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游園驚夢(五)(1)
榮哥是珍官的師兄,身高體壯,唱老生,也經常跑龍套。
從珍官第一次因為練不好戲挨打哭鼻子開始,榮哥就拍着小胸脯發誓,“從今往後,我一定罩着你。”
榮哥說到做到,以後凡是留給珍官的雜活他搶着幹,分來好吃的東西他還要撥一一份兒給珍官,甚至珍官挨打時,榮哥都搶着上前,攔在師父的棍子面前,嬉皮笑臉地說,“哎,師父,小事兒,打我幾下得了。我皮糙肉厚,經打。珍官兒身子骨不結實,打壞了就廢了。”
榮哥因此也沒少挨打。戲班子的規矩,誰砸場了,不光自己要頂罪,還要拉上一衆陪綁的。師父盛怒之下,每每榮哥阻攔,不光打珍官,也順便揍榮哥一頓。
只是打完了,珍官兒因為疼痛,會嘤嘤哭上好一會兒;而榮哥揉兩下屁股就沒事了,還去廚房偷饅頭給珍官兒吃。
後來遇到了绮玉小格格,仗義地把他們包了。珍官從此不挨打了,戲班子的夥食好了,榮哥還負責采購食物,三天兩頭留好吃的,就給珍官。就算被別的師兄弟發現了,他也不肯分,還是非要留給珍官不可。
珍官兒從進了戲班子,就把榮哥當做親哥哥看。除了唱戲這件事他自己獨立努力外,其他事情他都依賴榮哥。他覺得榮哥就是他親兄弟,任何事情自然是理所當然的。
直到他快二十歲,那年的夏天,酷暑難耐,下午他練不進去,嗓子疼,幹脆泡了點胖大海,放點冰糖養養嗓子。喝了好大一杯,他躺在竹席上,昏昏欲睡。
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榮哥閃了進來。
此時珍官已經紅了,因此戲班子也搬到了更好的庭院裏,分了最好的一間廂房給他單住。不過榮哥經常待在他屋子裏。師兄弟從小兒作伴,離開一刻都舍不得。
珍官兒并不以為意,繼續昏沉睡着。
似乎靜了一歇,然後珍官就感覺到有一只手,在他身上游離撫動。輕輕地,從臉到胸口,從肩膀到腹部,然後手還要下移,珍官兒突然睜開了一雙眼睛,一只手飛快地按壓在自己的腹部,把榮哥那只正在上下移動的手按住了。
“榮哥!”他叫了一聲,眼神無比清亮,定定地凝視着上方、榮哥俯下來的臉。
榮哥也一愣,望着突然驚醒的珍官。他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似乎是為了緩解當下的尴尬。
然後他就應該退開,應該随便找些話說,然後離開珍官的房間。
可是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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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心念電轉,不知怎麽的,榮哥突然撲過來,緊緊抱住了他。按在珍官身上的那只手,幹脆加大了力度,上下其手。
珍官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聲音。
他還差幾個月就二十歲了。他是個清秀而健康的男子,他的身體雖然發育得象他的性格那樣柔弱,可是他也開始有那種奇怪的感覺了。只不過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唱戲上,生理上的感覺有些混混沌沌的,找不到發洩的出口。
榮哥的觸摸突然點醒了他混混沌沌的感覺,身上傳來一種觸電一樣的酥麻,他的身子突然軟了下來,再也無力拒絕榮哥的撫摸。
榮哥顯然比他有經驗,雖然動作也稍顯笨拙。他一口一口地親着珍官,知道該怎樣讓他快樂。等前面的準備都做得差不多了,他才扶着珍官翻過身,按壓到他身上,他粗重的喘息吹得珍官的耳朵癢癢的。
就在将入未入的時候,外面的庭院裏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叫喚,“珍官兒!”
