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游園驚夢(五)(14)

翔九天雲霄,讓惡龍潛入三萬裏海底,尋找這個孩子的下落。

穆雲枭,就是那條惡龍。

當年的它,本是西王母的坐騎和爪牙。

領命而去,它潛入了海底三萬裏,搜尋這個孩子的下落。因為這個孩子不在凡間,西王母幾乎殺盡了當時凡間差不多年紀的孩子,才領悟到:這個孩子既然是天帝之女,她必定有過人之處,不一定會留在凡間。

穆雲枭也是天生靈獸,對一切靈異神怪,都有敏感的辨別力。它在海底潛游了一百年,從東海找到南海,又從南海找到西海北海。它最後到了地底的冥海。

冥海,是連接忘川河與外界的過渡海域。這裏是不生不死的海域。

所謂不生不死,即無論生命還是靈魂,都無法在這裏停留。無論是人間的人,還是冥界的鬼,如果進入這裏,都會消失得徹徹底底。當年王母和衆神一致裁決,讓不知滿足,享受了神賦予的一切,卻開始作惡多端的人類遭受死亡的命運。但他們肉身雖死,由女娲賦予的一點魂魄卻不知該如何歸屬。大多數的人類都抱怨不公平,靈魂成日游蕩在天地間,怨氣叢生。于是天帝派地藏王修建冥界,收歸魂魄,平息怨氣,讓他們再次在三界輪回,善惡有報。

當地藏王還沒有把冥界修建得滴水不漏時,就用冥海來隔絕冥界和外界,尤其是預防有什麽不好的東西從忘川河裏偷渡出去。

冥海是不生不死的,所以這裏本該什麽東西都沒有,因為什麽東西都不能在這裏停留。可是當穆雲枭無意中游經此地時,卻發現冥海深處,傳來隐約的微光。

一縷清亮的微光,穿透冥海,吸引了從一旁游過的穆雲枭。它心生疑窦,情不自禁游了進去,看個究竟。

雖然冥海是不生不死之地,但神靈和仙靈卻無妨,因為神靈和仙靈都早已脫離三界,逍遙天外了。

當穆雲枭朝着微光游到冥海深處,果然發現了另一只仙靈,一只龐大卻看起來十分溫和的麒麟獸。

麒麟是天生祥瑞的仙獸,所以可以游蕩三界內,而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穆雲枭看到着微光是麒麟獸發出的,于是一甩尾巴,轉身要游走。但一轉身,卻感到不對勁了。

天生祥瑞的麒麟獸,上萬年都未必出一只,一般都被神或者仙收為己有,這只為什麽會獨自游蕩在冥海?

穆雲枭的第一個想法,是以為是地藏王把麒麟獸放在冥海。但轉念又一想,也不對。麒麟雖然是天生祥瑞仙獸,可對于超度忘魂或者抵制惡靈沒什麽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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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它掉頭又游了回去。

它越靠近,麒麟獸就越緊張,原先微微的靈光也變強了。

穆雲枭終于發現,麒麟獸的腹部,露出了一個小腦袋。

一個圓圓的小腦袋,長滿黑色的柔軟頭發,從麒麟獸茂盛的毛發中露出了臉。

那是一個小女孩的臉,五官清秀娟麗,一雙眼睛是酒紅色的。

酒紅色的?

穆雲枭突然意識到了,它找到她了。

天帝和凡間女子的私生女,半神半人的孩子,擁有人類和普通神靈沒有的靈力,所以,才能在冥海裏生存下來。

可她本身的靈力太強,強到即使身在冥海,也會洩露出來。所以,天帝才會放一只麒麟獸來保護她和作為掩飾。

當穆雲枭一意識到這就是私生女時,他也想起了自己的任務,就是捉拿她,然後帶到王母面前,然後……

然後呢?

