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學前
小區裏一年到頭有的是新住戶,基本上不會引起大家的關注,可這對父子不同。
陳高峰是個退伍軍人,從前在西北軍隊裏,職位還不小。可惜死了老婆和小兒子,大兒子受刺激成了啞巴,特別怕人。兩人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活日用品和蔬菜都是由附近超市的工作人員送上門。
這些嘴碎的婆娘們湊在一起,淨好奇地打聽他們家的事,結果小區裏還真有晚輩在軍隊裏服役的,認識陳高峰。他曾經是個風雲人物,因為傷病不得不退役,原本打算在軍區做個文員養老,沒成想他老婆生完二胎像變了個人,郁郁寡歡,甚至還有自.殺的沖動,去醫院一檢查,才知道是産後抑郁症。
陳高峰在部隊這麽多年,他老婆兩次生産都正巧趕上他出任務,沒在身邊陪着。心裏的毛病很難治,他老婆最終還是沒扛過去,趁着他外出買菜,抱着小兒子投河自盡了。
好好的家庭,一夕之間,支離破碎。
聽衆一片唏噓,上了年紀的聽不得小輩遭罪,問:“他家那個小子看着挺機靈的,不知道往後還能不能再說話?”
有人往地上啐了口瓜子皮,道:“要我說,心病還需心藥醫,又不是真的天生啞巴,怎麽會沒有痊愈的可能。再者,鹿醫生不就是專門看心病的麽,有他操心,這孩子的父親也算有個盼頭。”
鹿桃幫岑淑婉買鹽回來,聽見圍坐在居民樓下打牌的老人們讨論,一言不發的上樓。樓道裏陰涼,她步子邁得很小,路過那扇緊閉的生鏽防盜門,停了停,轉身摁響自家的門鈴。
岑淑婉接過她手裏的塑料袋,确認她買的沒錯,揉揉她的腦袋,不吝誇贊:“桃子真棒。”
鹿桃小尾巴似的跟着她進廚房,百無聊賴地圍着打轉,暗暗地想:自從大年初一和小哥哥鬧矛盾,他們就再也沒見過了。
她拽了拽岑淑婉的衣角,“媽媽。”
岑淑婉目不斜視,飛快地翻着鍋裏的菜,道:“快好了,你餓了就去吃點牛肉幹墊一墊。”
鹿桃轉身去把櫃子裏的碗筷拿出來,擺好,費力地爬上椅子坐好,等着開飯。
油煙機一關,鹿茂勳正巧進門。
岑淑婉往玄關處瞥了一眼,解開圍裙,打趣:“你還真會挑時間下班。”
鹿茂勳嘿嘿一笑,去衛生間洗了把手,過來坐,順口道:“單位過年發的糧油,我給老陳父子送過去了,他沒找到合适的工作,攢的錢又不能動,畢竟等阿也上了小學,他要用錢的地方還多着呢。”
岑淑婉給鹿桃夾了塊魚肚子上的肉,說:“沒刺。”轉而接上鹿茂勳的話:“當年如果沒有老陳牽紅線,咱倆還不指定能結婚,就當還他的人情了。哦對,現在小學還是按房産證劃分,兩個孩子升學之後在一起讀書,彼此也有個照應。到時候我去給學校打個招呼,把阿也調到我班裏來。怎麽樣?”
鹿茂勳點頭:“聽你的。”
岑淑婉又給鹿桃夾了點蔬菜,讓她都吃完,不許挑食。
鹿桃擡起小臉,唇邊沾着汁水,奶聲奶氣地叫人:“媽媽。”
岑淑婉:“嗯?”
她一本正經地問:“小哥哥是啞巴嗎?”
此話一出,坐在她對面的兩個大人都嚴肅起來。鹿茂勳先開口:“桃子,不可以在背後偷偷議論別人。”
鹿桃癟嘴,委屈巴巴地扒拉碗裏的菜,咕哝:“我就是好奇嘛……”
頓了頓,鹿茂勳道:“他只是不想開口說,不代表他不會說。”
鹿桃似懂非懂,她一小會兒不說話就憋得慌,怎麽會有人不想交流呢。
岑淑婉溫柔地解釋:“小哥哥心裏有傷心的事兒,所以不想和其他人交流,時間久了,他就忘記怎麽說話。他其實也不喜歡這樣,心裏很不安,桃子在他面前,可不能提他不能說話的事情,知道嗎?”
鹿桃又問:“他傷心,是因為他的媽媽和弟弟不在了嗎?”
岑淑婉和鹿茂勳詫異地對視,“你怎麽知道的?”
