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游園驚夢(五)(2)
離開。榮哥卻一直在他身邊。
☆、游園驚夢(八)
天快亮的時候,野田大佐的副官來了,帶着一副極其傲慢又憤怒的神情,走到害怕得發抖的戲班子裏,粗蠻地把榮哥懷抱裏的珍官兒一手拽出來。
“你們要幹什麽?”榮哥也發怒了,站起來拼命拖住珍官兒不讓他們帶走。
日本副官叽裏咕嚕罵了一通,翻譯告訴榮哥,趕緊松手,野田大佐要找珍官兒了解情況,據說這件刺殺案和绮玉有關。如果不查清楚,大家就一起死在這裏。
珍官兒慌忙讓榮哥松開,他很害怕,渾身都克制不住顫抖,可他知道這件事不能再連累戲班子的人了。除了他,可能沒人看到绮玉,只要他咬定不知道,戲班子的人才不會有事。越是反抗越可疑。
“照顧好師父。”他對榮哥說,為了寬慰他,珍官兒故意裝作很淡然地說,“也許野田大佐累了,想聽我好好唱一曲解解悶。”
榮哥只好松開手,心有不甘地看着身子單薄的師弟被兩個日本兵押解走了。
珍官兒被送到了野田大佐的私人日式別墅裏。
野田大佐在昨晚的刺殺事件中受了輕傷,但根本不嚴重。他只是很生氣,并且在琢磨,戲班子的人到底和這件事有沒有關系。
野田不到三十歲,軍人家庭出身,精通中國文化。所以他是支持珍官兒的鐵杆日本戲迷,就是因為有他在,珍官兒才能安然無恙地在戲臺上自由自在地唱戲。每次珍官兒唱戲,只要野田來捧場,戲園子的秩序總是很好。無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都不會搗亂。
野田還給珍官兒送過從日本帶來的禮物:折扇啊,絲絹啊,零食什麽的。他對珍官兒的禮遇,讓珍官兒希望這次的刺殺事件能平安地解決。
珍官兒到的時候,野田一只手纏着白紗布,仰躺在榻榻米上,閉着眼睛,似乎在休息。
副官叽裏咕嚕報告把人帶來了。榻榻米上的野田揮揮手,讓副官先出去。
副官一個立正,轉身退出,把門拉上了。
門一關,屋裏一片寂靜,靜得讓人心裏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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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官兒緊盯着野田,唯恐他突然跳起來揮刀就砍。但野田一直靜靜地躺着,微皺着眉頭,似乎在深思什麽。這令珍官兒心裏七上八下的。
時間慢慢地過去,珍官兒覺得屋子裏的氣氛愈來愈沉重。野田一定在思考昨晚的刺殺事件,他到底會得出什麽結論呢?珍官兒覺得不能讓野田自己琢磨下去,他來這裏,本來就是希望化解刺殺案,不要殃及戲班子,最好也別把绮玉扯進來。
想到這裏,他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地跪坐下來,坐在野田身邊,斟酌着措辭,輕輕地說,“野田大佐,您知道,我只是個唱戲的。我沒有本事弄那麽大的陰謀。您經常來看我的戲,捧我的場,我們戲班子都很感激野田先生的賞識,絕對沒有膽量在您的眼皮底下搗亂。何況,我們都把野田先生當做知音。”
這番話說得小心又合理,令野田禁不住睜開了眼睛,眼神中一閃而過一絲陰冷,但随即消失了。對珍官兒的這番解釋,他還是比較相信的。
“那麽愛新覺羅绮玉呢?”他操着略微生硬的中國話問。
珍官兒心裏咯噔一下:果然,這件事和绮玉有關。
但是他立即堅決地搖了搖頭,信誓旦旦地說,“绮玉很早以前就失蹤了,我們也從來沒聯絡過,她怎麽可能跑回來刺殺大佐您呢?”
