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段瀾
李見珩那時不知道他會用一生懷念這一天。
港城下暴雨的這一天。
港城三面靠海。沿海城市總是如此,雨會突然下起來。變臉一般,忽然就又急又快地、劈頭蓋臉地,如銀珠亂入白玉盤,霎時就壓住了馬路上的燈閃車鳴。
那時他家還在城中村邊上,臨馬路最繁華的一側,開了一家水餃店。南方人也許不大喜歡吃餃子,所以這條街上只有一家“李氏水餃”。這時應當是晚上八/九點鐘的光景,街上、店裏都已經沒什麽人了。李見珩鑽進雨裏,把擺在路邊的塑料椅收回店中。天氣是很熱的,港城是嶺南寶地,像一個蒸籠,即使下着雨,也是那樣悶熱。
于是李見珩來回跑了幾趟,便微微冒汗。他把塑料椅都收回來了,就杵在門口,躲在雨簾之後,看着雨落到地上。他忍不住摸了一把臉,臉上濕漉漉的——既有汗珠,也有雨水。
空氣像一團濃霧一樣,熱氣厚重地壓在臉上、撞在胸膛上,也捶打在老電風扇的葉片上。不堪重負一般,電風扇發出吱嗚吱嗚的控訴聲。
李見珩回身幾步邁進後廚,劉姨已經下班回去了,剩姥姥一人守在鍋邊,蒸鍋上還碼着一籠蒸餃。
姥姥是個頭發花白的矮墩墩。她坐在矮凳上,就像一只圓鼓鼓的老三花貓,眯着眼睛,神情悠哉。她手裏抓着一把圓扇,來回地搖,于是蒸鍋上冒出的熱騰騰的白汽,被扇得四下彌漫。
“沒人啦?”她問。
李見珩搖搖頭:“都吃完走了。”
李見珩拉開冰箱門,彎腰在一排五顏六色的汽水罐裏仔細挑選。
“你——開學了,沒有作業?”姥姥頭也沒回。
“課還沒上幾節,哪有作業啊?”李見珩這樣敷衍。
可姥姥是不買賬的。她多精明呀——塑料圓扇“啪”地抽在腿上,她惡狠狠地 “呸”了一聲:“胡說!我今天遇着若葵了,人家問我好,說又和你這小子分在一個班,班主任還是你們鐘老師,布置了要寫學習計劃,你寫了嗎?”
一張叫作唐若葵的臭臉立刻浮現在李見珩腦海。
那是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眼睛微長,眉目清秀,整個人呈現并不陽剛的秀氣感。唐若葵是潮汕人,在白浪邊長大,卻奇異地沒被毒辣的陽光曬黑。因為他身材纖瘦、面容清秀,因而扮上妝面,可以直接拉去廣東粵劇院唱“帝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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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李見珩并不喜歡這副秀氣的眉眼,只恨他怎麽就多長了一張嘴。便從冰箱最深處薅出一罐可樂,摟在懷裏,又抓起那剛出鍋的蒸餃,轉頭就跑:“忘了,這就去寫!”
李見珩人長得高,腿也長,兩腿一邁溜出好幾米,但扇子比他跑得更快,準确無誤地砸在李見珩後背。
“忘了忘了,你怎麽不把自己忘了呢?我看你壓根就沒想寫——”
矮墩墩的老人一邊念叨,一邊睜開眼睛,看見他手裏握着一罐汽水,立刻罵起來:“又喝那麽冰!你就作吧,等你老了,天天胃疼,到時候,你就是疼死——我都不帶管你一下的!”
