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游園驚夢(五)(3)
海茫茫,一個傾世傾國的男子卻沒有活路。
榮哥沒本事給他開辟一片新的天地,榮哥心如死水,親手送他離開這個灰暗的世界。
榮哥說他本來打算等日本人離開上海後,再好好安葬珍官的。可是他自己也沒想到,半年後他會意外身亡,翻跟頭從戲臺子上掉了下去,當場殒命。
這是為什麽珍官死在地下室七八十年了,卻一直沒有人發現。直到前不久光明大劇院要翻新舊樓,卻因為工程質量不過關,一夜雷雨崩塌,珍官的屍首才重見天日。
關于死亡的真相,已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孟曉沁和小黑感慨之餘,也希望能讓珍官安心上路,重新投胎,開始全新的人生。過去的一切,都不是他一個人可以左右的,往事如煙,都忘了吧。
但問到珍官還有什麽心願未了時,他說,“我想知道绮玉去哪裏了?”
绮玉?
绮玉到底去了哪裏了呢?
已經七八十年過去了,就算是熬過抗日戰争、內戰以及建國初動亂的人,也都死了。還能到哪裏去找绮玉的芳蹤。這件事真的難倒孟曉沁了。因為小黑寫信到地府,竟然發現沒有绮玉的死亡記錄。
“這不可能吧。”小黑看着小白的回信,扶了扶眼鏡,“除非她是妖怪,不然怎麽能還活着。”
“是啊,怎麽可能。”穆雲枭聽到這裏,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問孟曉沁,“是不是你又漏記了。”
這時孟曉沁沒頭沒腦地問穆雲枭,“你英語學得怎麽樣?”
“什麽,英語?”穆雲枭一愣,随口胡謅,“托福雅思六百八沒問題——好歹我是神仙嘛。”
“別瞎扯,到底行不行。”孟曉沁問。
“你憑什麽說我瞎扯啊。”穆雲枭說,“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前兩年四六級熱門,你非要附身到某個考生身上,去考一回四級,結果考了個424分——425才過,你也太坑那孩子了。”
“有這回事?”小黑一聽,立刻打岔,“我怎麽不知道。話說回來,也許沁姐已經盡力了,那孩子要是沒有被沁姐附身,可能考得更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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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雲枭嘿嘿地樂,“那孩子第二回自己去考,考了520分。”
“你們倆夠了!”孟曉沁終于發火了,朝兩人各扔了一個沙發墊,“到底有沒有會英語的啊?我們要出國,去找绮玉!”
☆、游園驚夢(十一)冥婚
“你怎麽知道绮玉出國了?”穆雲枭問。
“起初我們也想不到,後來一打聽,就知道了,難怪地府裏沒有绮玉死亡的記錄,因為她出國了。”小黑說,“如果說是客死異鄉,是不是太慘了點。”
“绮玉不慘。”孟曉沁說,“绮玉還是當年的那個格格,敢作敢當。”
原來孟曉沁和小黑得知了珍官的心願後,一開始也發愁找不到绮玉。後來想起了光明大劇院那裏有個看門的老鬼一直沒投胎,也許他那裏有些線索。于是就去找了老鬼。
他們告訴了老鬼,關于珍官、榮哥、绮玉還有日本人野田的糾葛。