穆雲枭突然不願意再想下去了。那一刻,它只是怔怔地凝視着躲在麒麟獸毛發茂密腹部的小女孩。

而她也警惕地注視着它,用那雙酒紅色的眼睛。

她很□□,看起來好像只有三歲左右。她的五官很漂亮,依稀看得出遺傳自美麗的凡間母親。但她天生擁有的靈力,還有那種冷冽剛正的氣質,卻活脫脫是天帝的影子。

穆雲枭忽然覺得有點兒怯。

就是有這樣的小女孩,天生就是公主、女皇、女神一般的存在,何況她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女神公主。

她令他感到卑微、折服、崇拜、甚至帶點兒迷戀。不是驚為天人,而是她本來就是天神。

可她又不同于西王母那種霸道專橫,麟兒自帶令天界都能傾倒的神采,卻沒有壓迫性,而是一種高貴出塵。

她令它想要拜伏。

穆雲枭真身為龍,和麒麟一樣,也是靈獸。靈獸通常臣服于神,但個種機緣大有不同。

有機緣,神才能遇到千古難得的靈獸,并收為己有。當穆雲枭被西王母收服時,其實并未感到百分百的妥帖。只不過它也不覺得有必要反抗西王母的管束。

可是當它第一眼看到麟兒,卻感到了冥冥中的機緣。

這種機緣在暗示它:她才是它真正的主宰。

它沒有再靠近,因為她是神;

它也沒有再離開,蜷伏在旁邊,和那只麒麟獸一樣,滿懷寵愛。

它不僅向西王母隐瞞了麟兒的存在,還經常偷偷送東西來給她吃。禦花園三千年的蟠桃,廣寒宮的桂花糕,瀛洲的人參果,太上老君的丹藥……

直到麟兒主動顯身在西王母面前,揚言要為母親報仇。

麟兒和西王母初戰,西王母命令金鵬和惡龍接連迎戰。金鵬不敵,被麟兒撕碎了翅膀,生吞活剝了。而惡龍穆雲枭,卻反過來幫她阻擋西王母的攻擊。

這令西王母十分震驚和憤怒:她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自己的坐騎,竟然變成了麟兒的爪牙。

當天帝出面制止了麟兒,并把她封印在冰川寒潭之下,穆雲枭也遭到了嚴厲的懲罰。

他被抽去龍脊,懸挂在高高的誅仙柱上。每日都有成群的鷹枭來撕扯他的鱗片,被密密麻麻的蛆蟲齧噬身體。後來天帝制止了這份殘酷的刑罰,讓他将功補過,去看守被封印起來的麟兒。可惜他始終阻擋不住麟兒再次的複蘇和複仇。

每一次,他只會擋在她面前,替她擋住西王母猛烈瘋狂的攻擊。為此他一次次地被貶谪,最終貶谪成末流的仙人,在人間跑腿牽線忙個不停,所積累的功德卻始終不能讓他升上一級的職位。

可這些,他何曾在乎過。

可這些,她哪裏還記得?

她望着他的眼神,一片迷蒙,就像她還沉浸在暗藍的冥海中,那是神之戰後的冥海。因為昏天黑地的神戰,造成了可怕的殺戮和毀滅,以至于忘川河都咆哮了,冥海都變得渾濁不堪,發出腐爛的氣味,就像一個腐屍缸一樣。

她不記得了。

這種迷蒙的眼神讓他心涼。

每一次封印,為了消除她的仇恨記憶,王母都用自制的忘魂湯,給她強灌下去。

王母親自調制的忘魂湯,取自天界各種珍奇寶物,注入神力來發揮最大的效用。盡管不能讓她的記憶徹底消除,可,确實讓她的記憶缺失了很多。

她的記憶缺失了。

就像那些被灌了孟婆湯的鬼魂一樣,她忘了很多很多,縱然她還記得他,縱然她還記得他曾經幫過她,可她還是忘了很多她和他之間的細微親密的聯系。

她不記得了,他愛過她;

他愛着她;

