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同眠

李見珩上樓找出電瓶車的鑰匙。他要送段瀾回去。

他換了一身衣服,拿着鑰匙下樓,到門邊站着,看窗外的暴雨。雨絲毫沒有停的意思,越下越烈,越下越密。玻璃窗上一片水膜,飛速地向下滾,有一點飛流瀑布的意思。他問段瀾住在哪裏,他不答話,似乎不想離開,只捧着姜茶,盯着茶水裏映照出的自己的臉。

“你父母呢?不回家,不怕人擔心?”

“家裏就我一個。”

李見珩誤會了這句話,陷入沉默。

他意識到李見珩會錯了意,片刻後補充道:“離婚了而已。”

牆上的挂鐘便爬到了十點過五分。

“不想回去?”李見珩問。

“不想回去。”

“收留你一晚——也不是不行。”

“我可以付錢。”

李見珩慢條斯理地把姜茶喝完:“我不要錢。”他笑眯眯的,“我家窮,可能得委屈你和我睡一張床。”

繞過廚房往後走,有一片小小的陽臺。陽臺角落放着一只洗衣機,洗衣機轟隆隆地轉,藍白色的棉質校服被揉搓着東颠西倒。

轟鳴聲停下時,靠近轉筒的是衣服前片胸口有繡花的地方,露出一只圓形校徽,展翅飛翔的海鷗。李見珩歪在洗衣機上,等衣服甩幹。天氣很熱,他渾身難受,就點了一根煙。煙霧在密閉的小陽臺上散開,漸漸地籠住了他的臉。他盯着那只海鷗,忍不住想,是什麽讓小海鷗在狂風暴雨中向黑暗的巷道奔馳呢?

他找來吹風機,怼在校服上吹了一會兒。這樣潮濕的城市、這樣潮濕的天氣,一晚上,這衣服是絕對幹不了的。他忽然瞥見挂在牆上的熱水器指示燈滅了,便上樓,正趕上段瀾穿着他的舊睡衣從淋浴房裏出來。

他要比段瀾高一點、壯一點,所以他穿小了的短袖襯衫和短褲,在段瀾身上便剛剛好。李見珩把吹風機遞過去:“摁這個是風速,這個調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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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用。”

“那為什麽讓我幫你擦頭發?”李見珩嘴碎,從衣櫃裏找出一卷被褥,“我以為你生活不能自理呢。”

段瀾并不像他預料得那般沉默,他将吹風機的插頭插上,頭也不回地說:“因為我很累——對不起。”

這三個字倒把李見珩堵上了。他只好安靜地将被褥鋪開——真奇怪,小貓咪沖了個涼,吹了個頭發,頭發變得蓬松,人似乎也柔軟下來。

吹風機嗚呼呼地作響,和雨聲混在一起,嘈雜無序。偶爾傳來又悶又重的雷聲,伴随着一道刺破天邊的閃電。

段瀾似乎不喜歡這種天氣,去拉窗簾,恰好瞥見桌上攤開的作業本。那是李見珩沒有寫完的數學題,和只寫了一句“新學期開始了”的學習計劃。他忍不住邊吹頭發,邊低頭浏覽。李見珩擺弄着空調遙控器,看見他杵在桌邊,忍不住問:“幹嘛?”

就聽見段瀾說:“這題算錯了。”

“兩邊和一鄰角,有兩種情況,你只算了其中一種。”

李見珩說:“不可能,我抄的答案。”

對方絲毫不退讓:“那就是答案錯了。”他抓起李見珩丢在桌上的筆,一手把着風筒,一手在草稿紙上畫了個規矩的鈍角三角形。他将鈍角的一邊延長,構造出一個等腰三角形,在兩條相等的“腰”上習慣性地畫下兩筆短杠作為标記:“這兩個,都有可能。”

這可比李姓畫家在草稿紙上創作的那些奇形怪狀的三角形清楚多了。李見珩盯着兩條“腰”,立刻明白段瀾的意思,半晌不情不願地答話:“靠……好像是吧。”

他還在思索“腰”的多情況問題,段瀾的視線已經跳到後面去了。他将手上的水筆調轉方向,用筆尾戳着作業本底部的一道題:“這個,餘弦定理算錯了。”

“還有這個,題目讓你寫角度,你為什麽寫餘弦值……”