“可是,有人在昨晚的觀衆席上,看到了愛新覺羅绮玉。”野田陰沉沉地說,“而且,我們調查得知,她幾年前跑去了延安,她很可能加入了□□。”
“不會的,不會的!”珍官兒慌忙搖頭,“绮玉家有錢有勢,我聽說□□很窮。绮玉是皇家格格,她不會和那種窮人鬼混的。”
這話說得野田一笑,“珍桑,你真可愛,比女人還可愛。”
說着,他握住了珍官兒的手。
日本大佐的手,軍人的手,粗硬有力,卻不乏溫暖。這讓珍官兒心裏頓時輕松了一點。
他大着膽子繼續說,“大佐,其實中國人是知道感恩的。大佐對我這麽好,我很感激,只要對其他中國人也很友善,他們也不會和您作對的。”
可惜野田聽到這幾句,卻面露不悅,“珍桑,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麽想的。绮玉格格和她父親慎貝勒,一直不肯和皇軍合作。如果他們一直這麽當我們是敵人,我不會再留情面。其實只要我把慎貝勒關押起來,绮玉格格一定會主動投案的。”
“不要啊,大佐!”珍官兒一聽,心裏大驚。
如果用這個方法,以绮玉的性格,一定會顯身的。那樣一來,等于承認了她參與了戲院刺殺案。那麽绮玉絕對不可能逃過日本人的魔爪。
他立刻跪伏在野田大佐腳下,“請大佐不要傷害慎貝勒一家,貝勒爺和绮玉格格對我有恩。”
接着他簡述了當年在戲班子挨打,得到绮玉相助,供給戲班子生活所需,包下他們,才有今天的珍官。
野田聽完後,一個勁點頭,“原來他們是你的恩人。我們日本人也知道,知恩圖報的中國文化。你想為他們說話,我可以理解。可是,”他頓了頓,“即使我不下令,慎貝勒一家本就是天皇閣下關注的滿洲國的後繼者。他們如果和皇軍作對,只有死路一條。”
“我去勸說貝勒爺。”珍官想也不想,就自動請纓。
當天下午,珍官兒披着狐裘,站在貝勒爺家門口,并沒有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貝勒爺家還住在原來的小洋樓裏。只不過十多年過去了,原先嶄新的黑漆都脫落了,紅磚牆也顯得老舊,牆上的爬山虎比原先更加密麻麻地鋪滿,幾乎像蜘蛛網一樣把小洋樓遮蓋起來。
自從绮玉離開後,這裏就失卻了歡聲笑語;自從日本人盯上後,就沒有像樣的賓客敢進貝勒爺家了。
貝勒爺在陰暗的客廳裏接見了珍官兒。貝勒爺老了很多,不是當年那個雖然穿着長袍馬褂,卻一副西洋紳士模樣的風度中年男子了。可他還是倔強的,眼神還是堅定的。
聽聞了珍官兒的來意,他禁不住一聲冷笑,“想不到你居然做了日本人的說客。”
珍官兒的臉微微發紅:這算是委婉地罵他了吧。
他不是個完全不懂大道理的人,可是為了绮玉,他什麽都不管了。迎着貝勒爺諷刺的目光,他不管不顧地提出了日本人的要求,并勸說貝勒爺考慮清楚。
“貝勒爺,您一家對我有恩。我不想看到绮玉格格有任何事。”他說,“您知道日本人什麽手段。”
“我的女兒,如果為國捐軀,是我愛新覺羅家族的驕傲。”貝勒爺相當的強硬,眼角餘光乜斜着珍官,相當的不屑。
“貝勒爺!”珍官忍不住一聲大喊,跪了下來,潸然淚下。
“我喜歡绮玉格格!我不想看到她出事!我沒本事為她拼命,我就希望她好好的。”珍官兒說,仰頭懇求慎貝勒,“貝勒爺,您老人家和绮玉格格,在我心裏都是豪氣幹雲壯志未酬的大人物、巾帼枭雄。這份英勇何不留着細水長流,為什麽非要和日本人硬碰?如今沒有人能證實绮玉格格到底是否參與了刺殺案。當時戲園子裏一片漆黑,大家都很慌亂,只要您一口否認,繼續稱病,绮玉格格不出現,事情也許就不會到很糟糕的地步。為什麽非要在這個時候白白浪費性命呢?”
他一口氣說完,讓年邁的貝勒爺也愣了愣。仔細想來,他說的未必不是道理。貝勒爺稱病很多年了,日本人雖然讨厭他這樣,但畢竟礙于他皇族後裔的身份,沒有對他下手。绮玉在做什麽,他都清楚,但能不落到日本人手裏,保住小命當然好,何必在日本人捕風捉影的時候,非要跳出來坐實了指證呢。
貝勒爺想明白了,一口氣就緩了下來。之後,按照珍官的意思,貝勒爺手寫了一封信,讓帶給日本人,态度雖然還是不卑不亢的,卻多少服了點軟,聲稱自己身為皇族後裔,不會和日本人故意作對,多年生病,也未能報效國家,深感遺憾雲雲。
這封信寫得十分含糊,可以理解成慎貝勒向日本人示好,但實際上沒有明确表示對日本人有任何好感,甚至避免提到了滿洲國。
珍官兒把這封信帶了回去,野田看了很高興。
“珍桑,辦得很好。明天就把這份信登在報紙上,讓大家都看到,中國的皇族,也向我們日本皇軍低頭了。”
“那,您是不是不會拘禁貝勒爺來要挾绮玉格格了?”