鹿桃好無辜:“外面的人都這麽說。”
鹿茂勳沉默了下,道:“這個也不能在小哥哥面前提。”
鹿桃立刻捂住嘴巴,甕聲甕氣的作保證,“不提不提。”
***
下午,周俊豪來找她玩,專門帶着自己新買的拼圖,可鹿桃仍舊對他愛搭不理的,趴在床上看圖畫書。
周俊豪蔫了,挺着圓滾滾的肚子坐在旁邊唉聲嘆氣。
鹿桃睨他,“你知道錯了不?”
周俊豪點頭如搗蒜,“知道知道。”
鹿桃合上圖畫書,小大人似地講:“小哥哥是我們的朋友,取笑朋友是不對的。而且他不是不能說話,只是不想說。”
周俊豪這兩天在家聽長輩們嚼舌根,自然知道樓下住的這一戶小孩兒沒了媽媽,打心底裏覺得他真的好可憐,怪不得過年來家裏穿的衣服都是過時的款式,還不怎麽合身。
一想到他對陳牧也咋咋唬唬的态度,也非常過意不去,就像他不喜歡媽媽總拿着他尿床的事情跟別人分享,他認為陳牧也應該同樣不喜歡被關注不會說話的事情。
于是他頭埋得更低了:“對不起。”
鹿桃眨眨眼,“你去跟他道歉呀,和我說沒用。”
周俊豪愣了下,“現在?”
“對呀,”鹿桃颔首,一想到就要見到漂亮的小哥哥就激動的摩拳擦掌,“現在就去。”
兩人給岑淑婉打過招呼就出了門,鹿桃個子矮,只能拍到防盜門上面的欄杆,拍了一掌心的灰。裏面過了好久才有人來開門。陳高峰在午休,半夢半醒間,敲門聲響起,他還以為是幻聽。
鹿桃仰着頭,大大方方的和他對視,甜津津地道:“叔叔好,我們來找陳牧也玩,他在嗎?”
找陳牧也玩?
陳高峰揉了揉耳朵,确認不是在做夢,禁不住喜上眉梢,趕緊讓他們進來。
家裏沒來過客人,他甚至連多餘的水杯都沒有準備。陳高峰無頭蒼蠅似的轉了一圈,讓他們先去陳牧也的房間,然後套上棉衣出去買一次性水杯。
緊挨着客廳窗戶的房間門關着,老舊的木門,門把手是鐵的,掉了一顆螺絲釘,搖搖欲墜。屋裏陳設簡陋,沒什麽人氣,因此顯得格外冷清。鹿桃打了個哆嗦,肉乎乎的小手輕輕地拍門。
裏面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接着是拖鞋和水泥地摩擦的動靜。
陳牧也拉開插銷,看見鹿桃那刻思緒晃了一下,她穿了件粉嘟嘟的棉質長裙,臉頰肉乎乎的,又泛着紅暈,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禮貌地問他能不能進去玩。
陳牧也猶豫了下,他沒有朋友,更沒有外人來家裏找過他,在他的印象裏,房間是很私密的地方,允許她進入是個很難的決定。大約過了兩三秒鐘,鹿桃臉都要笑僵了,他才側身讓他們進來。
房間裏只有一張單人床和寫字桌,他的衣服折疊的整整齊齊放在床尾——連個衣櫃都沒有。
鹿桃見過周俊豪的卧室,毛絨的地毯,貼着星空牆紙還有奧特曼海報,兩個書架倚着牆,一個專門放漫畫書,一個放他的寶貝模型。他的床軟乎乎的,坐上去能陷進一個溫柔的坑,不像陳牧也的床,鹿桃剛挨上去就被膈的屁股疼,毯子也濕答答的,不知道他晚上是怎麽睡着的。
周俊豪和鹿桃并肩坐在床沿,陳牧也站在他們對面,沒什麽表情,還挺嚴肅。
氣氛一下子尴尬。
鹿桃默默拱了拱周俊豪的胳膊。
後者一個激靈,露出誇張的笑容:“上次的事情真的非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你的傷心事,你能原諒我嗎?”
陳牧也仍舊靜靜地睇着他,沒有任何表态。
周俊豪才想起來他不會說話,局促地扯了扯嘴角,“我叫周俊豪。”
他伸出來的手停在半空中,陳牧也垂下眼睑,看了一會兒,好像在研究什麽。在周俊豪胳膊酸澀就要收回的時候,陳牧也才握住,兩根手指虛虛地搭了下他的掌心,立刻收回。
周俊豪愣了下,看他皺着眉頭,努力的發出幾聲聽不清的氣音。
鹿桃竟然明白了,問:“陳牧也,哪個牧?哪個也?”