是绮玉的聲音。
珍官兒渾身一震,半眯着的眼睛頓時瞪得溜圓,一股涼氣倒吸進來,讓他昏沉沉的腦袋清醒了不少。
他身上的榮哥也楞住了,一時間騎坐在他身上,不上不下的。
珍官兒卻麻利地推開了他,敏捷地跳起身來,手忙腳亂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立刻拉開了房門,對蹦蹦跳跳跑過來的绮玉喊,“我在呢!”
绮玉一溜兒小跑閃進了屋子,一邊說,“好熱的天啊!”一邊四下一掃,看到了坐在床邊的榮哥,說,“咦,榮哥也在啊。”
榮哥反應過來,含糊着打了個招呼,說,“剛才找師弟商量戲來着,天熱,差點睡着了。”
绮玉聽了卻笑道,“知道你們師兄弟感情好,從小一個鋪睡的。”
她這一說,珍官和榮哥的臉色都變了。
幸而他們看出绮玉的确什麽都不知道,只是随口一說。
榮哥再也待不住了,借口去後院找水喝,溜了出去。
绮玉還在他背後喊,“榮哥,別找水了。我帶來了好東西,一起吃吧。”
榮哥哪裏敢回頭,哧溜就跑沒影了。
绮玉有點不解,回頭打開自己的書箱,掏出一個用棉包裹,打開後,裏面直冒冷氣。
“看,我帶來的冰磚!”她興奮地喊。
珍官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了,“這是什麽好東西?”他在戲園子裏長大,從小就沒吃過什麽零食。
“冰磚啊。”绮玉笑着說,“外國人做的東西,用牛奶和麥芽糖冰出來的,夏天吃可解暑了。”
绮玉讓珍官拿了兩個碟子,把冰磚裝好了,教他吮吸着吃,用鋼精勺子小心地舀着已經化軟了的部分。
珍官吃得很狼狽,滿臉都是汁水。绮玉大笑起來,笑聲爽朗,傳出很遠。
珍官自己也笑了,由衷地說,“绮玉,和你一起真開心。”
故事聽到這裏,孟曉沁喟嘆一聲,忍不住問,“你到底是直的還是彎的啊?”
小黑更不客氣,“你該不是雙向的吧?”
珍官咬着嘴唇,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夜早就深了,窗外路燈星星點點,散發着微弱的光芒。遠處的馬路上,有車燈随着疾馳的汽車一閃而過,在酒吧的玻璃窗上映照出五彩幻影。
孟曉沁給珍官泡了杯玄米茶,誘人的炒米香和淡淡的茶香混合着,随着熱氣袅袅上升。珍官萎靡的精神狀态有所改善,“好香啊!”他說,像個小孩子,盯着新奇的食物。
故事還沒有結束,不清不楚的感情像一團亂麻,糾結着不夠果敢的珍官。
不過故事講到這裏,似乎也可以推測出一個可能了。
“榮哥喜歡你,你親近绮玉,所以榮哥殺了你?”小黑問。
珍官捧着玄米茶,皺着眉頭在思索,先搖頭,接着又搖頭,總是不斷地搖頭,否定着自己的猜想。
孟曉沁看在眼裏,心想是個善良的孩子啊,不太願意把身邊的人想象成殘忍的兇手。可是萬事總有因果,既然榮哥很有可能是殺珍官的黑手,總要找出個緣由來,難道真的是因為感情糾紛?