野田思索了一下,“如果沒有證據能證明绮玉參與在這件事裏,那麽我就不會去抓貝勒爺。既然貝勒爺已經表示和我們友好了,我更不應該抓他了。”
珍官總算松了口氣。他正要打算離開,野田拉住了他的手。
“珍桑,”野田大佐一直很冷酷的雙眼流露出少有的柔情,“你幫助緩解了我和貝勒爺之間的關系,你有大大的功勞。今天我要開瓶好的清酒,你陪我喝。”
珍官兒愣了愣,感受到手上傳來的那種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力度,不敢說不。此時他還在想,如果和野田保持好關系,也許就能保護貝勒爺和绮玉了。他回來之前,已經讓貝勒爺偷偷送信給绮玉,讓她千萬別回來。
野田果然開了清酒,讓副官去做了兩個中國菜,再配上他帶來的日本點心,和珍官兒對坐着,開懷痛飲起來。珍官兒有些受寵若驚。以往野田也請過他吃飯,卻沒有這次這麽私密。
酒過三巡,野田冷硬的臉上多了一絲紅暈,把珍官兒往他懷裏拉,忍不住吐露心聲,“我很喜歡你,珍桑,以後,不如就和我在一起吧。”
珍官兒吃了一驚。想要拒絕,卻怎麽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野田先生,我,我是男人。”他結結巴巴地說。
野田灑脫一笑,“那些世俗風塵的女人,怎麽比得過珍桑的完美呢。從我第一次見到珍桑,我就被你的風姿深深地折服了。珍桑扮演的杜麗娘、楊貴妃,都國色天香,千嬌百媚,連女人們都拜倒在你的裙下。珍桑在我心裏,是最完美的女人。”
“我,我……”珍官兒的心裏沒來由地恐慌。
“珍桑,其實這次我不抓貝勒爺,并非只因為他肯寫信服軟。我只是,不想讓珍桑太傷心。”野田又說,“我知道珍桑受惠于貝勒爺多年,所以才想極力保住他們的安全。你放心,只要绮玉格格和貝勒爺從今往後不再做任何傷害皇軍的事,我就可以保證他們的安全。”
這句話對珍官兒來說,等于是一個承諾。這麽重要的承諾,他沒法回絕。畢竟绮玉和貝勒爺的性命,包括整個戲班子的性命,都在日本人手裏。
他終于倒在了榻榻米上。任由野田脫着他的衣服,腦子裏卻亂哄哄的,榮哥、绮玉還有師父的臉一直在他腦海中交替閃過。
☆、游園驚夢(九)
那天晚上,快醜時了,珍官兒才回到了戲班子的大院裏。榮哥給他開的門。榮哥好像一直沒有睡,雙眼清醒地望着他。他看到珍官兒衣衫不太整齊,頭發淩亂,臉上更加顯得十分疲憊。當他把手搭到珍官兒肩膀上,能感覺到他單薄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榮哥卻什麽都沒說,只是燒了一大鍋熱水,送到他屋子裏,讓他好好洗一下休息。
珍官兒也沒有精力再多想或者解釋什麽了。他只是稍微擦洗了一下,就昏沉沉地睡着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所有人都平安無事。盡管街上的抗日标語和傳單越來越多,中國人和日本人發生的流血事件也時時上報,但珍官兒還是能帶着衆師兄弟們,繼續在光明大戲院裏演出。臺下也座無虛席,來捧場的大多是野田為首的日本人以及對日親好的中國人。
這份安定就是珍官兒想要的日子,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卻并不感到真正的安定。
連師父和師兄弟們也如此,他們對他的态度,發生了很微妙的變化。
從那天深夜以後,野田時常派車來請珍官兒去他的私人別墅喝酒。珍官兒沒有拒絕過,師父和師兄弟們也沒有阻攔過。他們似乎都有些心虛,回避着這些事。他們知道珍官兒是為了什麽才接受的,他們心裏卻都有疙瘩。
尤其是榮哥。
榮哥越來越不愛上臺,總是找理由拒絕師父,到後來甚至連龍套都不肯跑了。他什麽都不想唱了,卻總是待在戲班子後院裏,用斧頭劈柴。已經春天了,根本不用再燒柴火。何況在上海,好的人家都用煤球燒火。戲班子有野田照看着,從來不缺這些。
珍官兒知道大家為什麽會這樣。他似乎也提不起精神來唱戲,但只要上好了妝,誰又看得出來。況且野田在臺下,他不能表露出太明顯的情緒來。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臺上唱着,忽然眼角餘光好像又瞥到了绮玉,頓時打了個激靈,整個人都緊張起來。可仔細再看,卻發現并沒有人。一邊唱,他一邊寬慰自己,也許是自己太想念绮玉了。貝勒爺都送信給绮玉了,她一定不會回來了。
剛剛安下心來。突然觀衆席裏站起來一個陌生的男人,舉着拳頭高呼,“漢奸!!!”
