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孟曉沁一身睡衣,睡眼惺忪地走了下來。
“沁姐,怎麽了?”小黑問。
孟曉沁搖搖頭,“沒什麽,做了個夢,醒了;下來喝口茶。沒事,你睡吧。”
小黑于是回去了。
孟曉沁去廚房倒了杯水,一邊喝一邊在客廳裏溜達着,忽然也走到了儲藏櫃前,盯着玻璃門後那把攝魂傘發呆。
她今天又夢到了那個鹿角羊臉豹尾的妖怪了。
妖怪已經和她開口說話了。
可是她一句都聽不懂,也不知道是哪國語言,似乎是個外來的妖怪。
孟曉沁真覺得搞笑,外來妖怪上她這兒來幹嘛啊。
不管什麽圈子都有地盤,妖怪和鬼魂也一樣。
有些地盤和現代的行政區域差不多,有些還是按照遠古的勢力劃分。比如中國始終屬于中原地帶,只管中原的妖怪和鬼魂;連邊疆少數民族的都不管。
所以孟曉沁在夢裏對那個說外國話的妖怪說,“請說中文。”
但是妖怪還是說外語,只是一臉微笑,似乎知道孟曉沁聽不懂,說了幾句就又離開了。
孟曉沁醒來,琢磨了半天,覺得是不是和攝魂傘有關。因為就是從她拿到攝魂傘後,她才開始夢見那個外國妖怪的。
可是她在櫥櫃邊站了半天,都想不通攝魂傘和外國妖怪到底有什麽關系。關于攝魂傘她本來一無所知,法海來借用時才告訴了她攝魂傘的來歷,可惜他又和小青離開了,關于攝魂傘的線索又斷了。
但是孟曉沁想起了一個關鍵細節:摩羅妖王。按照法海的說法,摩羅妖王是曾經一舉托起古印度孔雀王朝的關鍵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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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後來怎麽樣了,她又無從所知了。
也許,所有的秘密,都需要一個契機來真相大白。
“轟隆隆”少見的響雷在翻騰,促使大雨下得更急更潑辣。因為不是所有的秘密都是天道循環的因果。有些人為的秘密,太拙劣太淺薄了,禁不住一場大雨的洗刷,一切都會暴露在驕陽之下。
這場大雨覆蓋了整個城市,貫穿了漫長的黑夜。人們大多安靜沉睡,或者屏息聆聽。正所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心裏無恙,自然不必擔心天道的手段會不會落到自己頭上。
可是市中心某個剛剛修建不久的工地,卻在午夜一點鐘時,一片嘩然大亂。
“樓塌啦!樓塌啦!”守夜的建築工人穿着厚重的雨衣,穿過雜亂的磚塊和混凝土堆,冒着大雨,急匆匆地跑到項目經理住的單間,慌亂地敲響了薄板門。他身後不遠處,一座還沒有建完的三層洋樓正在大雨中垮塌下來,好像沒化好的濃妝被雨一洗,一塌糊塗。
住在工地上的建築工人都被驚醒了,紛紛起來看有沒有什麽措施可以補救。可惜人為的拙劣建築,也不是人為的拙劣手段可以彌補的。
這一個驚慌而茫無頭緒的黑夜過去,第二天的早晨,一切都上了頭版頭條:
“光明大劇院新建樓房垮塌,疑黑心劣質工程;
地基處發掘白骨一副,疑似謀殺現場。”
孟曉沁喝下午茶的時候,看到了當天的報紙。
經過大半天的記者調查,昨夜的工地事故已經被披露得八九不離十了。
