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過去,看到小青雙目緊閉,面色煞白,似乎是昏了過去。
這是他第一次和小青這麽近距離地接觸。月色下,漂浮在微微波瀾中的小青,楚楚可憐,又妩媚動人。即使蛇尾無力地耷拉着,她的臉和上半部分的人身,都是那麽美麗而充滿誘惑。
即使是他也難免心神一蕩。
于是他心底暗想,“此等妖物,如此絕色動人,即使是我這樣幾世修行的,都難免心動,何況那些凡夫俗子,還不被統統收羅在她手裏。今日不除,必成大患。”
于是舉起紫金缽就要收服了她。
沒想到小青突然又睜開眼,一甩蛇尾把他按進了江水裏,讓他喝夠了她的洗澡水,哈哈大笑,
“和尚,今日是來和我一起洗鴛鴦浴的嗎?”
法海怒極,掙紮着要在水裏收了她。
可惜下了水後,他卻不如小青那麽活躍,被灌了一肚子的江水,有些昏頭昏腦,紫金缽都幾次滑脫手中。于是一番争鬥,累得氣喘籲籲,最後被小青卷住了身體,拉到她跟前,雙目炯炯地問他,
“和尚,告訴我,你追殺了我那麽多年,到底是因為愛,還是因為恨?”
到底是因為愛,還是因為恨?
這個問題再一次回響在他腦海中,仿佛暮鼓晨鐘,久久不息。
他記得那一次他極其狼狽,也不知道為什麽法力運用不出來,紫金缽也不順手,居然被她反撲了。好不容易才擺脫了她。
可是換到今天,躺在安詳熟睡的她旁邊,他忽然對曾經的那個問題有所感悟了。只是他不敢講,也不敢再想下去。
難道,自己真的是因為被她的妖媚迷惑,才會這麽憎恨她,非要追殺她不可嗎?
因為如果被妖孽迷惑,他就心動了;心動了,就破戒了,幾世修行都毀于一旦,根本不能成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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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絕對不能承認。
法海翻過身,不再看小青一眼。而是反複默誦着各種經文,知直到自己把自己煩死,才沉沉睡去。
夢裏,終于一片安靜,也一片荒蕪。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身邊的小青居然已經離開了。
她已經讓他放心,她不會玩陰的。其實看到他睡着了,小青就應該知道,角色游戲第五天,她又失敗了。
他在她身邊,幾乎零距離,可是他卻能不動她一分一毫,睡自己的覺,做自己的成佛大夢。
所以小青安靜地離開了。
牆上挂鐘敲了十二點,其實,已經是第六天了。
孟婆酒吧裏的人,徹夜未眠,等着小青歸來。這一次,她還是沒有帶來好消息。
“果然是頑固的男人。”穆雲枭嘆息。
“你為什麽非要認定他能喜歡上小青?”孟曉沁有些不滿地問。
穆雲枭對她搖搖手,“你不懂男人。”
“你懂。”孟曉沁說,“可是這個游戲裏,我們真的沒什麽贏的機會。換句話說,就算法海內心暗暗喜歡着小青,只要他不肯承認,我們就拿他沒辦法,我們就是會輸。”
“所以要看他的名利心到底有多深,是否真的能抵過對小青的特殊情深。”穆雲枭說。
“深你妹。讓法海開口承認自己喜歡小青,等于毀掉他自己。我早說了,mission impossible。”孟曉沁說。
“不是還有兩天嗎?”穆雲枭說。
“你還有什麽招數?”
“沒了。”穆雲枭攤手,“就是和他死磕到底。”
“磕死了也不是你的命。”孟曉沁叨咕。
“但是法海自己應該在掂量了。”穆雲枭說,“如果他對小青真的有情意,而非要為了成全自己成佛的野心犧牲小青,那麽他就算真的能成佛,他也永世不會安心了。”
第六天,小青又出現了。
法海望着一臉平靜的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難道她不怕死嗎?難道她不知道她一直徒勞無功嗎?
他發現自己比她先害怕了。
可是沒用,小青還是來了。
這是第六天。
☆、夜風鈴(十)
“你知道不知道,你只有兩天時間了?”他先開口問小青了。
小青愣了一下,很灑脫地一笑,仿佛他問了一個很無關緊要的問題。
“你不想知道今天的角色任務是什麽嗎?”