李見珩聽煩了。他讨厭數學。

于是他一把抽出段瀾手裏的筆,抓了抓他的發梢——頭發已經幹了。因此抓住段瀾的手腕,把他押到床邊。

“我不聽——我困了,我要睡覺。”就把段瀾摁在床上。

段瀾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像是忍無可忍似的,爬起來走到桌邊,低頭寫了什麽。

李見珩早起一看,才發現這家夥在填空題的橫線上,補上了那個被答案遺忘的的“135°”。

雨下了一整夜。

段瀾有失眠的毛病。他總是翻來覆去地靠胡思亂想勉強入夢。而且即使進入夢鄉,也不能安眠,而是陷入對他糾纏不休的噩夢之中。他總是夢見模糊的人影。這些人影沖他深處大手,在他身後窮追不舍,想把他拖進黑暗深處。有時那人影像是母親瘦小嬌弱的身段,有時像是一個矮墩墩、圓滾滾的微駝着背的老人——老人躺在床上艱難地喘息,不斷地呼叫着他的名字。

他時常會因此驚醒。

但這一晚,雨下得那樣大,怒號一般拍打着玻璃窗,枝葉紛飛、滿地狼藉,他貼着牆,聽着李見珩平靜的呼吸,竟睡得十分平穩。模糊中聞到淡淡的肥皂香,後來他才發現,是身上這件舊睡衣沾着的暗藏歲月痕跡的清香。

醒時窗簾被人拉開,随意地堆在一側。雨停了,日光清白照進屋裏,斜斜的一束,恰好打在床上。身邊沒有人,被子遭到虐待,揉成一團踢到床下,露出床單上七八道褶皺。段瀾翻身下床,扶着牆小心地下樓梯,但老舊的木板還是發出吱呀的聲音。

聲音讓姥姥探出頭:“醒啦?你的衣服。”

她手裏正拿着段瀾的校服。

校服被熱風吹得柔軟蓬松,交到段瀾手裏。這讓段瀾一瞬間有些出神。他許多年沒有得到這樣的厚待了。

段瀾換上校服再下樓,一樓已有客人坐在桌邊。

一個穿正裝的年輕上班族,解開領口兩枚扣子,埋頭吸着滾燙的豆漿。

門口就圍着一幫學生,穿着三中的校服,叽喳的堵在門口等自己的早餐。他們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雞仔,李見珩則人高馬大,像大母雞杵在小雞仔中間,手裏拎着好幾袋剛出籠的蒸餃,挨個分發喂養。

李見珩額頭上還有一點圓滾的汗珠。

他瞥見段瀾了,忙碌之餘插嘴問:“睡得好嗎?”不等段瀾回答,遞來一袋蒸餃:“吃得慣嗎?”

段瀾遲疑地點點頭,當是把兩個問題都答了。

李見珩送走了一幫小財神,拎上書包,帶着段瀾繞到店後,“我送你吧。”

一輛黑色電動車靠牆停着。

段瀾在巷口站了一會兒:“我走過去吧。”

就被李見珩蠻橫地把他拽到後座上。又把段瀾的手覆在自己的腰上,一插鑰匙,電動車發出令人熱血沸騰的轟鳴:“太慢了,我要遲到了。”

他确實要遲到了。

三中的到校時間要比附中早十分鐘,但往往三中門口還有一幫穿着綠白校服的小白菜向校門百米沖刺、奪命狂奔時,附中門口已然門可羅雀。甚至有時附中的保安會早早關上學校大門,畢竟該到的學生早已到齊。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在這一點上,附中的小鳥們是永遠餓不死的。

李見珩先把段瀾兜到附中正門。

段瀾跳下車,頓了頓才說:“謝謝你。”

李見珩有點受寵若驚。他聽出這是很莊重、很正式的一句道謝,不只是感謝他送他上學,一時間便不知道怎麽答了,只好一點頭,草率地說:“先走了,要遲到了。”便匆匆離去。

段瀾在校門口杵了一會兒,目送着黑色的車影在十字路口靈活地一拐,從水坑上壓過,濺起水花,随即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像一只偶然撞見的漂亮松鼠,一搖大尾巴,徹底消失在人類的世界中一般。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蒸餃,慢騰騰鑽進校園。