李見珩全作沒聽見,一溜煙跑上二樓。
窗被風吹開了。這是一棟老房子,像老城區的騎樓,木頭窗戶,窗框裏鑲着兩片老玻璃。此時因為狂風怒吼,正來回“吱呀吱呀”地搖擺不定。雨借着風勢争先恐後地殺進屋中,密密麻麻,在桌上砸出無數只水印。
李見珩用力合上窗,杵在窗邊朝外看。
烏雲翻滾奔騰,千軍萬馬般向屋頂壓來。黑黢黢的,不留一點天光。狂風湧進街道,仿佛長了上萬只手,拉扯着街上的傘。傘向內翻了個底朝天,如一柄卷曲的荷葉,拽得主人腳步踉跄。兩側的樹枝也随風亂舞,如馬鞭一樣四下抽打,把風和雨抽散了,留下殘枝敗葉,滿地狼藉。
遠處燈火通明。一團橘黃的燈光被玻璃窗上的水霧暈開,夜色下顯得莊重平和。
那是附中的教學樓。他們還在上晚自習呢——李見珩仔細看了兩眼,不由得把目光向右移了兩寸:一街之隔,旁就是三中。與附中相比,三中的教學樓卻是一片漆黑,只有體育館隐約露着一點亮。李見珩不由咂嘴——這就是差距。
他家在的這條路叫學海路。路如其名,它像一座搖搖欲墜的獨木橋,橫亘在兩座高中之間。往東,是全省最好的重點示範高中,重本率接近百分百,每年都有二三十個人中龍鳳直奔清北,成為親朋好友間賣力吹捧的學習對象;往西,則是以野雞高中聞名于世的三中,中考錄取分數線僅僅比職高多出二十來分,一本率逐年再創新低,成為父母們循循善誘時慣用的典型反例:“你再不努力,我看也就只能上三中了。”
李見珩撩開作業本,內頁赫然寫着幾個大字:港城市第三中學,高二七班,李見珩。
他倒是不以為恥的。只是拉開拉環,仰頭。冰涼的可樂順着喉嚨滾下去,李見珩不由小聲地打一個嗝。他低頭掃了一眼面前的草稿紙。數學正學到平面幾何,正弦定理、餘弦定理之類買菜用不上的數學定律……于是草稿紙上畫滿了奇形怪狀的三角形。
他不僅是一個不中用的數學家,也是一個拙劣的畫家。
拙劣的畫家正掐着下巴,笨拙地套用正餘弦定理,試圖解出答案上一個複雜的根號數。這時,樓下忽傳來叫聲:“李見珩——”樓梯被踩出嘎吱嘎吱的抱怨,姥姥一把推開門:“倒垃圾去。”
李見珩哎了一聲,抛了筆,貓腰下樓。
雨沒有停的意思,越下越大。
李見珩不喜歡雨,尤其不喜歡雨聲。
因為暴雨傾盆時,雨聲像皮鞭抽打牛皮鼓,不斷地發出激烈的哀鳴,像哭聲;偶爾砸下滾滾的驚雷,像男人憤怒的斥責與咆哮。于是李見珩總不可自控地回憶起幼時那些雨天的場景,關于一個男人的憤怒與一個女人的求饒,伴随着疼痛、恐懼和黑暗。
他很久不記得父母的樣子了。
他拿起歪倒在店門口的一柄長把黑傘,走進雨裏。拖鞋像一只小舟沉在海中,漸漸,腳下全是水,拖得他的步子越來越重。他向右拐,進了巷口,拖着垃圾袋往巷子深處走。
巷子盡頭碼着一排垃圾桶。塑料的,又高又髒。
他将垃圾袋用力舉起,推進巨大的垃圾箱時,垃圾箱被撐得前後搖擺,撞在牆上,發出哐哐的聲響。可是在這聲響之外,在無盡的雨聲之外,他忽然聽到了斷續的争執聲。
李見珩擡高了傘。
昏黃的燈光拉長他的影子,傘面下露出一雙眼睛。
确實不是他的幻聽。這聲音越來越高,讓他找到了罵聲傳來的方向——逆着燈朝暗處走去,越走越深,穿過狹窄濕滑的巷角,往江邊去,便在黑暗中隐約看見一點火星,那是煙頭微弱的亮光。
一個男人叼着一支煙,攔下了一個纖瘦的身體。
黃毛、花襯衫、收口牛仔褲。他罵罵咧咧的,吐出了一些不大幹淨的字眼。他說話時牙齒相互推搡,擠得煙頭上下颠倒搖晃。被他攔住的人明顯年紀不大,穿一件棉質校服,被雨水澆透了,粘在身上,整個人像被真空壓縮袋緊緊包裹着,李見珩無端替他感到一種窒息。
他躲在暗處聽了一會兒,明白這黃毛大抵是在搶錢。離這兒不遠有一片城中村,是幾個區的交界處,典型的三不管地帶,在那些燈紅酒綠的巷子裏,藏着不知多少黃毛這樣的小混混。不過相比起黃毛的激憤,被打劫的人反倒沒有多大的反應:這男孩無動于衷地,像啞巴一樣,任他推搡辱罵。李見珩反手戴上連帽衫帽子,邊走邊把傘收起來,卷上扣子。
長柄黑傘立刻如一把出鞘的劍一般橫在他手裏。
雨聲蓋住了他的腳步聲,他迎着男人的後背慢慢走來。
還有半臂距離時,她猛地擡手,傘尖如利刃般刺向拿着小刀的手臂,在肘部重重一擊,緊接着橫傘在那頭濕漉漉的黃發上用力一砸,男人猝不及防向前踉跄,李見珩一把拽過不及反應的學生,借力拉到身後,一擡腳将男人踹倒在地上。
黃毛的臉先着地,濺起一片水花,人則因慣性在地上向前滑了幾寸,鼻頭和臉頰上都刮出血痕。那把折疊小刀飛出老遠,頭也不回地沖進黑暗中,再不可尋了。
李見珩重新把傘撐開,交到學生手裏。那是一只柔軟的手,被校服外套包裹着。但李見珩看不清他的臉。李見珩蹲下來,盯着黃毛看:“你哪個地盤的——報警還是我們自己解決?”