他還會愛下去,義無反顧。

可她不記得了。

如果她再次被封印,下一次蘇醒,會不會連他是誰都不記得了。

也許,這就是為什麽,這次他不僅站出來,再次為她抵擋王母的攻擊,而且開始反擊,和她并肩作戰。

他只是想為自己奮戰一次啊,為自己天荒地老都不曾消失過的愛。

☆、焚心以火(八)

天帝來了。

他站在光之囚外面,背對着他們,一言不發。

王母已經撲過去嚎啕大哭,像個受盡了委屈的怨婦。

麟兒冷笑,盯着那個所謂的父親的背影,眼神狠毒。如果沒有光之囚的束縛,她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和他也厮打起來。

哪怕他是她生身父親,哪怕他賦予了她神力,哪怕他曾經安排麒麟獸保護她,把她藏匿在冥海。

可他始終不敢面對她。

她恨他。

王母還在哭訴,“天帝,這正是夠了。億萬年了,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蘇醒,然後大鬧一場,造成毀滅性的浩劫。夠了,這真是夠了。請這次徹底地摧毀她吧……”

她指着摩天大樓下,節節升高的海平面,人們在海水裏掙紮,豪車豪華家具都浮沉在污水裏,而遠處的山丘開始崩塌,冰川在一塊塊爆裂,天際有隕石一塊塊掉落,星辰日月都昏暗無光。

這是世界末日的前兆,這個平和繁華了幾萬年的世界,又将毀滅在神之戰中。

只要麟兒元神不滅,無論把她封印多少次,她都會蘇醒;只要她會蘇醒,她還會抗争。

這個世界,會無數次地毀滅在她手裏。

她就是罪魁禍首。

天帝微微嘆息:他知道徹底消滅麟兒元神,會讓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她是他的骨,他的血,她已然成半神。她的存在本是不合理的,可存在即是存在。她的存在融入了這個世界的神力格局中,如果要讓她魂飛魄散,那麽這個世界也會承受不可預知的痛。

他還在猶豫。

麟兒卻并不猶豫。

“在我徹底消失之前,不妨叫你一聲父親。”她突然先發制人,“我從來沒有在乎過這半神的資格和身份。我只知道我一出生即目睹了母親的死亡,永恒國度的失落—這些,都是你們神出于卑劣和自私的天性造成的。明明你們自己的本性都如此卑鄙無恥,卻還嫁禍于人類,并讓他們承受輪回之苦。或許,我的出生使命,就是戰鬥。”

她突然猛力朝光之囚撞擊。

“既然要讓你承受代價,就讓你承受最大最慘痛的代價!”她高聲叫道,“即使這是以我自己為犧牲品!”

她使出了最強的法力來撞擊光之囚,而光之囚也把這份力量迅疾反彈了回來,反彈到她自身,令她立刻發出了慘烈的嘶叫。

與此同時,囚籠外的王母也發出了心碎的嚎叫,“不——!!!”

因為她看到天帝的身體在劇烈顫抖,他似乎遭到了無形的痛擊,身體顫抖着歪斜着,一只臂膀無力地耷拉下來。

麟兒繼續猛烈地撞擊着光之囚,她被自己的法力反噬,而她的自我毀滅也讓天帝嘗到了無法形容的痛苦。

他的骨,他的血,終于用自殘的方式讓他刻骨銘心。

當她一次次撞擊,終于在法力反噬下昏厥過去時,她隐約聽到了一聲久違的“阿彌陀佛!”

一聲佛偈響起,一段經文誦禱,如黑暗中一粒火苗,卻風吹不滅,水淋不熄。佛偈不止,經文綿綿無絕,誦禱聲如浪濤一波一波地推動,如漣漪一圈一圈地擴散,直到整個世界,所有人的耳朵裏,再也聽不見兇兆。寬慰的話語卻傳達心底。

在滿世界響動的經文聲裏,地藏王菩薩顯身了。萬丈金光如利箭射穿混沌的黑夜,卻是柔和的,溫暖的。

佛光和佛偈蕩漾在天地間,推開重重烏雲,讓日月星辰展露出來;平息海濤的咆哮,讓海水一厘米一厘米退卻。

“為何要如此?”地藏王祥和的聲音,如晨鐘敲擊着每個人的心,“為何世界只能被毀滅,即使如此殘缺?為何一定要永生,永生即完美嗎?”