首先,承包工程的乙方的确沒有按照安全規定來建造,不僅地基打得不夠深,連鋼筋都是空心的,有些甚至用竹竿拼湊。乙方的法人代表和其他相關人員統統被帶走調查去了。
其次,地基處的白骨是一個新的疑點,有可能和乙方的黑心工程有關,也有可能是不相關的謀殺案,所以由另外一支刑偵隊在獨立調查。據最新消息,法醫鑒定該遺骸已經死了超過至少一年了。
孟曉沁沒有任何表示地喝完了茶,看完了報紙。
第三天,轟動全城的劇院新藝術中心建築工程坍塌事故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折點。
黑心工程已經實打實地招認了,只等着一步步走程序上法庭了;但是無名遺骨卻突然變成了一個恐怖傳聞。
傳聞是這樣的:
第一天刑偵隊趕到遺骸發現地點時,按照常規程序拍了現場照片,取了一些物證,就把遺骨運送到了法醫鑒定處。法醫也按照常規程序做了一些檢測,提取了一些樣本拿去化驗,然後就把遺骨留在解剖臺上,自己下班回家了。
但是第二天他來上班的時候,遺骨不見了。
遺骨在原先的事發現場。
這件事目前被嚴密封鎖消息,不允許任何新聞媒體發布。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滿城都在議論紛紛,前一天帶回去的遺骸,怎麽第二天又出現在了事故現場。
有一種說法是,有人偷取了遺骨,就是為了出名或者制造恐慌;但還有一種說法是,
刑偵隊調取了鑒證處的監控錄像,然後發現半夜的時候遺骨自己起來,從解剖臺上下去,然後走出了鑒證處。
☆、游園驚夢(二)
小黑把民間恐怖傳聞帶回來的時候,孟曉沁正又喝着英國茶,吃着斯康餅,刷着微博看明星八卦。
“沁姐,咱們要不要去看看啊?”小黑忍不住提議。
“不是有警察麽?”孟曉沁淡淡地說,頭也不擡,“別大驚小怪的。”
小黑不太肯罷休,嘀咕着,“人死了都得瞑目。撐着一口氣不閉眼,還到處亂走的,肯定是有古怪的。”
“關我屁事。”孟曉沁說,一邊盯着屏幕嘿嘿地笑。
小黑突然拿起碟子裏最後一塊斯康餅,一口吃了。
“幹嘛吃我的餅?”孟曉沁這下擡頭了。
“餅是我做的。”小黑理直氣壯地回答,“你最近也太懶了吧。飯不肯做,碗也不洗,連小內衣都剩給我洗了——我當個全職男保姆伺候你,就是為了養你一堆懶肉麽?還有地府裏的財政赤字危機還沒解決,地藏王回來說不定把你關十八層地獄裏去!”
“反了你了!”孟曉沁跳起來,操起掃把就打,“還養我?誰養誰啊,我成天釜底抽薪地養着你們一群不肯投胎的懶鬼,還怎麽解決財政赤字問題。我就是愁地府裏的鬼越來越多,少養一個是一個……”
打鬧了半日,總算挪動了快長青苔的屁股,取了綠幽靈長明燈,和小黑一起出門去查看事故現場了。
夕照飛瓊,日月輪轉,塵世浮華幾十載,何處荒冢為家。
出事的建築工地已經被查封了。連大劇院都受到了牽連,一衆工作人員都被挨個詢問,是否了解任何線索。
整個大劇院都被醒目的黃色塑料布包圍起來,各個出入口都有警戒線阻攔。因為這次意外,所有演出節目都被取消了。原先保留的舊劇場本來狹小破舊,但如今顯得異常空曠和冷清;而舊劇場背後,坍塌的在建樓房是擴建的新劇場,如今垮塌了大半,各個門窗洞口大開,從遠處看像幾張模糊的鬼臉擠壓重疊在一起,真是标準的歌劇魅影場景。
孟曉沁和小黑繞着事故現場走了一圈,用了個小法術迷惑了守衛的保安和警員,如入無人之境。
