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游園驚夢(五)(7)
”
緣愛真是無語了,“誰非禮你,我一直和你說話,你不理我,我才拽你褲子的—你看我就這麽高,你上身也沒穿衣服,我只能拽你褲子啊。”
“哦,這樣啊—那你想和我說什麽呢?”
什麽人啊!緣愛一插小腰,大聲喝問,“你是什麽人,怎麽敢擅自闖入瀛洲來?”
兩人坐在花叢裏,溝通了好一陣子,緣愛才明白了他的來意。
“你叫上官蒼穹,是吧。”緣愛說,“你到瀛洲來,就是為了找結緣花。”
當時還不是黑無常的上官蒼穹點點頭,“原來你是這裏的花精,那你告訴我,哪一朵才是結緣花。”
緣愛嗤笑,“結緣花,是你想摘就摘的嗎?你知道結緣花是怎麽生成的?摘了又該怎麽用?”
上官蒼穹搖搖頭。
緣愛憐惜地望着他,“但不管怎樣,你是為了自己心愛的人,才冒險到瀛洲來的吧?”
孟曉沁聽到這裏,一口咖啡噴了出來,“小黑的心上人不是你這個小妖孽啊。”
緣愛苦笑,“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七十多年前,上官蒼穹坐在瀛洲島的花叢裏,也是這麽和緣愛說的。
離上官蒼穹來瀛洲之前三年,一個初春的傍晚,江南的毛毛雨淅淅瀝瀝地下着。
上官蒼穹幫父親搬完了貨,吃了母親做的白米飯、炒青菜和紅燒魚,就先去櫃臺邊看鋪子。暮色昏暗,雜貨店屋檐下垂着一盞光線不太亮的電燈,在毛毛細雨中暈化成一片朦胧的暖色。
腳步匆匆的行人一個個掠過這片暖色,離開了就離開了,不會回頭。人海茫茫,這卻是座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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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蒼穹正在感到百無聊賴,想去隔壁香燭店找朋友聊聊,一個嬌小的身影輕捷地掠進了這片暖色。一股微涼而清爽的風,撲面而來。
上官蒼穹愣了一下,打量這個姑娘。
她眉眼秀麗,臉龐精致,穿着學生裙,梳着兩條麻花辮,前額被濕漉漉的劉海遮蓋,雨滴正從發梢滴到肩膀。
她微喘了口氣,擡頭對着上官蒼穹淡淡一笑。
上官蒼穹在她不經意的微笑裏恍惚了一下。
有時緣分滑過,只是随意敲擊一下心頭,就敲進去一塊凹印。
他還在凝視着她發愣,姑娘卻開口了,
“一盒火柴,多少錢?”
上官蒼穹回過神來,連忙從櫃臺裏拿出了一盒火柴遞給她。
姑娘接過來,放進抱在懷中的書包裏,又問了一遍,“多少錢?”