為何,哪裏有這麽多的為何?

可麟兒已經昏暈過去了……

為何,充滿仇恨?

為何,只想複仇?

因為沒有愛了,因為不會愛了,因為不記得愛了。

呵呵呵呵……

天和地的混沌,在佛光和誦禱中一遍遍地被清洗,像清洗污濁的匹練,終于迎來了淡紫色霧霭輕輕飄蕩的黎明。

世界在沉寂中慢慢複蘇。地震,海嘯,泥石流,還有各種罪惡的現場,讓清醒過來的人們意識到,他們應該團結在一起,才能重建以往的家園。

而在天界的中央,昏迷的麟兒,也像一片羽毛,輕盈地漂浮着,漂浮在虛空中,周圍圍繞着沉默的衆神。

地藏王輕輕嘆息,“她已經是你們中的一部分了,即使只是一小部分。”他看了看哀傷的天帝,“她是半神,她的存在即使意義。無論自殘還是被你們誅殺,她的消失都會讓你們感到失落的。所以,毀滅她并不是個好辦法。”

“那你說該怎麽辦?”西王母有些失魂落魄,她親眼目睹了麟兒自殘時,天帝遭受到了從所未有的痛苦。

“因愛而生,為恨而亡。”地藏王說,“愛恨情仇,本是人類該經歷、體會和領悟的感情。她半人半神,并不純粹,既然不能認同神的無情,那就只能去輪回了。”

他轉向西王母,“我和你做個協議,你放過韓磊,給他一次将功補過的機會:我想讓他用刑天羅盤,送麟兒去她最初的一世輪回,讓她體會完整的愛和恨,讓她恢複愛的記憶,只有這樣,她才可能對仇恨釋然。”

西王母思考半晌,輕輕地點了點頭……

麟兒的身體在下沉,在墜落。耳邊有風在呼呼地吹,有清涼的雲絮掠過臉頰。

起初她還并無任何不适,可随着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下落的高度越來越低,刺骨的寒冷刺激着她的意識,逼着她從昏暈中慢慢蘇醒。

當她的身體終于觸碰到地面時,幾乎是重重地摔下來。冷硬又粗糙不平的地面,硌得她的脊背酸麻疼痛,她不禁發出了一聲□□。

眼前一片白蒙蒙的,只依稀看到有一群人圍着她,聽到她發出聲音,嘩啦散開,開始叽叽喳喳地議論個沒完沒了,嗡嗡地吵得她頭疼。

她很想爬起來走開,可身體很軟,一點力氣都沒有;而手腳冰涼,寒意從指尖腳尖傳遞到心裏,讓她冷得發抖。

她有點兒迷惑,她從來不記得自己這麽脆弱,這麽怕冷過。畢竟她是半神,自出生以來,從來不會因為寒暑而感到不舒服。

可一個高高長長的身影卻搖晃過來,映入她還十分迷蒙的眼簾,俯身,一手托住腰,一手托住背部,把她抱了起來。

一種溫暖又平和的氣息瞬間包裹了她全身,好像被包裹在最柔軟的毛毯中似的。

“孤不會讓你死的。”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叫扶蘇,他是大秦國的大皇子。

她在他溫暖的懷抱中蘇醒,看到一張五官俊秀、卻帶着淡淡憂傷的臉。

他那雙細長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看到她的長長睫毛終于扇動起來,他明顯舒了一口氣。

轉身立刻命一旁守候的侍衛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湯,要她喝下去。

她并不肯喝,對那股難聞的藥味露出嫌棄的表情,小巧的鼻子都皺得要歪掉了。

他又好氣又好笑,無奈地讓侍衛先把藥湯放下,另換了一碗肉湯過來,“那麽,多少吃點東西進去吧。能吃得下嗎?”