法海沉默了良久,嘆氣,“你說吧。”
“今天的任務是,從前五天裏,挑選我最喜歡的一天角色,重複。”
“那你想選哪一天的角色?”
“戀人。”小青愉快地回答,“我要完成那天失敗的戀人角色任務。”
“我告訴過你,你無論怎麽努力,都是在做夢。”法海說。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做一個美滿的夢。”小青說,“其實一千年的修行,也是個夢。夢有長有短而已。”
“好吧,我答應你。”法海最後說,“今天你想要什麽,只要不讓我破戒的,都可以滿足你。”
“真的?”小青激動地微紅了臉,喜上眉梢,“我要玫瑰花、燭光晚餐,還有送回家,什麽都要像別人那樣一模一樣。”
她像個小孩,要一個別人已經有了的玩具。
她只能玩一天。
“好吧,都一模一樣。”法海輕聲說。
這算不算遺囑?他在想。
不管是人還是妖,都有權利滿足遺願吧。法海這麽想着,放開了自己,開着車帶她出去,準備痛痛快快玩一天。
他先趕早去了最大的花店,買了最正宗的最漂亮的一束紅玫瑰,送給小青。
他還是不覺得這花有什麽好看或者稀罕的。可是他似乎明白了為什麽男人要買這樣的花——因為女人喜歡。
女人喜歡的,就是最稀罕的。
這才是送花的原因,和這束花有什麽來歷什麽傳說根本沒關系。
捧着一束還沾染着新鮮露珠的紅玫瑰,他帶着小青一路開着敞篷車,從市中心兜風兜到江邊。
路上掠過繁華商業街的櫥窗,只要小青看到什麽說好看,他就停下車,帶着她進去試用試戴試穿;只要合适,立刻打包。
不用兩個小時,從衣服到首飾到鞋包種種,他們就買了很多。甚至連婚紗店都逛了。
小青指着一套綴着薰衣草紫色花瓣和細碎水晶的婚紗說想要一件穿了拍照。
法海居然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不僅買了,而且當場化妝拍照。
只是這套婚紗照,只有小青一個人。
婚紗店的服務生和攝影師很怪異地望着這一對奇怪的“戀人”,“先生不一起拍嗎?”
法海搖搖頭,“我只是陪她來玩的。”
轉身去付賬了。
背後的服務生忍不住嘀咕,“哪有拍一個人婚紗照玩兒的,不吉利。”
中午去一家私人會所吃了某個半隐居的居士兼大廚做的素菜,法海又帶着小青去了游樂場,因為她想去。
他們在那裏玩了一下午,把碰碰車、過山車、摩天輪等等全都玩了個遍。
在過山車上,小青歡樂的尖叫震蕩着法海的鼓膜,他幾乎想伸手去摟一摟她的細腰,只覺得此刻的她那麽嬌柔可愛。當然他忍住了。
後來筋疲力盡的他們窩在旋轉木馬上轉啊轉。
“以前我經常一個人來,深夜的時候。”小青說,“有時覺得很寂寞。一千年了,沒有固定的朋友,也沒有家人,睡不着覺,就到這裏來盤着,聽着音樂聲,轉啊轉,好像搖籃似的,就睡着了。有一次睡過頭了,吓到了早早來游樂場打掃的工作人員。”
法海體會不到她的落寞,但這一刻,忽然讓他覺得,小青已經什麽準備都做好了。
真的什麽都準備好了嗎?
她準備好了,那他呢?
殺妖也是需要勇氣的。
夜晚,還是私人會所裏的燭光晚餐,雖然還是素菜一桌。
他們細聲細氣地交談着,點評着菜肴,對辛苦的大廚報以贊賞和微笑。
之後,禮貌地告別。
送她回家,
送她最後一段路。
法海沒有開車,陪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從江邊穿越大半個城市,走了兩個小時多,才到達偏僻街區的孟婆酒吧。
他用腳丈量自己的誠意。
“謝謝。今天真開心。”小青在酒吧門口轉身,和他告別,“真的非常開心,是九百多年來,姐姐離開我以後,我最開心的日子。”
原來活那麽久,都是為了快樂。哪怕只是一天的快樂。
法海站在月光下,五官還是一樣的幹淨分明,眼神卻有些迷蒙,“明天,還見面嗎?”