“去查查看,榮哥現在哪裏?”孟曉沁吩咐小黑。
小黑立即拿了張黃符紙,用朱砂寫了份陰信到地府裏,讓小白給查查看榮哥的去向,說明了是要查珍官的死因。
半個時辰後,地府小白回信,說榮哥在珍官死後不到半年,也死了。
“榮哥死了?”這個消息居然令珍官很震驚,他失神地望着地府的回信,神情中透出一種掩飾不住的焦慮,似乎恨不得沖到地府去找榮哥問問。但他看起來卻并不是那麽憎恨榮哥,更像是一種關心。
“榮哥是怎麽死的?”孟曉沁問。
小黑看着回信,說,“珍官失蹤後,戲班子繼續開演,但失去了臺柱子,盛況不再,戲迷大批流散,只有小部分鐵杆粉絲還在幫他們撐場。為了保住戲班子,他們改了許多武戲來吸引觀衆。榮哥是在一次演出中,過度勞累,連番跟頭失手了,直接從戲臺上摔下來,摔死了。”
榮哥和珍官都死于1942年。
榮哥從臺上摔下來,摔得七竅流血,沒來得及送到醫院去,臨終只念了一聲,“師弟”就沒了氣息。
兩行清淚從珍官臉上如小溪流淌下來,“榮哥!”他哽咽着說了一句,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孟曉沁和小黑卻越來越疑惑:事到如今,珍官真的一點不記恨榮哥對他下毒手了嗎?師兄弟的感情真的濃厚到這個地步?
“繼續問,榮哥到底有沒有殺珍官?”孟曉沁命令。
小黑繼續寫信,得到的回複也很痛快。
榮哥死後,靈魂到了地府,并不能立刻投胎,至今仍然在地府做苦役,因為背負着毒殺珍官的罪孽,他的輪回不會很順利。
地府鬼差收到第一封陰信後,就找到了榮哥,詢問生前的事。榮哥很爽快地承認了一切,只說是自己對不住珍官,讓他委屈了;如果能讓珍官順利投胎,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珍官聽完了所有的回信內容,只說了一句,“你我師兄弟一場,何必如此。”之後就嚎啕大哭起來,讓孟曉沁和小黑都無法再詢問下去。
珍官伏在酒吧的沙發上,哭得雙肩劇烈抖動,痛徹心扉,似乎是把窩藏心裏多年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來了。
孟曉沁和小黑十分同情他的遭遇,看着他面對這個事實哭成這樣,也實在無法勸慰。只不過,他們還是覺得這件事仍然有疑點沒有解釋清楚。
這真是一件情殺案嗎?為何雙方都沒有半點怨恨。既然沒有怨恨,為什麽會發生兇殺呢?
還有一個人呢,如果不是她,也許就不會發生兇殺了。
绮玉哪裏去了?
☆、游園驚夢(六)绮玉
绮玉已經是震旦大學的學生了。
她早就脫下了旗裝,換掉了花盆底繡花鞋,什麽宮廷禮儀的統統不在乎,成天甩着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子,穿着學生裙到處跑,她的奶媽子怎麽也管不住她。
自從國民革命軍一路北上,連舊軍閥都抵擋不住,何況滿清的遺老遺少。绮玉的父親貝勒爺倒也不存什麽複辟幻想,他在南方做買賣,結交了許多洋人和本土的豪紳,觀念很開明,知道大清王朝一去不返,既然能在新時代也活得好好的,何必非要惦記前朝的一個虛名。
绮玉得了父親的默許,接受西洋文化的影響很深,甚至打算去國外留學。邁入大學後,對國家大事非常關心。
溥儀被日本人挾持,在東北建立的滿洲國做傀儡皇帝。消息傳來,绮玉非常生氣,對父親說,
“叔叔怎麽能這樣?寧可學前朝的崇祯皇帝吊死,也不能做日本人的走狗啊!”