她又聳聳鼻子,仔細聞了聞味道,覺得可以接受,于是靠在他懷裏,由他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喂了大半碗,才滿足地打了個嗝。

他放下了肉湯,愛憐地望着她,輕聲地低語,“怎麽像只小狗似的。又刁鑽又好養。”

一個身披盔甲的人莽撞地沖了進來,抱拳喊道,“大皇子,一些夫役生病了——”

他一擡頭才看到扶蘇懷中半躺着個女子,不禁一愣,立刻低頭退下,一邊改口說,“末将在帳外等候。”

扶蘇立刻起身了,說,“不妨事,我這就和你去看看。”

一邊往外走,一邊卻扭頭對她說,“你就在這營帳裏好好休息吧。”随手解開身上的白狐皮大氅,揚手往後甩,不偏不倚,正正蓋住了她嬌小的身軀。

他叫扶蘇,他救了她,把她帶回了自己的營帳,并不顧及別人的閑言碎語。

她差一點凍死在外面。她衣着單薄地昏迷在地,整整一天一夜,卻沒人敢上前救她。

“她是上郡附近的那個巫女吧。聽說她會巫術,能讓活人死,讓死人活。”

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路過昏迷的她,卻只丢下幾句閑言碎語離開。最後議論紛紛的消息傳到了在附近監督建造長城的扶蘇耳中,他才趕來,救走了她。

盡管是大皇子救的她,可人們還是露出了憂心忡忡的神情,“為什麽要救這個巫女呢?聽說啊,她的出生,就是個兇兆。她居然長着一雙紅色的眼睛,真是不詳之人,還不如讓她死了的好。”

☆、焚心以火(九)

幾只炭盆都填滿了炭火,發出微微的暖紅色的光,跳躍着映在四周。雖然是個簡陋的營帳,可是粗麻氈布嚴嚴實實地被木樁和石柱壓住四角,把天寒地凍隔絕在外面。

她身上蓋着扶蘇臨走時留下的狐皮大氅,厚實柔軟,讓她惬意地卷了幾圈,在鋪上打滾。剛剛落肚的肉湯也在胃裏舒展,把營養和熱力傳輸到四肢,她又昏昏欲睡了,滿足地想睡。

可是尖尖的耳朵卻像狐貍似的豎起來,留神聽着外面的動靜。

營帳外,扶蘇已經和将軍蒙恬走遠了,腳步聲在薄雪上只留下淡淡的痕跡,随之遠去的是他們的低聲談話。

進入冬季以來,長城的修建越來越困難。扶蘇曾想暫停修建的工程,但遠在鹹陽的始皇帝并不同意;而蒙恬經過考察,也覺得工程建一半,等于事半功倍,未完成部分也容易坍塌。

但即使堅持下去,也并沒有取得很大的進展。

蒙恬陪着扶蘇去看望了幾個受寒發高熱的夫役。扶蘇叮囑他們先好好養病,并讓夥房給大家熬些取暖的姜湯。蒙恬搓着手,無奈地苦笑,“三十萬人呢,實在顧不過來。總之,盡量都照顧到吧。”

夫役們看到扶蘇對他們如此親切,激動地眼泛淚光。始皇帝□□聞名,當他們都被抓壯丁帶到這鳥不拉屎的上郡來修建長城,他們本以為曝屍荒野是逃不過的命運了,卻沒料到碰到了一個仁德的大皇子來監工。

“大皇子,我們會為陛下和您修建好長城的。”一個老夫役鬥膽進言,“只是這天氣實在太差了,還請寬限些時日啊。”

扶蘇點點頭,“總之,人命要緊。”

離開了夫役們的帳篷,外面又飄起了雪花,漸漸大起來。扶蘇往回走着,不一會兒身上就落了一層雪花。蒙恬看到,默默地把自己的狼皮大氅解了下來,給大皇子披上。

扶蘇推辭了會兒才接受,一邊走,一邊又叮囑,“上次來哭訴的孟姜女,可給她些錢,安頓好了家裏?”

