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游園驚夢(五)(4)
黑也看到了她的黑水晶耳環,随口一問是不是新首飾。
“是那個吉普賽人送給我的。”孟曉沁老實回答,“她說是同行,送個見面禮嘛。”
“有用嗎?“穆雲枭問—每天按飯點準時來的月老君。
“有用。“孟曉沁脫口而出。
“哦?你從來不戴花哨的首飾。你手上的九字真言手鏈是地藏王送你的法器。這對耳環有什麽用?”
孟曉沁想了想,忽然敷衍起來,“哦,耳環沒什麽法力。我說的有用,是說耳環是很有用的裝飾品啊。女人都喜歡的。”
吃晚飯,任勞任怨的小黑又忙着去洗碗了。穆雲枭上了相親網站浏覽。孟曉沁獨自把玩着耳環,一會兒拿下來一會兒戴上去,随口還和穆雲枭調侃。
“你昨天拆散了多少對野鴛鴦?”
“連野鴛鴦都做不成—男的那個是騙子,成天在XX佳緣上僞裝是有錢的日本人,還說是什麽戰後遺孤的後代。”
“那你是怎麽阻止他騙人的?”
“我黑進了他的交友郵箱,把其他所有交友信件都阻止了,然後單獨約他聊。”
“然後你還把自己的美貌僞娘照發給了他,對吧?”
“不犧牲點色相怎麽能騙他出來。”
“騙他出來後,你又怎麽收拾他的呢?”
“我把他暴打一頓,警告他如果再騙錢騙色。我就向警方舉報。”穆雲枭洋洋得意。
孟曉沁舉了一杯粉紅色的茶遞過去,“下次,直接灌這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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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用的?”
“終身不舉—我代蒼生多謝你。”孟曉沁作揖。
悠閑的一天又開始了—鑒于這一屆的孟婆比較宅而且懶,孤魂野鬼不主動送上門來,她是不肯主動出擊的。每次小黑對她提出批評,她就用地藏王的臨別贈言做借口,“随緣嘛。”
趁着小黑還在洗碗,孟曉沁獨自走到了後院。前幾天她新買了些花花草草種在院子裏,三分鐘熱度還沒過,很勤奮地澆水松土。
她正彎下腰給一株蟹爪菊剪去旁枝,忽然聽到一個女聲說,
“孟婆最近還規矩吧,有什麽事情及時報告。”
孟曉沁一愣,站起來左顧右盼。
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可她視野裏根本沒看到任何人在她的後院裏。
她略一思索,輕捷地跳上了圍牆,站高了極目遠眺。
四周很吵,
可是四周很正常。
早飯後正是上班高峰期,四周馬路上人來人往,都匆匆忙忙朝着自己的單位奔去。偶爾有個別行人瞥到站在圍牆上虎視眈眈的孟曉沁,也沒時間停下來問她是不是想自殺—這麽矮的高度,跌下來摔斷腿差不多了。
總之,路人們都一臉漠然,誰都沒空搭理她。
孟曉沁幾乎懷疑是自己耳朵聽錯了。
她摸了摸耳朵,一只黑水晶耳環揣在衣袋裏,還有一只耳環戴在左耳上。
孟曉沁把耳環拿了下來,晃了晃腦袋,好像聽力沒什麽問題。該聽到的都聽到了,和之前一樣;但之前聽到的那個女聲卻完全消失了。
她跳回了院子裏,一個人思索了好一會兒,嘗試着,把兩只黑水晶耳環都戴上了。
這下好,一戴上,一堆之前沒聽到過的聲音呼嘯灌入:
“我說過讓你和她離婚,你為什麽不肯?”
“你到底把錢藏哪裏了?”
