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少年

還有五分鐘上課時,他們又沿着直型跑道來了兩次沖刺。周圍已沒有什麽人了,偶爾有野貓蹑手蹑腳地從牆根跑過,輕輕一躍,順着栅欄鑽進草叢。

周蟬高瘦,被寬大的校服籠罩,顯得很單薄,像薄薄的一張紙一樣。他喘得很厲害,彎腰撐着膝蓋在樓梯邊咳嗽。

“其實你根本不擅長跑步吧。”

“嗯。”周蟬咳嗽之餘艱難地回他的話:“我肺活量很差。”

“那你還報這項目幹嘛。”

“三千米是下午的最後一項。”

“所以呢?”

“所以我爸沒辦法逼我請假回家。‘運動會?浪費時間’之類的。”

“到時候退賽吧。”

“練練就好了。”

他把眼鏡遞給周蟬,周蟬順手戴上,但鏡片上很快蒙一層白霧,他又摘下來。

樓梯轉角處挂着一只鐘,周蟬擡頭掃了一眼:“過五分了……上去吧。”段瀾跟着回頭:“沒戴眼鏡你也看得清?”

周蟬一頓,輕輕搖頭,捏了捏鏡腿。金屬的鏡腿與鏡片發出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一只麻雀站在樹杈上,跳了兩跳,縱身一躍,笨拙地飛進看臺,立在扶手欄杆上。它伸長了兩只小腳,扒着欄杆不斷地向身側挪,終于挪進陰影裏,舒展渾身的羽毛。

段瀾有點羨慕它——畢竟頭頂的太陽實在是過于毒辣。

運動會總是能選一個這樣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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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臺上坐着一排領導老師。

從左到右,各自拿着小風扇,愁眉苦臉地用紙巾不斷擦拭低落的汗珠。在陰影裏尚且如此,更不必說臺下的學生,早被曬得搖搖欲墜,如蔫了的稻禾。副校長還在侃侃而談祖國的體育事業,段瀾伸手摸了摸頭頂,一片滾燙。

一個女孩暈倒了,這似乎提醒了發言人應該盡早結束講話,終于決定在彩炮禮鳴中剪彩,宣布運動會正式開始。段瀾再去找那只麻雀——它已經飛遠了。

或許它也覺得一切太聒噪、太無聊。

段瀾搬着彩旗爬上看臺時,屬于三班的位置只剩寥寥幾個人而已。沒有書包、也沒有外套,只有匡曼守着一箱水,翻閱賽程表。她帶來一臺單反,配一個70-200的專業鏡頭,相機挂在脖子上,沉甸甸地拽着她,以至于她走動時微微地躬身。

她跨過三排座位将一瓶水遞給段瀾:“對不起,沒有冰的……”

“沒事。”段瀾頓了頓,“我們班……人呢?”

匡曼說話不看人的眼睛,只是低着頭:“莊妍江普她們好像回班學習去了,男生們到飯堂裏打游戲呢……你馬上比200米吧?我……我給你拍照啊!”

“謝謝。擦擦汗。”他遞來一包紙巾。

匡曼一愣,才看見自己發梢滴着汗珠,直愣愣砸到相機屏幕上。屏幕裏隐約映照出的她的臉,那麽狼狽又怯懦。

段瀾百無聊賴地趴在候場區的欄杆上。

周圍叽喳的熱鬧都與他無關,那些興奮與鼓勵充斥着耳廓,随即又若有若無地飄遠。他不是第一次在高中感到孤獨了,但從來沒有将它體會得如此深刻、直觀。孤獨是群體的,是被命運偶然強行捆綁在一起,但其實各自排斥、各自疏離,只等待着三年後掙脫枷鎖,各奔西東。

他沖到200米賽道的終點時自然無人等待。

擠過那些被同學、朋友攙扶着的運動員們,他找回自己的水,在賽道邊坐了一會兒。看見一個微胖、豐腴的女生背影,抱着照相機氣喘籲籲地擠進跳高賽區。他呆看了半晌,起身尋找垃圾桶丢棄空水瓶。徐蕭蕭剛比完跳遠,膝蓋上還沾着沙粒,抓着書包朝段瀾一路飛奔,邊跑邊大喊他的名字。

“去不去三中?”

段瀾瞥了一眼三中的鐘樓:“幹嘛去?”

“他們今天也運動會啊!走,我們這多沒意思!”

段瀾上樓給老拐換了水和貓糧,和徐蕭蕭從停車場溜出去,大搖大擺地晃進三中校門。此時運動場上正進行男子接力,賽道被圍得水洩不通,震耳欲聾的吶喊助威聲響徹雲霄,內外草坪被七彩顏色的班服淹沒,一些學生飛馳狂奔着陪跑……像一袋打翻的彩虹糖,遠遠地向前滾去。

徐蕭蕭眼尖,一把抓住段瀾的胳膊:“看,唐若葵!”