“這也是座老字號的劇院了。”孟曉沁說,剛才他們繞了一圈,看到了沒有被遮蓋起來的劇院介紹,得知光明大劇院建造于上世紀初,原先是座私人戲院,在後來一個世紀的逐漸擴建和修整中,變成了現在的國營大劇院,也算是城市歷史的見證。
“老屋子舊房子,鬼怪應該不少啊。”她舉着綠幽靈長明燈到處掃,“可是這裏未免也太幹淨了吧。”
确實,一座房子的歷史,就是人的歷史。有人出生就有人過世,再加上各種意外,基本上超過五十年的老房子,都有個把鬼怪盤旋不去,迷迷糊糊地守着自己的老地盤。
一些人氣特別旺盛的場地,比如學校、醫院、劇院等等,基本上鬼魂密集度達到50/km2不足為奇。所以孟曉沁和小黑走了半日沒見到半個鬼魂,是太奇怪了。
他們又沿着長長的走道、演出大廳、各個包廂轉悠了好一會兒,才領悟到了。
“原來這裏有人做過事情了。”
所謂做過事情的意思,就是有人動過手腳了,比如施行了什麽法術。
民間有些法術對于趨避鬼怪有一定的效果。遇到個別難纏的惡鬼,找人來做法術解決是常見的事。不過很少會有人在公共場地做法事,比如在劇場裏施行法術是為了保護誰呢?
還是施行法術的人自己心裏有鬼?
不管怎樣,孟曉沁先取出随身帶的一張黃符,用劍指點燃了,往半空中一扔,只見燃燒的黃符紙像一小團鬼火,繞着劇場周圍迅速轉了一圈,所到之處,視野終于清晰起來。
原來不知道是什麽人,曾經在這個劇場裏布下過結界:裏面的鬼魂出不來,外面的鬼魂也進不去。相當于布下一個無形的巨大屏障,不僅把鬼魂和人類的空間隔離開,而且還把鬼魂和鬼魂也隔開了。
隔開彼此,就是為了防止交流。
難道一個劇場裏還有什麽秘密嗎?
但既然孟曉沁解開了法術布陣,視野裏的鬼魂慢慢地多了起來:比如一個穿長衫的老頭兒,吸着長長的煙管,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們。
小黑走上前和他聊了聊,回來說,“是個看門的老鬼。以前在這裏看門,現在也留在這裏不太肯走。”
“由他去吧。”孟曉沁說,“他渾身沒有戾氣殺氣,看不出一點點古怪,留在這裏看守着,也許還可以幫我們打聽些信息。”
于是二人繼續往前走。
去掉民間法術效果後,視野裏鬼影幢幢的,還真是五花八門都有:有吸大煙的老鬼,有濃妝豔抹一身珠寶的女鬼,還有衣冠楚楚看起來頗有身份的中年男鬼。不過他們都不是孟曉沁要找的那個遺骨游魂,所以他們無暇顧及,統統放過了。一直走到了新聞中報道的坍塌樓房的出事地點,他們才看到了事主。
一個看起來年不過二十五六的男子鬼魂,正獨自蹲坐在一個土坑裏,低着頭,似乎在沉思。
他還保留着生前的模樣,留着整齊的三七分頭,抹了發蠟油光水滑;一身白色絲綢家常衫褲,上面有精美的繡花。他面容白皙姣好,甚至稱得上俊俏。
孟曉沁和小黑走上前去。小黑抖了一抖手裏的鎖魂鏈,發出輕微的叮當聲。男鬼聽到鎖魂鏈的聲音,禁不住渾身一抖,一擡頭,就看到了一身黑衣,表情嚴肅的黑無常上官蒼穹。
他凝視了他們片刻,突然迷惑地問,“我死了?”
孟曉沁投去奇怪的一瞥,問,“你還不知道?”
男鬼沮喪地又低下了頭,輕輕地回答,“剛剛知道。”
小黑一揚鎖魂鏈,準确地套上了男鬼細弱的手腕,說,“那走吧。”
男鬼并沒有反抗,順從地站了起來,低着頭,跟在小黑身後。
孟曉沁走到他原先待着的土坑裏,觀察了一下,問,“你的屍骨呢?”