“老大,我不小心把他撞死了。我想跑路……”
“去做親子鑒定,否則我不認這個孩子……”
各種各樣的秘密談話鋪天蓋地而來,震得孟曉沁的腦袋嗡嗡響。她納悶誰會在大馬路上談這些秘密。于是她又跳上了圍牆張望,可看到的還是正常上班的行人。
孟曉沁再次跳回院子裏,又跳上圍牆,來回折騰了幾遍,确認她聽到的秘密談話根本不是來自她周圍。
那麽,來自哪裏?
孟曉沁暫時找不到這些對話的來源。
如果她要順着某一番談話跟蹤下去,她肯定能追蹤到。但這麽多的秘密談話,得耗費她不少時間才能一一追蹤到。可是眼下并沒有這個必要,這些秘密都不歸她管,她沒必要去追查。
只是這些秘密談話,都是她平時不可能聽到的。之所以現在能聽到了,和這對黑水晶耳環有關。
吉普賽人送的這對耳環,居然也是某種法器!
這個無意中的發現,讓她很震驚。
聯想她得到耳環後的種種異樣:以前晚上做夢,夢見怪物說話是聽不懂的;可昨晚戴了耳環後,居然能聽懂了;
剛才某個奇怪的女聲提到了她,可是卻根本找不到人;
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凡人的秘密。
這些居然都是拜這對黑水晶耳環所賜。
即使是孟曉沁這樣的鬼差,都禁不住因為這個發現而砰砰心跳。真沒想到,吉普賽同行送的見面禮,居然這麽神奇給力。她都後悔沒回一個禮給人家。
但更重要的是,她得到了這對耳環該怎麽辦呢?
孟曉沁望着手心裏的黑水晶耳環發呆:她該不該用這個外國法器,該怎麽用?
“沁姐!”小黑的叫喊突然打斷了她的思緒。
“哦,什麽事?”孟曉沁擡起頭問,順手把耳環藏進了口袋中。
“你沒別的事的話,進來我們談談地府財政的問題吧。”
“哦,好。”孟曉沁立刻跟着進去了。她現在就是想找點別的事來分散點注意力。
但一進屋她又有些懊惱:地府的財政赤字,這可不是她擅長的事情。
“你知道的,這事兒其實不該我管。”孟曉沁撓撓頭,很為難。
“但是地藏王走的時候,反正把這整個地府都留給你管了。”
“你說那老禿驢是不是沒法搞定財政赤字,才借着雲游的名義逃走了。”孟曉沁硬着頭皮坐了下來—如果她不配合小黑解決地府財政問題,小黑就會威脅不給做飯吃。
“最近的通貨膨脹很厲害,冥幣的實際幣值持續下降。天地銀行申請調查,小白就出來巡查了一番。”小黑說。
“哦,小白也出來逛了?”孟曉沁點點頭,“怎麽不來酒吧,我請他吃飯啊。街角新開的港式餐廳,煲仔飯和凍奶茶都很棒哎;哦,還有炸蝦球……”
“說正事—小白不是來吃飯的。”小黑無情地打斷她,“雖然通貨膨脹的确對冥幣的購買力有影響,但小白也發現了一個非常嚴重的漏洞。”
“哦?冥幣不經燒麽?”孟曉沁撓撓頭。
小黑白了她一眼。
“事情是這樣的。”小黑切入關鍵點,
“民間許多香燭店會按照天地銀行的标準制作完冥幣,然後設香臺上供,知會天地銀行,并先行交一部分作為賦稅,祈求天地銀行賦予冥幣的通行法力。這樣的冥幣才會在地府流通。”
“但是呢?”
“但是小白得到天地銀行反饋,地府市場上出現了很多不能通行的冥幣。也就是說,這些冥幣是胡亂進入市場的。沒有天地銀行賦予的通行法力。”
“哦,那就要清除□□了。”孟曉沁總算聽懂了。
“地府是地府,人間是人間。人間的東西要進入地府,總要問過我們同意不同意,也要交一定的賦稅。所以即日起,凡是沒有被天地銀行賦予法力的冥幣,統統都必須銷毀。不得有誤!”