“哦,兩文錢。”上官蒼穹立刻回答。
姑娘在懷裏掏出一個打結的花手絹,解開,仔細地盤點着,小心地掏出了兩個銅钿,放到他手心裏。
冰涼的指尖觸及他溫熱的掌心。
姑娘又仔細的包好剩餘的銅錢,小心地揣進懷裏,轉身要走,卻看到外面的雨已經下大了。
她猶豫了一下。上官蒼穹不失時機地提議,“等一會兒再走吧。”
姑娘有些羞澀地點了下頭,就站在雜貨店外側的屋檐下,一聲不吭。
上官蒼穹在她身後側,望着她的背影,默然片刻,抽出自己的毛巾,無聲地遞過去。
姑娘不好意思,他堅持。姑娘象征性地擦了擦臉頰和發梢上的雨水,就把毛巾還給了他。
雨還在下,一直下,天色越來越暗,雜貨店的電燈顯得越來越亮。姑娘卻等不住了,
“姆媽在家等我,買火柴回去點爐子做飯呢。”她細聲細氣地解釋着,就打算冒雨出去。
“等一下!”上官蒼穹拿着把油紙傘追上去,塞到她手裏,又跑了回來。
姑娘回頭望了望,感激地笑了笑,就撐着雨傘走了。
上官蒼穹立刻蹿到隔壁香燭店去了,把正在寫符咒的韓磊拖了出來,“快,快……”
“什麽事這麽激動?”韓磊不顧父親的白眼,丢了手裏的符咒,跟着上官蒼穹跑到了雜貨店。
“豆蔻年華,二八佳人——她還對着我笑呢。”上官蒼穹前言不搭後語。
“你說誰?”韓磊站在雜貨店門口左右張望,什麽人都沒看到。
上官蒼穹好一會兒才冷靜下來,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韓磊。
“這算什麽豔遇。”韓磊嗤之以鼻,“人家路過買盒火柴而已,別自作多情了。”
“可是她對我笑了好多次哎。”上官蒼穹喜滋滋地說。
第二天傍晚,上官蒼穹又把韓磊拖了出來。
韓磊還在吃飯,端着飯碗,顧不得父親怨念的臉,跟着上官蒼穹到了雜貨店,“你确定二八佳人會來還傘?”韓磊嘴裏還塞着飯菜,“一把油紙傘可是能頂上幾十包火柴的,也許佳人不會再來你這裏買火柴了,撐着油紙傘去別家買了。”
“不會的,她不是這樣的人。”上官蒼穹完全不理會韓磊的懷疑和譏笑,“你等着看,我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可愛的女孩子。”
等到雜貨店裏的自鳴鐘敲了九下,昨天的姑娘還沒出現。韓磊被父親叫回去抄寫符咒了。
上官蒼穹的父母也發現少了把雨傘,聽說借給一個陌生的顧客了,經不住罵罵咧咧。雖然經營雜貨店讓他們家的生活水平維持得比一般老百姓好一點,但也經不住傻兒子随便送傘啊。
上官蒼穹怏怏地忍受了所有的嗤笑,心裏只惦記着姑娘,難道她真的如昙花一現,再也不會出現了嗎?
☆、花若離枝(三)
第二天,姑娘沒有來;
第三天,姑娘也沒有來;
第四天第五天,都沒有來。
上官蒼穹天天被爹媽罵,垂着頭不敢頂嘴;而隔壁香燭店的韓磊一直捂着嘴在偷笑,符咒都抄錯了,被他爹在頭上敲了十幾個爆栗子。
然而,吃完晚飯,韓磊還是偷偷溜出來,拉着上官蒼穹在弄堂口散步,“算了,就當你送了件禮物給心愛的姑娘。”他安慰上官蒼穹。
上官蒼穹眼神一亮,“對啊,既然仰慕她,送把油紙傘算什麽—整個雜貨店都搬給她我都願意。”
但是第六天的傍晚,姑娘來了。
雨停了,空氣分外清新涼爽,或許是空氣中的水霧還沒有蒸發,姑娘看起來幹淨脫俗得像被濕潤的空氣清洗過。
她還是穿着樸素的學生裙,結着麻花辮,有些羞怯地把油紙傘遞給正在看店鋪的上官蒼穹,“對不起,我,這幾天家裏沒空,所以,沒過來還傘。”她漲紅了臉,低下頭,仿佛心虛地講了個謊話。
上官蒼穹愣了愣,忙不疊地把油紙傘又遞給她,“沒關系沒關系,你下次再來還好了。”
姑娘仰頭望望天邊的彩虹,抿嘴一笑,說,“應該不用了,接下來會晴天的。”
但上官蒼穹還堅持讓她帶走傘,直到聽到兒子傻話連篇的老媽走出來,不客氣地在他頭上也橫敲了一記,把油紙傘收了進來,這才告終。
看到彪悍的老媽出場,姑娘有些受驚,立刻逃走了。留下上官蒼穹很懊惱也很惆悵:她還會路過嗎?