“又被人帶走了。”男鬼說,“而且要不回來了。”
“什麽意思?”孟曉沁一挑眉毛,問,“你的意思是,第一次被人帶走的時候,就是你自己走回來的?”
男鬼點了點頭。
原來民間恐怖傳聞裏,那副自己走路的屍骨,就是這個男鬼的肉身。第一次被警察帶到法醫解剖處後,晚上趁着解剖處的窗戶沒有關緊,他自己又跑回來了,于是造成了滿城轟動的恐怖傳聞。
但是警察後來又回到這個出事現場,發現了他的屍骸,再一次帶了回去。這一次,派了專人看守他的屍骨;而且貌似他們也相信了鬼魂有靈的事,偷偷地弄來了本市的名寺裏,高僧開過光的法器,鎮在他周圍。于是他弄不回來自己的屍骨了。
這個傳聞的真相,男鬼講得順理成章輕描淡寫,孟曉沁和小黑聽得波瀾不驚,只是讓普通人親眼目睹那副骷髅走路的實景,恐怕早吓得進精神病院去了。
但到底是什麽造就了這麽恐怖的事件呢?
警察自然是查不出來的。
“你為什麽要回來?”孟曉沁問,“你撐着一口這麽充足的陰氣随便亂走是要吓死人的,到底為了什麽?”
男鬼想了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原來是個糊塗鬼。
孟曉沁嘆了口氣,說,“先跟我們走吧。這裏不是說事的地方,我們帶你去個安全的地方,慢慢談。”
男鬼點了點頭,十分溫順柔和的脾氣,連死後都如此,何況生前。
他默默地跟着小黑走到了劇院大門口,忽然停了下來,戀戀不舍地回頭張望,身後只見一片坍塌的廢墟,沉寂地堆砌着雜亂的時光。男鬼忽然一揚頭,眉毛輕蹙,眼神哀傷,蘭花指一翻,張口就唱道,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時光倒回到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
那時的光明大劇院被稱為光明大戲院。有着一流的裝修,最豪華的包廂,最寬敞舒适的座椅,還有最好的戲班子和最爽氣的顧客撐場。
最精湛的琴師輕撥絲弦,猶如天籁的樂聲響起,只見他一身錦繡,帶着花钿珠翠,邁着輕巧的蓮步,頭上的步搖随着細碎的步伐顫巍巍地晃動着。他靈巧地擰轉纖細的腰肢,在布置得像個大花園的舞臺上旋轉着,曼舞着,蘭花指一伸,扶着雕梁畫棟,揚起雲雀一樣的嗓音唱着,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一曲唱罷,臺下一片喝彩聲。男人叫好,女人落淚,都聽得分外動情。男人愛看他的妩媚扮相,聽他的柔美嗓音;而女人們卻久久沉浸在他扮演的杜麗娘故事中,為那一份堅貞自主的愛情而感動得淚流滿面。
這個時候,他還不到二十歲。已經紅遍上海灘,成為昆曲第一旦角。
每逢他的戲上演,光明大戲院裏必定座無虛席,一票難求。在臺上時,萬千寵愛于一身;下了臺,無數的宴席邀約和絡繹不絕的禮品堆積到後臺門口。他被錦繡華服和人聲鼎沸的贊美簇擁着,有些身不由己。忽然聽到一聲清脆嬌軟的叫喚,
“珍官兒!”
他回過頭,剛卸妝的臉,幹淨俊秀,露出天使般純美的笑容。
☆、游園驚夢(三)珍官兒
“珍官兒!”