好像普通戀人一樣的一句問話,其實大有別意。
明天,就是最後一天。
“當然見面啊。”小青一揚細長的柳葉眉。
怎麽回答得這麽沒心沒肺啊。
法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明天是最後一天。
明天如果他不承認自己喜歡小青,他就借到攝魂傘了。
然後,一千多年修行的小青,也許會……
明天為什麽要見面呢?
法海望着一臉滿足的小青,眼神中透露出他自己沒有覺察到的焦慮。
七天之約。
只要有一方提前退出爽約,游戲就此結束。
最該退出的是小青,她受到的傷害最大。
可是如果她不退出呢?
為什麽非要這麽逼他呢?
他心裏湧起諸多煩惱。
如果小青一走了之,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可她為什麽這麽犟,非要死磕到底,非要和他的成佛心願死磕到底。
他數世修行,謝絕了人世間所有的榮華富貴紙醉金迷和溫香軟玉,都是為了成佛。這樣宏達的心願,他不會為了她而改變。
你為什麽不走,為什麽不走,為什麽這麽死心眼。
望着小青輕盈地轉身,走進了孟婆酒吧,木門緩緩關上,法海心裏的害怕一點點吞噬着他。
他突然不想回家了,好像不回家,這個夜晚就不會結束。
不回家,也不用面對自己的理想,家裏每一本佛教書籍,沒一尊佛像,都在拷問他的忠誠。
他突然發現,斬妖除魔這件事,好像不是那麽容易做了。
他斬妖除魔,因為那些妖魔,在他眼裏都不是人,連東西都不是,只是些惡心的生物,所以他像除草一樣除掉他們。
可是有這麽一個妖精,她站在他身邊的時候,坐在他身邊的時候,躺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感覺到了她的芳香氣息,溫暖體溫,和天真笑容。
面對這麽一個很熟悉的妖精,他真的會毫不猶豫舉起攝魂傘除掉她嗎?
可她畢竟還是妖啊。
千百年來,她那麽嬌媚妖嬈地盤旋在他周圍,她太能蠱惑人心了,凡夫俗子根本不能抵擋住她的魅力。如果她要作惡,天下必定大亂……
除還是不除,他竟然就盤坐在酒吧外面的長椅上,做了一夜的激烈思想鬥争。
可是天還是亮了。
法海緩緩地站了起來,只覺得渾身冰冷,露珠都凝結在了他發梢。
這一夜,孟婆酒吧裏的人也徹夜未眠,他們的燈銜接着路燈和旭日。
法海很期待門不要開,可是門還是開了。
小青神采奕奕地走了出來,仿佛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她蹦蹦跳跳地走到法海面前,說,“月老說,今天由你來選擇,怎樣陪我過最後一天。”
法海凝視着她,緩緩地說,“什麽角色,都不再重要了吧。今天,就陪着你,想怎麽過就怎麽過。”
小青想了想,“今天是你的選擇,還是由你來決定吧。”
“那就朋友吧。”法海說,欲言又止。
“好,就朋友。我們去喝咖啡。”小青高高興興地說。
他們又去了上次去的咖啡館,那家常青藤漫漫攀爬在窗臺和屋角的咖啡館。
法海點了許多小點心,馬卡龍,拿破侖,司康餅,提拉米蘇,den等等。
“我吃不了那麽多。”小青說。
“你随便嘗吧。”他說,“你邊吃邊等,我去拿你拍的婚紗照。”
于是小青望着窗外的陽光普照在江邊的廣場上,法海的背影在陽光中漸漸濃縮成一個遠處的陰影。
今天的陽光真耀眼啊!小青想,把每一種點心都盡量吃下去。
法海一會兒就回來了,取來了加急印制的婚紗照。
他把婚紗照鋪在白色蕾絲桌布上,和小青一起一張一張地挑,這張好看那張也還可以。
小青挑出幾張,“我想留一張給孟婆和月老。”
法海指着其中一張,“這張最好看。”
“好,這張留給他們。”小青說,又問,“你要不要留一張?”