“你當初不想多說什麽,其實是因為珍官和日本人好過,你其實是不想舊事重提,讓珍官蒙羞,是吧?”孟曉沁問老鬼。
老鬼嘆口氣,點點頭。
“過去的有些事,不能全怪珍官。”孟曉沁接着說,“他一個唱戲的,還能怎麽樣。只不過是想保護自己愛的人,和愛自己的人,只是用錯了方法。這孩子也是命苦的。他現在就想知道绮玉在哪裏,如果可能的話,是不是能幫他們見一面。”
老鬼并不知道绮玉最後去了哪裏,可他卻知道,绮玉後來和這家光明大戲院有來往。
榮哥意外身亡以後,绮玉終于得到消息,回到了上海。
榮哥的死,把珍官的去向變成了一個永遠無法破解的疑團。绮玉也像野田那樣,想盡了辦法找珍官。直覺告訴她,珍官就算要潛逃,也不可能不說一聲就走。何況以珍官怯懦的性格,連延安都不敢去,何況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潛逃出去。
可是,珍官就像清晨的第一滴露珠,無聲無息地蒸發了。
绮玉快瘋了。一個大活人,怎麽能說沒有就沒有呢。她找了戲班子的每一個人詢問,甚至還去找了野田詢問。
自從珍官失蹤後,野田也大病了一場。他居然接見了绮玉,雖然并不禮貌,但好歹告訴了她,他也不知道珍官去了哪裏。兩人都用盡了手段尋找了大半年,到如今都心裏有數,知道珍官可能不在人世了。
萬念俱灰的绮玉最後回到了光明大戲院。那一天,雨下得很大,绮玉在雨裏站了很久,望着煙雨迷蒙中的光明大戲院,她始終覺得珍官一定在這裏留下了什麽線索,可是她無法猜到。也許,這就是她畢生都無法解決的遺憾了。
绮玉哭了,在大雨裏淋得渾身濕透。看門的老頭出來遞給她一把傘,請她進門房裏去躲雨,還給她倒了杯熱水。
绮玉在門房那裏,和老頭絮絮叨叨地聊了很久。她說自己很任性,在珍官唱戲的臺下刺殺日本人。後來貝勒爺寫信給她,告訴她珍官在盡力斡旋,讓她別回來。
绮玉和同伴刺殺不算成功,覺得光是逞能強出頭也沒意義,于是一直躲在外地。期間她有托人帶口信回來,問問貝勒爺這裏的情況,還詢問珍官的處境。可是貝勒爺卻始終不肯說。
再後來,她漸漸知道了,上海灘有個紅得發紫的名伶和日本人關系很好,聽說還和日本人睡,被大家罵做最低賤的漢奸。她後來才知道,原來大家罵的這個人,就是珍官。
绮玉告訴老門房,她不相信珍官是這樣的人。
老頭告訴她,從外表看,珍官是做了漢奸,但他也許是有苦衷的。因為就是從那次刺殺事件開始,珍官才和日本人走近的。後來,也許他脫不了身了。老頭還告訴她,外面的人罵得痛快,卻不知道這裏的人,被日本人壓迫着,萬事都很無奈。珍官失蹤後,戲班子的演出上座率一路下滑,慘跌到不到兩成。榮哥和其他師兄弟盡力維持演出,可惜日本人也不再支持他們,而中國人又因為珍官的事看不起他們。在雙重壓力下,榮哥一時恍惚,從臺上摔了下來。而他死了後,戲班子真的解散了。曾經風光無限,擁有臺柱子從而被人到處恭維的戲班子,最後又像十幾年前那樣,流落異地去了。
成也珍官,敗也珍官。這個男人啊,就這樣春花秋月般地凋零了。
绮玉哭着告訴老門房,她知道珍官喜歡她,才為她這麽忍辱負重;珍官兇多吉少,她不想看到珍官就這麽委屈孤苦地埋沒一輩子,她要為珍官做一件事。
“她做了什麽事?“穆雲枭伸長了脖子問。
孟曉沁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停了下來,喝了口茶,歇夠了再反問,“你知道為什麽珍官手腕上沒有姻緣紅繩了嗎?”