他是第三棒,剛剛起步,要沿着400米的跑道飛奔一圈。

此時他與領先的運動員大抵還差十幾米距離,但過了一個彎道,這差距肉眼可見地縮小了。段瀾掃視一圈,看見李見珩穿着一件紅色的班服,一條運動緊身長褲,正在原地蹦蹦跳跳,調整呼吸,準備接唐若葵的棒。

唐若葵努力把差距縮小到兩米左右,隐隐還有超越的趨勢。李見珩左側一道、穿藍衣的運動員也意識到這一點,在接棒時向後邁了一大步,違規拿到接力棒後率先離開出發點。周圍立刻爆發出議論聲,可這竊竊私語沒有驚動裁判。

這是最後一棒,此時第一、第二兩支隊伍的最後一位壓軸隊員相差近十米,是一種難以彌補的差距。

而李見珩只是瞥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利落而準确地從唐若葵手中一把抓過接力棒,如利箭般沖了出去。

唐若葵跑得太猛了,停下來沒走幾步腿一軟,向前一撲,所幸被人穩穩地扶住、徐蕭蕭當即蹦起來,奮力擠過人群到她的男孩身邊去。段瀾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李見珩。

議論聲越來越大,逐漸爆發出驚呼。

因為他跑得實在是太快了。

或許是腿長有優勢,眨眼間,兩只手臂來回交錯,李見珩已沖出去幾十米距離。此時藍衣運動員正在100米直道的中部,李見珩則剛過彎道,但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斷被縮小,只見紅追逐藍、靠近藍……等到暫時位居第一的藍衣運動員進入彎道時,李見珩離他只堪堪幾米距離。

對手嚴防死守,利用手臂的擺動不給他任何從第二跑道超越自己的機會——他做了一個很大膽的決定,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轉向第三跑道,加快速度,紅衣被鼓吹得發出獵獵風聲。在進入最後的沖刺直道時,兩人已齊頭并進。

場上傳來最激烈的吶喊聲。最後的沖刺總是最精彩——這是400米最吃力的地方,在所有的力量已被耗盡之後,運動員只能憑借意志力克服肌肉帶來的劇烈酸痛感,機械地維持手臂、大腿擺動的頻率與速度。

他們誰也不讓誰的加速、沖刺,前後交錯。

可藍衣的學生過于焦躁,忽略了手腳動作的平衡,終于在不斷地加快擺動頻率中不幸将自己絆倒,而李見珩則維持着幅度與頻率的緩步增長,率先沖過終點。

這個高大、明媚的紅色的少年被人海淹沒了。

李見珩被人簇擁着,被推搡、擁抱、搖晃,被贊美充斥着。直到看見段瀾。他像是忽然眼前一亮似的,從包圍中脫身,逆着人潮擠到段瀾面前:“你怎麽在這兒?”

段瀾只好指了指徐蕭蕭。

李見珩下意識想拽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身邊,但又把手縮回去:“我身上髒。”他把身上的號碼牌一把撕下來,滿不在乎地揉成一團塞進口袋:“你跟着我吧,我帶你逛逛三中。”

血紅色的夕陽将少年的身影無限拉長,在石階上蔓延、扭曲。

唐若葵在陰涼亭裏休息片刻便緩了過來,一把接過李見珩抛來的運動飲料。他看着李見珩擡手蹭了蹭鼻頭,對他說:“好點兒沒?那麽拼命幹啥。”

唐若葵擰開冒着冷氣的脈動,喝了一口,半晌後冷不丁回怼道:“你不也是。”

李見珩摁他的頭:“草,我看你那麽拼命,不甩他個十幾米都對不起你!誰知道那小子急眼了,作弊!”

唐若葵冷笑一聲:“作弊有用嗎?”

“還是有用的,”李見珩漫不經心地踹地上的小石子:“起碼他只落下三四米。不然得讓他看看什麽叫‘三中博爾特’。”

唐若葵翻了個白眼,還想開口怼他,忽瞥見他身後還有一個人影。看見是段瀾,沖他輕輕點了點頭。

不遠處高聳的鐘樓發出低沉的鳴聲,地上幾只麻雀驚飛而起。

“幾點了?”

李見珩看表:“五點多。”

“草。”唐若葵将脈動一飲而盡:“我把聶傾羅忘了。他約我打球來着。”

李見珩回頭:“你會打球嗎?”

“籃球?”段瀾皺眉:“不是很會。”

“那你會什麽?足球?排球?羽毛球?”

段瀾沉默了一會兒。李見珩忍不住搖頭:“知道為啥矮了吧。”

唐若葵往他小腿上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走開——一起去嗎?”他沖段瀾努努嘴。

不等段瀾回答,他們走出陰涼亭,沿着石階緩步向上。夕陽挂在教學樓一角,金光燦爛、晚霞如血。他們把手插在褲兜裏,互相“草”着“滾”着一路罵到操場邊。然後回過頭來等段瀾,遠遠地喊:“走快點!”

他本少年,身體裏卻住着一位垂垂老矣的駝背老人。直到這一天,段瀾忽然意識到,他也許還能返老還童——只要跟上這些“朋友”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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