那個夏日,她一邊吃着清涼的冰磚,一邊繼續和珍官憤憤不平地數落皇帝叔叔的不對。時不時慷慨激昂陳詞,頗有女俠秋瑾的風範。
珍官卻是似懂非懂。
他一直在唱戲,從六七歲唱到二十歲,他只活在自己的舞臺上,活在杜麗娘的形象裏,對戲班子所住的庭院外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
珍官的世界,和绮玉的世界不一樣。
他的人生夢想也和绮玉的迥然不同。
珍官從小被師父教誨着要唱好戲才有飯吃;遇到绮玉後也是被教誨着要好好唱戲,才能讓小主子開心。
唱到十九歲時,他就紅遍了上海灘。這個時候,戲班子已經能自給自足了,所以也根本不需要绮玉家的包銀了。
珍官的師父盤算着,如今獨立唱戲,反而比做绮玉家的私家戲班子要合算多了。于是就拿出了一部分的積蓄,去和貝勒爺商量,感謝貝勒爺多年前仗義出手,救了戲班子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命;同時奉上這些銀兩,也算是為戲班子贖身。
貝勒爺是個大度的人,自己家做買賣,也不在乎克扣戲班子的收入。所以收了這些贖身錢,表示戲班子從今往後就自由了。他不會再給戲班子包銀,但戲班子賺的任何銀兩,也不需要孝敬他了。
绮玉也越來越忙,聽戲的次數漸漸減少了。只有這一點,讓珍官有些悵然若失。
從頭至尾,她就是他的夢想。不是為了她,他能這麽努力刻苦麽?
珍官能紅,也是绮玉的功勞。
起初戲班子還是绮玉包用的,每逢府裏有些喜慶或者聚會,就會讓戲班子演一出。來往的賓客非富即貴,對扮相标致、唱作念打又精湛的珍官都驚為天人,于是紛紛邀請戲班子也去別家熱鬧熱鬧。一來二去,珍官就紅了。而且第一批死忠的粉絲就是以太太小姐們為主。從今往後,他就不愁吃香喝辣了。
可是绮玉卻漸漸對戲曲不感興趣了。這讓珍官有些失落。每次上臺,他都習慣性地掃視臺下,很希望能找到绮玉的身影。他這秋波一轉,卻讓臺下所有的女戲迷們覺得他眉目含情,個個都以為他在看自己。
幸而绮玉卻還是把他當朋友的。
他們是從小長大的朋友。绮玉的性格相當的仗義,而且不拿架子,對珍官一直很照顧。珍官有時私心裏琢磨,覺得自己和绮玉也算是青梅竹馬呢。不過他不好意思說出來,怕被人笑話,而且看不起:一個下九流的戲子,也敢惦記愛新覺羅家族的格格。
正是因為地位懸殊——哪怕早就沒了大清朝——珍官尤其珍惜這份友情。一聽到绮玉來找他,其他的什麽都不顧了。
珍官真心地喜歡和绮玉在一起。
而此時十九歲的绮玉,骨子裏帶來的皇族的硬朗,居然對兒女情長沒什麽心思,滿腦子都是民主革命。所以每次來找珍官,都滔滔不絕地告訴他,什麽是民主,什麽是革命,她又打算在這股洪流中出什麽樣的力,時而又憤慨當下國人不夠團結,雲雲。
珍官不太懂她說的事,但是珍官每次都認真地聽。
有時绮玉也反問他,是不是明白她說的話。珍官不好意思地搖頭。于是绮玉就用他演的戲來做比喻。
“你看你演的杜麗娘,生前多麽獨立叛逆,就是不肯遵從包辦婚姻,寧死不屈。就是有這股子大無畏的精神,後來才能遇到柳夢梅,然後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哦!”珍官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原來绮玉是杜麗娘,那麽,也許他有機會做柳夢梅了。
淞滬會戰後,日軍增加了在上海的勢力,并且派人盯上了绮玉家。