穆雲枭傻乎乎地搖搖頭,“這事兒,你問我,可我怎麽知道啊。沒緣分呗,咱們又不是沒遇到過癡情但沒有緣分的男男女女。”
孟曉沁卻說,“你怎麽也不會想到的。”于是她接着講下去。
聽老門房說,绮玉後來做了一件事,才離開了上海。她先去了延安,後來又去了香港,再後來去了歐洲。但自從那次談話後,她一直有寄錢回來幫助修繕光明大戲院,從解放前一直到解放後。因此,後來的光明大戲院改成光明大劇院,绮玉也收到消息,從國外回來,作為多年的贊助人,參加新劇院的剪彩儀式。光明大劇院有一間小小的陳列室,保存了一些歷史資料,其中就有绮玉的個人信息。
于是孟曉沁就和小黑摸上了陳列室,翻找出了绮玉的資料。果然有關于绮玉的行蹤的文字說明,但最後卻補注了,绮玉已經在二十年前,在國外過世了。
但是他們還意外地找出了一張照片。
“到底什麽照片啊?”穆雲枭聽着不耐煩了,“還有前面說绮玉為珍官做了一件事,到底是什麽事啊?”
孟曉沁從身邊的文件夾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照片,這就是他們從劇院陳列室裏找來的,遞給了穆雲枭。
穆雲枭接過來一端詳,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卧槽,她居然和珍官冥婚了!卧槽我怎麽不知道。”
穆雲枭放下照片就急切地掏自己的衣服,從寬松的袍子裏掏出了一個什麽東西來,只見一道刺眼的金光從他懷中射出,像利箭一樣直刺大家的眼睛。孟曉沁和小黑都忍不住伸手擋住了這道金光,罵道,“什麽鬼東西,亮瞎我的狗眼啦!”
穆雲枭一個箭步竄到了窗簾後面,說,“契命書是你們不該看到的神物。”然後他就在窗簾後面哧啦哧啦地翻着什麽,翻了一會兒,拉開了窗簾說,“卧槽,居然真的有他們冥婚的記錄,難怪姻緣紅繩都消失了。”說着他收好了契命書,才從窗簾後鑽出來。
契命書,是每個人姻緣的記錄。如果一段姻緣沒有圓滿,單身雙方的手腕上,都會系有紅繩。最初穆雲枭以為珍官和绮玉沒有姻緣,是因為他沒有看到珍官手腕上有紅繩。
但還有一種情況,當兩個人最終結合在一起,姻緣紅繩也會自動消失不見。穆雲枭和孟曉沁促成了許多對癡男怨女,很少遇到已經結合了的。本來已經結合了,也用不着月老孟婆幫忙了。只是冥婚卻是例外。
這邊孟曉沁在吩咐小黑,“讓地府更新一下資料,珍官已經和绮玉冥婚過了,只不過绮玉是在國外逝世的——本來咱們只管生死大事,不過冥婚還是挺少見的,也補充上去吧。以後編寫進新鬼須知的教材裏。”
所有一切的證據,都在于那張從陳列室找來的照片。
這是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配圖照片,紙制已經泛黃,甚至有點黴爛了,軟塌塌的,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撕碎。慶幸的是,劇院陳列的工作人員給這張照片配上了塑封。
這張泛黃的照片,拍攝于1943年,拍攝的是當年上海的一個繁華街頭,一條并不算很寬敞的馬路上,左右兩邊都有行人擁擠着,在看街心的熱鬧。
街心處,有一行隊伍似乎正在往前走,有拿着唢吶和鑼鼓的人,還都挂着彩帶,似乎是在辦一件十分喜慶熱鬧的事;而隊伍最前面,走着一個身穿旗袍的女子。
盡管年代久遠,照片略微模糊,卻仍然可以看出,這名女子身姿窈窕,年輕貌美,五官俏麗。她盤着發髻,穿着十分考究的旗裝,若不是黑白照片,她身上該是紅紅綠綠十分亮麗的顏色。
但這張照片裏最詭異的是,這名俏麗的旗裝女子,盡管看起來像在辦什麽喜事,她卻并沒有乘坐任何車馬,不僅步行過街,惹人注目,而且她還抱着一張照片。