法海別過了臉,垂下眼睑,“不,不用了。”他說話的聲音很平靜。
海關大樓的挂鐘敲響渾厚的鐘聲,六點了。
第七天結束了。
他們一起回到了孟婆酒吧。
穆雲枭、孟曉沁和上官蒼穹都在等着他們。
一進門,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法海,只有小青不看他,只是微笑着望着穆雲枭和孟曉沁,把精心挑選的婚紗照遞給他們,“來,留個紀念吧。”
法海望着孟曉沁,“可以把攝魂傘借給我了吧。”
☆、夜風鈴(十一)傳說的結局
“七天時限已過,可以把攝魂傘借給我了吧。”法海對孟曉沁說。
孟曉沁和穆雲枭都瞪大了眼睛,看看小青,又看看法海。
小青一臉淡淡的微笑,仿佛法海說的話和她一點關系也沒有;
而法海看也不看身邊的小青,平靜地對孟曉沁提出要求。
他們肩并肩站在三人面前。
孟曉沁呼地站了起來,走到法海面前,怒視着他,“你再說一遍?”
“我再說一百遍都可以。”法海還是不動聲色,“七天時間已過,我沒有像你們猜想的那樣喜歡小青,我還是要除掉她,妖就是妖!所以請按照約定,把攝魂傘借給我。”
“你敢說你在過去的七天裏,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孟曉沁咄咄逼人地質問他。
“沒有。”法海搖頭。
“她為你整理文件夾的時候,她和你一起和咖啡的時候,她求你陪她逛街的時候,她為你洗衣服的時候,她躺在你身邊的時候,還有她一個人拍婚紗照的時候!”孟曉沁的聲音越來越響,她越來越生氣,“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沒有。”法海依然搖頭,堅決地搖頭。
“那你還把她做的番茄炒蛋都吃光,你還誇她的婚紗照好看,你還願意買玫瑰花送給她,陪她去游樂場坐旋轉木馬,你還提醒她只有兩天的時間了,你他媽的僞君子!”孟曉沁開罵了。
穆雲枭站起來,攔住了孟曉沁,對法海說,
“有件事,我其實一直很想問你。”
“你說。”
“你追殺了小青九百年,都沒有成功,難道過去的九百年裏,你真的找不到任何一個機會把她一舉拿下?”穆雲枭問。
法海心裏一動。
想了想,卻并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問,“沒機會抓到,就是沒機會,所以我才來借攝魂傘啊。”
“九百年!”穆雲枭再次強調,“你其實有無數的機會,按照你自己所說,無論轉世到哪一種人生,你都不遺餘力地追殺妖孽。是你真的沒找到好機會,還是你其實根本不忍心殺她?”
不忍心?
穆雲枭的話像一記清脆的木魚,敲響了法海的心。他禁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極力在思索這個問題的真正答案。
孟曉沁看到法海愣了,喜出望外,說,“老穆,問的好啊。”
穆雲枭趁勝追擊,“南宋時你最初遇到青蛇白蛇,白蛇已經有上千年的修行,結果還是被你用紫金缽抓住,壓在了雷峰塔下;可青蛇那時才五百年的修行,你怎麽可能抓不到她呢?這個漏洞未免也太明顯了吧。”
傳說的漏洞。
任何一種傳說都禁不起推敲。
法海完全沒想到穆雲枭會這麽問,一時間真的答不上來了。
“你早就不忍了。”穆雲枭說,“不忍,就是喜歡的開始。九百年裏,你早就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了小青,所以才會錯失一次又一次的機會抓住她。法海,承認吧,何苦為難自己。”
為難嗎?
法海又是一愣。
穆雲枭的話的确很有說服力,讓他不禁有些心亂如麻。他似乎真的無法舉出有力的反駁證據來證明,他是有不遺餘力地追殺小青,只是沒抓到而已。
可是僅僅如此,要他承認他喜歡小青,放過這個妖孽?
那麽他等于違背了數世以來自己對自己的承諾,也毀掉了自己的修行,更不可能完成成佛的宏願了。
不,這不可能。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也許就像你說的,我在過去的九百年裏,有過猶豫和不忍,所以也錯失過抓住她的機會。”法海說,“可是,就因為如此,今天我一定要彌補我沒有盡全力的過錯——請把攝魂傘借給我,兩位是仙人和鬼差,不可食言!”