☆、寒煙翠(二)
人間的香燭店大大小小很多,要整治那些制造假冥幣的并不容易。小白、小黑都出馬了;孟曉沁也覺得該出去活動活動,不然手下要跑斷腿。于是帶上穆雲枭也出差了。
這趟差比較艱難,說不清到底什麽時候能肅清整個冥幣市場。但不管如何,地府總要有個姿态整治一下。
兩人一路權當吃喝玩樂,但不是哪裏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總是要跟着假冥幣的源流走。
說到冥幣的制作,清代尤為鼎盛,而且以江浙一帶居多。曾經有些江浙小縣城,就是靠制作冥幣帶動地方經濟的。所以孟曉沁和穆雲枭基本上也就是往那些地方跑。某一天,他們就根據得到的消息,踩點踩到了某個浙江的小縣城。
這個小城靠近山區,在整個經濟發達的浙江,算不上發展好的,但好歹也是現代化很齊全的。在琳琅滿目的商業店鋪中,要找個小香燭店并不容易。可這類小香燭店,就是隐藏在蜿蜒曲折的深巷中。
孟曉沁和穆雲枭轉悠了大半個縣城,只發現了一家假冒僞劣冥幣店,其他香燭店都遵循古法,規規矩矩地按照地府天地銀行的标準印制冥幣,并上供上稅。
在冥幣制作歷史悠久的地方,總有那麽一兩家龍頭店,是整個行業都仰望的。在這個小縣城裏,生意最好、贊譽最多的,是一家姓韓的家族店。
據說這家店的祖輩,就是從清代開始白手起家的。第一代先人原先在龍虎山學過真正的道術,後來因為什麽原因下了山,到了這裏安家落戶。
韓家香燭店為什麽生意好呢?
外行人以為香燭店都是糊弄鬼的,其實鬼并不容易糊弄。
百姓家中如果有了喪事,就會去香燭店購買全套冥器,燒了以後送給過世的人。假如過世的人在地府過得安樂,就不會來騷擾在世的人,而且會保佑子孫。反之,在世的人有些脾氣不好的,總會淚漣漣血淋淋地出現在子孫夢裏,讓人不得安寧。
除了賣冥器冥幣,香燭店的傳人一般也有兩下子。遇到特殊情況的,通常也能擺平,像詐屍之類的,對真正做香燭店的人來說,都是小case。但是李鬼店就搞不定了,死人随便瞪兩下眼,就能把人吓跑了。
所以韓家香燭店的名聲,就是靠歷年歷代的好評積累至今的。
孟曉沁和穆雲枭在街頭巷尾聽聞了韓家香燭店的名聲,覺得很有趣,就想去參觀考察一番。
經當地居民指點,他們才找到了藏在一條陋巷裏的韓家香燭店。
據說韓家香燭店的老人已經去世了,現在是由兒子接手。兒子年約二十七八,名叫韓誠,小時候讀書不好,初中畢業就開始幫父親打理這個香燭店了。父親去世後他就全盤接手。
大概确實有基因遺傳,韓誠年紀輕輕,相當的有本事,居然能成為香燭冥器行業裏的翹楚。他家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全城的居民都先想到來韓家購買冥器。但韓誠以生意太多顧不過來為由,限量制作冥器。要用他家的冥器冥幣,必須提前半年預訂。
以孟曉沁的理解,所謂的“有本事”應該就是指韓誠的确有道術,能幫到人解決一些問題。所以她想去探訪一下。
陋巷深深,殘陽入夢,韓家香燭店無聲無息地藏在裏面,安靜、寧谧,仿佛時光從未經過這裏,一切都被封閉了起來。最美好的、最傷人的,最可愛的,最難忘的。
韓誠本人也像個清末遺少,居然穿着淺藍色長衫。乍一眼看像是影視城裏的群衆演員,但仔細打量,他眉眼間的清冷和寂寥,卻襯托得他如同上世紀瓊瑤劇裏的男主角。
他确實還很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歲。無論發型衣着甚至家具擺設,統統沒有現代感。他對現代似乎有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他對一切人和事似乎都是冷漠的。