她抱着的,就是珍官的照片。
愛新覺羅绮玉,勇敢的皇家格格,抱着一個被罵做漢奸的戲子的照片,和他冥婚了。
這是1943年初秋,上海灘街頭發生的一件聳人聽聞的大事。當時的報刊記者不僅發文,而且拍下了愛新覺羅绮玉帶着珍官兒的照片走過街頭的場景。绮玉之所以不坐花轎不騎馬,身穿吉服招搖過市,就是要用這種十分搶眼的方式告示大家,他們冥婚了。
冥婚,是一個活人和一個死人,或者兩個死人的結婚儀式。
婚姻大事,要拜天地拜高堂,是因為這是要讓天地和長輩見證的忠貞不渝的愛情。
天地為證,你我同心,今日結為夫妻,從此甘苦與共,生死相随,不離不棄。
你情我願,我們拜過天地,天地就此收錄我們的姻緣。我們,在一起了。
☆、游園驚夢(十二)結局
馬姆斯伯裏,位于英國維爾特郡北部的一個偏僻鄉村小鎮。
孟曉沁和穆雲枭帶着男鬼珍官兒,乘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又轉了地鐵和旅游車,才找到了這個被埃文河四周環繞,像世外桃源似的鄉村小鎮。
據說,這裏有品種最齊全最古老的紅玫瑰花園;據說,這裏很早以前就有一個與世隔絕的修道院;據說,時光在這裏停留。
孟曉沁和穆雲枭沿着青苔厚重的小徑慢慢地踱着步,看到這古舊沉寂的小鎮上,人們安詳平靜的笑臉。幾百年過去了,這裏的修道院還是那麽寧谧,村屋還是那樣樸實,生活似乎一成不變地随着玫瑰花開放和凋零。
随遇而安,随興所至,在這裏找回自己的本心,然後把一切答案都留給時光。
聽說,愛新覺羅绮玉,最後留在了這裏。
從光明大劇院的歷史資料陳列室裏,愛新覺羅绮玉最後留下的地址,就是英國的馬姆斯伯裏小鎮。後來,她再也沒有音訊。那麽很可能她最終也長眠在此。所以孟曉沁和穆雲枭才帶着珍官兒長途跋涉,國際旅行到了這裏。他們想到這裏來尋找绮玉最後的芳蹤。
但是比較麻煩的是,這裏似乎都是外國人,很少有亞洲面孔。孟曉沁都找不到線索打聽绮玉的下落。真難以想象绮玉是怎麽在這裏生活下去的,她一定很孤獨吧。
“沒關系,”珍官兒卻說,“就算找不到,可這裏就是绮玉最後生活的地方——能拉近到這個距離,我也滿足了。謝謝你們。”他由衷地說。
“沒事,我就是找個借口,用點公款來旅游而已。”孟曉沁扶了扶自己的墨鏡,至于找線索的事,她已經全權交給穆雲枭了——四級都沒過的英文,在國外還做什麽福爾摩斯。
穆雲枭融入外國人的群體裏,倒毫不困難,他本來看起來也像個外國人,白皮膚高鼻梁,眼睛也不是純粹的黑色,帶着一點點的灰藍。他散着銀灰色的長發,穿着寬松的漢袍,在外國小鎮上走,真是相當的引人注目。所到之處,人們雖然好奇,卻也報以友善的微笑。
這是一個榮辱不驚,處變不驚的小鎮。似乎外面的所有紛紛擾擾和滄海桑田,都和這裏無關。時光就像奶酪一樣凝固着。安詳,芳香。
借着穆雲枭的流利英文,孟曉沁先買了許多好吃的小點心,撐個肚圓。吃得興起,冥幣、人民幣、英鎊亂給,惹得外國賣主愣愣地望着一堆陌生錢幣,不明所以。穆雲枭趕緊把人家手裏的冥幣抽回來,抱歉地回答這種是不能流通的,連兌換都不行的。
“唐人街也許能用啊。”孟曉沁恬不知恥地插嘴,“地府天地銀行正規版面的冥幣哎。”
她被穆雲枭踩了一腳,嗷嗷嚎起來。
這麽瞎逛下去,大半天都快沒了。穆雲枭着急起來,對一直默默跟随,看着孟曉沁像個餓死鬼到處貪吃也毫不在意的珍官兒十分抱歉。
“真的要一家一家問下去嗎?”穆雲枭有些焦慮,“這都要天黑了,還沒找到绮玉的下落呢。”
這句話倒提醒了孟曉沁,她突然一拍腦袋說,“對了,現在大白天,很少有鬼魂會到處晃悠的。但晚上就會看得更清楚。而且哪裏的鬼魂最多呢?”