穆雲枭呆呆地望着法海,如此固執偏執,他失望地搖了搖頭。
“不行!”孟曉沁着急了,對法海說,“你再仔細想一想啊。”
“我想他實在太鐵石心腸了。”穆雲枭說,“這樁姻緣,實在牽不成了。”
“你怎麽能放棄呢,當初不是你勸說我讓小青嘗試的嗎?你這不是害她嗎?”孟曉沁開始和穆雲枭吵架。
“可是我當初說過,一切要看緣分的。”穆雲枭争辯,又對小青說,“實在抱歉,我無能為力了。你命該如此,天意吧。”
“老穆你怎麽能這樣……”
“都別吵了。”安靜微笑了很久的小青開口了,“我早就想明白了。否則,我本可以一走了之。”
酒吧裏瞬間安靜下來,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更可以安慰她的話了,畢竟,她才是受到最大傷害的一個。
“沒有一段感情,是平等的。”小青說,“總有人付出多,有人付出少。總有一方,要成全另一方。”
她深吸了一口氣,接着說,
“他不除掉我,不能成佛;我得不到他的愛,也不能修行成人。我們已經彼此消耗了九百年了。夠了,我成全他。總要有一個讓步。”
“借給他吧,他幾世的夙願,今晚就可以圓滿。”她對孟曉沁說。
所有人都驚愕地望着她。
一直沒有看她的法海也轉過了頭,怔怔地凝視着她,臉上還是沒有表情。
孟曉沁無奈拿出了攝魂傘,交給了法海,卻說,
“按照約定,我們輸了,傘借給你。可是你想清楚,這把攝魂傘的威力巨大,一旦啓用,也許不僅僅是消除小青的修行,而是要了她的命。你能不能想清楚一點?”
她端過來一杯綠茶。
“就給我一杯茶的時間,好麽?”她懇求法海,“一杯茶的時間而已,最多不過半小時,你慢慢喝,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動手。”
“咳,一切都是小青自己的造化;這就是她的命。”穆雲枭嘆氣。
孟曉沁又柳眉倒豎,“造什麽化?這麽着急幹什麽,何況是取人性命的大事,就不能再多想一想嗎?也許他多喝口水,就會改變主意呢?”
“九百年了他都要追殺她,還不清楚嗎?”穆雲枭反問。
兩人又開始吵起來。
而就在此時,法海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他咳嗽了一聲,把空茶杯放在小青面前,說,
“這一杯,我敬你——但是一切都該到此為止了,我感謝你的成全,而你能不能在攝魂傘下活命,就看你的造化了。”
在瞠目結舌的衆人面前,他打開了攝魂傘。
他似乎感到了一絲眩暈,但他聽到自己念出了一串古怪的咒語……
攝魂傘在古怪咒語的催動下,“呼啦”一下騰空而起,就像被賦予了遠古的生命和靈力,準确無誤地撲向小青,瞬間把她牢牢籠罩住。
“啊!”只聽到小青一聲慘叫,癱軟在邪惡的傘下,她碩大的蛇尾立刻露了出來。
法海退後了一步,卻并沒有離開,而是緊盯着攝魂傘的操作,他口中不斷重複咒語,越來越快越來越緊迫。
而小青就在攝魂傘下,痛苦地扭曲着。她的原形幾乎全部顯出,只留腰部以上還是人面人身,她似乎極力在維持最後的美豔,可惜在魔力黑傘之下,她再也無力抗拒宿命。
攝魂傘的傘柄突然伸出尖利的刀片,把她不斷翻騰的蛇尾死死釘住;而黑色的人皮傘面飛速旋轉起來,越轉越快,快到傘的邊緣像光之刃一樣鋒利,傘面傾斜,把小青削得四分五裂,斷肢遍地。
“法海!”她在傘下發出一聲刺破他耳膜的慘呼。
顫顫巍巍的,她費力從傘下露出了血流滿面的臉,喘息着,“可以,把鈴铛,解除咒語了嗎?如果你願意,做個紀念吧。”
她伸過來一只已經快斷裂的手臂,手腕上的精巧銀制鈴铛,已經染滿了她的鮮血。
可是法海沒有接,而小青似乎再也支持不住了,戴着鈴铛的手臂終于垂落在地上,不動了。
攝魂傘完成了任務,“呼啦”又收了起來,飛回到法海手中。
法海強忍着恐懼掃了一眼地面,只見到處是小青血肉模糊的殘骸,夾雜着她前一天拍的單人婚紗照。
照片上小青依舊巧笑倩兮,可是她的軀體已經徹底消失了……
“不!”法海一聲驚叫,從沙發上一頭栽了下來。
“不!”他滿面都是極度恐懼之色,迅速地從地上掙紮起來,“不不不!”