伴随着清脆嬌軟的喊聲,一個梳着兩條油黑的大辮子,身着淺藍色窄袖高腰斜襟小衫和黑色學生裙的姑娘跑進了戲班子的大庭院裏,跑到正在休息的他面前。
“绮玉,你放學了?”珍官站起身,微笑着看着她。清瘦的身子在地上投下一條長長的影子。
绮玉一雙黑亮的眼睛眯成了彎彎的月牙,伸手掐一把他的胳膊,嚷道,“怎麽又瘦了。這麽下去,你非累趴在臺上不可。”
珍官還沒回答,旁邊一個粗壯高大的男子走過來,說,“绮玉,他就這個身子骨,師父怕他吃不好,特意讓廚房給他炖雞湯滋補,他也喝不了多少,結果都是我們吃了。”
绮玉對那個男子說,“那可不行,他是你們的臺柱子,你們可得好好照顧他,榮哥。”
榮哥摸一把剃得發青的後腦勺,嘿嘿一笑,“放心,就算他不是臺柱子,也是我的小師弟,我怎麽會不疼他。”說着就去廚房吆喝晚上做好吃的了。
绮玉把手裏的藤編書箱打開,拿出一個油紙包,遞給他,“喏,剛才路過小楊生煎,給你帶回來的生煎包子,還熱乎呢,趕緊吃。”
珍官拗不過她的好意,于是和她并排坐了下來,一邊小口小口地咬着生煎包子,一邊聽她講今天學校裏發生的事。中間榮哥送來兩杯熱茶,正好解油膩。
鬥轉星移,珍官兒、绮玉和榮哥,不知不覺已經相識了十年了。十年前,才□□歲的珍官兒和十歲出頭的榮哥,被戲班子的師父帶着,從北平南遷,到了上海。他們遇到了一起南遷過來的绮玉一家。
那時北平混亂,軍閥割據,袁世凱做了十幾天的皇帝,在龍椅上屁股都沒坐熱,就一命嗚呼了。可惜國民革命軍也內讧嚴重,各派勢力比唱戲的還熱鬧,粉墨登場。所有人的命運都猶如浮萍,身不由己随時代潮流沉沉浮浮,誰也不知道明天的風水輪到誰。
珍官兒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老家住在北平郊縣。母親早死,爹爹養不活他們,天天吃了上頓沒下頓。一日看到戲班子路過自家的村子,唱戲的師父随口誇了句,“這孩子好生俊俏”,爹爹就動了心思,好說歹說,把只有六歲的珍官兒送了進去。
珍官兒在戲班待的前兩三年,天天都熬得很辛苦。早上天不亮就起來,只能喝碗稀粥,就開始練身段和開嗓子。中午晚上都是一碗粗米飯,配點鹹菜,接着練,練到月上柳梢頭,還被師父揍得哇哇哭。
離開北平後,一邊逃難,一邊還不斷練習。借住在哪裏,就在哪裏搭臨時戲臺,賺點盤纏費和夥食費。
那日,戲班子一路逃到了松江縣,住在了一家農家庭院裏,還是遵守着嚴格的生活規律。大清早的,珍官兒唱錯了一個調,被心情不好的師父一頓臭罵了還不夠,師父順手操起馬鞭,狠狠地揍着。
珍官兒咧嘴一哭,榮哥就立刻過來護短。
榮哥比他大兩歲,身高體壯,是唱老生的。一直把珍官兒當自己的弟弟疼愛着。還時常去老鄉家裏偷兩個饅頭來給珍官兒耐饑。
榮哥每每看到珍官兒挨打就要阻攔師父,可惜他人微言輕,在師父眼裏也是個孩子,說不了兩句,師父來氣了就一塊兒打,一邊打一邊罵,
“你們這些個忘恩負義的小王八羔子,都是自個兒爹媽不要丢出來的。師父我心眼好收留你們,天天發愁找米面糧食喂你們這群餓死鬼,可你們也不好好練習,一個個都唱得鬼哭狼嚎似的。當我這裏慈善堂啊,在這麽下去,大家都要去給閻羅王唱戲了。”
珍官兒和榮哥也不小了,多少聽得懂人話了。知道師父也有難處,又想起自己的凄涼身世,于是只好一邊挨打一邊哭。榮哥抱着珍官兒,用厚實的背擋着大部分的鞭子;珍官兒在他的懷裏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全戲班的老老小小,觸景生情,都哭作一團,連師父最後都哭了,不知道該怎麽維持生計。
這時卻聽到農家庭院二樓上,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
“那個小小子,剛才那段皂羅袍沒唱好,再重唱一遍吧。唱好了,我包了你們!”