“墓地。”珍官兒不假思索地說。
尋找終于有方向了。
要找墓地,先要看修道院或者教堂在哪裏。許多墓地就修建在修道院或者教堂附近,方便人們祈禱和表達哀思。
馬姆斯伯裏是個小小的鄉鎮,鎮上只有一家修道院,還是旅游景點。他們四處張望了一番,又問了問人,就找到了。
走進藤蔓到處攀爬的古老修道院,似乎外面游客的喧嚣都被隔絕在外了。人們安靜地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馬姆斯伯裏修道院以歷史古老,建築飽經風雨聞名。但大部分游客只是轉悠了一下就離開了。
因為他們在這裏沒有牽挂。
留下來的人,卻在期盼不會再出現的牽挂。
孟曉沁和穆雲枭在修道院裏閑逛了一會兒,正在思索下一步怎麽辦,突然看到一位穿黑色袍子的牧師盯上了他們。
這位牧師面露微笑,卻很疑惑地凝視着他們,還有他們身後的珍官兒鬼魂。
孟曉沁捅一捅穆雲枭,低聲說,“我懷疑這位牧師是陰陽眼。”
穆雲枭于是走上前去,主動和他打招呼,并攀談了一會兒,并比比劃劃的。
過了好久,穆雲枭總算讓牧師明白了他們來這裏幹嘛的大致意思,但牧師卻不同意他們去墓地招魂。
“他的意思是,在這裏安息的靈魂都歸耶和華管,咱們這是越權。”穆雲枭告訴孟曉沁。
孟曉沁氣都鼻子都歪了,“那讓他把耶和華叫出來談判啊。”
“可他說他也沒見過耶和華。”穆雲枭又翻譯。
“那麽這算什麽啊?難道要鬥法來搶鬼魂麽?”孟曉沁來火了。
這時一聲輕笑從教堂角落裏傳來。
“文化差異導致的權限觀念不同。”一個女子輕捷地走上前來,說,“我來替你們交涉吧。”
“你是誰?”孟曉沁上下打量這個主動提供幫助的不速之客:小麥色肌膚,高顴骨深眼窩,褐色卷曲的頭發,穿着花哨的帶華麗流蘇的波西米亞裙子,“該不是地藏王安排的暗樁吧?”
陌生女子微笑,“我只是個流浪的吉普賽人,給人占蔔謀生。但我知道東方文化裏的招魂,也懂得你們說的葉落歸根。”
她果然轉頭對牧師叽裏咕嚕解釋了一番,比穆雲枭說的詳細,還解釋了東方文化的理解。
牧師聽了後,考慮了會兒,才答應讓他們去墓室,但前提是:他們不能強行帶走任何一個鬼魂,除非鬼魂自願跟他們走。
吉普賽人和他們一起去墓地,還和牧師聊着墓地的情況,然後略遺憾地告訴孟曉沁,“這位牧師說他不認識愛新覺羅绮玉,這裏前前後後也住過一些亞裔人。”
于是在洋牧師的帶領下,他們進入了修道院後面的公墓內。
傍晚的夕陽餘晖鋪灑在青青草地上,一排排滋長青苔的墓碑無聲地伫立着,簡潔的文字濃縮了一個人漫長而跌宕的一生,卻鮮有人來讀懂他們經歷過的悲歡。
他們粗粗浏覽了一遍所有的墓碑,發現墓碑上都是彎彎曲曲的外文字體。穆雲枭雖然讀得懂,卻不知道绮玉出國以後,改了什麽洋名。這麽多陌生的名字裏,到底哪一個才是绮玉呢?