如果姑娘再也不路過這裏,上官蒼穹不排除走遍整個城市去尋找她芳蹤的可能。幸好,姑娘還是隔三差五地路過這裏,有時還買點小東西帶回家。有時她路過這個巷口的雜貨店,哪怕不買任何東西,不做任何停留,也會對着看店的上官蒼穹淺淡一笑,然後像朵花兒一樣輕輕地随風離開了。
時間久了,上官蒼穹開始招呼她坐一會兒,喝杯熱茶;無論她買什麽東西,都會給她雙倍。
而一到下雨天,都會主動借傘給她;而姑娘永遠都會留用那把油紙傘,直到雨停了才來還。
這樣,一過三年。
三年後一個火燒雲瑰麗如畫的傍晚,卿卿興高采烈地來雜貨店找上官蒼穹,“我畢業了!”她大喊着,把洗得發白的舊書包一把甩到櫃臺上,“我終于從中西女中畢業了!”
少有的歡欣狂喜,卿卿居然撲過來,輕輕擁抱了一下上官蒼穹,又閃電般分開,邁着輕捷的步子在狹窄的巷口跳起了他不知道的西洋舞,雙頰通紅,不知道是被晚霞染的,還是因為畢業了太高興,抑或是掩蓋剛才大膽擁抱的羞澀。
等她冷靜下來,她才拿出了成績單和畢業證書給上官蒼穹看。喝着他端來的酸梅湯,她少有地閑适,坐下來和他聊起了自己的生活。
其實不用她說,上官蒼穹早就知道了七七八八。他是雜貨店老板的兒子,最會從顧客的表現看出許多端倪來。
三年來,卿卿永遠穿着素淨的學生裙,裙角甚至還有不顯眼的補丁;她永遠買最便宜的日用品,甚至節省着用衛生紙;借她的油紙傘總是用到雨季過了才來還。
“我姆媽,供我讀書很辛苦。”她有些羞澀地第一次解釋,“阿爹很早就過世了。姆媽給人做傭人,才能供我讀中學。我們家裏,只有一把破的油紙傘。每到下雨,我只能戴阿爹留下的鬥笠去上學。可是真的好難看。所以,每次借你的傘……”她不要意思說下去了。
上官蒼穹拿過那把借了無數次的油紙傘,“送給你,當做你的畢業禮物吧。”
卿卿一畢業就急着找工作,可惜不太順利。
她家境貧寒,不認識什麽有頭有臉的人物。當時動亂年代,女孩子能做的工作很少。卿卿很着急,她不想再靠姆媽養,想盡早分擔母親的辛苦。
畢業後一段時間,她為了工作很發愁,有時來雜貨店坐坐,和上官蒼穹聊聊天解悶。
上官蒼穹私下和父母商量,能不能請卿卿來雜貨店做夥計。
“她會英語、算術,會寫好文章。”上官蒼穹央求父母。
母親摸摸他的頭,“兒子,我們這麽小的店,根本用不着夥計。一家三口都會算賬,還用什麽英文和好文章啊。就算她願意做你媳婦兒,過來了也是幹雜活的。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她真的肯和我們在一起嗎?”
忽然之間,三年來的傾慕被一個關鍵的問題挑起:卿卿,願不願意和他在一起呢?