他第一眼看到孟曉沁的時候,也是這種冷冷的、浸了冰水的目光。
他用這種眼神看了孟曉沁一眼,就轉過頭,繼續做他的冥器。
但他立刻又扭過頭來,再看了孟曉沁一眼。
這第二眼,就相當的犀利了。
孟曉沁笑一笑:果真遇到高手了。
凡人看不穿孟曉沁身份的。韓誠也看不穿。但孟曉沁作為地府第一當差,無論怎麽掩飾,總有點特別的地方與衆不同。只有韓誠這樣的行業高手,才能憑第六感,感覺出她的特別來。
不過孟曉沁并不以為意。她又不是來找麻煩的,也不是來踢館的,只是有興趣了解一下韓誠和他的家族店而已。
所以孟曉沁不顧韓誠狐疑的目光,假扮有興趣的客人,進去逛了一圈。她随便問了問冥器的價格,還翻了翻冥幣,确定這是擁有在地府流通法力的冥幣。
韓誠看出她是外地來的,很冷淡地告訴她,要買冥器冥幣必須提前預定。
于是孟曉沁就說要貨比三家,帶着穆雲枭離開了。
他們走出香燭店的時候,明顯看到韓誠的神情松懈下來。
兩人走出了陋巷,找了個炸雞店,一邊吃一邊聊了起來。
韓誠的香燭店無可挑剔。他制作的冥器冥幣都很符合天地銀行的規格,而且用的紙張和錫箔都很好,不是那種濫竽充數的東西。
“但是我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穆雲枭說。
“哪兒不對勁?”孟曉沁問,她也有這種感覺。
“說不上來。“穆雲枭搖搖頭。
兩人靜下心來慢慢分析。
“既然生意這麽好,他為什麽不請人,多賺錢呢?”穆雲枭提出了第一個疑問。
孟曉沁點點頭,“凡人做事不外乎名利。生意這麽好為什麽不多賺點錢。如果不想手藝外傳,可以自己發展家庭啊—對哦,以他的年紀和外貌,不至于找不着對象啊。何況二十多歲,怎麽會對異性不感興趣呢?”
香燭店畢竟是做過陰行業的,普通人家可能比較忌諱。但這個行業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就算普通人家介意,自己行業內總有攀親的。何況韓誠身高大約175-178公分,皮膚白皙,眉清目秀。再退一萬步,在這個年代,只要有錢,自願送上門當兒子的都有,別說一個老婆了。
兩人說到這裏,孟曉沁眼珠一轉,轉頭問炸雞店的店員是不是本地人,然後就打聽韓誠的戀愛史。
店員确實是本地人,對韓家香燭店也如雷貫耳,家中也有老人去世的時候去買過冥器冥幣的。但問到韓誠的戀愛時,店員也苦笑着搖頭,
“韓誠雖然年輕,但蠻孤僻的。大概是跟着他爹做冥器,不太喜歡和外人打交道。只知道他還沒結婚,平時也沒見到過和女孩子接觸的。給他說媒的倒是見過,可他都拒絕了。”
“好奇怪,同性戀麽?”孟曉沁問。
店員又想了很久,“不像。以前聽說過,他讀中學的時候,好像也喜歡過同班女孩子什麽的。不過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沒有了。”
這好像也不算什麽秘密或者污點。但孟曉沁回想臨走時,韓誠的神情松懈下來,總覺得有些古怪。
她想了想,又拉着穆雲枭回去,借口手機不見了,來這裏找找。
韓誠正在和一個顧客談冥器的事,神情看起來還算随和。但一看到孟曉沁回來,又緊張起來,眼神充滿了戒備和敵意。
孟曉沁裝模作樣地張望了一番,又拉着穆雲枭離開了。
兩人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繼續分析。
“似乎看出我和其他顧客不同,難道是怕同行來踢館?”