經過牧師同意,孟曉沁決定先招魂出來。
一圈勾魂香燃起一個朦胧輕淡的煙霧圈。
孟曉沁讓珍官兒站到香圈的煙霧中間。因為沒帶來綠幽靈長明燈,她右手緊握左手腕上的九字真言念珠,默念一會兒咒語後,一甩右手,似乎把緊握的拳頭裏的什麽無形的東西撒開去。
果然,她一撒手以後,手中一些細碎的金光鋪開在香圈周圍,很像夕陽的金色光輝,卻不會随着太陽西斜移動,而是一直漂浮在香圈外圍,就像染了陽光的水波,輕輕浮動在半空中。
她這一手把洋牧師看呆了。
“喊吧。”孟曉沁對珍官兒說。
珍官兒愣了一下,顫巍巍地開始喊,“绮玉?绮玉?”
細弱的喊聲在公墓裏飄蕩,顯得突兀而陌生。
喊了沒一會兒,周圍就有鬼魂從墓碑上浮了上來,望着珍官兒發愣。
珍官兒繼續喊着绮玉,可是喊了很久,卻都沒有回應。
大部分墓碑上都冒出了鬼頭來,不明所以地望着一個奇怪的中國人喊着奇怪的名字。有的有點煩躁,居然走到牧師面前和他抗議,比劃着什麽。
牧師告訴穆雲枭,這些鬼魂有點不滿,如果确定他們要找的人不在這裏,是不是能結束招魂儀式了。
孟曉沁也知道有點問題。
招魂的東西,對中外鬼魂都會有吸引力,但如果招來的不是要找的人,就容易引起麻煩。畢竟在別人的地盤上。
于是她對珍官兒說,“你還有沒有別的方法了?绮玉是不是改名這麽多年後,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珍官兒聽了,神情黯然下來,“如果她忘了自己的名字,那也許也忘了我了。”
“不會吧。”孟曉沁驚叫,“那麽我們白來一趟了。”
望着漫漫青草掩蓋的墓地,珍官兒深深地嘆息了一聲,然後腰身一擰,佯裝水袖甩開,忽然就唱了起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珍官兒邊唱邊舞,悠揚婉轉,驚為天人。
但是他這麽一唱,外國鬼魂們不僅沒消失,反而冒出得更多了。個個都驚異地從各自的墓地裏浮了上來,瞪圓了鬼眼,饒有興趣地看他表演。
連洋牧師都聽得搖頭晃腦,一副贊許的表情。
孟曉沁偷偷對穆雲枭說,“果然技不壓身,生前是紅角兒,死後亦鬼雄。”
因為珍官兒這麽一唱,之前被莫名其妙招出來的鬼魂,戾氣漸漸平複,不像剛才那樣煩躁不安了。
珍官兒唱完舞完,四周的鬼魂們居然喝彩鼓掌,就和在光明大戲院裏似的,一場鬼戲令大家歡喜異常。
穆雲枭想起了珍官兒和日本人野田的往事,說,“藝術無國界,其實也難怪珍官兒當年和野田走得近,不僅因為绮玉,能獲得知心的賞識,對一個藝術家來說,的确是人生難得的幸事。”
可惜的是,直到珍官兒唱完,他們也沒看到绮玉出現。
夕陽已經徹底下沉在西邊的山脈後了。墓園裏的金色餘晖都消失了,只有勾魂香周圍的金色符咒光波還在浮動着,蕩開一圈又一圈的波紋,把四周鬼魂的影子照映得清清楚楚。
珍官兒又嘆息了一聲,終于失望地轉過了身,
“也許,绮玉真的把我徹底遺忘了。”
孟曉沁和穆雲枭交換了一眼,深感遺憾。想不到千裏迢迢跨國尋情,結果卻和世事一樣,如此淡薄無望。
年少時那一場轟轟烈烈的理想,那一份忍辱負重、相望想念的感情,真的禁不起幾十年的蹉跎和距離的分離嗎?