一個深夜,熟睡的戲班子大院被一個緊張而小心的叫門聲驚醒。管門的老頭兒開了門,進來的是小鹿一樣驚慌的绮玉。
此時戲班子的師父和珍官榮哥幾個師兄弟都被驚醒了,紛紛披衣起床,急切地詢問發生了什麽事。绮玉一家對他們有再造之恩,有什麽事戲班子能出力的,絕對不會含糊。
清冷的秋月給绮玉的臉塗上了一層冷氣,“我是來告別的。”绮玉說着,挽着小包裹的雙手學着戲文裏那樣,對他們抱一抱拳。
“日本人盯上了我阿瑪。”
原來,日本的高官找人盯上了绮玉的父親貝勒爺。
十裏洋場上海灘,這麽繁華昌盛的一塊地方,日本人早就想吞并了。奈何各國租界瓜分,各派勢力也不容小觑。淞滬會戰後,英美國家對日本有些顧忌。此時日本人想起了東北的滿洲國,想故技重施。于是他們找上了绮玉的父親慎貝勒。
慎貝勒在上海的生意圈和西洋交際圈混跡多年,無論人脈還是實力都不可小觑。日本人找到他,一是希望能借助他打開在上海的勢力圈,二是想利用他的皇族身份,在上海再次畫地為牢,建造第二個滿洲國。
“什麽,他們還想把绮玉你送到日本去,變成第二個川島芳子?”聽說绮玉也被日本人糾纏了,大家都很吃驚。
绮玉點點頭,然後又堅定地表示,“就算阿瑪願意,我也不會做第二個川島芳子。何況我在大學裏已經參加了革命學生的運動,我如果投靠日本人,就會洩露很多學生運動的秘密,那我就是徹徹底底的漢奸了。我絕對不會這麽做的。”
可是日本人的兇殘和無恥是不可小觑的。如果绮玉和慎貝勒公然和日本人作對,那麽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保不住了。連溥儀都難以逃脫日本人的魔爪,他一個普通的皇族子弟又有什麽能耐。
萬般無奈,慎貝勒對外稱病,說自己喝酒受寒,一病不起了,謝絕見客,以此來抵擋日本人三番四次登門的騷擾。
另外,擔心女兒的安全,他讓绮玉悄悄地離開家,去外地躲避風險。這是為什麽绮玉會半夜三更地來戲班子告別。
一想到绮玉從此要離開上海,去向不明,今後不知何年何月是歸期,珍官不由得心中一酸。
彈指一算,他們從□□歲開始相識,如今已經是過了十年的光景了。自從遇到绮玉後,珍官兒順風順水,生活安逸,演藝精進,時不時和绮玉說說笑笑,暗生情愫。這美好的生活,往昔還不覺得特別,可居然這麽快就要終止了。
“绮玉……”珍官兒情不自禁拉住了绮玉的手,還有一句話含在嘴裏,他真想讓她不要走。
可是绮玉不走,他又有什麽能力對付日本人呢?
他正在猶疑感傷,绮玉反手也拉住了他,說,“珍官,不如你和我一起走吧?”
此話一出,頓時讓衆人都大驚失色。
這句話,在榮哥聽來,是分分明明的告白啊。
原先二人說說笑笑你侬我侬,大家其實都看在眼裏,多少心裏也知道幾分底細了。只是話沒有說破,也就有別的可能。珍官兒羞澀內斂,對誰都客氣溫和,表面上看來,也未必就對绮玉格外另眼相看了。所以榮哥心裏還抱着一絲希望,或許绮玉未必能把珍官完全搶走。
可是如今這句話一出口,榮哥的心裏就酸楚起來。因為他清清楚楚看到,珍官那雙如墨點漆的眼睛陡然一亮。
一句話,一個眼神,就像黑暗中相遇的兩點煙花;亦或是螢火蟲和飛蛾相愛了。毫無縫隙地配合圓滿。
原來,珍官真的喜歡绮玉。
可是珍官兒也吓了一跳,“你說什麽?”
“跟我走吧。”绮玉毫不含糊,從小的皇家格格氣派,敢作敢為不矯情,“你我皆是大好青年,眼看國土不保,與其生活在蠻夷的魔爪下,不如遠赴革命聖地,共同創造新中國的未來。”
“你要去哪裏?”珍官有些惶惑:他長這麽大,其實一直在戲班子裏兜圈子,底氣不足。
“去延安。”绮玉小聲地說,眼神也亮了起來。
延安?