穆雲枭在沉思,“可是這一行,踢館這種事其實很少見,除非是蓄意要搞垮對方,那完全是有仇恨了。”
“對啊。而且韓家在當地香燭行業是數一數二的,按理說也不必怕一個外地來的陌生人。韓誠眉宇間其實有一股傲氣,不像是那種很容易被吓倒的人。”
“那只有一個可能性最大了—韓誠可能有什麽秘密,普通人不容易發現,但同行也許容易察覺。而他不願意被人知道。”
如果朝這個方向推測,孟曉沁認為,和道術有關。
天黑了。
孟曉沁決定三探韓家香燭店。
因為天黑好辦事,有些事大白天的不方便做,趁着月黑風高好施展一下手腳。
不過,這第三次,孟曉沁決定偷偷摸摸地去暗訪。
“我想先找幾個附近的鬼魂問問情況。“孟曉沁邊走邊說,”有些事,活人不知道的。”
走到巷子裏,一眼就看到地上撒着一些香灰和紙灰。看來韓誠也是深谙這個行業的規矩。大凡香燭店附近都會有游魂徘徊,希望能蹭些香和紙錢。香燭店做過陰的生意,自然要和鬼魂打好交道,所以施舍些香和紙錢給游魂。
但大部分的時候,施舍是為了打發那些鬼魂,不受到什麽幹擾。
孟曉沁左右一看,覺得奇了,“今天不是七月半,也不是清明寒食冬至,他這是為什麽施舍呢?”
施舍完後,果然香燭店附近幹幹淨淨,一個鬼魂都不見了。
那麽,看來韓誠是不希望受到打擾了。
他到底在做什麽?
孟曉沁的好奇心大增。但她和穆雲枭踩了一巷子的香灰紙灰,卻發現找不到韓家香燭店的大門了。
☆、寒煙翠(三)
韓家的牆壁隐約可見。可是等人走到跟前,卻發現無論是大門還是香燭店的招牌都找不到了。
如果是普通的客人來了,大約以為晚上視線不好,不如白天再來,掉頭就走了。
孟曉沁當然不會就這麽離開。她望着沒有門和招牌的牆壁笑道,“不就是個障眼法麽?就和榮哥請人做法掩藏珍官兒屍首的地下室一樣。”
她穿牆而入。
片刻就出來了,略微尴尬,“穿錯了。穿到鄰居家去了,人家夫妻剛上床。”
走了幾步她猜測這次不會錯了,再次穿牆而入。老謀深算的穆雲枭等了幾秒鐘才跟進去。
這次果然沒有穿錯。
一進去,就看到了韓家香燭店的廳堂,各式冥器排列整齊。
廳堂內空無一人,燭光幽微。老式房子後面隔開有個內廂房,用一塊布簾遮擋着。韓誠難道在那裏面?
孟曉沁蹑手蹑腳地走到內廂房門口,掀開布簾偷偷朝裏面張望了一下,露出驚訝的神情。她回頭朝穆雲枭招招手。
穆雲枭跟過去,朝內張望了一下。
只見內廂房裏有一張小床。韓誠就躺在上面。但他雙眼睜開,面無生氣,渾身僵硬,看起來不像是在睡覺。
難道這麽快就死了?這不成謀殺現場了?