他茫然地掃視着酒吧裏的人:穆雲枭坐在沙發上,孟曉沁在他對側,小黑站在她後面,小青獨自盤曲在另一個角落裏,關切地注視着他。
小青?
小青!
他在看到小青的那一眼,驚呆了。
小青沒死?
那攝魂傘呢?
他看到了攝魂傘,就在他手中,他立刻把傘丢掉了,似乎那是一塊燒紅了的烙鐵。
怎麽回事?他無助地望着眼前的衆人,分不清他們是真人還是幻象。
這時孟曉沁咳嗽了一聲,平和地問,“做夢了吧?”
什麽意思?剛才的是一場夢?
法海看看一臉無辜的孟曉沁,和眼神中透着狡黠的穆雲枭,冷漠的小黑,和欲言又止的小青。他終于看到了桌上的茶杯,開始把之前的種種細節聯系起來,又聯想到了孟婆的各種手段,他終于明白了。
他有些惱怒地盯着孟曉沁。
孟曉沁立刻把頭擡起,假裝什麽都不知道,望着窗外愈來愈濃的夜色,說,“天黑了,困了難免會做夢。”
法海的惱怒漸漸轉為了憂傷和絕望,他無力地跌坐在地上,痛苦湧上心頭,他的雙手緊緊地攥住了地毯,擰成了兩個死結。
“我,不能成佛了。”他說。
“哎,這就對了嘛。”孟曉沁陰森森地說,“出家人不能打诳語的,不然會被雷劈的。愛就愛了嘛,裝什麽裝。”
法海卻苦笑着搖頭,“我不能成佛了,我動了凡心,我不能完成自己的夙願了……”
“可是佛祖從來沒有要求誰,必須要強行放棄自己的所愛啊。”孟曉沁說,“草木皆有情,佛祖能容忍世間萬物各有所愛,怎麽會不能容忍你愛上小青呢。”
法海張皇地擡頭望着她,“可是這樣下去,我的修行什麽時候才有盡頭?”
孟曉沁聳肩,“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沒想過要成佛,我自己想過什麽日子,就過什麽日子。”
小青走了過來,扶起他,柔聲說,“不管你還有經歷多少輪回的修行,我都會陪着你的。”
法海望着她,他忽然很想大哭一場。可是他極力忍着,想了好一會兒,含着淚說,“我想去坐一會兒旋轉木馬。”
“好,我陪你去。”小青說,攙扶着似乎變虛弱了的法海,慢慢地走出了孟婆酒吧。
孟曉沁追到門口,對着蒼茫夜色中兩個依靠的背影喊,“以後都別來了啊!”
關好門,孟曉沁仔細收起了攝魂傘,笑嘻嘻地說,“寶貝還是我的。”
“哎,你在茶裏放了什麽東西?”穆雲枭問。
“不關你的事。”孟曉沁翻了個白眼。
穆雲枭無趣地翻開了茶幾上的雜志。
站在他們旁邊的小黑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聲冷笑,
“你們倆也別裝了——你們根本是串通好了的。”
“串通了什麽?”孟曉沁笑嘻嘻地問他。
小黑也不留情面,“你們倆剛才是故意吵架的,一個紅臉一個白臉的,把法海的注意力給分散了。就在他其實已經很矛盾很焦慮的時候,你借口多寬容些時間,讓他喝茶。而老穆火上加油,不讓法海多考慮,于是法海一咬牙就把茶給喝了,結果就中了你們的圈套。”
穆雲枭哈哈大笑,“挺聰明,孺子可教。法海實在太頑固了,不見棺材不掉淚,如果不讓他看到最可怕的結果,恐怕他不肯回頭。”
“可惜他們現在還是都要繼續修行。”孟曉沁嘆息,“法海很難一下子就接受小青,而小青畢竟還是妖身。”
“沒關系,天荒地老的時間有的是,只要兩廂情願。”穆雲枭說。
“還有畢竟沒有讓傳說有一個圓滿的句號。”孟曉沁說,
“但也許,再過很多很多年,會有青蛇傳奇,蓋過古老的白蛇傳。”
每一個配角,都有自己的主場。
☆、游園驚夢(一)
“轟隆”一聲炸雷,瓢潑大雨瞬間嘩啦啦地沖洩下來,洗刷了整個城市的黑夜。
黑夜中薄薄掩藏的秘密,在天道的循環裏,如此不堪一擊。
孟曉沁在床邊觀望了一會兒大雨如注,對小黑說,“初春時節,南方城市下這麽大雨,真是少見。”
“不是好雨知時節嗎?”小黑說。
