不要老是用激将法。”法海氣急敗壞。

“我就是在用激将法,你倒是上啊,經得起考驗就能借到攝魂傘。”穆雲枭說,“你老這麽一驚一乍的,我看你早晚會扛不住。”

“去吧去吧。”電話那頭又傳來孟曉沁的聲音,“唐三藏還要過九九八十一難呢。人家遇到了多少女妖精啊,白骨精,狐貍精,耗子精,蜘蛛精,蠍子精……你就這麽點考驗也好意思發火啊。”

法海挂了電話,惡狠狠地盯着小青。

“上哪兒睡啊?”小青問。

☆、夜風鈴(九)

“上哪兒睡不成?”法海兇巴巴地回答,“別想再進我家半步!”

他開車帶着小青到處亂兜。五星級四星級三星級沒有星級的酒店旅館兜了個遍。

但無論去哪家酒店,只要他說“開一個有一張大床的房間”,所有的服務生都用很特殊的眼光審視他至少十秒。

開房,大床,嗯哼,大家都懂的。

法海受不了這種眼光,尤其是當他在某家五星級偶遇自己接觸過的某個客戶,他簡直像做賊一樣落荒而逃。最後逃到了某個沒星級的小旅館,收錢拿鑰匙的大媽直接來了一句,

“別弄太髒,要收額外的洗床單費的。”

法海丢下鑰匙就走,連房費都沒退。

于是,最後,他還是把小青又帶回了自己家。

但是他在家門口,遲遲疑疑地不肯開門,虎視眈眈地盯着小青良久,仿佛怕她突然伸頭咬他似的。

他在心裏咒罵月老穆雲枭一萬遍後,才打開了家門。

上床,

睡覺!

他不肯讓小青進他自己的房間,碰他自己的床,就把客廳裏的沙發鋪開了,這不也是床嘛。

不等小青走到床邊,他大吼,

“不準脫衣服;不準脫鞋:我讨厭腳臭味;不準打呼嚕;不準磨牙;不準說夢話;不準流口水;不準伸手摸我:假裝碰到也不行!”

小青嘆了口氣,坐到床角上,自己從包裏翻出一包薯片來,咔嚓咔嚓吃起來。

法海一愣,又吼,“不許在床上吃東西!”

“你剛才沒說啊。”

“可是我現在補充了。”

小青又嘆了口氣,把薯片放到茶幾上,然後在沙發床上躺了下來。

法海站在旁邊,傻了。

小青瞥他一眼,拍了拍身邊的空位,招呼他,“睡啊。”

法海看了她一眼,挪開目光,不自覺地喘大氣。

小青就那麽随便一躺,身段畢現。那微微隆起的胸部,纖細柔軟的腰肢,還有長裙下曲線分明的長腿。

不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是一條蛇一條蛇一條惡心的扭來扭曲的蛇。

法海自我催眠完畢,終于躺到了沙發床上。

兩人就這麽靜靜地仰躺了好一會兒,誰也不說話,可是都瞪着天花板睡不着。

本來睡覺的時間就不對,而且帶着艱巨使命感睡覺,根本睡不着。

但是法海能忍,千百年打坐都忍了,害怕躺着麽。

可是小青躺了會兒受不了了,開始扭身體。

“不準扭!”法海又吼。

“可是我睡不着啊。”

“那是你的事。”

“我睡不着,難道你睡得着嗎?”小青反問。

法海想了想,好像睡覺這件事,也是要一張床上的兩人配合的,大家都得培養睡的感覺才行。

“那怎麽辦?”他問。

“讓我吃東西吧。吃飽了我就能睡着。”小青說。

法海答應了。

于是小青又拿過薯片,咔嚓咔嚓吃起來。看到法海瞪着她,于是拿過另一包給他,“一起吃吧。”

于是兩人都半躺在沙發床上,各自吃薯片。

吃了會兒,法海覺得緊張感緩和了一些,看來零食是有點作用。

“還能吃什麽來促進睡眠?”他問。

“多了,喝牛奶嗎?”小青又遞過來兩盒牛奶,“再看點電視吧,放松心情了才能睡覺。凡是晚上睡不好覺的,都是想事兒想多了。”

法海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于是打開了電視。

吃着喝着,看着電視就順便聊起來。

“喲,成天抗日神劇。當時哪那麽英勇啊,不然能打八年。”

“抗日那會兒你在哪兒?你沒有順便吃幾個死人吧。”

“沒有。我早吃素了。再說日本鬼子把人都弄得那麽血淋淋的,我看了害怕,早就逃走了。”

“嘿,真的假的?你那麽老長老粗的一條蛇,還是妖,你還怕日本人啊?”

“當然怕啊。人類的事情妖精不可以幹涉的。妖精被人類傷害,會傷得很重。那時許多比我修行更高的妖精都跑到荒無人煙的地方躲起來了——哎你別光說我啊,你又在哪兒啊?”

“我還能在哪兒,南京靈谷寺。抗戰勝利後,跟着那世的國民黨哥哥去了美國。”

“你命真好,在亂世都能安穩過日子。”

“所以要修行啊。”

“然後為了修行出你自己的好命來,你非要殺我?”

又拐回到敏感話題上了。

法海有點不高興,把薯片袋子和牛奶袋子丢到茶幾上,“不吃了,睡覺了。”說着躺下翻過身,背對着小青。

可他腦子裏胡思亂想沒消停:難道真的必須除掉小青麽?

小青是妖,妖是違背天道的,不能留着;可是如果小青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從來不會傷害人類呢?但是她現在不傷害人類,難保再過一千兩千年啊,那時我已經不知道在哪裏了,或者不能再對付她了。再說了,我要成佛啊。

咳,想來想去,還是沒想出個兩全其美的結果來。此時背後的小青卻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法海剛想說,“不準打呼嚕”,轉過身看到小青安靜的睡容,卻說不出話來。

小青安靜地睡着了,呼吸均勻,眉眼彎彎。

眉眼彎彎,柳色青青。

法海的思緒呼地飛到了幾百年前,有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

他聽說長安曲江附近出現了一條青色巨蟒,猜想是小青在那裏。于是一路奔波,趕到了曲江附近,舉着紫金缽到處尋找,果真被他發現小青正在曲江裏洗澡。

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上身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肚兜,盤着一頭黑發,濕漉漉地在曲江裏漂游着,和自己的尾巴打水仗玩兒。

法海怒喝一聲,“妖孽,哪裏跑?”舉着紫金缽就丢過去。

小青哎呀一聲,似乎被打中了。一頭紮進了江水中,碩大的蛇尾翻騰着浪花。一會兒,她就漂浮在江面上,不動了。

法海下水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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