本來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可是被現實突然逼到眼前。他突然也急切渴望,知道問題的答案。
那天傍晚,卿卿來了以後,上官蒼穹含含糊糊地說了母親的意思:雜貨店小,但勉強也可以度日,基本的溫飽是可以達到的。
卿卿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害羞地低下了頭。想了半日,覺得不回應也不好,于是也含含糊糊地說,她目前想先找個穩定的工作,之後再和母親提上官蒼穹,然後看兩家人有沒有意思走到一起去。
這樣的回答,在上官蒼穹看來,已經是肯定的回複了。他很開心,積極地聯絡自己以前讀書的舊同學,希望能幫卿卿找到合适的工作。輾轉幾次後,終于通過一個不太熟的同學,得知一個英國人的寫字樓裏,需要一個文員,不過是短期的。
無論如何,這個機會對卿卿來說已經是驚喜了。得到聯絡地址後,卿卿高興地跳起來,就像剛畢業那天一樣。
這一次,是上官蒼穹主動擁抱了她一下。也是輕輕的,閃電般分開,然後各自望着淡淡的新月,若無其事。
工作後的卿卿很開心很積極。經常要加班,有時就不到雜貨店來了,但上官蒼穹并不怪她。知道她很得上司的賞識,也替她高興。這份短期工作薪水不高,但足夠補貼家用了,讓卿卿的母親也很欣慰。有一次,做傭人的卿卿母親特意提前下班,來雜貨店轉了轉,對上官蒼穹很滿意,只是覺得配不上日子穩當的雜貨店老板家。
但這個時候,上官蒼穹和卿卿的心都漸漸安定下來。在昏暗的街角,他們擁抱、接吻,述說明天的夢想。
就在那一年,深冬的某個夜晚,卿卿突然來找上官蒼穹,哭得梨花帶雨,驚慌失措。
“可以借我一些錢嗎?”她噗通跪了下來,把上官蒼穹和父母都吓了一跳。
她母親突發疾病,劇痛得死去活來,送到教會醫院裏,醫生按到她腹部長了一個硬硬的東西,可能是比較大的瘤子。
這種不明瘤子的病很棘手,治療費用很高。卿卿不顧一切借錢,可窮人家認識的都是窮親戚窮朋友,湊不了幾個銅钿。
可是上官蒼穹家雖然開雜貨店,并不是大買辦,也拿不出足夠的錢。何況,父母比較注重實務,對還算不上兒媳婦的女孩子,不願意付出一切積蓄——就算付出了也不夠。
上官蒼穹的父母勸卿卿看開點,人老了總是有病痛的,也總是要走的,犯不上為了母親,背一屁股的債務;再說現在也沒地方借夠錢。
“你們太冷血了!”上官蒼穹實在受不了了,拉着卿卿跑出了雜貨店,“我不用你們的錢,我自己去幫她借!”
“我們留着錢,還不是為了給你娶媳婦兒。”母親望着兒子倔強叛逆的背影,虛弱地喊,哭了。
那個寒風獵獵的深夜,上官蒼穹帶着卿卿跑遍了所有他認識的親友。面目姣好又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孩子,贏得許多人的憐惜。一些親友多多少少都願意借給她一些錢,雖然不認識她,但是有上官蒼穹拍着胸脯保證,人們也深信不疑。
清晨,他送卿卿回到了教會醫院,繳納了第一筆治療費。
之後的治療費越來越多,上官蒼穹借的錢也滾着雪球積累,積累成一個他根本不願意去算的天文數字。
不忍心看到兒子為了女孩子承擔這麽多,父母也拿出了一些積蓄幫他還債,可惜杯水車薪。
卿卿也憔悴了。
她白天要去辦公室上班,晚上要照顧病重的母親,嚴重缺眠。後來短期的工作結束了,她就整天整夜地待在醫院裏照顧母親,每次被護士催繳醫療費,她的心就在沮喪絕望中沉淪一分。