孟曉沁幹脆走了過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确實沒有氣息了。
穆雲枭站在門口看着,說,“原來他走陰去了。”
孟曉沁點點頭。
床上的韓誠沒了氣息,但并不是簡單地死了。只有內行人才能看出端倪來。
因為韓誠的一只手上,中指連着一根極細的頭發絲。而頭發絲又連着一根像蜘蛛絲一樣的銀絲。不小心就會被牽動。
銀絲的另一頭,被一根特制的手指粗的焚香壓着,系着一小塊銀幣。
這株香是用來計時的。類似沙漏的功能。香一旦焚盡,銀幣就會下墜,拉動銀絲,銀絲就牽扯頭發絲。
別看這根頭發絲那麽容易被拉斷,這根頭發絲,就是走陰人的命脈。
民間走陰人利用道術,強制靈魂出竅,去陰間辦點事。
走陰風險極大,稍有不慎,就真的魂魄離體不歸位了。
所以走陰之前,在發絲上施以法術,系在手上,連接計時的焚香。時間一到,不管事情辦沒辦成,都必須魂魄歸位。或者走陰時受到幹擾,只要發絲被牽動,走陰人的魂魄也立刻能回來。
看明白了韓誠在搞什麽鬼。新的疑問又出來了。
韓誠走陰是去幹什麽了呢?
走陰首先是風險極大的事情,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一般的人即使有法術也不願意幹的。因為:
做過陰生意的凡人和地府即使有聯系,也只能是正常的聯系。比如焚香禱告或者燒紙錢和書信符文之類的。根本不會随便去地府。
去地府的只能是真正的鬼魂。走陰本身就是旁門左道的事情。
所以規矩的生意人不幹這個。如果得了重金報酬走陰,通常也不是什麽好事。
所以韓誠走陰幹什麽呢?
孟曉沁在沉思,“以前有過不規矩的過陰人,去地府走陰搶鬼魂—當然是徒勞的,一個勉強離開肉身的生魂,根本鬥不過地府的生猛鬼差。偶爾有個別人偷偷地去地府查探消息,我們也睜只眼閉只眼算了。比如曾經有個走陰人去地府,去問一個謀殺案的死者調查情況。”
說完後她和穆雲枭面面相觑,覺得這個問題只能問韓誠本人了。所以他們到底該弄醒他,還是等他自己的魂魄歸位了再問?還有,韓誠肯不肯說呢?
孟曉沁回想以往收鬼的經驗,說,“雖然他白天對我充滿戒備,但我如果直接亮身份,告訴他我就是孟婆,他應該會老老實實坦白吧。”
話音剛落,本來寂靜無人的香燭店裏突然傳來噗嗤一聲。兩人不由自主朝聲音的方向望去,似乎是從廳堂西側的房間裏傳來。
兩人悄悄溜過去,朝房間裏張望,看到一個紙人橫躺在地上了。
一個紙人放在香燭店裏沒什麽奇怪的。但是孟曉沁再一琢磨,覺得蹊跷。
韓家香燭店裏東側有一間庫房,裏面密密麻麻排放着各種器具。但西側房間卻是個正常的房間,有床有桌有衣櫃衣櫥的,看起來是韓誠自己住的。
他自己住的地方,放一個紙人幹嘛?
雖然是做過陰行業的,但生意人也要過正常的生活。懂規矩的知道這些冥器是有一定效力的,不會随便亂放的,更不會放自己的房間,晦氣的很。
除非有特殊用途。
穆雲枭打量了一下那個紙人,雖然臉朝下撲在地上,但看得出臉上紅紅綠綠的,是個女孩子。于是壞笑道,“該不是當充氣娃娃用吧。”
“真有這可能。利用道術使人致幻,哪怕是個紙人也能變成活色生香的美女。”孟曉沁說,“不過太損陽氣和壽元了。內行人不會幹這種事。”
“等一下。”穆雲枭說,“炸雞店店員不是說韓誠多年來都是孤身一人嗎?會不會他真的就有這種癖好呢?”
“不會吧。”孟曉沁想了想,又朝廳堂的內廂房瞥了一眼,韓誠還在那裏躺着,“那他走陰,和這個紙人或者癖好有什麽關系呢?”