全戲班子的人都震驚地擡起頭,卻看到一個也不過□□歲上下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紫紅色的旗裝和花盆底繡花鞋,氣定神閑地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像公主似的俯瞰着他們,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卻也相當俠義的模樣。
起初大家聽到這句話很有些激動,但一看是個小姑娘,頓時心情都黯淡下來了:一個小姑娘的話怎麽能當真。
可小姑娘卻不依不饒,指着哭得臉都花了的珍官兒說,
“小小子,重唱一遍,唱好了,格格我就包了你!”
她的聲音裏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和驕橫。
也不知道為什麽,珍官兒忽然覺得這是個好好努力争取的機會,于是抹一把淚嘩嘩的臉,蘭花指一伸,走了兩個蓮步,就曼聲細氣地唱起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一曲唱罷,小姑娘立刻拍手笑道,“果然唱得不錯,雖然有幾個調調不夠正,假以時日好好栽培,必定是個角兒。”
戲班子的人聽她這麽鼓勵,都略微寬了心,但師父卻又苦笑,說,“小娃子,你說好就好,可是兵荒馬亂的,哪裏還有人聽戲,也沒時間讓這孩子好好練啊,都指望着今天唱好了吃上飯。”
二樓的小姑娘居高臨下,又氣定神閑地說,“雖然兵荒馬亂了,可要養個管飯的戲班子,有何難。這樣吧,從今兒起,我就包了你們。”
戲班子的老師傅們都噗嗤笑了,“小女娃,你口袋裏的零花錢,夠我們吃幾頓的啊。”
小姑娘說,“你們別笑話,我愛新覺羅绮玉格格說的話,一言九鼎。我說包了,就能包。”說完她對着身後大喊,
“阿瑪,給錢下定!”
随着她的喊聲,一個穿着絲緞長袍馬褂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雖然并沒有和他們直接對話,但聽小姑娘寥寥幾句後,居然真的一口答應了,對身邊點頭哈腰的管事說,
“既然格格要包這個戲班子,就包了吧。從今日起管飯管住,唱的好了還有零花錢——只一樣,從今兒起,不準再打孩子了,尤其是珍官兒!”
這一段轶事,對珍官兒來說,不亞于乞丐變皇帝。
從今往後,他果然吃上了飽飯,不用住漏雨的破屋了;
從今往後,他果然不再挨打了。
一切,都因為那個小姑娘,愛新覺羅绮玉。
不多久,他和榮哥就和绮玉格格混熟了,才逐漸了解到為什麽年紀小小的她,有如此決斷的口氣。
绮玉是末代皇帝溥儀的親侄女,她父親原本是支持北洋派的。只不過清末太過腐朽,區區的北洋運動解決不了國家根本問題。後來溥儀被日本人控制,皇帝都保不住了,其他皇族都紛紛逃離了北平。