那個寒冬,母親最終沒有熬過。
最後一筆喪葬費,加重了已經是天文數字的債務。
上官蒼穹陪着卿卿料理完了母親的後事,一直到頭七過了,才帶着卿卿回到了自家的雜貨店。
可是他父母這次的态度很堅決了。
“之前你母親病重,我們出錢出力,也仁至義盡了。”他母親對卿卿說,“可是既然一切都料理完了,你是不是也可以放過我兒子了。”
“媽,你怎麽這麽說話!”上官蒼穹發火了,企圖制止母親再說下去。
可是母親直接跪下了,
“求求你,我們家養不起你這樣的兒媳婦。你母親生病借了那麽多的債,我們這輩子是沒法幫你還的。如果你和蒼穹在一起,往後他就要一輩子被債主催,被人罵,還要拼死拼活幫你還債。我們不想他過這樣的日子。”
母親哭了。
卿卿對老人鞠了一個躬,然後含淚跑了出去。
☆、花若離枝(四)
等上官蒼穹安撫好了父母,再跑到卿卿家去找她時,卿卿已經離開了那個一貧如洗的小棚屋。門大開着,裏面唯一的一床薄棉絮被帶走了。冰冷的竈臺上留了一張信箋紙給他,上面用娟秀的字體寫了一句話,
“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的。”
上官蒼穹受到了莫大的打擊,一連數月,都垂頭喪氣,萎靡不振。
父母天天看管着他,軟硬兼施,不讓他再為卿卿背負太多;他心裏也确實對父母感到愧疚。
只有隔壁的韓磊能和他說上幾句話。
韓磊的父親原先是在茅山修行的道士,後來還俗下山,就開了家香燭店謀生度日。韓磊這輩子也是要繼承父親的店的。或許做的是這個營生,韓磊對一些人世間的事比較看得開。上官蒼穹家的事,以及他和卿卿的事,他都看在眼裏。
“這都是命。”他拍拍上官蒼穹的肩膀。
不出三月,麻煩接踵而來。
雖然卿卿決定自己承擔一切離開了,但其中有些債務,是上官蒼穹做擔保,幫她借的。
卿卿沒能力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還清債務,這些債主就找上了上官蒼穹。
現實就是這麽冷血。債主陸續來雜貨店要債,讓上官蒼穹的父母不勝其煩,無論解釋多少遍,一些債主就是盯上了小小的雜貨店。
上官蒼穹的父母天天咒罵卿卿,甚至認為她就是故意欺騙上官蒼穹的。他聽了很難受,可是那麽多債務,自己做了擔保卻無力償還,還是壓在父母身上,他也不敢再頂嘴惹他們生氣。
盡管如此,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思念卿卿。
她去了哪裏,她過的好不好,她什麽時候能還清這些債務呢,這些債主會找到她嗎?
然而半個多月以後,卿卿出現了。
臉色蒼白,身體比以前還瘦弱,還是穿着學生裙,她把一疊錢交給了上官蒼穹的父母,一言不發地又離開了。
她來的時候,上官蒼穹剛好上廁所去了。幾分鐘時間,她來了又走。
但是父母依然咒罵,“自己不敢見這些債主了,還要我們幫她一個個還掉。”
無論如何,第一筆錢還清了幾個債主。上官蒼穹讓父母點數好錢,讓債主寫下收據,一張一張,幫卿卿收好。
她一定還會來的。他心裏又歡喜起來。
“這麽多的錢,她既然沒能力償還,那說不定就是賣肉換來的。”孟曉沁聽到這裏,毫無顧忌地插嘴。
緣愛點點頭,“對啊,後來上官蒼穹也發現了。”
一直默不作聲坐在旁邊的小黑突然爆發一聲怒喝,“把話說清楚!”