穆雲枭大膽伸出手,去扶地上的紙人。就在他的手剛剛碰到紙人的時候,一聲尖叫從房間的床底下傳出來,幾乎要撕裂他們的耳膜。
不等孟曉沁反應過來,她猛然感覺背後有人。她剛要轉身,一個東西“呼”地刺過來,戳中她後腦勺。
孟曉沁禁不住“啊”了一聲,眼前一陣發黑。她咬牙忍住疼痛,反手捏住了刺中她的兇器,轉身怒目而視:
韓誠居然就在那一聲尖叫後魂魄歸位蘇醒了,臉色煞白,卻用盡了力氣,用一把金剛杵刺中了她。
孟曉沁大怒,左手一揮,一圈金光掄出,右手一推,金光如一堵厚實的牆朝韓誠壓去。
韓誠被壓翻在地上。
孟曉沁搶過金剛杵,氣急敗壞要朝韓誠戳去,被穆雲枭手疾眼快攔住,“阿沁!他是凡人!”
孟曉沁這才冷靜了點。收回了金剛杵和九字真言的金光牆。她正要盤問韓誠這是怎麽回事,廳堂的地板上突然冒出了一個牛頭,左右轉動着,一眼看到了孟曉沁,立刻大叫道,
“大人,就是這小子,屢次來地府搶生死名冊!”
孟曉沁和穆雲枭都大吃一驚: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了。
然而韓誠似乎已有心理準備,一看牛頭出現,金光牆收回,他敏捷地念了個咒,“嘭”地消失了。
孟曉沁只覺得一縷輕風從她身邊飛快地掠過,她還有點疑惑是怎麽回事,穆雲枭卻先大叫起來,
“不好,他跑了!”
果然韓誠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竟然使了障眼法,從他們身邊溜過,蹿進西側房間裏,又從西側房間的窗戶跳出去,一眨眼就不見了。
一個凡人,再有道行,居然能從孟婆和牛頭的眼前逃走。
孟曉沁氣得七竅生煙了,“兔崽子,有點能耐—給我抓,跑出三界也得給我抓回來!”
一小時後,牛頭又從地板上鑽了出來,彙報已經通知整個冥界的鬼差,要抓捕韓誠。
此時孟曉沁和穆雲枭已經把整個韓家香燭店探查完畢,在分析案情。
“他居然寧可舍棄這個家族店,大概自己知道犯了滔天大罪,這個小廟肯定會被我們查封的。”
“那聲尖叫,是鬼叫吧?”穆雲枭揉着耳朵,“也被帶跑了。床底下找不到了。”
整個韓家香燭店不見人影和鬼影。
“所以韓誠剛才冒險也要沖進西側房間,把那個鬼帶走?為什麽?是不是和他去地府走陰有關?”孟曉沁問牛頭,“說說,你們怎麽盯上韓誠的,他去地府幹什麽?”
于是牛頭把來龍去脈簡單說了一下,
“這小子去地府好幾趟了。起初,我們以為他也就是去查點消息,或者受人之托,送點不讓用的物品過來。可沒想到,有一次這小子居然賄賂了鬼差,溜進了閻王殿。白無常大人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拿到生死冊了。”
“小白也沒和我說啊。”孟曉沁聽了很吃驚。
“因為白大人把他趕走了。”牛頭說。
“這小子居然能從小白手裏逃脫?”孟曉沁更吃驚。
“是這樣的。論道行,韓誠肯定打不過白大人的。”牛頭說,“但這小子很狡猾。他知道白大人肯定在乎名冊,所以情急之下把名冊扔了過來。白大人顧着保護名冊,不留神讓他溜了。”
“這事兒就這麽完了?”孟曉沁問。
“這件事是一年前發生的。當時孟大人您剛剛來人間開酒吧,奉地藏王的命超度孤魂野鬼。地府有些忙亂,白大人說這件事他會留意的,他記錄在案,以後等您空了再向您報告。我們都以為,經過這件事,韓誠應該不會來鬧了。沒想到,他昨晚又來了。”
“他到底想幹嘛?”孟曉沁覺得事态越來越嚴重了。
牛頭撓了撓他的角,“恐怕,還是沖着生死名冊來的。”
☆、寒煙翠(四)
這件事非同小可。孟曉沁沒料到韓誠居然如此大膽。整個地府的鬼差都沒料到。
“必須找到韓誠,弄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牛頭領命回去了。
孟曉沁問在一旁思索的穆雲枭,“你怎麽看?”