“……”
陳牧也不清楚,他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鹿桃沒所謂地聳聳肩,從床上跳下來,也向他伸手。陳牧也這次沒猶豫,指尖點了點她的掌心就要抽走,卻被鹿桃死死攥住。突如其來的接觸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的看着她。
鹿桃振振有詞:“這才叫牽手,你那樣不算數。”
她在笑,臉頰兩側的酒窩格外明顯。
陳牧也低頭看向兩人緊扣的手,稍微使勁兒,抽了回來,在衣服上擦了兩下,把手背在身後。
鹿桃察覺自己被嫌棄了,不太好意思地嘀咕:“我洗過手了,很幹淨的。”
陳牧也縮了縮喉嚨,幾乎是一個音、一個音的往外蹦:“wo、me……”
我沒洗手。
不是嫌棄你。
周俊豪不明所以,“你在說什麽?”
鹿桃沒所謂地聳聳肩,嘻嘻哈哈地推搡陳牧也,讓他也脫掉鞋子過來一起玩拼圖。周俊豪的媽媽特別喜歡給他買益智類的玩具,不過他手笨,以前都是鹿桃幫忙給他弄,現在有陳牧也在,三個人效率更高。
陳高峰回來,一進屋就看見三個小孩兒腦袋瓜湊在一起,聚精會神的搗鼓拼圖,看起來還挺和諧。
他把零食袋子和果汁放在床尾,讓他們玩累了就吃,然後關門出去了。
有了美食的誘惑,鹿桃和周俊豪紛紛放下手裏的東西,只有陳牧也還在研究拼圖碎片。
鹿桃撕開一包薯片,讓他嘗一嘗。
陳牧也搖頭,額前的碎發被他的動作晃亂,遮住眉眼。
鹿桃把薯片遞給周俊豪,趴在他旁邊,翹着小腳丫一晃一晃的,托着腮幫子看他忙活。突地,陳牧也扭頭,目光落在她臉上,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鹿桃被盯的有點心虛,慢慢地撐起上半身,問:“幹嘛?”
陳牧也張開嘴,但他今天太過于努力想說話了,嗓子生疼。他吞了口唾沫,長睫毛眨的頻率很快,緩了緩,他伸出手指,點了點拼圖的缺口,又隔空指了指她身下。鹿桃一低頭,才發現拼圖碎片被自己壓住了,趕緊往外扒拉,全部推到他手邊。
等咯吱咯吱咀嚼薯片的聲音停了,拼圖也完成了。
“哇——”
鹿桃跪坐起來,沖陳牧也鼓掌,誠心誠意地誇:“你好厲害。”
陳牧也對她的誇贊沒什麽反應,慢條斯理的把裝拼圖的盒子和塑料袋收起來,整整齊齊的擺放好。
鹿桃又拍手,超級狗腿地“哇”了一聲。
旁邊的周俊豪眼紅地啧道:“你怎麽不誇誇我?”
鹿桃見他嘴角的薯片殘渣還沒擦幹淨,嫌棄地吐槽:“誇你吃的真幹淨,可以嗎?”
“……”
一聲輕輕地呵氣吐在耳邊,鹿桃扭頭,陳牧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她好奇地追問。
陳牧也捏了捏嗓子,用了好大的力氣也沒再發出一聲氣音。他有點兒沮喪,眼睛幹淨的像只玻璃珠,可憐巴巴的。鹿桃可憐他,主動去牽他的手,周俊豪也湊過來,盯着他的嘴巴。
陳牧也唇瓣一張一合的。
周俊豪看不懂,瞎猜:“哪個口味的薯片好吃……?”
陳牧也搖頭。
鹿桃也不懂,想了想,她問:“你會拼音嗎?”幼兒園裏都會教。
陳牧也終于點頭,還有點高興的樣子,從床上下來,取出短小的鉛筆和卷着邊、沾有油漬的練習本,在背面寫了幾行歪歪扭扭的拼音,遞給她看。
周俊豪好奇地湊過來,可他上學的時候不好好聽講,拼音學的很費勁,又讪讪的把腦袋縮回去了。
鹿桃小聲地念:“你叫什麽名字?”
她一愣,擡頭對上陳牧也透着期冀的目光。
“鹿桃,”她聲音脆生生,不厭其煩的再次做自我介紹,“梅花鹿的鹿,桃子的桃。”