孟曉沁和緣愛同時一抖,畏懼地望着他。
“乖,別發火,會吓到小朋友的。”孟曉沁說,第一次對小黑有點懼怕。
緣愛朝她靠近了些,戰戰兢兢地,“這,這是當年的你自己告訴我的啊,不是我瞎編的。”
卿卿被一個電影公司的老板包養了。
她并不打算隐瞞太久,她也瞞不住。
40年代的上海灘,雖然依然紙醉金迷,但人們恰好生活在兩個極端。
有錢有勢的,生活富足,逍遙快活,哪怕在日軍統治下,只要骨氣不是太硬,還是可以太平安樂。而普通老百姓就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了。
物價飛漲,物資緊缺,謀生艱難。她一個貧寒人家出身,無依無靠的女孩子,根本沒有能力獨自謀生還債。
只有一身好皮囊,趁着青春未老,還可以換些錢罷了。
卿卿凄然一笑。
上官蒼穹的心都碎了。
“不要這樣,我幫你還。”他嗚咽着,伸手想去摟她。
卿卿搖搖頭,閃身避開了他的手臂,“你還不了—你太窮了。”
她轉身離開,這一次來的時候,她已經換上了絲質旗袍,裘皮大衣,還有滿頭的珠翠。
這些裝扮,于她而言,就是盔甲。
上官蒼穹從此也一言不發。
每次卿卿帶錢來,他默默地收了,幫她還給債主,保存好收據。兩個人之間比陌生人還冷。即使是普通的顧客,他偶爾也會打聲招呼。
這樣持續了大概半年左右,卿卿帶來的最後一筆錢,足夠還剩下的債務了。
上官蒼穹注視着濃妝豔抹的卿卿,突然開口,“可以離開他了吧?”
卿卿一愣,苦笑了,搖搖頭,“這些錢,是我向他借的。我,也許需要下半輩子才能還清了。”
她還是走了,走到昏暗的巷口,略微停頓了一下。
那一刻,上官蒼穹特別希望她能回頭。
如果她回頭,他會不顧一切飛奔過去擁抱她,會盡力把她留下,會幫她承擔一切。
可她并沒有。
她真的走了。
上官蒼穹幫她還清了剩餘的債務後,發現錢還剩下很多。他把這些錢和所有的收據放在一起,滿心希望她還會再出現。
這樣等了又快半年,卿卿卻再也沒有出現。
他這才明白,剩下的錢,是卿卿留給他的。
卿卿賣身的錢,留給他作為感謝。
真是諷刺啊。
上官蒼穹把這些錢都鎖好,看也不敢看一眼。
她再也不見,再也不見,再也不見了。
心裏的悠長思念,托春燕剪斷,托夏蟬唱盡,托秋風掃蕩,托冬雪掩埋在地心深處。
只有韓磊隔三差五地拉他出來,喝點小酒,去郊外走走,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
“這都是命哇!”
大約又過了倆月,有一天上官蒼穹去街上閑逛散心,走到大光明劇院附近,不經意擡頭一瞥,突然驚呆了。
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熟悉的微笑,居然出現在大幅廣告海報上了。
雖然依舊濃妝豔抹,但對于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孩子,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印在豔俗電影海報中央的,竟然是多時不見的卿卿。
卿卿,藝名飛燕,她,成電影明星了。
上官蒼穹仰望着她的大幅海報良久,不用猜就知道了,包養她的那個電影公司老板,把她捧成紅角了。
好,真好。
上官蒼穹凄涼又滿足地笑了。
她果然找了一個好靠山。名和利,這些确實是他一個雜貨店老板的兒子給不了的。
他閉上了眼睛,又獨自在海報前伫立了片刻,猛然轉身,大步離開。
從此,不必回頭了。
既然她有好歸宿,他何必再惦念。
惦念一個這樣的女子,只會給她帶來困擾。
他牽牽念念那麽久,不過是想知道她好不好的一個消息而已。
如今,顯然,她很幸福吧。
心裏最後的一根弦,終于崩斷了。
斷了就好,滄海月明。
一切都可以這樣結束了。
上官蒼穹再也不惦記卿卿了,他只是回到了自己雜貨店老板兒子的身份裏,老老實實,埋頭謀劃一個貧微但切實的人生。
茫茫人海裏,人生軌道卻有很多條,彼此沒有交集,他們應該不會再見了。
轉眼到了這年的中秋節。
經過一年的折騰,雜貨店總算安定下來。父母張羅着為他找對象了。上官蒼穹的心裏也安靜了一些日子了。想想由于自己的任性,讓父母操勞了許多,也不忍心再拒絕,于是默然答應了。
于是等一天的生意差不多結束後,父母帶着中秋賀禮,由媒人介紹,去一個姑娘家做客了。蒼穹一個人守着店鋪,以防還有零星的客人來買東西。畢竟今天是中秋節。
隔壁韓磊過來陪他喝了兩杯,就又回去了。韓磊父親原先是道士,有自己的禮儀度中秋。
蒼穹一個人坐在櫃臺前發呆,擡頭望望幾乎圓滿的月亮,心裏想起什麽,又強迫自己不去想。就這樣吧。
一個人的冷清裏,他開始打盹。迷迷糊糊的,感覺有人靠近了,他打起精神,正要招呼來客,擡頭一看,居然是卿卿。
他看了她一會兒,揉揉眼睛,又掐掐胳膊,沒錯,真的是卿卿。
“你,你怎麽來了?”他驚喜地迎了出去,一瞬間忘了兩人之間的階層和隔閡。
卿卿凄然一笑。
自從她母親過世,她原先甜美的微笑裏,總是夾雜着掩蓋不住的悲苦和無奈。再美的微笑,都像是霜打殘荷。
她左右張望了一下,“你,一個人嗎?”