“已經安頓好了。”蒙恬回話,又嘆氣,“也真是邪門了,她一哭,居然哭倒了一片剛建好的城牆。”

扶蘇聞言,黯然地停住了,他環視四周,一片荒莽,四周群山巍峨壯麗,卻靜默成亘古不變的時空,如上古的巨神,冷冷地無視在他們身上瞎鼓搗的渺小人類。

“蒙恬,你說,父皇的旨意,真的能勝過上天的旨意嗎?”

蒙恬聽了一愣,急忙朝周圍查看,看到旁邊并無第三人,才壓低了聲音說,“大皇子,千萬別這麽說。皇上的旨意,就是天的旨意。皇上要做什麽,大皇子和末将就該盡力去完成。”

“可是我總覺得,父親未免太目空一切了。”扶蘇微微地搖頭,“大秦國剛剛才吞并六國,四野生靈塗炭,人心惶惶,亂世剛過,本該頒布一些寬松的政策,讓百姓安居樂業,國力才能增強。可父皇——”

“以末将的理解,皇上是怕合并的六國餘孽造反,所以才用了強硬的政策來鎮壓所有反對的聲音。”蒙恬說。

“可即使百姓在暴力下屈服,他們內心卻會積累仇恨。”扶蘇堅持自己的反對意見。

蒙恬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擡頭望着站在寒風中的扶蘇,身材如此清瘦,卻屹立如松,并不會被風雪壓倒。回想起扶蘇被派來監工長城的始末,蒙恬內心百感交集,不禁緩緩下跪,抱拳過頭頂。

“蒙将軍,你……”扶蘇驚愕,俯身要扶他起來,“何事行如此大禮?”

“大皇子,”蒙恬有些哽咽,“皇上運籌帷幄,派諸位将士征戰多年,才合并各國,一統中原。皇上的功績,千秋外代都不會磨滅—可是,這大好江山的未來,恐怕只有大皇子這樣仁善的人,才能繼承下去。所以,”

蒙恬驀然擡頭,雙眼炯炯有神,充滿希冀,“末将希望,大皇子能保重好自己,等待繼承皇位的那一天,等待百姓發自內心擁戴的那一天。末将,一定會守護着大皇子,等到那一天的!”

寒風獵獵,大雪紛飛,蒼茫荒野上,這男人之間鐵骨铮铮的承諾和懇切囑托,不禁讓偷聽着的她也受到了感動。正要繼續偷聽下去,二人的腳步聲卻自遠而近,傳到了營帳外了。她于是一個翻滾,滾進床鋪的最深處,發出輕微的鼾聲假寐。

扶蘇受了蒙恬這一拜,也承諾一定要争取繼承皇位,為天下百姓創造更好的生活條件,讓大秦國在仁政下更加強盛。

兩個男人在酷寒的天氣裏赤誠相見,彼此都有些唏噓。扶蘇邀請蒙恬一起進帳來暖和暖和。一進來就看到了剛撿回來的巫女,于是轉換了話題,輕松了起來。

“這女子,為何這麽不招人待見?”扶蘇後知後覺地想起了這個問題。雖然力排衆議把她撿回來了,但衆人的非議也傳到了他耳朵裏,讓他迷惑不解。

“這個,”蒙恬有點為難地撓了撓後腦勺,“末将,也是聽別人說的。”

于是喝着侍從準備的熱酒,就着些小菜,蒙恬把他前兩日聽來的閑言碎語,告訴了扶蘇。

據說這女子叫靈兒,是上郡附近一個小村子裏的。

靈兒自幼就被認為是不祥之人,因為她是在她母親亡故後出生的。

靈兒的母親未婚先孕,而且糊裏糊塗地不知道對方是誰。眼看着肚子越來越大,遭到了村民的鄙視和嘲笑,她受不了羞辱,日益郁郁寡歡,最後郁積成病,亡故了。

靈兒的母親亡故時,還只有六個月身孕,按理腹中胎兒會和母親一起死去。當時她家人就把她草草掩埋在了郊外,并沒有再提起胎兒一事。可是兩個多月後,有村民路過郊外亂墳崗時,卻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村民鬥膽過去查看,發現一個女嬰已經從淺淺掩埋的墳中掙紮出來,身上連着的臍帶,和着泥土和鮮血。