绮玉的父親,也就是溥儀的堂兄弟,一直有投資一些北洋派的生意,所以幹脆離開北平,遷移到上海來專心從商。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绮玉家也落難,不比之前的皇家氣派,可要養些家丁或者包幾個窮苦戲班子,那是綽綽有餘。
绮玉是格格,喜歡琴棋書畫。一路逃難到了長江以南,因為戰亂,聽不着以前在北平聽慣了的戲,正悶得慌。恰巧遇到珍官兒的戲班子,于是二話不說就包了。她是她父親的獨養女兒,寵愛有加,這點小事自然是可以做主的。
但這點小事,對珍官兒來說,卻是人生的重大轉折點。他心裏充滿了感激。他出身貧寒,無以為報,只是安心唱戲,希望能博得绮玉格格的歡心。
他雖然生性怯懦,卻是個知恩圖報一根筋的孩子。绮玉那麽仗義地幫了他,而且解決了整個戲班子的生存問題,他從此就死心塌地對绮玉好。
從那時開始,以後的十幾年裏,珍官兒成了绮玉最好的朋友。他怯懦卻感恩,溫和又淳樸,任由绮玉豪氣仗義又蠻橫。他們的感情早就說不清楚,是青梅竹馬,還是姐弟情深,抑或相濡以沫的親人。
從绮玉出手包戲班子以後,珍官兒的生活也日益好起來。首先,師父就不敢再打他了——要不是因為他,戲班子還在過着上頓不接下頓的日子呢。
但珍官兒雖然年幼,卻也從不恃寵生驕。他沒什麽好回報的,只是一心唱好戲,逗绮玉開心,讓她解悶。這就是一個小小的窮戲子最初也是最終的夢想。
只是沒有想到的是,十年以後,在绮玉的鼎力相助下,珍官兒憑着自己的天分和努力,成了上海灘屈指一數的當紅旦角。一曲游園驚夢,唱遍上海灘,聞名全國。
☆、游園驚夢(四)
孟曉沁和小黑帶着珍官兒回到了酒吧,聽他講了半宿的生平經歷。這戲子雖然身板子柔弱,卻是心思細膩得很,不緊不慢地把自己打小兒進戲班的故事從頭講來。孟曉沁實在太困了,揮手說打住,明天繼續吧。然後就回房睡覺去了。
小黑也困了,随便指了個客房讓珍官兒休息,也呼呼去了。留下珍官兒獨自一個好不悵然——鬼又不用睡覺,只是和人一樣怕寂寞。他卻乖乖地,也不亂走,就呆在客廳裏,新奇地打量着現代的布置,等着他們第二天醒來。
孟曉沁卻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來,到客廳喝了杯咖啡提神,打着哈欠問已經收拾好客廳的小黑,珍官兒哪去了。
小黑說他呆在這裏太悶了,又跑回大劇院唱戲去了。
孟曉沁啞然失笑,“他唱給誰聽啊?鬼唱戲,人又聽不見。”
小黑搖頭,“也不一定,那天我們見到了許多其他的鬼,比如那個老門房,不是也賴在劇院不肯走麽?大概生前是票友,死後還是戲迷。”
孟曉沁又吃了點餅幹,琢磨起珍官兒的事來了。
“你說,他是不是咱們遇到的,唯一一個性格這麽柔和溫順的鬼?”