孟曉沁搖搖頭,“總覺得這種暴雨有點兒邪惡。不管了,睡覺。”說着她拉好了窗簾,囑咐小黑把酒吧的門窗都檢查一遍,自己就上樓休息去了。
法海和青蛇這一對大冤孽走了後,似乎把四周的一些小冤魂也給吸引跑了,最近的孟婆酒吧又恢複了平靜。孟曉沁閑來無事,每日裏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反正南方城市總是陰雨綿綿,睡到幾點都是昏天暗地的——下午和穆雲枭喝一會兒茶,下會兒飛行棋,吹會兒牛,唠會兒嗑,光陰似箭,一天又這麽打發了。
一千年都這麽過來了。
“怎麽突然喜歡下飛行棋了?”穆雲枭純粹是陪她玩兒的,有些不解,“小孩子玩兒的東西。”
“可是我覺得這個棋,特別像命運。”孟曉沁說,她比劃着,“你看,我順順利利地走着棋,眼看快到終點了,突然你半路殺出來,把我給撞墜毀了——于是我只好回到原點,重新輪回一次。”
“聽你這麽一說,有點兒意思了。”穆雲枭說,仍然是陪她玩兒。
晚上孟曉沁看一會兒本地的整點新聞,就睡意朦胧地迷糊過去了。不過這幾日,她似乎睡的不是很好。
這幾日她時常會做點夢,也沒什麽情節也沒什麽場景。起初就是一片混沌黑暗,漸漸地出現一點光。
光點慢慢擴大,像舞臺上的聚光燈,照耀着一個背影。
背影起初也是模糊的,隔了兩夜,到了第三夜的夢裏,才模糊看出個大致的輪廓來,似乎就是個人,卻并沒有一下轉身,在她的夢裏待了片刻,就消失了。
孟曉沁覺得這些零碎的夢有點無聊,比地府還無聊。
但是過了一個星期後,夢裏的背影終于轉身了。
這是一個,算是人吧。
但是他有鹿角、羊臉、豹尾,四肢也比較像某種猛獸,可是他卻是直立的。
孟曉沁并不害怕夢到這種怪物,她覺得這家夥和地府裏的牛頭馬面有點兒像,她猜測不知道是哪裏的妖怪,于是她很納悶地在夢裏問,
“你是誰啊?”
但是妖怪并不答話,孟曉沁感覺他在微笑。
“笑你妹,再笑,把你的獠牙拔了。”孟曉沁吓唬他。
妖怪還是繼續笑着。
孟曉沁煩了,“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別到我的地盤來折騰,不然打你個魂飛魄散。去去去!”
一揮手,妖怪真的走了。
小黑今晚睡得晚。
他依言檢查了門窗,就回到自己房間裏,關了燈,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他覺得這幾天每到深夜,酒吧裏似乎有什麽動靜。
按理說這奇怪的動靜不該在孟婆的地盤上出現。而且就算出現了,他和孟曉沁都能發現,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發現蛛絲馬跡。
今晚大風大雨,最适合妖孽搞事了。小黑決定留個神,抓個現形。不過他沒和孟曉沁說,這種小事就不用勞煩她老人家了;何況老人家奇懶,又貪睡。
果然等到萬籁俱寂,他又聽到了細微的奇怪聲響。小黑像一只敏捷的豹子,一躍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蹿進了客廳,一手擰亮綠幽靈長明燈,一手舉着碎魂棍揮舞一圈。
可是他沒有發現任何妖怪或者幽靈。
客廳裏的确有動靜,他打開燈,發現攝魂傘在地上晃了晃,就不動了。
小黑有點納悶,放下了綠幽靈長明燈和碎魂棍,把攝魂傘拿起來,看了又看。
按理說攝魂傘的威力不亞于碎魂棍,有什麽妖怪碰到了都難以逃脫。可是沒妖怪進來,攝魂傘怎麽會自己動了呢。何況,攝魂傘原先好好地收藏在儲藏櫃裏的。
他又到處檢查了一遍,實在找不出可疑來。于是把攝魂傘收好,重新放回到櫥櫃裏。
他正要回去睡覺,樓梯旁的壁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