穆雲枭的神情也出奇得嚴肅。
“韓誠想要拿生死名冊,顯然是想翻找他知道的名字,如果他找到了,他打算幹什麽呢?”
“生死名冊只有兩個用途:讓人生,讓人死。”孟曉沁說,“如果勾掉一個名字,這個人必須死。如果不勾,這個人就能活。”
“所以他一定是想改變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的生死。”穆雲枭點頭,“如果單純是為了看看誰生誰死,犯不着冒這麽大的險。”
“房間裏那個尖叫的鬼。”孟曉沁想到了。
“韓誠走陰是為了生死名冊,改變生死命運。那麽,房間裏那個尖叫的鬼,一定和這件事有關,至少知道韓誠為什麽這麽做。”孟曉沁冷笑,“拘捕韓誠的生魂,我只能查詢到底發生什麽事;但如果有鬼魂牽涉進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事了。”
“所以現在就要查找這個鬼是誰?”穆雲枭說。
孟曉沁把韓誠布置在香燭店裏裏外外所有的法術都清除掉,然後把韓誠存儲的冥幣冥器全部燒掉,施舍給附近的孤魂野鬼,果然招來了浩浩蕩蕩一大批鬼魂。
她借花獻佛,盤問他們,是否知道韓誠藏在西側房間裏的那個鬼。
有的鬼說見過。
孟曉沁讓會畫畫的鬼根據描述畫出大致的模樣來,讓在場的鬼辨認。有人認出來了,“是原來在縣城裏住過的一家姓趙的閨女。”
趙柳煙,原先和父母住在這個縣城裏。家境富裕,漂亮可愛。
但十六歲時不慎失足落河溺死了。第二年,她父母就帶着她弟弟離開了這個縣城,沒人知道他們又去了哪裏落腳。總之是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趙柳煙和韓誠什麽關系?”孟曉沁問。
“他們是初中同學。”一個鬼回答。
“戀愛過嗎?”
“好像沒有。”還是這個年輕的鬼回答,“趙柳煙以前是縣城中學的校花。有很多男孩子追她。韓誠并不出挑。”
一個香燭店老板的兒子,要追求富家女,的确沒什麽優勢。
但戀愛這件事,也并不絕對。那麽趙柳煙死後,韓誠為什麽把她的魂魄藏在自己的香燭店裏?
無論再舍不得,佳人已香消玉殒,他怎麽可能一直留住她的魂魄呢?
“韓誠是過陰的行家,他應該知道,他不可能長期留着趙柳煙的魂魄的。”孟曉沁說。
“那他最終的目的到底是什麽?”穆雲枭問。
孟曉沁在認真推算,神色少有的凝重,越想越擔憂。
“如果把他所有的行為都聯系起來,那麽恐怕:他去地府偷生死名冊,大概是想勾掉趙柳煙的名字,以免她的魂魄被鬼差拘走。”
“即使如此,沒有法術,一個游魂要安穩地待在他身邊,這也很難。”穆雲枭說,“而且,他真的只滿足于擁有趙柳煙的魂魄了嗎?”
這句話提醒了孟曉沁,“那麽,難道他還想讓趙柳煙起死回生嗎?”
這個大膽的推測讓人不寒而栗。連孟曉沁都被這個設想吓到了。
讓一個已死的人起死回生,那根本是逆天的行為啊。如果韓誠一意孤行,他要冒的風險,簡直無法想象。
孟曉沁立刻詢問地府,怎麽處理趙柳煙的魂魄的。
地府回信,趙柳煙壽元已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