珍官兒遇到他們以後,一不反抗,二不伸冤。如果孟曉沁把他直接丢下地府去讓他投胎,估計他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可是孟曉沁卻不打算這麽幹,“可我還是覺得這裏有不妥的地方。”
“你是不是覺得他死得很奇怪?”小黑說,“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俗話說的好,死也要死個明白。他居然不知道。似乎就是這件事,讓他稀裏糊塗地沒有瞑目。”
“可是天日昭昭,既然屍骨有暴露的一天,真相也有揭示的時刻。”孟曉沁吃完了當做早午飯的點心,帶着小黑一起去大劇院找珍官兒。
天黑了,大家都要回家了。你若是沒有家,就在我的酒吧裏,熬一個不眠之夜,聽窗外風雨,喝一杯暖心的茶。前生的點點滴滴,化作滄海一笑。
光明大劇院依舊門口羅雀,不合格建築坍塌事故和意外發現的屍骨疑案,足夠警察調查一陣子了。孟曉沁一直在跟進看新聞,據說警方已經檢測了帶回去的遺骸的DNA,得出結論是:這是一具七十年前的骸骨了;而遺骸生者的身份,還有待查實。
嚴格來說,七十年前都還不是新中國,出了什麽謀殺案或者自殺案或者種種橫死案件,都不歸現在的警方管。但屍骨既然被發現了,總要查個水落石出,多少算個交代。
只不過年代太過于久遠了,大光明劇院早就幾次易主,中間多少人來人往,解放前的案子要徹查到底,談何容易。
人生就是這麽諷刺,縱然一個人如何鮮活可人,被丢在亂世洪流中身不由己,一旦泯滅,就是煙消雲散時。
有些糊塗賬,人間正道難以決斷,鬼神亦不語。
劇院的所有演出一律停止了,現場也不準任何人破壞,一切都還維持着坍塌時的原狀,在夕陽斜照下,從遠處看真是陰森又無趣。可是當孟曉沁和小黑走近劇院時,卻聽到了一片興奮的鬼叫。
在鬼們連連的喝彩聲中,只聽見一個清越婉轉的聲音,像黃鹂一樣唱着他最熟悉也最擅長的皂羅袍,“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連看門的老鬼都叼着煙袋子,在大門口踱來踱去,不斷地贊許,“多少年沒聽過這麽好的曲兒了。”
孟曉沁走過去,不急着進去找珍官,而是問老鬼門房,“你認識他嗎?”
老鬼連連點頭,“當年上海灘的第一當紅旦角,誰人不知誰人不識。”
“那給我們說說看,你了解他多少?”小黑問。
老鬼一愣,卻搖頭不肯,“都是苦命人,生前往事有什麽好八卦的。”
這話聽着奇怪了,孟曉沁笑着問,“難道他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不能說麽?”
老鬼卻就是不肯多說,只是嘆氣,“誰不是身不由己的?既然已經死了,就別再提了。”
“你知道她是誰嗎?”小黑忍不住要亮招牌了。
老鬼掃一眼小黑,似乎是認得黑無常的,畢竟和傳說中差不離,而且小黑之前也到處走動勾魂。但孟曉沁他還真不認得,老鬼自己也不肯投胎,自然沒見過她。
“算了。”孟曉沁制止了小黑,“該水落石出的時候,紙都包不住火的。”
說着,她帶着小黑,先去找唱得興起的珍官兒。
珍官果然唱得十分起勁。
他沒了绫羅衣衫和花冠等行頭,仍舊一身白色家常衫褲,卻把已經變成廢墟的樓房當做舞臺,站在上面,蓮步輕移,身形飄逸,眉目傳情,一副嗓子宛轉動聽塞雲雀。他是個真正的角兒,即使一切都簡陋寒酸,他也能靠他的表演把觀衆帶入戲中。何況戲中本也有斷井頹垣的唱詞,和現實的坍塌場景呼應,居然也十分搭調。
只見坍塌工地周圍一圈兒的游魂野鬼,或坐或站,甚至還有飄着聽他唱戲的。如果能用特殊的攝像機拍攝出來,非常有3D的畫面效果。因為某兩只特別愛飄忽的,時不時來個低空飛旋,一邊哀嘆着,制造着凄切切的氣氛。
小黑一邊聽,一邊和孟曉沁聊着珍官的奇怪之處。起初他們只覺得他太過于溫順柔和,似乎是很容易挨欺負的主兒。但一個人如果受了天大的冤屈,難免會死不瞑目,留着口氣瞎晃蕩。可聽老門房的意思,似乎珍官兒也做過些不太體面的事,以至于不堪再提。這似乎不太符合珍官兒的性格。
不管怎樣,即使去地府投胎,也得有個幹淨的記錄留案,珍官兒怎麽死的,為什麽死的,這些都是必須要解開的因緣。否則和他死亡有關的人,就不清不楚了,帶到下一世,更加亂如麻了。
人生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