李見珩不想和啞巴說話。于是他把男孩帶回家,李氏水餃門口便站了兩只落湯雞。
穿黑色連帽衫的那只尚好,正抖落傘上的雨水;穿藍白色校服的那只則倒黴透頂,被這場暴雨澆了個透心涼。借着家門口的燈牌,李見珩看清男孩胸前的校徽:一只海鷗向日遠航。這是附中的學生。
他在門口大呼小叫,像個小孩兒一樣叨叨着。姥姥聽見後,邁着小腳圓墩墩地從樓梯上爬下來,定睛一看:“哎呀,讓你倒個垃圾,也能弄成這樣,你還能幹點兒啥——這小同學……”
“撿的,”李見珩滿不在乎地說,“遇到一個打劫的。有毛巾沒有?”
“我去給你拿。你快讓他進來,別着涼了——”姥姥又圓墩墩地爬上去了。
李見珩把人拉進店裏。
男孩像一只任人擺布的鹿,平靜地聽從李見珩的指令。比如李見珩讓他坐下。他就拉開凳子,坐在靠門邊的角落;李見珩讓他把濕漉漉的鞋換下來,他就慢騰騰地把鞋脫下來,順便把襪子也塞進鞋裏。剩兩只白淨的腳輕輕地點着地板。
李見珩一邊揉着亂糟糟的頭發,一邊看着這只鹿完成一系列指令,轉身去後廚燒了一壺開水。
他兌了一杯溫水,擱在男孩面前。
男孩一開始并無反應。半晌後,那雙眼睛才終于從窗外偶爾閃過的車燈上移開,慢慢地轉回屋裏,注視着冒着霧氣的玻璃杯——然後睫毛輕輕顫動,向上一擡,看了一眼李見珩。
是一張漂亮的臉。讓李見珩不由得想起唐若葵。
和唐若葵那張清秀的、打扮打扮能去唱“帝女花”的臉不一樣,這張臉适合貴妃醉酒的橋段。那雙眼睛太特別了,纖長和圓潤并具,內雙,眼尾輕微上揚,李見珩會想起他在學校裏經常喂養的那只小白貓。真漂亮,蹲在樹下懶散又随意地四下觀察。但是此時這個家夥挨了雨淋,受了風吹,鼻頭發紅,所以不像野貓,像小鹿。
姥姥拿了兩條幹毛巾下來,轉身又去廚房熬姜湯。刺激的姜的辛甜從廚房裏飄出來,李見珩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着她的話:
“怎麽弄的?”
“撞見了呗,手上啥也沒有,趁着把傘就上去了。”
“天天和人打架,下次不能報警?你報警了嗎?”
“沒有,他吓跑了。”
“就知道打架打架,報警要了你的命?你有沒有事?孩兒,你受傷了嗎?”
李見珩停止用毛巾搓弄自己的頭發,擡起頭瞥了桌邊的人一眼。小貓盯着姜茶的眼神真冷漠——李見珩心裏微微一顫。
“他沒事。”李見珩代他答了。說着站起身,拿過男孩手裏的幹毛巾——他确實是給了小貓一條幹毛巾的,可小貓并沒有使用的意思。他只是坐在椅子裏,微微地駝着背,試圖把自己蜷縮成一團,仿佛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這條藍白格的毛巾一直被他捏在手裏,李見珩接過時隐隐感到男孩手心的溫度。
他站到男孩身後,抖開毛巾,兩只手隔着薄薄的一層絨毛,觸碰到他柔軟的頭發。他的頭發略長,有劉海,亂糟糟的搭在額前。李見珩從玻璃窗倒映的模糊人影中瞥見他皺了眉頭,側身想要躲開:“不用。”
李見珩把他抓回來:“我以為你是啞巴呢。原來只是被吓壞了。”
“我沒有。”
他抓住李見珩的手,被李見珩呵住了:“別亂動。”
小野貓擡眼看李見珩——貓一樣的眼睛,帶着貓一樣的警惕和戒備。
“看見他拿着刀的時候,你真的不怕?”
“不怕。”他頓一下,又補充:“死就死了。”
李見珩挑了挑眉。“你叫什麽?”
沒有回答。
姥姥端着兩杯姜茶挪了過來,放在桌上。
一團熱騰騰的霧氣從杯子裏向上膨脹、彌漫,拍打着他們的臉頰、鼻尖和眼睛,李見珩被熏得忍不住把眼睛閉上,忽然聽見一個清冷的聲音說:
“段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