随即一個臭雞蛋朝臺上的珍官兒砸來。
沒等他回過神來,又有幾個人站了起來,揮舞拳頭高呼,“漢奸,賣國賊!”緊接着七八個臭雞蛋和爛水果朝臺上砸來,有一個正好砸到珍官兒。
珍官兒站在戲臺中央,僵住了。一句都唱不下去,更沒法演了。
野田正好在臺下,看到這一幕十分惱怒,立刻站起來大罵幾句,叽裏咕嚕下令把那幾個鬧事的觀衆抓起來審問。
反應過來的珍官趕緊對着亂糟糟的臺下喊,“別殺他們,別殺他們!”
可下面已經亂作一團,野田帶來的日本兵馬上把戲園子又包圍了起來,所有人都不準離開。而珍官兒也被榮哥和幾個師兄弟帶到了後臺。
榮哥幫珍官兒卸下了妝,把他身上和行頭上的臭雞蛋擦幹淨。他還是像以前那麽細致,卻一聲不吭,甚至不擡眼看珍官兒。
一個師兄弟泡了杯安神茶塞到珍官兒手中。握着溫暖的茶杯,珍官兒的神智漸漸清醒,他忍不住抓住榮哥的手腕,焦急地問,“那幾個人呢?你出去讓野田大佐別殺他們。”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只聽見外面傳來“砰砰”幾聲槍響,頓時壓住了所有亂糟糟的聲音。
一剎那,所有人的心跳都似乎跟着槍聲停頓了一下。
沉默了很多天的榮哥突然擡起頭,用無比銳利的目光盯住珍官兒,用他從來不會有的冷酷語氣說,“他們死了。”
說完,他一把丢掉手裏的行頭,扭頭大步離開了後臺。
珍官兒坐在花梨木凳子上,握着安神茶,面無表情,一個字都沒有說。那麽柔弱愛哭的人,突然之間哭不出來了。因為願意給他依靠的肩膀,也離開了。
他就這樣木然地坐了很久。直到身邊的師父、師兄弟、琴師一個一個地離開,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偌大的化妝間顯得無比空曠和冷清。
野田一直在處理外面的事,派人來和他說了什麽。他愣愣地看着日本人生硬地叽裏呱啦說着,他卻一個字都沒聽見。後來,不記得是有人攙扶着,還是他自己獨自走回了戲班子大院裏。
他一跨進自己的屋子裏,就昏倒了。
這天晚上以後,珍官就病了。
他發了高燒,渾身無力,嗓子發炎,疼得像有火在燒。他一直昏睡着,腦海裏反反複複都有砰砰的槍響,還有不斷的咒罵,“漢奸!”到最後,忽然出現了绮玉的臉,也罵着“漢奸!”
珍官兒突然驚醒過來,默念了一聲绮玉,眼角就流下淚來。
屋子裏一個人都沒有,但桌上卻放着溫熱的稀飯和茶水。他掙紮着起來,四處看了看,發現自己居然恍恍惚惚地睡了有三天了。打開房門,剛踏出去,就看到一院子的師兄弟們,都沉默着,坐在外面。
“今兒都不練了?”他嘟囔了一句,随即發現了異樣。
這個時間段,大家都本該在院子裏練習,擰身段的,踩蓮步的,翻跟頭的,調琴弦的。可如今這副清閑樣,實在不正常。
珍官兒覺得身子有些軟,于是扶着院子裏的大槐樹,坐在了一張小馬紮上,又開口問,“怎麽了,為什麽不練了。我好些了,可以上臺了。”
沒有人回答他,還是異樣的沉默。
珍官兒凄惶地張望着四周,心裏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浮上來,“到底怎麽了?難道野田大佐也為難我們嗎?”