附中的課表裏,早上有二十分鐘的早讀。段瀾準備把早讀翹了,貼着牆邊,避開老師的注意,溜進學校裏一棟家屬樓。

附中是全省重點示範高中,即使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的名校。它的名氣這樣大,校園卻很小。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在校園近後門,東北角一側,有一排獨棟的家屬樓。這家屬樓往往分給在學校頗有資歷的老教師們,但時間久了,總有人住不上,便把房子租出去。

段母很忙。但她忙得合情合理、回報豐厚。她總是財大氣粗的,就給兒子租了一戶。

兩房一廳,一間用作段瀾平時起居,一間留着,她有空來看兒子時住。

因此段瀾住在學校裏,方便快捷,還不必忍受糟糕的住宿環境——“三十年前全港城最好的宿舍”,附中這樣标榜自己——連沖水箱都沒有的最好宿舍。

他回到房間,昨夜攤開的書本還原封不動地躺在桌上。一側的窗忘記關了,地上一灘雨水,所幸沒有淋到床頭。手機扔在床上,界面顯示着幾個未接電話,備注是“劉瑤“。他站在床邊凝視這幾個電話時,心頭不由感到厭煩和暴戾,因而伸手揉了揉緊蹙的眉頭。

揉不開,一團愁緒那樣重。他幹脆不再想,收拾了今日要用的東西,拎上書包下樓。

門口有查考勤的學生。但段瀾早摸清楚了附中的條條框框,躲開兩位立在樓梯口的門神,繞路上了樓,從空中長廊溜回高二年級的樓層,自後門摸進教室。

門上挂着“高二三班”四個大字。

此時剛剛下了早讀。

三班在這一層的盡頭。走到三班,需要路過別的教室。

在附中,一二班是競賽班,三四班則是重點班。附中重理輕文,除了十一、十二班是文科班,剩下的非重點班,都是高二重新分的普通理科班。競賽班與重點班是不必重新分班的,可不分班似乎也沒讓班裏的人顯得更加熟稔。

別的教室裏都雞飛狗跳,充斥着“借我抄一抄”、“下午一起打球嗎”的叫喊聲,三班則靜悄悄的一片,有的埋頭苦讀,為一道數學題抓耳撓腮,有的則低頭補覺。剩下的不敢造次,似乎是見到別人學習,心中頗有壓力,也挑出一本習題冊寫寫畫畫。

段瀾靠牆邊坐。這是一個角落,因而也不大引人注意。同桌的位置上,坐着一個紮短馬尾的女孩。

徐蕭蕭祖籍四川。川妹子皮膚白皙軟嫩,脾氣卻很暴躁。她貪睡,課間補覺時把臉側着壓在桌上,臉頰上的軟肉被壓扁了,嘟起來,像一只小柿餅。她長了一張圓臉,是一種靈動美麗的圓,像書上說的楊貴妃,有一點豐腴的意思。偶然有一次她買了些荔枝帶來教室裏吃,段瀾就意識到她非常地像荔枝。

像一顆糯米糍,臉是那水亮的乳白色果肉,眼睛是那顆小小的核,又黑又靈。

他拉開椅子的動靜驚醒了徐蕭蕭,徐蕭蕭眯着眼睛看他:“怎麽才來?”

“睡過了。”

“學神還會睡過?”徐蕭蕭不打算繼續補覺,搖頭晃腦地從充當枕頭的校服外套裏直起身,用下巴努了努段瀾放在桌上的蒸餃:“外頭買的?門口那個李氏水餃的,是不是?”

“這都看得出來?”段瀾瞟了一眼黑板上寫的課表,掏出數學課本。

“他家的皮薄餡厚呀,很好吃的。我偷一個哈。”說着便伸手解開袋子,用簽子戳走了一只蒸餃。段瀾也戳了一只,放進嘴裏慢慢地咀嚼。有點涼了,沒有剛出鍋時好吃,可确實,汁水飽滿、面皮薄彈。他以為會是常見的韭菜雞蛋或者白菜豬肉的餡料,但并不是,他嘗不出具體食材,只吃出一點蝦皮的鮮香。

下次可以問問李見珩,他這樣想着。

他拉開筆袋,摸出一只水筆時動作一頓。他忽然意識到,也許不會再見到李見珩了——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被一條路、或是別的什麽東西頗具偏見地隔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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