村民趕回來報信,大家聞訊趕來,議論紛紛,都認為是鬼胎,不該留着;可一條性命,也下不了手。後來還是靈兒的一個遠房嬸嬸,把孩子抱了回去。

從此靈兒就由遠房嬸嬸撫養長大。這孩子倒是很好養活,從小不病不痛,也從來不哭。有飯吃飯有粥喝粥,甚至偶爾年邁的嬸嬸忘了給她弄吃的,這孩子也沒事,仿佛喝兩口雨水也能長大。

因為是鬼嬰,很多年來,沒什麽人在意她。可是等靈兒八歲以後,一些詭異的事情開始發生了。

靈兒八歲時,村子裏遇到了水災,田裏的農作物被水泡爛沖走。眼看會顆粒無收,水災過後就要挨餓,許多村民整日哭泣哀嚎,希望老天爺開恩,給條活路。

嬸嬸的田地也遭殃了,年邁的嬸嬸含着淚,收拾了随身衣物,打算帶着靈兒出門去乞讨。可是當天晚上,八歲的靈兒獨自一人去了田裏。也不知道她怎麽弄的,第二天早上,嬸嬸的田地裏,洪水已經退去,禾苗重新煥發了生機,還長得比原先茁壯。自那日起,嬸嬸田裏的禾苗每日快速生長,十日就可收獲谷物,顆粒飽滿,随便一煮,香甜滿懷。

村民知道後,特意趕來查看,發現嬸嬸的田地其實地勢低窪,最容易積水。但奇怪的是,洪水就是退出了這一小塊田地,蜿蜒繞路流走了。這件事傳開後,有幾個村民大着膽子,求靈兒幫忙。她一聲不吭,晚上出去在這些人的田地裏走了一圈,第二天洪水也退卻了,只是谷物并不如嬸嬸的那般好,但足以保留下來養活他們了。

最後整個村子的洪水都被靈兒“趕”走了,那一年這個村子的收成被保住了。

靈兒的特異之處顯露得越來越多。比如她在荒野遇到野獸,無論是狼還是狐貍,都不敢靠近她,甚至低頭弓背像人一樣朝她行禮;一起玩的兒童本來被毒蛇咬了,已經斷了氣,可被她吹幾口氣,竟然又活了過來;又比如有個人在路上踢了她一腳,第二天腳就潰爛劇痛,活生生地爛掉了。

漸漸的,靈兒變成了大家眼裏的巫女。她既能幫人,也能害人,讓大家對她又敬又怕。

只是聽到這裏的扶蘇并不相信,噗嗤一笑,就化解了蒙恬的疑慮,“這傳的也太神乎其神了。她若是能讓人活,讓人死,那她的能耐豈不是大過天子了。村言村語,不足為信。依本王看,只不過她出生奇怪了點,所以村民才編出這些瞎話來。即使她的出生晚在母親亡故之後,我看也不過是命大了些而已。”

扶蘇和蒙恬又對酌了幾杯,蒙恬就離開了。扶蘇讓侍衛收拾了碗碟,又端了碗肉湯,走到床邊,對着假寐的靈兒說,

“裝睡了半日,你也該餓了吧。起來喝湯吧。”

靈兒不出聲,心裏卻在嘀咕:他怎麽知道我裝睡?