話音剛落,只聽得“嘭”一聲巨響,把一院子沉默的人都吓得快跳起來了。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原來是一個師兄突然站起來,把他手中的小凳子狠狠地砸爛在石板地上,砸得石板幾乎冒火星。
“老子不幹了!”師兄怒吼一聲,扭頭就朝院子外沖,“老子不吃這碗飯了,老子讨飯去也不受這鳥氣。”
幾個人追過去把他拉住,七嘴八舌地勸着。而這邊,戲班子的師父終于忍不住,把這幾天的情況告訴了珍官兒。
野田大佐,把那天晚上在臺下罵珍官兒的幾個人都槍斃了。
後來珍官兒病倒,師父還是帶着一幫弟子,第二天晚上硬撐着上臺去了。但沒有了珍官兒,戲班子就改了曲目,演了些穆桂英挂帥、佘太君出征的戲。可惜日本人很不滿意,立刻要求他們禁演這類武戲。
而戲班子勞累了一晚上回來,發現有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把大院的門給堵了,還用濃重的墨汁塗滿了罵人的話,“漢奸”尤其寫得醒目。
後來野田知道了,就派人去調查這件事了,并找了幾個日本兵守衛在這附近,以防有人再和戲班子搗亂。
可是這麽一折騰後,戲班子上上下下也灰心喪氣,沒有興致表演了。幹脆趁着珍官兒生病,都閑在家裏,不想出去挨罵了。
聽聞這些情況,珍官兒猶如遭到當頭一棒。他怎麽也沒想到,因為自己委身于野田,居然反而落到了這個下場。而且不僅自己被辱罵,還連累了整個戲班子。他真是又傷心又迷惑:他本來是為了保護绮玉一家和戲班子才和野田身不由己地交往,為什麽反而會被自己的同胞傷害。
“師父,”他忍不住落淚了,“我并非想刻意讨好日本人,我只是……”
師父搖了搖手,“珍官兒,你的用心我們都知道。只是如今,卻騎虎難下了。”
後來幾日,珍官兒想了很久都想不出個辦法來解決眼下的情況,真真感受到了師父所說的騎虎難下困境。
如果他要擺脫野田,就算野田肯和他一刀兩斷,他也不能因此讓戲班子和绮玉一家重新落入危險之中;
可如果再和野田交往下去,不僅他自己越來越違心,漢奸的罵名恐怕再也洗不幹淨了。
珍官兒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養病了許久,戲班子的演出越來越慘淡。沒有珍官兒這個紅得發紫的旦角,觀衆怨聲載道。光明大戲院的老板親自登門,封了豐厚的包銀來請珍官兒再次登臺。
野田也派人來過,不僅請珍官兒登臺,還請他去別墅吃飯。珍官兒屢次請師父推辭,說自己身體不适。但推辭了三四天後,來請的日本副官發怒了。生硬的中文夾雜着日語,叽裏呱啦表達:如果珍官兒這麽不給面子,他們将不再保護戲班子了。
等日本副官走後,師父和師兄弟們都很氣憤,商量着能不能偷偷地離開上海。可是想到有恩與他們的貝勒爺家肯定會被牽連,而且外面的日本兵看守着,一大班子的人要走,恐怕難于登天。
紛紛攘攘商量不出辦法來,大家都看珍官兒的意思。他卻安安靜靜地洗臉換衣梳頭,決定去野田的別墅。
幾個師兄弟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色,有一個突然爆發了,
“咱們是唱戲的,可是能不能自己要點兒骨氣!”