珍官兒愣住了。
他聽绮玉提起過延安,绮玉把那裏描述成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裏人人平等,沒有階級。
階級,按照绮玉的解釋,就是比如她是皇家格格,珍官兒是戲子,一個高高在上一個低賤卑微。可是在延安,绮玉說他們都是平等的。
“跟我去延安吧。”绮玉催促着,幾乎帶着懇求的口吻,“在那裏,我不是格格,你也不是戲子。我們……”
她沒有說完整,可是珍官聽懂了。原來,這是為什麽她想讓他跟着一起走。
她想做杜麗娘,希望他能做柳夢梅。
珍官兒的心很亂。他并非不想去,可是突然讓他離開自己的世界,尤其是這個舞臺。他熬了那麽多年,終于在上海灘□□了,如今真的不得不舍棄了一切嗎?
而且,他似乎沒有足夠的膽識,陪着绮玉去那個沒有階級的延安。
因為在珍官兒心裏,他和绮玉永遠不是一個層次的。
绮玉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夢中情人,更是個有夢想有學識,甚至有生殺決斷的皇家格格。
而他呢,無論他再怎麽紅,再怎麽受歡迎,他知道他都是個戲子。只是在舞臺上才可以做主角的戲子。
在他心裏,他永遠都需要仰望绮玉。作為一個男人,他沒有這樣的膽量和能力去和绮玉平起平坐。
就在他猶豫不決,心神動搖的時候,榮哥一只大手伸過來,也拉住了珍官兒。他和绮玉,一人一只手,都拉在珍官兒的手腕上。
“珍官兒不能走!”榮哥斬釘截鐵地說。
他居然在師父和所有戲班子長者面前,拒絕了绮玉。
☆、游園驚夢(七)
衆人瞠目結舌,榮哥居然敢替珍官兒拒絕绮玉。
戲班子的人大多是傳統觀念的人,唱了一輩子的皇帝将相,念了一輩子的君君臣臣。哪怕大清朝早就沒了,在他們眼裏,绮玉畢竟還是格格身份的貴族。
可是榮哥毫不遲疑,“珍官兒不能走。他若是走了,不光是他自己的前程沒了,連戲班子都會垮的。”
這句理由一說出來,在場的人沒有不贊同的。
他們一個窮戲班子,熬到今天容易嘛。如今珍官兒剛剛才唱紅沒多久,大把金銀等着賺,如果這個臺柱子一走,戲班子多年的努力全都付諸東流了。
連绮玉都覺得,這實在是沒法反駁的理由了。她無奈地苦笑了。
幼年時她擺着格格架子包下了這個戲班子,讓他們有了今天,難道就因此要任性地再毀掉他們嗎。绮玉知道,他們不是自己,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再不濟,靠些個皇親國戚或者達官貴人也是能度日的。他們只是唱戲的人,憑本事和人緣吃飯。剛剛二十出頭的珍官兒一旦離開這個市場,恐怕很難再找到東山再起的機會。再說,延安的革命黨,也未必能容納珍官兒這樣的舊戲子。
绮玉失落地松開了手。
珍官兒何嘗不失落呢。
他望望榮哥和師父師兄弟們,又望望绮玉,他始終無法做出抉擇。在內心深處,他還是希望留在戲班子裏。這裏是他的家,有他的根,還有他的大批忠實戲迷。離開了這裏,他找不到歸宿感。
可是绮玉卻不得不走。
他可以猶豫,绮玉卻沒有時間了。
绮玉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孩子,從小如此。雖然兒女情長,卻也不婆婆媽媽。既然如此,她當下決定,獨自上路。
“珍官兒,後會有期。”她說。挽着小包裹,毅然離開了戲班子大院,獨自坐上了在外面等候的輕便馬車。車夫一甩長鞭,绮玉就此離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她要去一個地方,那裏叫做延安。绮玉曾經向珍官兒描述過那個像海市蜃樓一樣的地方。那裏太美好,美好得不現實,美好得讓珍官兒誠惶誠恐。
珍官兒久久地望着空蕩蕩的門外,心亂如麻。
折騰到了後半夜,師父就遣散大家,讓都睡覺去,并囑咐绮玉格格來告別的事,誰也不準走漏風聲,不然招來日本人就麻煩了,而且這是不忠不義的事。舊戲班子的人,對忠孝禮義還是很看重的。
珍官兒也回了自己的房間,卻根本沒有睡意,心中還是亂糟糟的。一時間又後悔,覺得應該跟着绮玉走。
這時榮哥敲門進來了。
自從那個夏日,一場沒有結果的暧昧後,榮哥就不進他的房間了,有事也是在門口喊一聲。而且他學會了敲門,再也不像以往那樣大咧咧地随便闖進來,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
珍官早就感覺到了異樣,卻沒法開口和榮哥解釋。但他卻從榮哥的舉止中看得出來,榮哥并不怪他。
你愛他,他愛她,你還能怪誰?