難怪人說要朝朝暮暮相守,因為時間和距離,都會沖淡感情。
可是如果那麽容易沖淡的,還是真情嗎?
珍官兒已經回過了頭,苦笑着,“不管绮玉在哪裏,我只是希望她一世安樂,死後靈魂也能安息。至于那場冥婚,我想,可以畫上句號了。”
“等等!”穆雲枭忽然說,然後繞過珍官兒走向公墓的一角。
孟曉沁和珍官兒不知道怎麽了,朝他走的方向望去,看到在公墓的一棵大樹下,站着一個鬼老太太。
鬼老太太看起來至少活了有七十多歲了,死前的模樣是一頭銀發,滿臉皺紋,眼神渾濁迷茫。可是她臉上浮現着一種天真的笑容。
孟曉沁很納悶,“她是誰啊?”
穆雲枭走到鬼老太太面前,似乎和她說了幾句什麽話,然後就示意鬼老太太跟着他過來。
鬼老太太乖乖地跟了過來,但并不說話,只是望着珍官兒,臉上依然是一種天真的微笑。
“你是,绮玉?”珍官兒脫口而出。
沒有回答。
此時洋牧師倒是反應過來了,叽裏咕嚕地說着,鬼老太太似乎對他的話有點明白了,但還是不回答,又望着珍官兒微笑。
穆雲枭聽了洋牧師的話後解釋,“他說這位老太太他倒是認識的,是個亞裔人,大概四五十年前來到這個小鎮定居,大概十八年前過世的。老太太一直是孤身一人,年輕時還挺漂亮的。後來年紀大了,老年癡呆了,因為沒人照看,出意外死的。”
但是她的名字是個洋名,牧師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有別的名字。
孟曉沁和穆雲枭面面相觑,“都老年癡呆了,連死了都傻乎乎的,那麽我們怎麽知道她到底是誰啊?”
珍官兒頗感心酸,“是你嗎,绮玉?你是不是聽到我唱戲,想起什麽了。所以呆着不走。”
“你可別用錯情啊。”孟曉沁慌忙說,“萬一不是呢。”
珍官兒不理,輕輕撫摸着鬼老太太,“你如今癡癡呆呆的,我知道我沒法和你相認了。可是既然你聽我唱戲有反應,我就繼續唱給你聽。”說着他就接着唱下去,一出一出的折子戲,時而婉轉,時而凄美,時而又動情。
他唱到月上樹梢,唱到繁星滿天熠熠,唱到夜深人靜天地無聲,唱到又一個夜晚即将過去。唱到自己淚流滿面,沉浸在戲文裏不能自拔。
就在孟曉沁瞌睡連連,想終止珍官兒越來越疲憊和越來越無望的演出時,鬼老太太一直迷茫的微笑中,忽然起了微妙的變化。
她伸出顫巍巍的手,撫摸着珍官兒俊氣的臉,輕輕地說,“別哭,珍官兒。”
本來昏昏欲睡的孟曉沁和穆雲枭都為之精神振奮起來。
“绮玉,绮玉你想起來了嗎?”珍官兒興奮地呼喚着,又忐忑不安,唯恐剛才的是幻聽。
鬼老太太的神情還沒有完全清醒,可是她口中不斷地念叨着,“珍官兒,珍官兒……”仿佛這個名字,就是打開一切記憶的鑰匙。
珍官兒,□□歲的珍官兒,在戲班子挨打挨餓,笨拙地學戲;
十九歲的珍官兒,一曲游園驚夢□□上海灘;
二十二歲的珍官兒,眼看着绮玉騎着高頭大馬,消失在夜幕中,朝心中聖地延安奔去;
二十六歲的珍官兒,被人罵做漢奸,死在戲院的地下室裏,榮哥的懷抱中……
“珍官兒,你,終于來了!”绮玉輕輕地說。
伴随着記憶的複蘇,绮玉的模樣也在迅速變化。
她滿頭的銀發逐漸轉為黑色,滿臉的褶子也慢慢平複,露出光滑的肌膚,而她混沌的雙眼越來越清醒,重新煥發出年輕的神采。