走到院子裏的珍官兒渾身一抖,他緩緩轉過身,面對一院子敢怒不敢言、甚至相當鄙視的目光和神情,他開口了。
“這事兒,是我沒做好,是我沒骨氣。可事到如今,我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解決了。”他頓了頓,“不如,我和野田大佐說,我退出戲班子。可他願意聽我唱戲,也許兄弟們還是要和我一起合作上臺。不過既然我退出了戲班子,我做的一切就和大家無關了。”
人人都沉默着,在想他的提議。野田愛看戲,尤其愛看珍官兒唱。即使珍官兒真的退出,恐怕他們還是要一起登臺的。否則野田一樣不會放過他們。野田對珍官兒的癡迷,大家都看在眼裏,事到如今,除非珍官兒死,否則日本人一定會不依不饒地糾纏着他。
想到這裏,未免有恨鐵不成鋼的。只恨珍官兒沒骨氣,不如索性一刀捅死了野田,好歹落個幹淨的名聲,強過如今雖然錦衣玉食,卻背着漢奸罵名擡不起頭來。可這種事情,也就是想想罷了,真要出手,大家卻又不敢。唯唯諾諾的,還是擺脫不了如今的困窘。
眼看大家都沉默着,沒有人勸阻他了,珍官兒暗自嘆息,知道誰也幫不了他。于是轉過身,朝院子外走去。
“慢着!“榮哥突然開口了。
大家都望向榮哥,探究的目光,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珍官兒不知道榮哥想做什麽。自從他和野田在一起以後,榮哥就不願意和他說話了。
沒想到榮哥走上前來,用很久都沒聽到的溫柔語氣說,
“今晚已經不早了。你不如再休息一晚,明兒再去吧。”
珍官兒望着他,不明所以。
他看到榮哥苦笑了一下,又說,“師弟,這麽久以來,難為你了。今天我好好招待你一頓飯吧。”
☆、游園驚夢(十)斷頭飯
“師弟,這麽久以來。難為你了。”榮哥說。
此時已經是酉時了。夜深人靜,光明大戲院裏因為幾日沒有上珍官兒的戲,顯得十分冷清,除了看門的老頭外,空無一人。
榮哥卻說想和珍官兒好好排一出戲,明兒登臺唱。于是帶着珍官兒到了戲院裏。
榮哥很久都不肯登臺了,連龍套都不願意跑。他突然提出想唱戲了,讓珍官兒很意外,也有些高興。
二人到了大戲院裏,果然好好地研究了一下曲目和角色,像以前那樣,認認真真地排了一會兒。
到了酉時,連唱帶舞的有些累了,汗涔涔的。榮哥于是說歇一歇,和珍官兒一起去了後臺。他帶了一個大食盒過來,裏面裝了酒水和熟食點心,都是珍官兒愛吃的老號飯館的菜肴。師兄弟二人邊吃邊喝邊聊,一時間似乎回到了無憂無慮的時光。
酒過三巡,話匣子都打開了。二人從小時候剛進戲班子,說到和绮玉格格的相識,又到珍官兒走紅上海灘,說到盡興處,開懷大笑,一起重溫的時光感覺非常美好。直到說到日本人來了,二人才又重新意識到了現實的殘酷,開始回避一些敏感話題了。
“師弟,說句心裏話,你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榮哥喝上頭了,打開天窗說亮話。
珍官兒一愣,眼圈兒有點紅了,“榮哥,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我心裏頭,其實并不喜歡男人。”他以為榮哥還在介意被他拒絕的事。
榮哥點點頭,“我也早猜到了。你對绮玉,是不是真心的?”
珍官兒點點頭,又嘆氣,“可她畢竟是格格,我再紅,也是個下九流的戲子。我知道我不配她。”
榮哥也長長嘆息,“說真的,我原先也是這麽想的。我知道你的驕傲和自尊都在戲臺子上,所以才不讓你跟她走。可是,憑良心說,我現在卻後悔了。”
後悔?珍官兒盯着他也略微發紅的眼睛。
“師弟,你後悔嗎?”榮哥又問,“當時绮玉走的時候,我們都不了解外面的情況,總還遵循着老舊的朝綱制度。可後來呢,連倭寇都能占了上海灘胡作非為,這個世界,哪裏還有綱常倫理。如果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會不會跟绮玉走?”