榮哥破天荒地在深夜敲門進來,自然是有話說。
望着珍官兒茫然的眼神,榮哥深深地嘆氣。
“今兒不讓你走,不是只為了戲班子。”他的語氣有些沉重,“而是我知道,你所有的驕傲,都在戲臺子上。”
說完,榮哥就走了。
他這一句話,卻點清了珍官兒迷沌的心境。
是啊,作為一個男人,他所有的驕傲,都在戲臺子上。無論他有多感激多熱愛绮玉格格,他在她面前始終是仰望的姿态。男人的自卑,戲子的低微,都讓他無法鼓足了勇氣,跟随绮玉去到處闖蕩。其實,他們本不是一類人。
可是在戲臺子上,無論珍官兒唱楊貴妃,還是唱杜麗娘,還是唱白娘子,他都是王者。他的骨氣、他的風采,統統都堆積在戲臺子上。他離不了唱戲。離不了這命根子一樣的演藝。
榮哥,才是真正了解他的人。
绮玉走了,把珍官兒的心也帶走了一大半。從那以後,他更加對外面的事不聞不問,下了戲臺子就待在大院裏,除非參加推不脫的宴席。
這個時候,戲班子大院外面,倒真是鬧個沸沸騰騰的。國事家事天下事,都混亂一團,戰事四起。人人都不知道明天的上海灘會怎樣。
珍官兒反正也不懂這些大事,绮玉走了以後,更沒有人和他說事了,他只一心撲在唱戲上。
只是他的戲迷們,卻也漸漸發生了變化。
一些熟悉的面孔變少了,戲班子偶爾也會有坐不滿的時候。光明大戲院的老板告訴他們,許多人都逃到鄉下避戰事去了,怕上海灘再次打起來。
後來,開始多了些日本的戲迷,混雜在中國的戲迷中間,倒也中規中矩地聽着他唱,一曲唱罷,都熱烈而尊敬地鼓掌。于是這對珍官兒來說,也不是什麽壞事。
不管什麽人,如果都願意聽他唱戲,都好好地鼓掌,不是挺好的嗎?珍官兒于是好好地唱,不管臺下的戲迷群體發生什麽變化。
有幾個日本的軍官,總是簇擁着一個似乎很高級軍銜的領導來聽珍官兒唱戲。還給他送個日本的和果子吃。用紅豆做的餡兒,糯米磨得細軟香滑,好吃得不行。珍官兒分給了大家,大家偷偷地吃了。總覺得吃日本人的東西不太好,可是這麽新鮮的零食也是頭一回品嘗。
後來聽其他人說過,這個高級日本軍官叫野田,是大佐。據說負責這一片的治安。
他也請過珍官兒去赴宴。珍官兒請師父推脫了,說唱戲累了,身體不适要休息。野田大佐也沒有勉強,下一回來了,還是恭恭敬敬地聽戲。偶爾還打着拍着,哼着調調,似乎很中國通的樣子。
直到有一天。
那一日,上海灘到底是誰的天下,珍官兒并不知道。但從臺下大部分都是日本軍官和太太,以及少數和日本人走得比較近的中國戲迷來看,似乎日本人已經控制了上海了。
只是一切都是無驚無險地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的。珍官兒因為生活并未受到影響,也就無所謂。
那日他還是唱游園驚夢杜麗娘,熟悉了千萬遍的折子戲,他還是唱得一絲不茍,而臺下也鴉雀無聲,靜靜地聆聽着他天籁般的嗓音。
珍官兒一個随意的轉身,一邊唱,一邊眼角餘光朝臺下掃,突然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容。
雖然這個人帶着呢子帽,帽檐上垂下來镂空的黑色面紗,把臉遮住了大半,可是憑借着多年相識的熟悉感覺,珍官兒一眼就認出來,她是誰。
绮玉?