上官蒼穹點點頭,“阿爹和姆媽出去——作客了。”他不敢提父母是為他相親去的。
想了想他又覺得不對勁,反問,“你,怎麽,一個人呢?”
中秋佳節,他一個人守着店鋪,她又為什麽一個人來呢?
他給卿卿搬來了椅子,放好了綿軟的靠墊,看她披着呢大衣落座。又給她倒了熱茶,端來幾個小點心,一起坐在店門口賞月。
卿卿漂亮的杏眼一直望着天上的月亮,眼睛裏卻有一層朦朦胧胧的霧氣。
很久她都不說話,上官蒼穹也不敢再問下去。不管如何,能陪着她一起賞月,對他來說就是莫大的幸福了。也許過了今晚,他們真的會永世不見。
卿卿突然冒出一句話,
“他有老婆孩子。”
☆、花若離枝(五)
卿卿紅了。
她有顏值,演戲認真,又乖乖聽話,在電影公司老板的力捧下,很快成為上海灘新一代小花旦。
她努力接戲,不間斷地拍,就是希望早日換上欠電影老板的債。
她償還債務的錢,都是向電影老板借的。
當她第一次去找這個男人時,男人聽到她要一筆天文數字的錢來還債,輕描淡寫地說,
“你不值這麽多。”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值這麽多錢。
她答應了電影公司老板,先借錢,之後聽從他的一切安排來還債。
前半年,她做他的情婦,讓他為所欲為。半年的新鮮感過了,老板開始安排她拍戲,賺更多的錢來還給他。
她知道這個老板有老婆孩子,她知道他只是把她當玩物,她只想盡快還清,然後離開他。
可惜麻煩來得太快。
中秋節過後沒多久,老板夫人就發現這個新走紅的小花旦早就是老板的情婦了。正妻直接找上門來,找人揍了她一頓。
她雙頰紅腫,三天都不敢出門。
老板卻是氣管炎。因為成立電影公司的錢,是老婆的嫁妝。他當初追這個老婆,就是因為她是大資本家的獨生女兒,巨額家産三輩子都享用不盡。
而情婦只是情婦,玩物也只是玩物。
老板對她置之不理。
即使如此,卿卿還是想低聲下氣地把戲拍完,還清錢,然後幹幹淨淨走人。
可她幹淨不了了。
正妻是大資本家獨養女兒,咽不下去這口氣,決心要徹底打垮卿卿,讓她永遠都別想在上海灘翻身。
丈夫其他的拈花惹草,她不過是教訓一頓,羞辱一頓也就罷了;但卿卿已經成為了電影屆的當紅女主角。要毀掉一個人,打一頓是遠遠不夠的。
正妻買通了好幾家報紙的記者,把消息透露給他們,讓他們大做文章,一定要搞垮卿卿的名聲。
于是從那以後,報紙上連續出現了一系列的文章,把這件事情越捅越大。
首先是有文章爆料,電影圈有新晉女主角,似乎靠勾引上層得到角色;然後又有具體的細節,慢慢地一部分一部分洩露;最後有似是而非的分析,認定是女主角不擇手段上位,蒙騙了上層。
當這一些列文章全部完成,盡管沒有指名道姓,但全上海都知道了,這個□□邪惡又無恥的女人,就是卿卿。
記者一窩蜂地去她的住處守候,喋喋不休地詢問她的看法;
地痞無賴半夜三更朝她家門和窗戶丢石頭;
即使是附近做小買賣的,也在拐角處天天高聲談笑調侃她的風流韻事。