記憶,是複蘇一個靈魂的鑰匙。
愛情,是記憶的鑰匙。
绮玉的靈魂,終于恢複成了年輕時的模樣。
他們終于擁抱在了一起。
孟曉沁和穆雲枭默默地跟随着洋牧師,悄悄地退回到了修道院內,把寂靜又熱鬧的墓地留給他們。
今夜沒有張燈結彩的酒席,也沒有高朋滿座;今夜甚至只不過是輪回前的短暫停留。一切的一切都會回到起點,重新诠釋新的故事。可是見證了今夜的人,見證了一場跨越重洋和跨越世紀的相聚。
天地為鑒。
绮玉和珍官兒相擁而泣的時候,吉普賽占蔔人悄悄走到孟曉沁身邊,和她耳語,“有緣和東方同行相見,送你個小禮物吧。”
她把什麽東西放到了孟曉沁的手掌心裏。孟曉沁低頭一看:一對耳環。銀質耳鈎,分別吊着一粒黑水晶。
“啥玩意兒啊?”孟曉沁嘀咕着,可吉普賽人卻微笑着走了。
☆、寒煙翠(一)
孟曉沁最近仍然頻繁做夢,還是夢見那個鹿角羊臉豹尾的怪物。
那個怪物繼續在她夢裏微笑着,喋喋不休。然而孟曉沁還是聽不懂,“你操的哪國鳥語啊?”她對他擺擺手,“你想讓我聽懂,去找個翻譯啊。不然你說多少話,我都聽不懂的。”她很煩。平時抓鬼超度就夠煩了,睡個覺還不讓她安生。
某個深夜她又在夢中和那個怪人雞同鴨講,各講各的,醒來覺得口渴,于是翻身起來去倒杯水喝。一邊喝一邊罵夢中怪物唐僧上身,想起帶珍官兒去英國找绮玉的時候,遇到過那個吉普賽人。要不是她幫忙解釋,他們沒那麽順利找到绮玉,并帶回來讓他們團圓。
“哎,果真是個很給力的同行。要是能也拐回國來就好了。“孟曉沁想。
喝完水,想起了吉普賽人送給她的黑水晶耳環,她一直沒戴過。于是從梳妝臺的首飾盒裏取了出來,戴上把玩。還拿出手機,調成美肌模式自拍,搔首弄姿了好一會兒,睡意再次襲來,耳環都沒取下來,她就蒙眬睡去了。
一睡着又夢見那個怪物,孟曉沁真是煩死了。
“愛上哪兒上哪兒,別老在我夢裏唠叨。”她開始發愁,調配了那麽多湯藥,放倒了那麽多鬼魂,唯獨沒法弄一劑湯藥,讓自己從自己的夢境裏逃出來。
果然怪物又開始唠叨了—但,且慢,
“你是孟婆吧?”怪物微笑着說。
孟曉沁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你會說中文了?”
“你是孟婆吧。不過,你卻從來沒見過我。”怪物繼續說。
“我為什麽要見過你啊?”孟曉沁覺得奇怪,“你以為你是誰啊,我非要見過你。切!”
怪物好脾氣(這點也像唐僧),“你只是不知道我的存在而已。”
“切,不在乎。”
“你早晚會遇見我的。”
“滾。”
清晨孟曉沁睡醒,翻了翻手機自拍,摸摸耳朵上還沒取下來的黑水晶耳環,若有所思。
昨晚和怪物的對話,是一場夢吧?
可之前從來沒聽懂過怪物的話,為什麽這次卻聽懂了呢?
但是一場夢而已,就算聽懂了,也不意味着什麽吧。
“你早晚會遇見我的。”什麽意思呢?
樓下小黑做好早飯了,孟曉沁立刻抛開了夢境怪物,沖下樓去吃飯了。不過她還是帶着黑水晶耳環。
吃早飯的時候,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