長長的眼睫毛忽然被一根手指撥動,像撥動琴弦,扶蘇說,“還裝,睫毛一閃一閃的,早就醒了,早就在偷聽我們說你的壞話了吧。”

靈兒終于忍不住笑了。

☆、焚心以火(十)

扶蘇命人取來一匹絹布,把營帳隔離成裏外兩間。裏面的小間留給靈兒做閨房了;他自己留在外面的一間,浏覽案卷和蒙恬商讨工事。

只是一層薄薄的絹布而已。

當燭光在外間四處亮起,薄薄的絹布幾乎透明。靈兒能清晰地看到扶蘇挺拔的脊背,伏在案頭奮筆疾書。

蒙恬進來過幾次,忍不住小聲嘀咕,“有必要嗎?大皇子孤身在外,除了幾個随身侍衛,連個照顧的宮女都沒有,留個女人在身邊,也是正常的事。”

但是扶蘇很固執,依然堅決地留在那層薄薄的絹布外面。

進入寒冬,天氣繼續惡劣,而長城的修建益加艱難緩慢。由于酷寒,大雪封山,缺乏足夠的補給,三十萬夫役都陷入饑寒交迫的困窘中。不斷有夫役生病倒下,甚至還有幾個人暴動,要逃離這裏。

士兵把叛逃的夫役抓來,讓蒙恬處置。蒙恬略一思索,移交給扶蘇,看他怎麽處置。

扶蘇并不說話,只是讓人給逃跑的夫役松了綁,讓他們留在自己溫暖的營帳裏,并把一碗肉湯分一半給他們。

幾個夫役面面相觑,良久,才顫抖着手,把分給他們的肉湯喝了,擦擦眼角,默默地向扶蘇叩拜,垂頭走了出去。

只有一個面目兇惡的夫役,猶豫着走在最後,看到侍衛押送其他人離開了,突然返身撲過來,要搶扶蘇的佩劍。

扶蘇閃身躲過。這人撲倒在絹布上,把布簾扯落,看到裏面有個嬌小的女子,眼中兇光一閃。

扶蘇一驚,疾步上前,拔劍出手,刺中了正打算朝靈兒撲過去的兇漢。

侍衛都沖過來了,把意圖不軌的兇漢抓了起來,五花大綁,又請示該怎麽處理。

“還能怎麽處理,殺了。”蒙恬忍不住了,說完卻還是看了扶蘇一眼。

“殺了。”扶蘇一改剛才分肉湯時的溫良仁慈,和善的臉出奇地冷酷下來,頭也不回,下令時都帶着恨意。

蒙恬知趣地帶着人都離開了營帳。

靈兒還傻呆呆地坐在床邊,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驚吓。

扶蘇擦幹淨了帶血跡的劍,插劍入鞘,又把弄髒了的絹布丢到外面,返身走到她身邊,伸手摩挲着她的頭和臉,“沒事的。有我在呢。”他喃喃着,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只是剛才的小插曲,似乎讓他也受到了點驚吓,他的喘息不太平穩。

他忽然緊緊地抱住了她,把她的臉壓在自己的胸口,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這一晚,扶蘇辦完公務後,和她睡在了一張床上。只是和衣而卧,又用薄毯緊緊裹住她,才肯安心地抱着她睡。

靈兒睡得很舒坦,雖然被他裹太緊有點不适,但很快就發出了滿足的輕微鼾聲。扶蘇卻到半夜還是沒睡着。也許是白天的事略微刺激到了他,他一直在喃喃低語,告訴她了很多事。

“我父皇有很多個女人,可是稍有不如意,他就會殺了她們。”扶蘇說,“他并不感到可惜,可我卻看着很痛心。那麽美麗年輕的妃子們,剛剛還笑得像桃花燦爛,轉眼間就被砍了頭,變成死屍。僅僅因為在宴會上說了句不合時宜的話。所以我不想輕易地納妃,因為我害怕她們不小心得罪了我父皇,就會人頭落地。我不能讓我的女人遭到這樣悲慘的命運。”

他零零碎碎地說了很多,似乎把長期以來承受的心理壓力都釋放出來了。到後半夜,終于放松地睡着了。

他睡了,靈兒醒了。

即使是睡着,她也聽到了他所有的話,知曉了他所有的煩惱和憂慮。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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