卿卿無處訴苦,她不敢找任何人,怕給別人帶去麻煩,怕更加說不清楚。
當這場緋聞紛紛揚揚鬧了三天後,上官蒼穹才不顧父母的阻攔,跑去找卿卿。
可惜他去晚了一步。
淩晨一點。
守在卿卿家門口的記者都打盹了。漆黑一片的屋裏終于悄悄地亮起了燈。
蜷縮在角落裏三天三夜沒吃東西的卿卿站了起來。
洗漱,化妝,換衣。
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
然後從窗口一躍而下。
一個在半空中飛掠而下的身影,
這就是上官蒼穹匆匆跑來後,看到的最後一幕。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卿卿的短暫戲碼,終于在他的人生中,演完了。
上官蒼穹把這個被千萬人唾棄的女人抱在懷裏。心被一刀一刀割着,淩遲致死。
她容顏依舊,生命卻徹底消失了。
她身着绫羅錦緞,笑容卻早已不見。
為什麽,一定要演到這種戲碼?
接下來的日子,他活得像個行屍走肉。
他不顧及任何人的猜測和眼光,幫她料理了後事。
她本來也沒有任何親人了。電影公司老板并不敢再出面,看到有人願意幫她料理,松了口氣,偷偷送錢到雜貨店,來人被上官蒼穹痛揍了一頓。錢都撒到了街上,看滿街民衆争先恐後地撿拾,拿着沾着她鮮血的錢笑逐顏開。
料理完後事,他就想為她報仇,揣着一把刀一連幾天,在電影公司老板家徘徊,可惜接近不了那個渣男。
窮人就該被富人欺負嗎?有錢人就可以這樣收買人命嗎?為什麽他和她的愛情,在這個世界上,如此微不足道,甚至不能挽救她的性命。
他想不通。
還是韓磊趕來把他拖回了家。
家中父母為他提心吊膽,只是上官蒼穹受到的刺激太大了,此時此刻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忘記卿卿了。
韓磊還是勸他,“這都是命啊。想開點。”
“要是想不開呢?”他幽幽地問。
“那就沒活路了啊。”
“好,我去死,我陪她死。”上官蒼穹說着,拿起刀就要抹脖子。
“祖宗啊!”韓磊急得跳腳。
韓磊替他父母看管着他,沒日沒夜地好說歹說要他放下這件事。
“都是命。你和卿卿沒有緣分的。所以你們走不到一起,而她和那個男人卻有孽緣,才會釀成這樣的悲劇。可是你改變不了的。認了吧。”
“誰規定,我和卿卿就是不能有緣分?”
“那,那是月老兒的事情了。”韓磊說。
穆雲枭聽到這裏,立刻撇清,“也不關我的事。緣分前注定,都歸結在契命書裏,我只是按圖索骥。”
孟曉沁卻有別的關注點,“這韓磊家也開香燭店,上次碰到的韓誠家也開香燭店,是不是有什麽關聯?還是純粹湊巧?”
說到這裏,她想起來,“聽說韓誠已經死了,在地府和趙柳煙彙合了?”
“嗯,小白好像已經處理了。”小黑說,此時他緊盯着緣愛,“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