這一次,珍官兒肯定地點了點頭。
“如果還有機會,”他苦笑着,“我會跟绮玉走。以前窮,吃不上飯,覺得有飯吃就好;看到紅角兒,真心羨慕被人簇擁的感覺,就覺得只要我紅了,一切都會有了。可結果呢?呵呵呵呵,哈哈……”珍官兒突然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的笑聲很空洞,在空曠的戲院裏回響着,發出一陣陣嗡嗡的低鳴。
他突然丢掉了酒杯,雙手捧住臉,無聲地哭了。
“我知道我丢臉,我知道我沒骨氣。”他哭着說,“我不是怕死,我只是不想看到別人因為我受到傷害,尤其是绮玉。”
榮哥的大手,溫柔地撫摸着他單薄的後背,一遍一遍摩挲着,把手掌心的溫暖傳遞到他身體裏。
“其實沒人要求你為別人着想。”他輕聲說,“哪怕是绮玉,她并不希望你用這種方式為她分擔。”
“她如果看到我這樣,會不會很生氣,罵我是漢奸?”珍官兒嗚嗚哭着。
榮哥搖了搖頭,“她對你一往情深,不會這麽看你的。師弟,是時候放下所有的重擔了。你命苦,身不由己,哥哥我都知道。哥哥我,也不忍心再這麽看下去了。”
他伸手端過了另一個酒杯,顫巍巍地,端到了珍官兒面前,
“師弟,最後一杯,喝了吧。”
珍官兒接過了這杯酒,一飲而盡。微笑着把酒杯還給榮哥。
半小時不到,他腹痛如絞,身體裏像有一把尖刀在到處捅,捅得他整個身體都伸不直了,劇烈抽搐起來。
可他臉上還是盡力保持着微笑,望着蹲在他身邊的榮哥,他說不出話了,只是輕微地叫着,“榮哥,哥哥……”
榮哥跪在他身邊,抱起他的頭,望着他慘白慘白沒有血色的臉,和一直哆嗦的嘴唇,眼淚從他臉上一串一串掉落,落在珍官兒的臉上。
“師弟,”他哭着說,“哥哥沒本事保護你,哥哥只能這樣送你走。哥哥不忍心再看你被日本人糟蹋了。就算你唱再好的戲,你也會被人戳脊梁骨一輩子。師弟,寧為玉碎!”
珍官兒不說話,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鮮血從他的口中,鼻子裏,耳朵裏滲了出來。榮哥掏出雪白的手帕,為他一遍遍擦幹淨。珍官兒躺在榮哥的懷裏,眼神漸漸渙散了……
好幾天了,穆雲枭在修真觀睡大覺睡得很香。可是今天天不亮,就被小黑吵醒,睡眼惺忪地拉到了孟婆酒吧裏。
酒吧裏燈火通明,沙發上坐着一個面目姣好的年輕男鬼。穆雲枭看了他一眼,打着哈欠問孟曉沁,“新來的?還沒超度啊。”
孟曉沁點點頭,一邊讓小黑去泡茶給穆雲枭提神,一邊把珍官的生平經歷簡述了一下。
穆雲枭聽完後,不為所動,“關我什麽事。他手上又沒有姻緣紅繩,我管不着。”
“你大錯特錯了。”孟曉沁說。
珍官兒記得的自己的往事,到他死在榮哥懷裏就斷了。
孟曉沁讓小黑寫信到地府查過,榮哥承認是他毒死了珍官。事後把他的屍首存放在光明大戲院的一個地下室裏。
榮哥知道,珍官無故失蹤,會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野田不會就此罷休的。可是榮哥打定了主意,絕對不把珍官再交出去,無論生死,他都不肯讓珍官的名聲就這麽壞了。
所以榮哥當天晚上就去找了一個術士,是他事先就聯系好的。他把這位術士悄悄地帶到了戲院裏,讓他用法術把珍官所在的地下室隐藏起來。
這是一種民間法術用的障眼法,類似于制造出鬼打牆的障眼效果。地下室明明就在那裏,可是用了障眼法後,沒有人能看到這個地下室的存在了,連門都找不到了,何況裏面的人。
榮哥就用這種方法,把珍官的屍體藏起來了。
過了兩天後,整個戲班子的人和野田都知道了,珍官失蹤了。
雖然戲班子的人和戲院的門房見過榮哥和珍官在一起,但誰也沒法肯定珍官最後失蹤,是否和榮哥有關。
果然野田發怒了,派了許多手下把戲班子所在的大院包圍了,連番搜查了好幾遍,都沒找到珍官。
他們也查了光明大戲院,可是找不到那個施了障眼法的地下室。
後來野田甚至派兵在全上海都搜查了,可惜人海茫茫,珍官從此音訊全無。
就是因為沒有音訊,所以野田才會放過戲班子。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戲班子的人把珍官窩藏起來,或者送他潛逃了。
榮哥知道逃不過的。紅顏禍水,藍顏驚世也是重禍在身。以珍官的容貌和嗓音,他逃到哪裏,都沒有清清白白的活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