绮玉回來了!
珍官兒的心禁不住狂跳起來。
绮玉回來了。可她為什麽坐在一大群日本人中間啊。就算他萬事不管,也知道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了,绮玉為什麽要趁這個時候回來呢。難道日本人已經不騷擾貝勒爺了嗎?
他正在胡思亂想,绮玉顯然知道他發現她了。于是裝作擡手扶帽子,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绮玉叫他不要聲張。為什麽呢?
珍官簡單的腦袋對外界的事務很遲鈍,想不出來是因為什麽原因,一瞬間還以為绮玉特意來看他表演,于是更加賣力地揚起嗓子唱,把臺下觀衆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可就在他唱了沒一會兒時,戲院裏突然停電了,四周頓時一片漆黑。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下面觀衆席裏忽然響起了刺耳的槍聲,緊接着有人發出瘆人的尖叫,伴随着日本人粗魯的罵聲和呵斥聲。頓時觀衆席裏一片混亂,人們在黑暗中倍覺恐懼,不由自主想逃離戲院,于是開始踩踏着逃命,四周此起彼伏的哭喊聲和叫罵聲。
日本觀衆尤其暴怒起來,噌噌抽出了刺刀,雪亮的刀刃在黑暗中都閃着令人顫栗的寒光,更伴随着放空冷槍。
戲班子的人也慌了。珍官兒還愣在臺上,跑龍套的榮哥第一個沖上來,把他護住,半抱半拉地把他弄到了後臺。
珍官兒來不及卸妝,榮哥用狐皮裘裹住他瑟瑟發抖的身體,又泡了杯紅棗茶給他壓驚。
日本兵迅疾包圍了後臺,一個個舉着閃亮的刺刀對着戲班子的人,一臉陰冷,似乎只要一個命令下來,就會毫不猶豫戳死他們。
整個戲班子的人,包括戲院的大老板都被趕到了一起,大家都動也不敢動,只是蜷縮在一起,可憐巴巴地等着發落。到這會兒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凍了大半夜後,事情才明了。原來剛才燈黑了以後,有人趁機刺殺日本人,有一個日本人軍官重傷,而另一個,就是野田大佐輕傷。
珍官兒忽然想起了绮玉。
绮玉早不回來晚不出現,為什麽會在這個事件中出現。
珍官兒的心直直地墜落,墜落到恐懼的無底深淵裏。
绮玉做了什麽?她逃出去了嗎?她有沒有被日本人抓住?如果被抓住……珍官兒不敢往下想了。
他心裏一大堆問題,想問卻絕對不敢洩露半個字,唯恐對绮玉造成任何的影響。心裏的恐懼卻又壓不下去,禁不住扭頭趴到榮哥的肩膀上,小聲地啜泣起來。
榮哥緊緊地抱住他,有力的雙臂和肩膀,什麽都不說。
從小到大,他都是珍官兒的依靠。即使,珍官的心裏有了绮玉。绮玉會離開,會回來,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